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詩·智慧
“萬物皆可計算”這個命題來自斯蒂芬·沃爾弗拉姆,一個有名的數學家與理論物理學家。作為命題的主語和謂語,“萬物”與“計算”分別對應物理與數學兩個專業(yè),沃爾弗拉姆顯然言之有據。不言而喻,計算機的發(fā)展現(xiàn)狀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歷史背景,每秒驚人的運算速度可以充當“計算”這個謂語的注解。無論是一個星球的運行軌跡、一片落葉遭遇的空氣阻力還是人類基因組圖譜或者某個歷史段落的社會經濟運行曲線,所有的問題皆可納入計算。重量、體積、速度、空間位置、擁有多長的歷史、未來的路線圖……一切無不顯示為數字語言。數字語言的首要特征是精確、客觀、清晰,三即是三,五即是五,不是拍拍腦袋遵循感覺說出一個模糊的大概。險峻的山峰或者湍急的河流是模糊的文學語言,數字語言必須嚴謹地標注山峰的高度與河水的流速。企業(yè)必須得出利潤率,民意調查必須公布百分比,地球的重量約60萬億億噸……計算,計算,計算!圍繞我們的身體,體檢結果的每一個項目無不附有指標數值,數字會說話。哪怕是散步健身,大規(guī)模的數據統(tǒng)計已經出爐:根據11萬人的生活資料跟蹤調查,降低全因死亡率的每日最佳步數是8763步,降低心血管事件的每日最佳步數是7126步。相對于“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俗諺,這種數字開始具有科學的性質。
盡管數字語言正在贏得愈來愈普遍的使用,盡管計算機正在成為機器之中的機器,但是,人們仍然要重溫一個常識:許多時候,數字語言表述的內容并非一個對象的首要性質。父親是關注的眼神與有力的胳膊,而不是工資單上的數字;母親是廚房里忙碌的身影與再三的叮囑,而不是日復一日增加的年齡;情侶是真情實意的相伴,而不是房子的面積與銀行的存款;一塊手表從祖父手里傳下來,再好的價格也不出讓;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稱不出重量也定不下價格。這么說來,總有一些計算失效的時刻。事實上,“道法自然”“格物致知”“認識你自己”這些至理名言也不是因為羅列了哪些數字,犀利的洞察或者高瞻遠矚是廣為人知的原因。數字語言精確而客觀,可是傳神嗎?算得清楚哪一天是秋季的開始?想列舉一個人的身份證號碼證明他垂垂老矣,如此繁瑣哪及得上“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一句詩?如果意識之中只剩下一堆刻板的數字,僵化生硬,按部就班,刻舟求劍,那么,幽默、夸張、揶揄、反諷以及各種美學想象無不喪失了感覺。
詩句派上用場的時候,還輪得到數字說話嗎?膾炙人口的名句,激情如火與深邃的哲理,讓李白與杜甫名垂千古。遙想大唐那個詩的王國,一批閃亮的詩人名字紛紛而至。他們的杰作流傳千古,誰還會記起詩歌背后的數字?《全唐詩》收入詩歌4.9萬首左右,在冊詩人2200余人,總字數約425萬字——現(xiàn)今不少作家一個人即可完成的產量。這些數字并不重要,沒有人覺得詩人們寫得太少。對于詩人來說,寫下多少字數無關緊要,人們只會記得他們存留的經典之作。
當然,詩人也會同數字打交道。他們興之所至地寫下數字的時候,數學家的嚴謹消失殆盡。李白說“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柳宗元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陸游說“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辛棄疾說“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這些數字肯定未曾經過認真的驗算。許多詩人不屑于斤斤計較。虛擬一個不那么精確的數字換取強烈的美學效果,何樂而不為?美學效果是藝術語言的追求,譬如詩、繪畫、音樂。藝術語言的美學效果也包含若干數字秘密,計算有助于破譯。詩歌的韻律“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繪畫按照“黃金分割比例”構圖,音樂有十二平均律、五度相生律——數字與計算從未在藝術內部缺席。但是,數字與計算與其說是事前的指導,不如說是事后的總結?,F(xiàn)今所謂“數字人文”的文學批評方興未艾,但是,批評家提供的數字結論無法成為藝術生產的設計圖。藝術的另一個標志是獨創(chuàng)。獨創(chuàng)意味著擺脫事先的計算。
