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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10期|森目:蘑菇
來源:《朔方》2025年第10期 | 森目  2025年11月04日08:11

地鐵口空空蕩蕩的,出來一個我,走進南方雪深的夜里。格子似的城市,母親的住所匿藏其中。四周黝黑的身影早失掉了眼,目光作為眼的魂,潮冷地粘在我的背部。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躲在陽臺或者窗后,害怕這樣一個女人如果開口求助,他們就不得不表現(xiàn)出富有同情心的樣子,犧牲一點點時間和精力,來幫助她。放心好了,我壓根兒就沒這個想法,只是將身體抱得更緊,腳步移動得更快。方才吞掉的紅酒留下灼熱,正在喉頭抵御寒冷,雪花也正燒痛臉龐。經過橋下隧洞,一個蹲在地上的人頭發(fā)扭結,像狼似的燃燒著綠焰的眼。他散發(fā)著淤泥臭氣的軀體占據(jù)大半通道,讓人不由陷入深深的恐懼,恐懼身體被他捕獲,被他打開,被他撕裂。疾馳而過的刺眼車燈下,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飛奔起來,奔過空茫無人的街道,奔進老舊的小區(qū),將我?guī)У搅四赣H的門前。

我用力拍著那鐵枝防盜門后朽爛的木門,大聲叫喊著媽媽。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呼喚過她了。我終究沒等來她開門的手,和如同從往昔望過來的溫情目光。等來的是一通電話,屏幕光在暗夜這張布上畫出我的臉。催命?。挎i匙在毯底下。她說。聲音沉悶,聽上去就像躺在棺材里跟我說話。女兒在一個罕見的寒夜回到了她的住所,本該是件高興事才對。面對洞穴一般的房間,我一邊摸索著墻上的開關,一邊搜索著母親的身影。我看到蘑菇了,她說,很多很多蘑菇。她幽魂般的聲音嚇我一跳,正好此時她的手碰到了開關,燈管嗡嗡掙扎著閃爍了好幾下,才徹底亮起來。我說,你以后能不能別這樣?

我發(fā)現(xiàn)她就躺在我左手邊的深紅色沙發(fā)上,聲音那么微弱。她是怎樣將衰弱的身體安置在那上面的呢?上次過來,她已經只能躺在里屋,躺在那張她睡了二十多年的床上哀吟。她沒有回答,喉頭上下滾動著,像是淤堵著一口濃痰。我過去坐在她的旁邊,猶豫地打量著這房子里的一切,那和童年記憶幾乎仍然重合的一切。胸脯的起伏幅度漸小,我聽著自己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她卻炫耀般地大大加重了吸氣聲,像是堵塞的抽風機,難道她要憋死了?我堅持不去看她,問她想不想喝水。她從喉頭擠出來細針似的幾個字,不、不想、想、喝。我停頓了一會兒,受不了了,猛地轉過身去,拖過她破布一樣的身體,橫過來放在腿上,拍打著她的背門,試圖將那團卡在她喉嚨里的東西震出來。我把她拎起來,從背后伸手環(huán)抱住她,手握拳不停地沖擊她的上腹部。我想象她會像裘千尺射棗核釘一樣射出那口痰來。也許我的動作不標準,也許這招對痰不管用,她憋得更厲害了。

我快要放棄時,冷不防,母親呼嚕一聲,吐出了一團發(fā)黑的東西,掉在地上沾滿塵土,像只死掉的棕黑色蟑螂。她大口吞咽著室內布滿往昔記憶的空氣,終于說出話來了:我不、不要喝水。我要把身體里的蘑、蘑菇渴死,它們長得、長得太快了。我扶著她慢慢坐下,抬起她的手臂,擦去她嘴角殘留的液體。我很高興她沒顯得比上次更老。我努力回憶她的年齡,但我實在想不起來,也許她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我說,現(xiàn)在是冬天,哪里有蘑菇,它們長不出來的。你撒謊。她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脖子也拉出幾根長筋,我明明聽見它們生長的聲音了,像蟲子爬一樣。很好,現(xiàn)在她的聲音恢復正常了,比我的還要順暢呢。我不想回答她,和她相對無言是最好的。我要待多久,是不是等到明天她稍微好一點就偷偷離開?我可以借口說要去倒垃圾,或者去買方便面——買她最愛的酸菜牛肉味的。

