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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朱子夏:突破“無物之陣”——讀呂新《深山》
來源:《十月》 | 朱子夏  2025年10月11日15:39

呂新的文字極具辨識度,讀來給人一種微涼的酥麻之感,正如沈從文所謂“情緒的體操”,卻又常常平地起驚雷,于平淡處轉(zhuǎn)折,以其經(jīng)驗之深刻、感知之敏銳直抵人心柔軟之處。

同作家以往的作品類似,“深山”之名似乎暗示了文本與作家在地經(jīng)驗的某種重合,但作家仍然拒絕以一種溫柔的方式來述說這種“重合”。在深山中,那些在蕭紅筆下“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鄉(xiāng)民仍然維持著前現(xiàn)代的生存方式,山區(qū)惡劣的自然地理條件和“未開化”的精神狀態(tài)使得他們囿于土地和農(nóng)屋,鄉(xiāng)土中國的倫理秩序仍然被他們奉為絕對真理。無論是長期致力于對兒媳進行“洗腦教育”的公公婆婆,還是多次扔石頭傷人、瘋瘋癲癲的銀煥,亦或是長袖善舞的大隊書記、油膩世故的校長、喜歡家暴的富貴等都絕非良善之人。作家回望作為生命起源的深山,故土鄉(xiāng)民的眉角并沒有在時間的洗禮下變得柔和,而是逐漸凝結(jié)為雕塑般的形體:70年代的鄉(xiāng)民仍然在重復著祖輩的生活,可以想象的是,在百年之后,大抵也同樣如此。當時間失去效力,“麻木”順理成章成為了生活的主題詞。深山里,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生命的失去是如此輕易,不僅周圍人漠不關(guān)心,就連至親之人也并不放在心上。由此,作家所關(guān)注的絕非鄉(xiāng)土生活中的某種被建構(gòu)起來的詩意,而是其中的殘酷性。

另一方面,作家從深山走出,卻是飽含熱淚的。當下,小說作品里的返鄉(xiāng)視角越來越被濫用,在一種堅決對立的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中,大城市中的失意之人退居鄉(xiāng)村,滿目瘡痍,看似大隱隱于市,實則是擇機而動,將鄉(xiāng)村作為城市的注腳,欲以后者的價值體系完成對前者的全面顛覆。與此相對的是,呂新對深山的批判并非是高高在上的,而是身上仍掛著泥土地回望。這種回望本可以是溫情的,卻又因道德自律而變得尖銳。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中的大隊書記谷正樓和郁郁不得志的杜林可以看成是作家的自我寫照。前者給所有鄉(xiāng)民留下“厲害”和長袖善舞的印象,但從小說的蛛絲馬跡中不難看出,谷正樓實際上有著遠超周圍人的手段和見識,只是被女人和無數(shù)事務性的工作折斷了飛出深山的翅膀;后者才識出眾,欲與天公試比高,有無限未來的可能,卻在不被理解中沉潛。他們的兩只腳,一只深陷深山的泥土之中,另一只早已邁向了不知所終的遠方,兩個小人物,或許談不上魯迅所謂“肩著黑暗的閘門,把他們送到光明的地方去”的高尚,卻有類似的意味,作者以此自況,大抵也有一種出自深山的先驅(qū)者的自覺罷?批判的背后,是斬不斷的命運聯(lián)接。就像小說中杜林的日記,雖然語多批判,近于瘋癲,有點“狂人日記”的味道,但竟也逐漸流露出幾分鄉(xiāng)愁的意味出來??梢?,狂人的“狂”,并非極端的逆反,反而是愛之深,責之切。 

或許正因為此,作者回望深山的故土鄉(xiāng)民,其麻木愚昧固然可悲,卻終不忍再過分鞭撻。于是,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也有生命的活力在涌動。借著和閨蜜外出的由頭和竹馬私會的美琳;堅持不懈調(diào)查二哥死因,宛如孤膽英雄的五燈;雙親故去,用盡全身力氣在生存的耗子;身殘志堅,有著“另類”追求的七板……他(她)們都屬于弱勢群體:女性、兒童、殘疾人——命比紙薄,人生帶著某種幾乎是命定的悲劇性,臉上常常掛著抹不去的憂愁,卻有著無比充沛的想象力和屬于自己的人生高光時刻。從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一些魯迅筆下阿Q的影子,現(xiàn)實生活中的缺憾唯有在想象中才能達到完滿,不過相比于后者,深山的廣博極大拓展了前者精神生活的可能性。草叢堆里長不出糧食,卻潛藏著有趣的靈魂;風吹日曬的窮山溝生養(yǎng)不出富家千金,卻能拼湊出對于完美女性的想象。此種想象生活的方式當然來自深山的滋養(yǎng),并在與窮困潦倒的物質(zhì)生活的對比中愈發(fā)突顯其價值。由于精神層面的富足,這些大山的子孫在有限的生命中,最終活成了大寫的“人”。

將麻木愚昧的小人物塑造成大寫的“人”,這或許是作家真正的“野心”。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過去、現(xiàn)在、未來在作者面前一一鋪開,宛若一體,看似歲月靜好,卻無力孕育新變。面對“無物之陣”,如何使深山擺脫歷史的循環(huán)?對此,作者拒絕庸俗的社會進化論,而是選擇從個體入手。美琳、五燈、耗子、七板……作者所關(guān)注的恰是自古以來便沒有任何文字會去記錄的歷史無名之人。與其說這是一部小說,不如說這是一本另類的“深山志”。在這部關(guān)于深山的唯一史料中,被濃墨重彩寫下的并非這座深山走出來多少皇帝、狀元、首富,而是五燈的偵探日常、七板的意淫、耗子的掙扎。既是深山志,除了五燈等人之外,帖二廣、葛鸕鸕、林維本等和小說主體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隨之陸續(xù)出現(xiàn)。從讀者的角度看,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陌生人名似乎對閱讀帶來了極大挑戰(zhàn),但在作者看來,大抵深山里的每一個無名之人都值得被書寫和記錄。同樣,也唯有深山中的每一個無名之人最終都能成長為健全的、豐富的、復雜的個體,擁有自己的故事,深山才能走出歷史的循環(huán)。

現(xiàn)代社會的高速發(fā)展正在推著深山的子孫走出深山,大勢所趨之下,任何人都沒有能力和理由來阻擋這一歷史進程。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人去樓空之后,深山給我們留下了什么?作者的回答或許是:深山的故事和精神生活的無限可能。

(朱子夏,中國人民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