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10期|海飛:一個人四海為家
1
每天午夜,阿普將軍都會從十六樓的窗口一躍而下,在微涼的風(fēng)中,消失在杭州城的夜色里。阿普只是一個木雕的將軍,清中期的浙江東陽工藝,手持一桿長槍,披著魚紋鎧甲,二十多公分高的獨立件,來自于“閑魚”上的一位朋友“寶寶納舊”。阿普將軍花去了我七千,超過了我二分之一的月薪。寶寶納舊說,不能低于七千,因為阿普是一名秦朝的將軍。這是他的身價。
寶寶納舊補了一句,誰都有自尊心的,阿普將軍也一樣。
我就喜歡這樣,坐在辦公室的一團(tuán)漆黑里。事實上在離婚前的無數(shù)夜晚,我也這樣關(guān)掉燈坐在辦公室里。我不想回家,但喜歡看窗外的燈火。一萬盞燈火就是一萬個家,人們在燈火下究竟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難道是洗碗嗎?陪伴我的是書架上許多的木雕吉子、獅子和那些大小不一的佛像,彌漫著一股陳年的木頭氣息,洶涌而綿延,能讓人想起這些木雕最初的出處,是在山林。那么多的木雕中,我最愛浙江工。比方講,溫州的麻墩,寧波的十里紅妝,金華的牛腿,嵊州的戲曲人物雕板,溫州的撒貝母工藝,就連永康的木雕也有自己的特點。這些木雕,又有大木作和小木作之分。大木作主要是指用在古建筑上的構(gòu)件,小木作是雕刻在千工床、小姐椅上的。這些木雕在比例上很不講規(guī)矩,人和馬可以雕得比房屋建筑大,夸張得不得了,將軍武士沒有脖子,美女連肩膀都沒有,老爺?shù)亩瞧け仍袐D的肚皮還大,武士的胸挺得比美女還高。這些都是一名叫“瑞宇軒”的閑魚朋友告訴我的,他熱烈地愛上了給我科普各種木雕知識。比如他遠(yuǎn)在東北,卻最熱愛東陽的木雕,復(fù)雜中有華美,就是那種貴氣。這里面的工藝,一下子說不清,深雕、透雕、圓雕……工藝很繁瑣,但是刀法又深厚細(xì)膩,雕出來的人物和獅子,動靜相間,再上漆貼金,簡直都能活過來。而我收的木雕,總是殘缺,比如八仙過海,我只收到了七仙。比如四大天王,我只收到三大天王。比如有些對獅,我只有一只。向我推銷的閑魚朋友總是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這樣安慰我,說人生都有那么多的缺憾,缺一件木雕算什么?太圓滿的事情終歸是不好的。我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所以我的木雕有很多都是不成套的。像我支離破碎的生活。
我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與文物研究和管理有點兒關(guān)系。但我是學(xué)中文的,從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生活就一成不變。我在單位里負(fù)責(zé)宣傳工作,就是寫新聞報道、拍照片、發(fā)公眾號,歸辦公室管。這中間我結(jié)婚了,也離婚了,恍惚得沒有結(jié)過婚一樣。離婚前妻子跟我說,你一同進(jìn)單位的人,要么是處長了,至少也是科長了,你為什么還是個科員?我就問我自己,是啊,我為什么還是個科員?我?guī)е@樣的疑問,去問我們單位的一把手,一把手遲疑了一下說,每個崗位上,都能發(fā)熱發(fā)光。我們要像一顆螺絲釘一樣,牢牢地釘在自己的崗位上。我覺得他說得對,于是轉(zhuǎn)告了妻子,說,每個崗位上都能發(fā)熱發(fā)光。妻子冷笑了一聲說,屁。