母親說,你講假話,我明明住在一個到處是蘑菇的地方,你看這、看這,還有那兒,都是蘑菇,我明明被雨水吵得睡不著,沒雨的時候,又被毒太陽曬得昏頭,你還說沒蘑菇?我明白了,她肯定是想起幼時住南部老家的好日子了,她講過家里的老柜都能生出好吃的蘑菇來。她那時老去挖蘑菇,那些散發(fā)濃郁香氣的蘑菇,總讓人幻想著地下王國的繁盛:長長的根系連著異常繁忙的蟻巢,在其深處的皇宮,蟻后傲慢而幸福地棲息著。我說,那你說說看,這里的蘑菇長什么樣?她說,你自己不會看嗎?白色的,像平菇,傘子還要大些,但千萬別吃,吃了你就害蘑菇了,這已經不是我從前摘的蘑菇了。我說,什么叫害蘑菇?母親嘴角扯了扯——這是她想諷刺我的信號——但是她遏制住了這種趨勢,說,你是不是想喝水?我搖搖頭,我憎恨她這種轉移話題的方式,就如憎恨一只在秋風里發(fā)抖,卻硬是不肯死掉的發(fā)灰的老蜻蜓。以前我質問她為什么說話不算話,為什么亂翻我電腦。她總會問我是不是想吃飯,想吃點什么。這次我不能讓她得逞,我盯著她那兩只渾濁的晶狀體說,講呀,講給我聽,什么叫害蘑菇?她嘴里咕噥著,沒什么可說的,哎呀,小孩理大人這些事干什么。你記不記得,你爸說過你這個嘴唇干就是因為你話太多。嘴巴是用來吃飯飲水的,你多飲點水就好了,跟什么唇炎沒關系。聽我的快去飲水!

什么叫害蘑菇?你倒是講啊。我坐回沙發(fā),氣鼓鼓地灌了幾口水,盯著她看。我發(fā)現(xiàn)母親長得越來越像父親了。原本飽滿的臉頰塌陷下去,嘴唇變得又薄又淡,和原來紅潤的樣子完全不同了。原本女性面龐的柔和喪失殆盡,另一副面孔浮現(xiàn)了出來,附著其上的是一種猙獰的威嚴。臉上的骨骼更突出,線條更硬,那高聳的眉骨竟如同從父親那里移植過來的一般。她說,你知道什么,叫你喝水是為你好。你爸為什么得尿毒癥死掉?就是因為不飲水,他去搞那什么蝦塘的時候,天天挖泥,光著膀子任太陽曬,曬出一身鹽都不懂得飲水,這笨蛋不懂飲水就尿不出來,就算尿得出來也又黃又臭,幾年下來他不得尿毒癥誰得?你小心也同你老子一樣得尿毒癥。我氣得全身發(fā)抖——因為我的腦子里只剩下“飲水”兩字像蚊蟲般盤旋飛舞。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它們又拿起了水杯,顫抖著往喉嚨里倒水,抖落了不少水珠,打透了胸口的衣服。我母親裂開牙齒尚算完好的嘴巴笑著說,啊,這才對嘛。我什么話也不想說,只是拼命灌水,吞進去的一股股水流過慌張的心田,后腦勺一陣激爽。我開始接受,我是應該多喝水的。小時候,我每天早上穿衣服,母親總嫌我挑中的衣服不好,只要我稍稍表現(xiàn)出不情愿,她就會把我的格子裙用力扯下來(甚至扯壞臀部的拉鏈),一直扯到腳踝,再叫我把腳拎出來。后來,我開始習慣每天問她該穿什么。她卻說,我怎么知道你該穿什么!胸和屁股又不長在我身上!過了一會兒,她回過味似的說,來穿這件吧,簡單大方,等等,這件不夠好看,顏色太灰了像個老人家,穿那件——沒等聲音落地,我就像蛇一樣迅速鉆進衣服,提上書包,邁開早已迫不及待的腿,跨過那道早該跨過的門。她不肯罷休,大聲斥叫著說,你停下,你轉過來,太短了,會冷的,回來換一件,難道你想讓那些男的看你的大腿?我的耳朵里已經響起了上課的鈴聲,震得都快要聾了,而母親始終像教官一樣在指揮著我,糾正我的方向。是啊,你要上課了,怎么辦呢,你去上課吧,可是,你會冷的……

