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讀者面前的，是《童話之書》的第二次重寫版（《童話之書》第一版是在2009年，隨后陳詩哥進行第一次重寫，于2014年出版）。陳詩哥一而再地修改《童話之書》，究竟是為什么？

相關(guān)的例子有很多，金庸先生三易其作，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歌德的《浮士德》，前前后后甚至用了六十年才最終定稿；我印象中最有趣的修改軼事是關(guān)于列夫·托爾斯泰的，據(jù)說當初托翁寫完“史上最偉大小說”的《戰(zhàn)爭與和平》初稿后，“又雙叒叕”地重寫了八次，甚至于印刷廠都已排好版馬上就要開機付印了，他還在源源不斷地追來新修改，最后，印刷廠老板情緒崩潰地回他一封電報：“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看在上帝的份上，住手吧?！绷蟹颉ね袪査固┑拿允牵骸皩懽鞫患右孕薷?，這種想法應(yīng)該永遠摒棄。三遍四遍——那仍舊不夠?！比粢源嗽捄饬?，陳詩哥《童話之書》的修訂之路，還“路漫漫其修遠”著呢。

在聊天中，詩哥向我坦言相告過，他重新《童話之書》的直接動機，是因為感覺之前版本的語調(diào)“太過狂妄”，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讓他很慚愧?；蛟S，青春就該是這樣子，正所謂“年少不輕狂，枉為少年郎”。但隨著時間流逝，他更喜歡現(xiàn)在的語調(diào)，大概這也是隨時間而來的：熱情、童心盎然，同時又理智清澈。并且，詩哥認為“童心盎然，理智清澈”也符合本書中“童話之書”的形象：童話之書歷經(jīng)千百年，應(yīng)該是一位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此外，這當然也是童話智慧的體現(xiàn)。詩哥還坦言，他所以選擇這種敘事方式，另有一層關(guān)于理論的考慮在，就像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所說：“理論”原是古希臘奧爾弗斯教派的一個詞語，原意是“熱情的、動人的沉思”。詩哥贊嘆說，這個定義棒極了，原來“理論”也可以是熱情的、動人的。

這番推心置腹又明心見性的解釋，既加深了我對《童話之書》的理解，也讓我對詩哥平添一分敬意。而且，從他這番自述中，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兩樣非常重要的東西，其一是“語調(diào)”。切莫小瞧“語調(diào)”，竊以為，無論是解讀作家，還是解鎖作品，努力抓住其特有“語調(diào)”都極關(guān)鍵，詩哥持相同觀點，他甚至極言，“我認為語調(diào)包含了一個作家的所有秘密。”恕不在此對“語調(diào)”展開討論，但仍想“額外”推薦一篇相關(guān)佳作，我個人特別喜愛的金波先生的小童話《自己的聲音》，多么溫暖的靈魂文字，真正值得每一個孩子用心聆聽、尋找、發(fā)揚光大的“中國好聲音”。而且你會發(fā)現(xiàn)，金波和陳詩哥這兩位兒童文學作家使用的雖是不同詞語，表達的觀點卻相當一致、發(fā)人深省：每個人都應(yīng)努力找到自己的語調(diào)，自己的聲音，這是頂頂重要的。至于在《童話之書》具體的“語調(diào)”修改中，都有哪些精微之處，就留給讀者朋友們自己去對比去發(fā)現(xiàn)去挖掘吧，在此僅舉一端，那就是三個版本的開頭，它們是有微細差異的，以最新版開頭來說，它是詩哥幾經(jīng)斟酌，并參考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位朋友意見后，才確定下來的，“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其二是關(guān)于理論，詩哥引述的羅素那句話，難得在于，現(xiàn)今已鮮少有人從這樣“古老的”角度去看待理論問題，而他不僅作如是觀更加是身體力行，也讓我們重新思考，童話原來可以是另外的樣子，童話理論原來可以是另外的樣子，甚至你會驚覺，它們另外的樣子可能竟然是它們本來的樣子。

而且，正如在比較閱讀中所見，陳詩哥修改的不僅僅是“語調(diào)”，還有很多、很復雜、很細膩深刻的東西包含在內(nèi)。這方面，還是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最準確。在2023年末《兒童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60周年座談會發(fā)言中，陳詩哥用一句話闡明他重修《童話之書》的深層動機，是為了“重新探索作為價值觀、方法論、生活方式的童話到底是怎樣的”。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學術(shù)含金量十足。我敢斷言，要不了多久，定然會有更多的童話研究者注意到它；若以之為線索，按圖索驥般經(jīng)由《童話之書》各版本兼及其它，一步步地將中國童話詩學研究推進到一個更為鮮活、獨特、廣闊、精深的新高度、新境域，也未嘗沒有可能。到那時，這本奇書，在某種意義上將作為一本珍貴的“源頭之書”而存在。