大劉來找我,說,現(xiàn)在我們單位要提一名辦公室副主任,我覺得你要報名參加競聘。我說你去聘吧,我不聘。大劉就很生氣,說你很有希望的,咱們兄弟倆誰上都一樣。你要是這樣不思進(jìn)取,我會痛心疾首。我說疾首就疾首吧,我就是渾身覺得沒勁。大劉就說,你只有見到那堆爛木頭有勁,將來你是想劈了當(dāng)柴燒嗎?大劉的話令我很生氣,我說這些木頭都是有靈性的,這是藝術(shù)品。你不要褻瀆了藝術(shù)。大劉說,你真不報了啊。我說報了有什么意思呢?你怎么跟我前妻的論調(diào)一模一樣。大劉就無奈地說,好吧,還是遵從內(nèi)心吧。他走的時候,站起身,無言地拍了拍我的肩,表示十分遺憾。
大劉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叫住了他。我說,我要像一顆螺絲釘一樣,牢牢地釘在自己的崗位上。
前妻已經(jīng)開始了閃閃發(fā)光的生活,她是圖書館的一名管理員,新的丈夫是一名正處級的離過婚的小領(lǐng)導(dǎo),據(jù)說是搞音樂的,應(yīng)該是某個院團(tuán)的吧。這樣的話,她就經(jīng)常有機會欣賞音樂會。有一次我在湖墅南路上碰到了她,挽著新丈夫的手,說是要去音樂廳聽一場國外樂隊的交響樂。而我手里拿著一尊從紅石板古舊市場淘來的木雕人像,我說這是劉海戲金蟾,一看就是浙江工的,開門老。你看這開臉,神態(tài)逼真,那笑容都是從木頭的內(nèi)部滲透出來的。你看這金蟾一共是三只腳的,你說稀奇不稀奇。我們的寒暄最后不歡而散,一路上我都捧著那尊眉開眼笑的劉海說,兄弟,剛才那位是我前妻。
我的收入幾乎都買了這些木頭。木頭當(dāng)然是不能充饑的,但木頭可以陪我說話。有一天清晨,我把所有的獅子都擺放在辦公桌上,讓陽光從窗口灑進(jìn)來。這些陽光就紛紛落在了來自湖南的、潮州的、寧波的、東陽的、永康的獅子上,差不多都是床頭獅,也有圓雕的獨立件;有幾十公分高的大獅子,也有兩公分見方的黃楊木雕的小獅子。這些獅子各有千秋,比方說轎頂獅子,一般都是單只的。潮州獅子種類多得不得了,不僅有燭臺獅子,還有匾托獅子、供獅子、香爐獅子……大的可以是房梁上的蟄伏獅,氣勢一流,居高臨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永康獅子在雕刻上比例縮高增寬,腦袋和身體差不多大,像個近親結(jié)婚生的孩子似的。還比如,千工床上的獅子,一般都是公獅子腳踩繡球威風(fēng)得不可一世;母獅子帶小獅子,可能是位全職獅太。因為床頭獅本質(zhì)上就和室外的石頭獅子有很大的不同,大多是以呆萌的造型為主,傻瓜一樣,不兇,娃娃臉,一副嬉笑的狀態(tài)。有些獅子腦袋大得出奇,有點像某位專演窩囊廢的電影明星。在這蕓蕓眾獅里,五獅就是床頭獅里最高的級別了,意思是一家三口的獅子還不夠,雕成了一家五口。這樣的床頭獅配套做起來的千工床,一般人是睡不起的。就像滿漢全席,一般人是吃不起的。
我熱烈地喜歡著木雕獅子,可能是因為我本身不夠熱烈,有很多時候我選擇一言不發(fā)。我在單位不太有存在感,前妻說我活得像一枚影子。她夸張地用美聲唱法的音調(diào)說,唉呀,即便是當(dāng)一枚影子,你這影子也是占地面積不大,頂多像一片隨遇而安的樹葉。
我總是覺得獅子是充滿陽氣的,我需要被這種陽氣照耀。面對擺成一排排的木雕獅子,我仿佛看到辦公桌的桌面成了一面向陽的山坡,成群的獅子沐浴在陽光下,陽氣茂盛,草木綠得令人發(fā)慌。獅子們個個精神抖擻,像是一個即將開拔前線的軍團(tuán)。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名驕傲的將軍,坐在辦公桌前,目光巡視著獅子們。
這樣的時候,獅子和草木、陽光全部都活了,都有了生命。所以我絕不允許大劉說這些木雕是一堆木頭。如果按這樣理解的話,那難道房子是一堆磚頭?人是一堆肉?錢是一堆紙?