你竟然不知道害蘑菇嗎?母親忽然打斷了我記憶中的死循環(huán),她說,害蘑菇就是好端端的人,身體惹了孢子,覺得好累,身上、臉上長一大坨白色小凸起,人變得又白又腫,精神越來越差越來越差,撩起衣服仔細看啊,原來是皮膚底下長了金針菇叢一樣的玩意兒……也有人沒什么感覺,皮膚底下的蘑菇長得很慢,一輩子都不會長出來,可要是破皮長出來,就會長得飛快,幾個鐘頭就張開一朵朵小傘。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手正放在一個老舊的抱枕上,抱枕上繡著的福字黯淡已久,因為使用過度而變得異常柔軟滑溜。因此她每說一次蘑菇,我手中抱著一只大蘑菇的感受就越發(fā)篤定,直到她說“頂破”,我差點把抱枕扔出去。

我像被貓發(fā)現(xiàn)的小鼠一樣,驚慌地在室內四處游走,因為體積大而無法找到鉆入的縫隙。我疾步走過那張瓷磚鋪面的桌子,它的四只腳是父親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光滑表面上的茶色污漬存留著童年的一個個圖像,我卻來不及辨認。我匆忙掠過那臺只剩下滿屏雪花的舊電視,那是上世紀的遺物,所有拿著話筒對話的人都離開了這個盒子。如今,不斷滲出來的粗糙的沙音,是所有過往家庭對話形成的,它們不停地綻開后堆疊起來,密密層層,不斷地閃動著,每一個都想占據(jù)我的耳朵。它們很快就被后來者覆蓋,消失不見后又找到別的空隙重生。如果敲開那灰色的機殼,我相信能看到三個小人兒正躲在里頭忘情地爭吵,且不會意識到我這張空中俯瞰的巨型臉龐。母親看著我,越來越安靜地看著我。她似乎從我的慌張里得到了什么慰藉,臉上竟泛起了活氣,眉毛如同泡開的茶葉般舒展開來。

我差點絆倒了,那是我初中一年級坐過的椅子。我扶穩(wěn)身體,鼻孔里鉆進冷冷的鐵味。椅面上黑暗的印記,母親怎么擦也擦不掉,那是我成為一個女人的證明,我的初潮在此凝固。那時,我不知所措地羞赧詢問,被母親冷漠的面龐撞了回來。我忽然懷念起幼年剃著短發(fā),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形狀,有一天卻學著大女孩穿起了花裙的形象,那個形象被鏡子復制在我眼前,叫我挪不開腳。母親的臉龐侵入了那面鏡子,覆蓋了我童年的臉,將我召喚回來。她的嘴唇在動,好一會兒才發(fā)出聲音:我沒告訴過你吧,有一日你爸爸回來了?對她這套說法我已經見慣不驚了,我問那他在哪里。她曾說過父親躲在頭頂那盤圓形鐘表指針的陰影里,有時是時針,有時是分針,有時是秒針——夜里十二點整,父親就會被重合的時針和分針剪掉頭顱。她還說過父親鉆進窗臺花盆的泥土里,像條蚯蚓一樣軟趴趴的,自以為聰明地四處打洞躲藏,卻抵受不住雨前的悶熱,躥出來被她逮個正著,切成三段。沒想到,母親說,他變成了三條新的蟲子又游進土里去了。但是這次,母親把他的藏身之所換掉,放在她那破梳妝臺的抽屜里。我知道那個地方,盡是些散亂的針線、拆下來的拉鏈和紐扣,以及裂成兩半的手鐲和發(fā)黃的珍珠項鏈。我裝模作樣地去拉開那個抽屜,不出意外地收獲一條硬邦邦的番薯干。我想母親肯定已經咬不動它了。母親說我肯定拉錯了,是左邊的那只抽屜才對。我拉開后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家庭記憶的內臟:薄荷色的糧票,輕盈透明的蜘蛛腿,發(fā)黃的火車票,帶血漬的生銹魚鉤,躺著衣魚尸體薄片的信紙,揉成團的一沓彩票,《白小姐傳秘》雜志、嬰兒(我夭折的兄長)彩照鑰匙扣、法院傳單、欠條、利尿劑,盤成腸子一樣的磁帶,以及燒毀了頭部的父親黑白照(母親緊挨著他),兩三部已經掉漆破屏的手機,其中一部古老的諾基亞手機竟從屏幕中間涌出了毛茸茸的綠霉,虧我還想著找到一個能和過去通信的設備。

