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9期|潘向黎:盛開在時間深處的花(節(jié)選)
潘向黎,小說家,文學博士。現(xiàn)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輕觸微溫》《女上司》《上海愛情浮世繪》等,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人間紅樓》等數(shù)十部。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盛開在時間深處的花(節(jié)選)
潘向黎
迎接新年,一對好友夫婦從北京去沖繩度假,出發(fā)前說起沖繩有什么好吃的,我想了想,說沖繩能吃到和日本其他地方風格迥異的豬肉炒韭菜,還有苦瓜料理,但這些好像對中國人不太有吸引力。果然,好友在朋友圈抱怨——“所謂的沖繩特產(chǎn)海葡萄就是嫩海帶,豆腐的味道寡淡,至于黑糖,雞蛋布丁里也放黑糖,就超難吃。豬肉和拉面又太油膩?!奔由显┑臅r候很多店鋪不開門,他們夫婦在沖繩有一頓竟然選擇了無國界的麥當勞,引起了朋友圈的一片笑聲。而不久前,妹妹妹夫也去奈良度假,回來的當天我給他們準備接風家宴,妹妹微信我,想吃蔬菜,最好有塔菜炒冬筍,還有青菜。這些我當然全部落實了,等她到了家,邊吃邊取笑她,才出去幾天,弄得像個歸國老華僑。上海人,不要說過去那些葉落歸根的老華僑,就是離開上海只幾年,回來都急不可待地要吃塔菜冬筍、雞毛菜和腌篤鮮。上海人的味蕾和腸胃的密碼系統(tǒng)大概是綠色的:從春天開始,薺菜、馬蘭頭、草頭、枸杞頭、本地蠶豆、韭菜、杭白菜、莜麥菜、茼蒿菜、豌豆苗、萵筍、毛豆、芥藍、芥菜……還有一年四季離不開的雞毛菜和青菜——其中有個品種就叫上海青。冬天少不了塔菜、冬筍、菠菜和霜打的小青菜。我有個朋友在韓國當教授,各方面都適應(yīng)得很好,只有一點他叫過苦:蔬菜品種少。尤其是江南常見的那幾十款綠油油、水嫩嫩、各具清香、清爽可口的蔬菜。這個朋友后來提前退休回國了,我總覺得和思念家鄉(xiāng)的蔬菜有關(guān)系。
從小吃慣的東西,突然吃不到了,“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還是會引起思鄉(xiāng)之情的?!坝兴迹嗽诖蠛D稀?,“所思”有時候并不是心上人,而是心上味。這種思念,并不一定比“相思意”弱。
我特別喜歡的作家阿城,有個觀點令我印象深刻,他說:“思鄉(xiāng)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為什么會思這些?因為蛋白酶在作怪。”蛋白酶的種類和結(jié)構(gòu)受小時候食物種類的影響,“人還未發(fā)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gòu)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的結(jié)構(gòu),蛋白酶的種類開始逐漸形成以至固定”。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小腸里會有分解它的蛋白酶。小時候沒喝過牛奶的人,長大了可以拿牛奶來當瀉藥,就是缺乏分解牛奶的蛋白酶(阿城《常識與通識?思鄉(xiāng)與蛋白酶》)。
這樣說來,張翰的莼鱸之思,固然主要是一個明白人的“見機”(洞察趨勢),所以《世說新語》把這則故事放在“識鑒”篇中,但作為一個“吃貨”,我總是嘀咕,這個決定之中會不會也有一小部分,真的是因為思念故鄉(xiāng)的莼菜羹和鱸魚膾?蛋白酶的無聲敦促,雖然柔聲細語至不可聞,但日夜不停,也真的有力量。