2
我經(jīng)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我穿著粗布的衣裳,背著一只木箱,站在曠野里。四面八方的風(fēng)吹過來,吹起我的頭發(fā)和衣角。我面目模糊,面向著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的方向,一步步走著,卻總也走不到頭。
大家都在背后議論我,說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我就冷笑一聲,我懶得理他們。我不過是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漆黑的辦公室里,怎么就有病了?再說我回家干什么?回家我也是一個人生活,開亮燈發(fā)呆,冒充萬家燈火中的其中一燈。
我就是在這樣的夜色中,發(fā)現(xiàn)阿普將軍能縱身躍出窗外。從造型看,他是一名來自秦朝的將軍,在從軍歲月中,不知道多少鮮血飛濺在他的身上。運氣加拼殺,讓他僥幸活了下來,成為一名將軍。一將功成萬骨朽,他一定見慣了許多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橫死。阿普有時候會選擇坐下來,就坐在我的對面,將那桿長槍放在我的辦公桌上。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喝茶聊天,他會說起自己的從前。他奉命隨軍南征北戰(zhàn),征戰(zhàn)六國,為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和他一起從村莊出來的七個小伙伴,在歷年的征戰(zhàn)中,早就陣亡了。和許多的士兵一樣,死在戰(zhàn)場,最后被漫野的瘋狂生長的草所掩蓋。
阿普的目光散淡,仿佛望出去的是一片遼闊的長滿野草的戰(zhàn)場,順著他的目光我望向了辦公室的一堵白墻,好像看到了墻上投影般正在放映的一場電影,風(fēng)吹得所有的野草都伏低了身子,隱隱約約的戰(zhàn)馬嘶鳴聲傳來,接著就是鐵器撞響時的喊殺聲。阿普年輕而蓬勃的身影一躍而起,出現(xiàn)在鏡頭中。他閃亮的刀光像一處由遠(yuǎn)而近的海水,夾帶著他的臂力洶涌而來。開戰(zhàn)前和戰(zhàn)友們曾經(jīng)呼喊的口號,再一次在阿普的耳畔響起:斬獲敵國甲士一首級,獲公士,田一頃,宅一處,仆一人。斬,斬,斬!
阿普就這樣每一次征戰(zhàn),都能在腰間掛著敵人或多或少的首級,搖搖晃晃地回營。接著他從公士升職為上造,又從上造升職為簪裊……每升一級,他都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黃昏,對著一大片比海還遼闊的夕陽,想念著阿朵。他想,我要盡快地帶著財富和官銜,外加疲憊的笑容,一起回到阿朵的身邊。
那天墻上投影的鏡頭,好像被墻體本身慢慢吸走,所有關(guān)于軍人和戰(zhàn)場、馬匹、兵器、戰(zhàn)車的一切,都淡淡地洇進(jìn)了墻體里。我閉了一下眼睛,又緩慢地睜開,剛才恍然進(jìn)入了一場夢境。阿普似笑未笑,或者說是一臉的壞笑,他十分嫻熟地喝著一杯我給他煮的咖啡,說,他媽的你們喝的水怎么比人生還苦。
他后來這樣告訴我,在清朝的某一年,或許是康熙年間,也或許是乾隆年間,總之也算是一個盛世吧,一位來自東陽的木雕工匠二呆,在一個清晨出現(xiàn)在主人面前。主人住在杭州城的十五奎巷,不僅想要召集一批工匠聯(lián)手做一張千工床,他還想要請二呆為他雕一個威風(fēng)八面的將軍。于是二呆在主人家的屋角,挑選了一塊陰干了一年、身材良好的楠木。選這樣的木頭,可以保證雕好的將軍不開裂、不變形。二呆花了幾天的時間研究如何雕出一個形神兼?zhèn)涞膶④?,再用雕花刀先粗雕出了阿普,然后修光、打磨、上朱漆、貼金、上泥銀、上彩……二呆雕得非常認(rèn)真,終于有一天,連綿幾天的陰雨后,天剛放晴,阿普將軍虎虎生威地立在了主人家的案幾上。
阿普還這樣說,我很想念這位和我隔了很多個朝代的清朝木雕匠人,他喜歡吃辣,五短身材,手指卻很纖巧。當(dāng)他為案幾上的我上完最后一次彩,我看到了二呆眼里閃爍的光。我知道二呆把我當(dāng)成了親人、朋友,他一定深深地愛著我。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們的心意卻已經(jīng)相通了。這個二呆,右眼下面有一顆滴淚痣,微微發(fā)紅,像一粒星星。二呆是一年后離開主人家的,他和后來陸續(xù)到來的工匠們一起,完成了千工床。千工床上的所有“吉子”和“小插人”,都是他雕的。最后二呆帶上了他的工具,撐著一把半新半舊的油紙傘,離開了杭州城。據(jù)說有一戶住在富陽龍門鎮(zhèn)的大戶人家,想請他去雕一組“文臣武將”的牛腿。