數字語言是一種同質的抽象符號,穩(wěn)定、均衡,一步一個腳印地積累,不會出現(xiàn)突如其來的飛躍或者斷裂??墒?,數字語言返回各種對象之后,有條不紊的狀態(tài)遭到了破壞。從呱呱墜地到耄耋之年,個人的生理年齡均勻增長,然而,智力的成熟與身體強壯程度構成另一些劇烈的起伏。童年或者少年時期,個人的智力增長與日俱增,壯年之后逐漸平穩(wěn)停頓,步入衰老階段的標志是身體的健康狀況直線下滑。相對于這些曲線,數字語言不得不擺脫循序漸進的節(jié)奏而設計新的坐標?!皦嚎羼橊劦淖詈笠桓静荨北砻?,“一”的數值必須根據周圍的語境加以衡量。一個臨界的時刻,“一”會代表無數的“一”而擁有千鈞之力。這時,數量轉換為質量只要“一根稻草”。
不就是數字嗎?許多人常常輕松地說。然而,尾隨而至的各種計量單位立即在意識屏幕敲下深淺不一的印記。說一不二,“一”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數字,不存在任何歧義。然而,一張紙、一輛汽車、一幢房子怎么會一樣?計量單位將世間的煙火氣息賦予數字語言。數字社會學不僅論證數字語言對于社會研究的巨大幫助,還必須考察社會語境的壓力如何悄悄改變數字的實際意義。改變“光線”與“視角”,數字語言可能以少勝多,或者大幅縮水,甚至開始不可思議地跳躍。這時的數字開始狡猾地玩捉迷藏游戲,甚至變起魔術。人生百年,不過36500多天,似乎屈指可數;改為876000多個小時,膨脹的數字立即帶來不一樣的感覺。嘈雜的菜市場,兩元錢的出入可能成為爭吵的導火索;買房子的時候,2000元的尾數可以慷慨地放棄。統(tǒng)計背后的數字游戲可以設計出不同的復雜路徑。董事長稱公司的年度利潤增長10%,業(yè)績贏得掌聲;然而,10%僅僅是賬簿上的平均數,遮掩了從董事長、銷售團隊、研發(fā)人員到保潔員的收入增長差異。
世事紛擾,許多時候,人們寧愿相信機器提供的數字——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墒牵懦藶橐蛩刂?,計算機會自發(fā)調遣各種數字弄虛作假嗎?這一段時間,人工智能虛構各種資料的報道驚動了許多人。人們無法弄清大數據模型內部發(fā)生了哪些差錯,但是,數據訓練造就了機器的傾向——渴望表揚式的積極評價。為了獲得用戶的肯定,人工智能不惜跨越“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另一則報道使用了“諂媚”一詞——調動各種浮夸的詞藻恭維用戶。這仿佛證明一個可怖的猜測:計算機可以制造深不可測的數字陷阱,從信息繭房到《黑客帝國》之中的虛擬世界。
人工智能會不會運用數字語言偽造一個世界?這個問題是“萬物皆可計算”命題的延伸,也是許多科幻電影的主題??苹秒娪暗那楣?jié)通常是,主人公調集另一批人工智能發(fā)現(xiàn)破綻,利用漏洞一舉攻陷虛假的數字城堡,計算機屏幕上疾馳而過的一排排數字符號如同前赴后繼的士兵。另一種古老的智慧是,退出各種復雜的計算,大智若愚,譬如寓言中的“愚公”。愚公試圖移走門口的兩座大山,他的計算公式極為簡單:山不再增高,而他的子孫世代繁衍,這個目標遲早會實現(xiàn)。心存一念,而且堅定不移,另一些瑣碎的計算可以忽略不計。“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首小詩也僅僅羅列出“生命”“愛情”“自由”三者并且計算出各自的分量,其他的無足輕重,沒有必要加減乘除出一個子丑寅卯。這種策略可以稱為“不算之算”。置身于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社會,“不算之算”猶如返璞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