我特別喜歡的另一位作家汪曾祺,自稱“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要買一點嘗一嘗的”。想必他從小吃的食物種類不少,所以蛋白酶的種類比較齊全。當然食譜寬,應(yīng)該也和性格有關(guān),汪曾祺是一個對生活特別有興致的人,這樣的人,從飲食到文化往往都具有開放的心態(tài)。
作為多年“汪粉”,如果一定要找我與汪曾祺的共同點,那就是:我也是個什么都吃的人。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日常菜單上幾乎就沒有我不吃的東西。從西安的羊肉泡饃到云南的酸筍酸豆角,從安徽的臭鱖魚到新疆的烤全羊,再到北京的豆汁、鹵煮火燒……我都吃得不亦樂乎。這大概與我外婆有關(guān)。
我生在福建泉州,我外公外婆有四兒三女,我母親是他們的小女兒、第六個孩子。我外公斯文、儒雅、謹慎、謙卑,有著和西醫(yī)身份很匹配的理性氣質(zhì),而我外婆卻有著熱帶花卉一樣濃烈而明快的性情,她深愛著自己的家人,而且似乎并不重男輕女。她對三個女兒承諾:你們的老大,我都會幫著帶的,每家一個。而我,是我母親的長女,幸運地趕上了外婆的末班車。我才三歲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我是她親手帶過的第三代中的最后一個。
那時候我們大家庭住在泉州東街南俊巷48號,石板的路面,跨過一條深而窄的流水溝,再上三四級臺階,就是我的外祖父家。那時候的門戶都是木頭的,木頭門檻可以坐人,于是,外婆和我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門檻上。如果可以進入時光隧道,回到那個時候,一定會看到穿著大襟衫、梳著發(fā)髻、圓臉龐、大眼睛的外婆,抱著大腦門、塌鼻子、頭發(fā)烏黑的我,怡然自得地坐在那個門檻上,坐在閩南的暖風里。那時候的街上除了普通行人,還有不少走街串巷的流動攤販,挑著擔子,提著籃子,一路叫賣。這些人往往“術(shù)業(yè)有專攻”,只賣一樣?xùn)|西,“小荷蘭豆!加蒜蓉的!”這是賣五香小豌豆茸的,豌豆,泉州人叫作荷蘭豆,買的時候攤主用秤稱好,然后用一種褐色的紙卷成一個喇叭筒,把豌豆茸往里面一傾。這種豌豆茸質(zhì)地半濕半干,顏色像春天黃鶯的新羽毛一樣,非常悅目。吾鄉(xiāng)的豌豆茸是咸的,五香味,若是免費讓攤主從一個小瓷罐里舀出一小調(diào)羹蒜蓉加上,就更香了?!巴敫鈦戆。敫?!田螺肉碗糕!”這是賣碗糕的,就是一種米糕,味道和上海常見的酒釀糕相似,不過吾鄉(xiāng)是放在一個個小杯子里蒸的。蒸好的米糕會高出杯沿許多,而且頂端不規(guī)則地開裂——這個被叫作“笑”?!靶α恕笔峭敫庵谱鞒晒Φ臉酥?,等到從杯子里倒出來,外形確實和田螺肉有幾分相似,故名?!皾M煎糕??!燒燒的!”滿煎糕是褐色的,有點像巨型的銅鑼燒,但沒有餡,由無數(shù)氣孔營造的暄軟口感非常誘人。那時候的滿煎糕好像放了食用堿,所以有獨特的風味,香甜無比一大張,買的時候可以切成放射狀的小塊,豐儉隨意。滿煎糕是我童年的最愛。后來泉州有的滿煎糕放了花生餡,我反而覺得不如過去的口味淳樸?!盁裏摹?,就是熱熱的。所以閩南到處可見的“燒肉粽”只是說肉粽是熱乎的,可不是把肉粽拿來火上烤?!疤}卜酸!”這是低配版的糖水攤子。蘿卜酸,其實應(yīng)該叫酸蘿卜,就是泡在不知道什么汁水中的蘿卜塊,酸酸甜甜,還有點脆,當時可能用的是糖精或者劣質(zhì)醋,所以回味遠遠不如四川的“洗澡泡菜”,不過勝在便宜。直到我上晉光小學(當時叫紅旗小學)一年級,這種蘿卜酸依然是兩分錢一大塊,或者兩分錢一串(切成小丁串成串),用竹簽扎著。我有時候在校門口蘿卜酸攤前面遇到高年級的表哥表姐,他們會慷慨地請我吃蘿卜酸,令我樂得合不攏嘴?!坝透?