我不太愿意聽阿普跟我說這些,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在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差一點就要睡著了。我每天都會看社會新聞。我從社會新聞或朋友圈里看到,杭州城又發(fā)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一個欺侮姑娘的流氓,被人從拱宸橋上扔進(jìn)了運河里。比如一個在公司里欺侮下屬的總監(jiān),最后被人在樓梯轉(zhuǎn)角毒打了一頓,頭腫得有原來的兩個那么大。比如,一件被大家都認(rèn)定的縱火案的真兇,因為沒有證據(jù)一直逍遙法外,最后卻被人鎖死在一輛車?yán)稂c著了火,如果不是最后打開了車門,估計也會被燒死??吹竭@些新聞時,我總是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阿普,阿普于是用古典的笑容回應(yīng)了一下。后來的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泡茶,他覺得我正在喝的那種來自哀牢山的高山紅茶味道真不錯。所以阿普說,其實你挺幸福的。
我就愣了一下說,我當(dāng)然很幸福啊。我有人發(fā)工資。我連臺風(fēng)來了都不怕。更何況,我有那么多的木雕吉子和獅子,我還有佛像,還有將軍,還有穆桂英掛帥、三娘教子、呂布戰(zhàn)三英、關(guān)云長護(hù)嫂……我甚至還擁有了造型不同的四只硝筒,有一只嵌了貝母,有一只還是黃楊木雕的。阿普將軍就在書架邊上舉起那幾只硝筒看,他可能明白,這些硝筒其實是獵人打獵時掛在腰間,用來裝火藥的。
我說,阿普將軍,那些事是不是你干的?還沒有等他回答,我就說,你這是私刑。你這是犯法的。
阿普將軍喝了一口茶說,有很多事情,規(guī)則管不了的,由我來管吧。
3
我相信阿普比我更熱愛杭州的夜晚。終于有一天,我從辦公室離開,去附近武林路上一家叫阿朵炒飯的夜排檔吃夜宵。那是因為我覺得餓了。我在辦公室的黑暗中坐了將近三個小時,主要是回想了一下我和前妻短暫的生活經(jīng)歷。我認(rèn)為她及時離開暮氣沉沉的我是對的。她現(xiàn)在穿著高檔的連衣裙,聽音樂會,喝咖啡,在杭州大廈的品牌柜臺買包和項鏈,和高尚人士交談,笑容盛開。她簡直是換了一個人,我真為嶄新的她感到高興。我一邊高興,一邊就覺得被這樣的回憶高興餓了。我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高興也會讓人餓。于是我去了武林路和體育場路交叉口的阿朵炒飯,那是一個香氣四溢的排檔。我的月薪已經(jīng)高達(dá)一萬二,我覺得吃一份十五塊錢的揚州炒飯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我不僅要吃炒飯,我必須再喝一瓶啤酒。
我就是在這樣的場合中發(fā)現(xiàn)阿普將軍的。他竟然脫掉了時代感鮮明的魚紋鎧甲,把長槍橫放在一張桌子上,當(dāng)起了“阿朵炒飯”的服務(wù)員。大家都親切地和他談話,向他打聽橫店劇組里的事。大家都錯誤地認(rèn)為,阿普將軍只是一名劇組里的群眾演員。阿朵是個動人的姑娘,她穿著一件白襯衣,袖子卷了起來,很精干的樣子。她還穿了一條青色的牛仔褲,頭上扎著一只馬尾。隨著炒菜時馬尾的一聳一聳,她看上去青春勃發(fā),像雨后山林一棵瘋狂生長的椿樹。我特意走到了她的面前,猛拍了一下胸脯大聲地說,我不僅要一份揚州炒飯,我還要一瓶青島純生。
我在一張空桌子邊上坐了下來,手中竟然帶著一對寧波象山工的木雕,一個是童子,一個是龍女。這應(yīng)該是觀音面前的標(biāo)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把他倆帶了出來。夜晚的風(fēng)有些涼,偶爾有車子在夜排檔邊上游手好閑地經(jīng)過。我說尊敬的阿普將軍,我想采訪你一下,你是什么時候熱愛上服務(wù)員這個職業(yè)的?
阿普說,閑著也是閑著,端個炒飯遞個湯,對于我這樣的公乘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
我說,公乘是什么?