說《童話之書》是“奇書”，絕非溢美之詞。我的判斷首先是基于，目前我們讀到的至少99%的童話都只是在講故事，各種各樣讓人腦洞大開的幻想故事，這部《童話之書》固然也在講故事，奇特處在于，它居然是一部“童話之書”的自傳；不僅是自傳，它還是童話指南，有機有趣地串聯(lián)起燦若星河的古今中外童話故事史，為讀者擔當起了童話名家名作好向?qū)?；最不可思議的是，它還跟學者“搶飯碗”，同時肩負起探察童話邊際、探究童話本體、探秘童話“生長肌理”（冰波語）的學術(shù)重擔。簡言之，這本書在為孩子們講好故事的同時，還在為童話創(chuàng)作與理論開疆辟土，致力于重述或再造一方童話詩學新天地。如此大膽、非凡，迎難而上，這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舉。據(jù)我所知，當初《童話之書》尚處于構(gòu)思階段時，就有兒童文學理論界前輩聞訊勸誡陳詩哥不要寫，因為大概率會失敗，吃力不討好，但陳詩哥仗著年輕勇于嘗試不懼失敗，居然一口氣給寫了出來，而且很成功，當然圍繞此書，這些年并非毫無爭議，但作為以童話探討童話的首創(chuàng)之作，這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在接觸此書前，我讀到過很多“以詩論詩”的詩作，也讀到過不少“以故事論哲學”的作品，但說到“以童話論童話”，這部《童話之書》確系目前我所見到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不對，且慢，若加上其修訂版，實則可算得三部奇書了，因為每一次的重修，都融入了作家新的思考、轉(zhuǎn)變、修正與推進。用陳詩哥自己的話說，他在“重新探索”。

忘了是在哪里讀到過這樣一句話：探索是人類除生存外的第二本能。孩提時代的我們，距離這探索的本能最近，或者說與這探索本能根本就是渾然一體，試想想，《西游記》《魯濱孫漂流記》《海底兩萬里》《流浪地球》《三體》等書為何那樣招孩子們喜聞樂見？盡管陳詩哥的《童話之書》幾經(jīng)修訂，日臻完善，但我還是更愿意把它及其修訂版看做“未完成交響曲”，因為“未完成”，反而有更充足的發(fā)展空間，有更多的可能。有人說，陳詩哥之所以要對《童話之書》一改再改，是想要鑄造經(jīng)典，這樣說當然也沒錯，至少實際效果就是如此，但我個人更看重的，是書中顯露的他思想的獨特鮮活，他對于童話的思考從未僵化、從未止步，他一直都“在路上”。也許他的探索不盡完美，尚有可改進完善處，但就像書中所致敬的童話先賢安徒生、圣?？诵跖謇?、于爾克·舒比格等人一樣，試問他們之中又有哪一個不是拓荒者、探路人？不倦不斷的“探索”或“重新探索”本身，正是陳詩哥及其《童話之書》最可寶貴的品質(zhì)。

為什么重寫《童話之書》，我還有一個答案：我想起《童話之書》中對人群的一種獨特分類，依照對待童話態(tài)度的不同，世界上存在著這么三類人：與童話相親相愛的，是0至99歲的孩子；可能不喜歡童話的，是0至99歲的大人；不僅不喜歡童話，不相信童話，甚至可能討厭童話的，則是0至99歲的老人。喜愛童話的孩子不難辨識，他們閃爍著光芒，溫順、謙卑、從容，他們熱愛每一樣事物，擁抱每一個遇見的人，對每一天都充滿著新鮮和喜悅，他們像極了世界剛剛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樣子。在我看來，《皇帝的新裝》里脫口說真話的小孩、《小王子》中用心看世界的小王子、《童話之書》中的“童話之書”，甚至大半部《紅樓夢》中的寶玉，都是“孩子”。還有一個我頗樂于為大家指認的人，就是陳詩哥，像他《童話之書》里的那位書國王子一樣，他也不折不扣是個“孩子”。例子太多，隨手舉一個，印象中，這位詩哥總是習慣性地把他在各地中小學做講座而結(jié)緣的孩子們稱為“詩弟詩妹”，這既不是“裝嫩”，也無關(guān)乎“謙虛”，而是他真心就這么以為，如果哪天，你見過他跟他們天然打成一片的樣子，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認定，在那些時刻，他和他們，真的也只是一個孩子王和一群孩子的差別?！锻捴畷繁闶亲?—99歲的大人和老人，重新成為0—99歲的孩子。

關(guān)于陳詩哥為何要重寫《童話之書》，我手中其實還有別的好回答，就閃閃發(fā)光地躺在我的《童話之書》舊版扉頁上，是詩哥的幾句親筆題贈，拿它來做答案，更是精彩：

讀童話，

可以重新成為一個孩子；

重新成為一個孩子，

意味著生命如節(jié)日般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