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從外面?zhèn)鬟M來:在底下啊,還沒找到?我急忙丟下照片,兩手在那些陳年記憶里刨了幾刨,果然掘出一只手辦,密密麻麻地布滿小黑點和漢字。不對,這是中醫(yī)用來認穴的模型。那年喪失對風水學的激情后,父親為了治療自己的頭暈怪病,轉投傳統(tǒng)醫(yī)學懷抱時買下了這具模型。它通體發(fā)黃,釋放著過去十幾年間吸收的中藥氣味,有一道斜長的貫穿面部的刀痕,腳跟有火燒痕跡,天池穴上還扎著短短的縫紉針。母親再次發(fā)問。我趕緊舉著那只人偶走出去說,找到了,是不是這只?母親顫巍巍地接過人偶,撫摸著那沒有眼核的頭部,很久都未發(fā)一言。突然,她把人偶扔進了對面的桌子底下。這個瞬間我看得清楚,人偶四肢朝我彎曲著,似乎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不想離開我們,卻被丟進了黑暗的旮旯里。我愣住了。等醒悟過來,趴在地上看時,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到陽臺上抽來晾衣服的竹竿,蹲下身子,伸進去打撈,只掃出多年前遺落在里頭的一只布狗。母親說你找不回他的,他又跑成功了。我明白母親的話,父親就像草薙素子一樣是殼子里的靈魂,如今已假我之手逃出抽屜這座牢籠而奔向自由。他朝向我的四肢只是對我尚存留戀,我畢竟是他制造出來的孩子,他還沒親眼看到我長成他要的模樣,多少有些遺憾。母親伸出一只腳在空中踢了一下,那情形活像過冬的蜘蛛伸腳做最后一次顫抖,縮回來時如此緩慢悠長。她說,你爸爸就是這樣把我踹進那張桌子底下的,我現(xiàn)在腰那兒一到冷天還疼呢。我目光再度探向那道細細的縫隙,想著母親年輕時就算身子窄瘦,也不太能塞得進去。

此時我終于想起這次歸家,緣起是母親的一條短信,她告訴我她快死了,難道指的就是害了蘑菇?可是她否認了我的疑問,她說,你爸爸不讓我出去。我說,他在你腦子里叫罷了,還能捆住你手腳?她說,你不懂。他畫了一條透明的線,攔在門口,出不去。你不來,我都快餓死了,不,一定是蘑菇先害死我。正說著,一種奇怪的叫賣聲從陽臺,從不銹鋼防盜網(wǎng)的空隙,從未及收回而被打濕的干辣椒、海帶條、咸魚干里傳過來了,那不帶情感的語音明顯是機器發(fā)出來的,在飄搖的風雪里扭曲成了混亂難明的語義溪流。我朝底下望去,只看清一個大概的輪廓,似乎那機器有著一對高聳的長耳和一雙紅光眼。我立即把那機器想象成一只踏在雪橇上的金屬兔子,做舊的古銅色,戴著高高的紳士帽,捧著一束紅色的鐵玫瑰。它有節(jié)奏地用滑雪杖在兩側做著裝飾性的揮舞,實際上前進的動力卻是靠底下的電動履帶。