阿普冷笑一聲說,連公乘也不懂嗎?你可能歷史成績不太好。公乘是秦二十等爵制的第八級,不容易啊。
我確實不知道公乘,稱阿普為將軍,也是我自己胡亂地給他加了個名號。我很樂意叫他將軍,也樂意看到他持矛的樣子。當(dāng)然我也更愿意把矛稱之為長槍。在這炒飯的清香中,我已經(jīng)漸漸地清晰,阿普靠著收割敵人的人頭,已經(jīng)很不容易地當(dāng)上了公乘。
此時阿朵一邊揮動勺子炒著飯,一邊大聲說,阿普,你們認(rèn)識啊。
阿普就說,對,他是我目前的主人。
阿朵就大笑起來。她的脖子很長,被煤氣灶的火光映得一閃一閃的白亮。我突然明白了,原來脖子長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至少脖子長適合圍圍巾。阿朵說,阿普你真會開玩笑,你怎么會有主人。你又不是仆人。
阿普就很正式地說,他就是我的主人。他是事業(yè)編制的。
我也很生氣,我大聲說,阿朵你不要門縫里瞧人,把我瞧得像硬幣一樣扁。我不是主人,誰是主人?我不僅是主人,我還知道阿普價值七千。
阿普的臉就有些掛不住,壓低聲音說,這種身價的事情,不要隨便講。現(xiàn)在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往臉上貼金,自抬身份的。我也要面子的呀。
于是我也壓低聲音說,有數(shù)了,下次我說你價值四萬怎么樣?
我們充滿了友誼的竊竊私語,讓阿朵姑娘很納悶。但是她沒有時間去細(xì)究,她必須不停地?fù)]勺和顛鍋,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她顛鍋的那只左手的胳膊,會不會因此而變得格外粗壯。
后來阿普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學(xué)著現(xiàn)代人的樣子,他抽起了一支不知道從哪位客人那兒順來的利群牌香煙。面對一團(tuán)煙霧,他說他想起了一個牧女,那個牧女就叫阿朵,和這個會炒飯的阿朵長得其實挺像的。在那個遙遠(yuǎn)的秦朝,他愛上了牧女阿朵,所以很多時候,他都會從營房里出來,趕到一大片草地上,看著成群的羊吃草。所以阿普就希望戰(zhàn)爭早些結(jié)束,這樣的話,他可以揮舞著一支皮鞭,幫著阿朵姑娘放牧大片的羊群。
在他稀薄如煙的記憶里,他分明能記得吹響的號角中,秦軍駕著戰(zhàn)車和敵人糾纏在一起,鮮血滾燙,熱辣辣地飛濺在半空,像一片片紅色的熱粥。阿普不僅當(dāng)過戰(zhàn)車上的弓箭手,也當(dāng)過戈手,還當(dāng)過馭手,最后他指揮的戰(zhàn)車越來越多,他希望自己率領(lǐng)的戰(zhàn)車,像一群蝗蟲一樣能長驅(qū)直入地抵達(dá)任何地方。
而沒想到有一天,阿普戰(zhàn)死在疆場上。那是一次重大的戰(zhàn)役,他率領(lǐng)的軍隊在三天三夜的激戰(zhàn)中全軍覆滅。在他飄忽不定的目光中,戰(zhàn)旗斜斜地插在坡地上,到處都是斷手殘足以及開裂的身體,像是一只只被剝開的栗子。他被一支箭射中心臟而死,那支箭和風(fēng)聲一起抵達(dá)他的胸膛,蕩開一條狹小細(xì)長的血路。那時候他跪倒在地,先是看了一會兒胸前的箭,以為那是心臟上長出來的一株新鮮的植物。接著他努力地抬起眼睛,望著無邊的夕陽,然后他才覺得那疼痛的心臟,心里頭最后想著的就是那個叫阿朵的牧女。所以他的靈魂飄蕩到了阿朵家附近。
終于有一天,他看到阿朵姑娘嫁人了。嫁人那天下了一場酣暢的雨,她是在雨聲中走上一輛牛車的。上車之前,她對著天空說,阿普,我等不到你了。我得嫁人。
阿普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有些被感動。于是我認(rèn)真地問他,你在說的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阿普就點了點頭說,愛情總是這樣,最美好的時候,一定是還沒有得到的時候。
看到我沒有說話,阿普又追了一句,我只想過大殺四方,用腰間掛著的敵人人頭建功立業(yè),我沒有想過不能讓姑娘永遠(yuǎn)生活在等待中,因為我們在這人間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
阿普的話仿佛很有哲理,在夜風(fēng)中顯得有些飄渺,也有些傷感。他后來說起了二呆,就是那個游方討生活的木雕工匠。曾經(jīng)在那個叫清的朝代,阿普在一天夜里找到了二呆商量,阿普說二呆師傅,你能不能給個面子,再雕一個阿朵。