、楊梅、橄欖!甘草的!”這才是高大上的蜜餞擔子,東西好吃,而且品種和口味多。油柑是糖水的,去澀控酸;楊梅是糖霜的;橄欖有幾種,有糖水的,也有干的,干的有烤扁的(咧著嘴,我小時候總覺得明明核已經(jīng)吐出來了,為什么嘴巴卻忘了閉上),也有囫圇整的,上面都有一層金黃色的小碎屑。這種擔子往往也同時賣橘紅糕和貢糖。我最喜歡白糖楊梅,它最甜,而且能在嘴里吃得久,可以讓我幸福得久一點。以我當時的年齡,還吃不動半干半濕的花生,所以外婆應(yīng)該沒有給我買過鹽水花生,但我多半聽過這樣的叫賣:“土豆啊,鹽水土豆!衙口的!”閩南話中“土豆”就是花生,衙口花生是閩南特產(chǎn),街上常見的是帶殼的,上面有薄薄一層鹽霜。媽媽至今特別喜歡鹽水花生,估計小時候沒少吃。
泉州美食遠近馳名,特別是蠔仔煎、肉粽、面線糊、牛肉羹、雞卷(五香卷)、潤餅(春餅)、炸肉丸、燕皮云吞、紅膏母[鲾] [尋]、魚丸、姜母鴨、醋肉、土筍凍……我經(jīng)常對去泉州的朋友強烈推薦,比如:吃肉粽,一定要去鐘樓的“侯阿婆”,面線糊就是她對面那家最好吃,吃的時候一定要加醋肉和鹵腸。有時生怕他們走錯地方,我還向泉州的親人要來定位,微信發(fā)給他們。有一次,一群作家到泉州,我一聽他們居然沒有時間吃肉粽,急得不行,后來干脆微信發(fā)去一個紅包,讓他們一定去吃鐘樓的“侯阿婆”。因為第二天一早就要返程,于是他們“被迫”在豐盛的午宴之后,又找到“侯阿婆”吃了肉粽。我問:“怎么樣?”他們回答:“確實好吃。撐也值了?!蔽倚幕ㄅ?,幾乎要“賦詞一闋”:“閩南好,風味舊曾諳。日出肉粽紅勝火,夜來蠔煎香如蘭,能不憶閩南?”泉州肉粽的妙處,在于它的內(nèi)容特別豐富,除了肉,還有蝦米、干貝、香菇、栗子、咸蛋黃,有時候還有鮑魚啊檳榔芋粒什么的,有人說簡直是固態(tài)的佛跳墻,可謂一語道破。泉州肉粽色澤比一般粽子更鮮亮,偏橙紅色,而且吃的時候一定會加甜辣醬,真的是紅彤彤的,所以我說“日出肉粽紅勝火”,倒也是寫實。
但在我印象中,最美味、最難忘的是一道我們家的“名菜”:豬肚蓮子湯。
很多家庭都有自己家的一代代傳下來的經(jīng)典名菜,我們家的就是胡椒豬肚蓮子湯。這是外婆的拿手菜,所以大姨、二姨、我媽媽都學到了。我媽媽回憶,他們小時候放學,看到餐桌上有豬肚蓮子湯,就會脫口而出:“豬肚燉蓮子,歡喜得半小死!”閩南語“歡喜”,就是開心、高興的意思。這句話的意思是:“有蓮子豬肚湯喝,就開心得不得了。”這句話不知是吾鄉(xiāng)的美食俗語還是我們家的饕餮“口號”,充分表達了大家對這道湯的熱愛,居然還押韻,煞是有趣。
豬肚要處理干凈頗為費事,尤其是在豬肚內(nèi)側(cè)一定要用鹽仔細而反復(fù)地搓,去盡黏液,然后整個進高壓鍋,加姜片。蔥節(jié)可有可無。先壓一次,取出,剪成條——媽媽曾一邊剪一邊教在旁邊“廚藝觀摩”的我:“看,要垂直于它的紋路剪,這樣才容易爛?!蔽艺f:“這里的紋路怎么垂直?”“斜著剪嘛?!蔽覌寢屨f。媽媽一邊得心應(yīng)手地處理著豬肚,一邊對我說這些,加上熱氣氤氳中她的微笑,使她的形象兼具了高明的廚師和溫柔的老師的美感。說起來,好母親往往都是自動兼職這兩者的。剪好的豬肚條,再次進高壓鍋,和上好蓮子幾十粒(我們家是用建蓮),加鹽。這次壓的時間要長一些,快出鍋的時候加胡椒。講究的話,也可以換到其他鍋里,加胡椒,再小火一沸,胡椒會更香。媽媽喜歡加白胡椒,說不影響湯色。確實,加白胡椒,湯是渾然一色的白,加上建蓮久煮也不潰散,湯色還是比較清爽的。制作這道菜,食材要好,豬肚要大要厚,要新鮮,而且過程需要耐心,清理豬肚和后面的步驟,都頗有技術(shù)含金量,而且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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