我看見老鼠了,母親忽然說。我說,這底下是什么?母親說,你還不明白嗎?我說,我不知道才問你啊。母親說,老鼠。我說,你怎么知道不是兔子?母親說,我是讓你買老鼠藥,問底下那只癲機器買老鼠藥,今晚你爸搞不好就會變成老鼠回來。壞了壞了,我不該說出來,要是老鼠聽到了,就不會上當了……我明白過來,就朝底下喊,盡管自己也不知道那臺瘋掉的機器能不能聽得到、聽得懂。但很快那兩只紅光眼掉轉頭,駛向了我這邊。嗖的一聲,一個鋼爪射進了防盜網(wǎng),牢牢地抓住了不銹鋼管。鋼爪上有個小小的二維碼,但我的手機碰巧沒錢,只好舍棄這個便利,拿出大概數(shù)額的紙幣,放進平時裝調料瓶的竹籃里,順著鋼索滑下去。我們等待了一個世紀那么長,才在鋼索上等來老鼠藥,由一個小型爬坡裝置吊掛著,吃力地爬了上來。我拿下那袋紫色米,回身向母親揚了揚,是這東西嗎?就在此時我聽到嗖嗖兩聲,那鋼爪已經縮回去了,我猛然意識到自己還沒問它有沒有酸菜牛肉面,我可不想明早餓著肚子離開這里。我抓住鋼管朝外看,一切為時已晚,那兩只紅點已不知躲到了哪里。我象征性地喊了兩句,就返回了母親身旁,沮喪地一屁股坐下,肚子開始預告般咕咕叫起來。母親叫我趕緊撕開那袋老鼠藥,撒在桌子底下。我假裝沒聽到。

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皮開始沉重起來,我說想睡覺了。我甚至已經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流連一個又一個夢境的樣子。母親大聲地吼叫起來,驅趕著我的睡意,奇怪的是我一句也聽不懂她在叫什么,像剛才那樣絮叨的講話我反倒還能抓住大意。她惱怒地拍打著沙發(fā),發(fā)出嘭嘭嘭的巨響,一點也不像患病的樣子。啊,她突然慘叫了一聲。我騰地站起來,雖然不明白她在慘叫什么,但已經開始等待她的第二聲慘叫。她卻啞掉了,舉起自己的手,凝視著手背。我聽見我可憐的母親說,看,它被震出來了,它圓圓的頭已經被震出來了,你看呀,這一朵已經張開了。我正要湊過去,燈管卻在這時刺啦一聲滅掉了,眼前霎時漆黑一片,只聽到外面風跑來跑去的聲音。我發(fā)呆了一陣,說,是不是鎮(zhèn)流器又壞掉了?早就叫你換,你偏不換。說著我掏出打火機,召喚出一朵藍底黃焰的瑟縮的小火苗。就在那團黯淡的黃光里,我終于看到她手背上長出的一小叢慘白的蘑菇,隨著她手的輕顫而抖動著。我疑心是她粘上去的,便伸手去輕輕扯起,她倒吸一口氣喊疼。我仔細觀察根部,發(fā)現(xiàn)那蘑菇桿子戳穿皮膚出來的地方非常自然,甚至能隱隱看到菌絲體在薄薄的皮膚底下形成的網(wǎng)絡,比青色的血管要模糊些。看起來她說的是真的,問題是,她怎么惹上蘑菇的呢?母親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她把那只手湊得更近,眼睛快要貼上去了,對著那叢蘑菇出神,有時還流露出觀看自己栽種的花草那般的欣喜。

母親總是以這樣的方式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小孩子想引起大人的注意一樣。我在那間許久未住的臥室里玩手機時,她總是拿著掃把和抹布進來,先是將散發(fā)塵腥味的抹布在我鼻子底下擦來擦去, 借此不停地握住、抬起我的胳膊,在遭到我的不耐煩目光時他又暫時退遠,戴上從褲兜里掏出來的老式白棉布口罩,揮舞掃把將整個房間弄得塵土彌漫,好像要將她的女兒驅逐出往昔的回憶似的。要么,她在餐桌上吐出一串又一串話語,大多集中在我為什么這么久還沒找到一個男人這個話題上。我的耳朵過了一會兒就適應了,自動屏蔽她的聲音,她的話語就在油膩的桌面上越壘越高,直到終于崩塌成一聲嚇得我丟掉筷子的吼叫。我猜她獨處時反倒是安靜的,除非她還喜歡對著空氣表演。她不說話時就擰緊眉頭雙眼放空,好像在腦海里追捕一條竊走了她答案的小魚。我要是問,她就會以“今晚做什么來吃”這個問題搪塞;但我知道,無非是小雞燉蘑菇,又或者肉末炒薯葉。