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應(yīng)該是霜降節(jié)氣時分。二呆從被窩里坐起了身子,他感受到木窗的縫隙傳進(jìn)來絲絲縷縷的涼意。主人家的那個傻瓜兒子,大概已經(jīng)長到了十歲,在夢中突然驚叫了一聲,好像是想要喚醒冬天。在這樣的清晨,阿普對二呆說,阿朵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是放牧的,她有一大片羊群,多得跟天上的白云一樣。我戰(zhàn)死在疆場了,她也嫁人了,她不可能再嫁給我,這就是命。但是,幫我雕一個木頭的阿朵你總可以,至少她能陪伴我,讓我不至于像在秦朝的時候那樣孤單。
阿普將軍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原來他在人間游蕩,一直要尋找的就是牧女阿朵。炒飯阿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一邊揮勺一邊好奇地說,阿普你們在說什么好玩的事,難道是在討論最近上熱搜的那對失蹤的驢友嗎?阿普沒有理她,他變戲法似的又掏出了一支利群牌香煙點上,在那升騰的煙霧里,他的思緒順理成章地回到了那個落滿了霜的清晨。
阿普說那會兒二呆打開了窗,他穿著貼身的粗布衣衫,站在窗口,讓帶霜的冷風(fēng)直接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二呆身邊的一口柜子上,一溜地排滿了平鑿、坦鑿、園鑿、三角鑿、斜鑿、剔地鑿、蝴蝶鑿……這些堅硬的鐵器,是二呆的親人,也是他的武器。二呆的手指頭落在一把三角鑿上,仔細(xì)地?fù)崦?,他說我在東陽的木雕工匠里,手藝算是上乘,所以我相信我差一點是能進(jìn)皇家造辦處的。也就是說,我本來也能和我的東陽兄弟們一起,可以吃皇糧。但是我最后為了一個姑娘,停止了向北的腳步。她是我們隔壁縣諸暨的嶺北鄉(xiāng)人,她繡的繡品好看得不得了,她所有的青春幾乎是在繡樓上度過的。有一天我背著我心愛的工具,出現(xiàn)在她樓下,而她恰好推開了樓上的窗,從此我不愿再離開她。即便是老家東陽傳來了消息,和我一起學(xué)木雕手藝的師兄師弟,還有我們縣里好多赫赫有名的工匠,都報名參加了木雕工匠的甄選。據(jù)說皇家這次一次性征召五百人,要去皇城造一座殿堂,至少三年不能回家。
二呆沒有去皇城。他在諸暨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不停地給人雕各種木頭,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娶到心愛的姑娘。那姑娘的家人最終答應(yīng)了二呆的請求,但姑娘最后沒有嫁給二呆是因為她死于傷寒。二呆竹籃打水一場空,守了三個月的墳。一直守到墳上長出了青草,一直守到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姑娘的父親對二呆說,你離開嶺北吧,你不離開嶺北,就忘不掉我家姑娘。二呆這樣對阿普說,阿普,我后來離開了嶺北,但我照樣忘不掉繡娘。二呆又說,阿普我同你說,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繡娘來跟我告別,說她轉(zhuǎn)世了,投胎在臺州府的紫陽街,一戶開餐館的小老板家里,現(xiàn)在是一名男孩,讓我不要再對她存念。
二呆想去找這戶人家,又不想去找,因為找到了也是徒勞。于是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他四處找活干,一直到和一群工匠一起雕了一張千工床,一直到雕完了將軍,上完了彩,就要離開杭州城的十五奎巷。冷風(fēng)一陣陣吹進(jìn)來,白霜覆蓋下的院子顯得有些蕭條,阿普將軍聽完二呆說的往事,拍了拍二呆的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求不到的無須再強求。
二呆笑了,說,所以我勸你不要讓我為你再雕一個阿朵姑娘,阿朵有阿朵的命,也有阿朵的路。
二呆接著又說,我還想要告訴你另外一層意思,每個人只能陪另一個人走一段,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是分開,人生中最后真正能陪伴你的,一定是你自己。道理都懂,但真正能放下的沒幾個人。你看我臉上有一顆滴淚痣,我老家東陽法華寺的和尚慧能說,那是我前世死去的時候,愛我的人抱著我哭,眼淚滴落在我臉上形成的印記,以便來生相認(rèn)。但是我一直以為,繡娘應(yīng)該是和我此生相認(rèn)的那個人,沒想到繡娘卻不是。
那天中午,太陽照暖了院子,主人家的傻兒子坐在屋檐下吃一碗油光光的紅燒肉。二呆就是在這樣的肉香中,離開了十五奎巷。走的時候二呆很深地看了案幾上的阿普一眼,笑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阿普能在這炒飯排檔上給我講一通那么遙遠(yuǎn)的往事,突然之間我對阿普口中的二呆產(chǎn)生了好奇。那天晚上,我本來想的是喝一瓶啤酒,但沒想到我竟然喝了三瓶。我對炒飯阿朵說,阿朵,我今天有可能要一次性消費五瓶啤酒。那天晚上,是很晚了的晚上,應(yīng)該是凌晨兩點多了,炒飯阿朵的男朋友來接她,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來的。這讓阿普驚呆了,他以為炒飯阿朵是沒有男朋友的,沒想到人家男朋友從天而降,而且男朋友開電動三輪車的技術(shù)也是一流的。
那天男朋友問阿朵,那個穿得像一名演員的人是誰,看上去鬼里鬼氣的。阿朵壓低聲音說,我也不知道,每天晚上都來幫忙。經(jīng)過我的觀察與推理,我覺得他的腦子可能有病。
聽了這話,阿普就很難過。秦朝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吹草動,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打過無數(shù)場的仗,有許多場是伏擊戰(zhàn),伏擊戰(zhàn)的要求就是安靜再安靜。在這樣的安靜里,他經(jīng)常能聽到風(fēng)吹起一片草的聲音?,F(xiàn)在阿朵說他腦子有病,他就想,我的腦子是木頭雕的,也許是真有病吧。
4
那天晚上,我是帶著善財童子和龍女離開阿朵炒飯的排檔的。夜色很涼,我走在武林路上覺得很暢快。我知道阿普自己會回去,會從辦公室的窗口躍進(jìn)屋內(nèi),安靜地縮回成二十多厘米的樣子,站在書架上。
但是第二天的清晨,我并沒有見到阿普。
大劉又來我的辦公室,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后說:我報了名參加副主任的競聘,謝謝你把這個機會留給了我。你是我的好兄弟,以后我是副主任,就等于你是副主任。
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我說你是副主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怎么就變成了我也是副主任。難道你是你兒子的爹,就等于我也是你兒子的爹?
大劉就笑笑,訕訕地不說話。我想了想說,大劉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上次你勸我競聘,是來探我的口風(fēng)啊。大劉說不是不是,我那是真誠地希望你當(dāng)。我冷笑一聲說,鬼才信呢。我又冷笑了一聲說,不過,我現(xiàn)在要研究木雕了,我日理萬機,開心得不得了。你要是出去的話,請幫我把門帶上。
大劉走了。我把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獅子,重新鋪排在了桌面上,然后拉開窗簾,好讓陽光射進(jìn)來,照耀這些獅子軍團(tuán)。木頭陳年的氣息在彌漫著,陽光卻遲遲不愿進(jìn)來。于是我一抬眼,看到的卻是一簾的雨。暮春的雨下得稀里嘩啦的,好像一場即興的表演。那些雨霧在窗口飄進(jìn)來,很快讓獅子們蒙上了一層霧水。
這時候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新聞,說是昨天晚上,凌晨四點,一位游蕩在杭州街頭的扮將軍的劇組群演,見義勇為在之江路上救下了大貨車下的一個女人。女人騎電瓶車,因為視線死角的關(guān)系,差點被大貨車壓在身下。那名演員用長槍橫掃,拍開了女人,自己卻被大貨車卷在輪下。演員可能是受傷了,被就近送到了醫(yī)院。但是在搶救和住院期間,竟然不見了。
這個消息令我沉默。我又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面對著一群獅子發(fā)呆。我是這樣想的,阿普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七千塊也就泡了湯。一直到這天夜里,我繼續(xù)坐在一堆黑暗里,甚至還點了一支煙。我不太抽煙,所以黑暗之中的一?;鹦橇疗饋淼臅r候,我分明覺得窗口有個人影一閃。我說你回來了。阿普有氣無力的聲音響了起來,說,回來了。