快撒老鼠藥,那死老頭大概快要回來了。母親說著,縮回手,拿起那包紫色米,在沙發(fā)底下倒成一條粗細不一的線。她說, 你自己的座位自己倒。我搖搖頭,要是他回來就回來吧,他已經變成那么小的一只人偶,我已經不再害怕他了,變成更小的老鼠,我就更不怕了。她說,放屁,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被他咬到會有什么后果。我母親雙眼通紅,她舉起手來說,會有傷口,紅紅的傷口!孢子就是從傷口進來的!不,他的口水里就有孢子,你會變成一只大蘑菇,沒有人還會喜歡你!連一根毛都不會喜歡你!

我把椅子搬開,離母親更遠,我坐在凳子上收攏四肢,用手環(huán)抱著雙膝,假裝自己正在一個被水淹沒的房間里,這樣做便能讓自己的腳不被打濕。見我沒按她的要求去做,母親剩余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了,像暴怒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那殘破的身軀被她的意志扯著,旋風般掃來掃去。我只得把頭埋在膝蓋里,緊緊地咬住牙關,等待暴風雨過去。果然,她的聲浪漸漸減弱了,她像一個小球由猛烈的擺動變成疲乏的晃悠,直至靜止在起始的位置。我摸黑去打開燈管,發(fā)現(xiàn)她呆呆地坐在沙發(fā)那里(嘴里還喃喃地說你爸快要回來了),手背上的蘑菇已經長成一大叢,往上蔓延到了整個小臂,快要越過手肘了。我開始相信父親真的會回來,駕駛著一具發(fā)黃變硬、嘎吱作響的布滿穴位名稱的人偶身軀回來。我開始計劃如何把他逮住、捆好,再塞到鞋盒,帶到自己的地方去,關進玻璃櫥柜里當手辦珍藏起來。我甚至猶豫,要不要用洗潔精把他身上的藥味除一除。

父親始終沒有回來,母親很快就被睡夢包圍了。熟睡中的母親像那年在北海游玩時,我們在野灘上遇到的一只淡灰色的大章魚(不知是擱淺還是被丟棄),死亡已經遍布它的肢體,讓它失去了攻擊力,圓滾滾的眼球卻似乎還活著,八根粗壯的腕足松垮垮地疊在一起。我用小棍去捅它的爪子和虛腫的囊子, 徒勞地想弄明白它們之前糾纏的是什么物體。我很久才睡著,朦朧中似乎坐在桌子上寫著第二天的計劃,具體到吃什么,穿什么,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個動作,都設想出來并寫到本子上,但我已經知道自己在制造謊言,這黃黃的簿子上的一切我都不會執(zhí)行。

我餓醒了,感到肚子里有幾百只蜘蛛在撓。我抽出一根薄荷珠的細支煙燃上,煙帶給我清醒和安慰,讓我對空虛的肚腹感覺遲鈍。我餓的時候生吃過冰箱里的雞蛋,冰凍過后腥味變得很淡。母親在長眠之前的最后一次預演中,像鯨魚一樣在海中翻身,那黏稠、滑溜、散發(fā)幽光的蘑菇,不知何時已經攻占了她整個身體。她的雙臂、胸部、后背、臀部,兩條腿都長滿了那些乳白色的玩意兒,每次翻身,她手臂和腹部的那些蘑菇就被擠壓破損,流出奶一樣的液體,溢出雨水洗刷過貝殼后剩余的雞蛋清一樣的味道。她吐氣泡一樣吐出幾個字。她越來越快地吐出字。我知道她快要醒了,必須趕緊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可以躲起來抽完剩下的煙,而我們家每個房門都早已被卸下來賣給垃圾站(父親說過,我們家所有人都要彼此敞開)。我躲到裝滿了桶子和盆子的衛(wèi)生間,在水喉不時的嗚咽中,兇猛地感受尼古丁帶來的快樂。當我抽完最后一口,抬起頭,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已經回來了,不,他一直躲藏在母親的身體里,如今才在她的面容上完全顯現(xiàn)出來。他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臉龐上現(xiàn)出刀痕,位置和那人偶臉上的一樣。我這才終于想起,那是小時候有次挨打之后,我趁父親不注意刻上去的,為此還多挨了一頓打。他抄起旁邊的掃帚朝我的嘴巴打來。我的煙被打掉,頭上、臉上、胸口挨了好幾下,舌頭被帚絲掃中,嘴巴里全是塵土的味道。我沒有反抗,也沒有閃躲,我在他的攻擊之下一步一步往外邊走去。整個過程中,掃帚絲依然不停地落在我身上,像是要把我身體里的什么東西清掃出去。直到我覺得膩煩,而他也打得手酸快拿不穩(wěn)掃帚,我才取下墻上掛著的塑料籠蓋,擋住了他的武器。他頓時又來了精神,調轉掃帚用桿子敲打,甚至捅過來,擊穿了蓋子卡在里頭。我握住桿子和他爭奪起來。他的力氣遠不如記憶里的那么大,不一會兒就聽見對面?zhèn)鱽須獯跤醯穆曇簟MA撕芫?,他最后一輪攻擊來臨了,他緩慢地沖過來沖過去(我疑心他是怕傷到自己),被我輕易地躲開,最后竟委屈地哭起來。我三言兩語擊潰了他的嗚咽。他頹然坐倒在沙發(fā)上,留給我一個說不清楚意味的苦澀笑容,臉部的表情就此凝固。我收緊的身體得以逐漸放松下來。我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喚輕輕覆蓋在那張僵硬的臉上。大約過了一餐飯的工夫,母親才終于在那張臉上緩緩地蘇醒過來。

可母親已經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了,只能躺著。童年記憶里的雨聲穿透時間又找到了她。她說她聽到了,那是在更南的南方,不下雪只下雨的故鄉(xiāng),自己大概七八歲,挎著竹籃,到濕潤的紅土上,四處找尋灰色的傘頂,找到了就蹲下去,長久地注視著那些被雨水喚醒,被土地滋養(yǎng)、正常生長出來的、看起來能讓舌頭愉悅的蘑菇。她說,她非常想變成那種蘑菇里的一株,變成蟻穴里的一株,被蟻后爬過桿子麻酥酥的。可惜不知從何時起,蘑菇的樣子和味道都變了,她不再想吃這種布滿褶子的東西了。母親提出最后照一次鏡子。我就握著鏡子長長的柄,伸到她的正上方,好讓她不費力就看見自己。母親臉上現(xiàn)出久違的一抹粉色。我的媽媽說,我還是個小女孩兒,我長得好看??蓪嶋H上,她正躺在一堆搖曳的小幽靈般的蘑菇中間,聲音正變得越來越遙遠,被如同深淵的天空連同雪粒一起吸進去。我搖了搖她的胳膊,她說,噓,你爸爸讓我一點聲都不要出了,他嫌我說得太多了。

她還是說了下去,話聲細微得像針掉在地上。她走之前最發(fā)愁的事情是,我早餐沒有東西落肚。要是那樣的話,我的母親說,你可以把我身上的蘑菇都吃掉,不要嫌它難吃,活下去最重要。為了讓她放心,我點了點頭,不料肚子正好咕咕叫喚起來。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擔心那些正在我體內咝咝作響,連網(wǎng)成片的菌絲,相信自己以后總能餓死它們;但我始終很擔憂,吃了她身上的蘑菇,會不會變得太過開心,會不會忘掉很多事情——比如這個夜晚?

【森目,廣西北海人。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小說月報》《西湖》《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特區(qū)文學》等刊物。曾獲《廣西文學》2023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