那天我開亮燈,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斷成兩截的木雕將軍。在漫長的午夜,我主要是用膠水在十分認(rèn)真地粘合阿普將軍。就在我完成粘合工作的時候,我聽到阿普輕聲說,我還是很想念阿朵。
我說哪一個阿朵。
阿普說,我想念牧女阿朵,也想念炒飯阿朵。但是想念歸想念,她們都與我無關(guān)。
我冷笑了一聲說,無關(guān)不是很好嗎?有關(guān)的話累死你。
5
阿普后來又不見了。我想,他應(yīng)該是去流浪了。他流浪的樣子,一定很像電影《大話西游》里的周星馳,肩上扛著金箍棒,嘴里還塞著一只香蕉。那時候《一生所愛》的歌聲就響了起來,周星馳大搖大擺,轉(zhuǎn)身離去。阿普應(yīng)該也是這樣離去的。
我的日子,重歸平靜。大劉如愿當(dāng)上了副主任,他頭一件事情就是來我的辦公室,神秘兮兮地合上門說:這次競爭很激烈,一把手說是他力挺的,不然一定被吳有德那小子搶走了。二把手說,他也投了我的票,自己人終歸是要拉一把的。三把手還刻意地說,她為我拉票了,她至少游說了三個人,具體是誰,還是保密的好。我冷笑一聲說,不要跟我說這些,老子對這些沒有一點點興趣。這讓他愣了一下,他有些生氣了,他說你不要假清高,你是不是沒有當(dāng)上副主任,就心里發(fā)酸。我老實同你講,我這個人上去,主要靠的是才華。
那天下午,我也沒有請假,直接就從辦公室出了門。我打了一輛車,司機說,去哪兒。我說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老子月薪高達(dá)一萬二,有的是鈔票。司機沒說話,他大概拉過這樣疑似腦子有病的客人。他把我拉到了北高峰的山腳下,花去了我五十八元錢,是個吉祥數(shù)。我坐著北高峰的索道,直接抵達(dá)了山頂。我搖搖晃晃,來到山頂?shù)臅r候,看到一塊石頭上,站著手持長槍的阿普。他依然穿著魚紋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說阿普,他媽的,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
阿普說,早就猜你要來北高峰,我就在這兒等你。我要離開杭州了,我想去看看大海。我沒有見過大海。
阿普又說,你知道大海是什么樣的嗎?
我本來想說,大海都是水,是無邊無際的水?;蛘哒f大海像天空一樣遼闊。但是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夠準(zhǔn)確,這會令我這個學(xué)中文的很沒面子。我就這樣站在風(fēng)中,什么話也沒有說。
這時候,阿普突然驚訝地說,你的右眼下,怎么長出了一粒痣。風(fēng)一陣一陣吹著,北高峰氣息獨特的風(fēng)中,我打開了手機攝像頭,果然看到我的右眼以下,新長出一粒生機勃勃的痣來。
很久以后,不遠(yuǎn)處靈隱寺的鐘聲傳了過來,一聲一聲,飄飄蕩蕩,絲絲縷縷,鉆進(jìn)了我的心房。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像快鏡頭一樣,疾速地掠過。我看到了我像螞蟻一樣忙碌又無用的人生,看到了向山下窺探的眼神,看到了一群杭州人物,比如白娘子和許仙,比如蘇小小,比如蘇東坡,比如白居易,比如李泌,比如法海和尚,比如濟公和李叔同……他們行走在蘇堤上,他們經(jīng)過了斷橋,他們在無邊的春色中,在西湖瀲滟的波光中,一路向前走著。也就在這時候,我的眼淚滾滾而下,我很清楚,我長出了一粒滴淚痣,是需要用淚水來浸泡和澆灌的。這讓我想到了從未謀面的二呆,他同我一樣,也有一粒滴淚痣。這時候的山頂上,一個背著工具箱子的清朝男子,一步步微笑著向我走來。我猜測,他的工具箱里,裝滿了各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雕刀。我看到了他右眼下,形狀清晰的一粒滴淚痣,于是就問,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會雕木頭的清朝東陽人二呆。男人點了點頭說,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阿普將軍就是在這個時候下山的,大概走出有幾十米的時候,我突然叫住了他。我說阿普。
阿普將軍站住了。我說阿普,大海是響徹云霄的鐘聲。
阿普將軍繼續(xù)往前走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