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甲方的閱讀和乙方的閱讀
我能說的也就是寫作和閱讀,我就談一點閱讀方面的事吧。那就從手機開始說起。老實說,十多年前,我對手機很反感,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許多朋友都不好好吃飯了,都在那里看手機,我就對手機有點怨恨??勺罱膸啄?,我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變,為什么呢?因為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成了讀者了,都在讀手機。在大街、高鐵和地鐵里尤其是這樣,這是一個令人開心的好現(xiàn)象,說全民閱讀都不為過。
20多年前,那時候我剛剛走出國門,一出門就很受刺激,就因為閱讀這件事。那時候我就想了,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像其他地方那樣擁有那么多閱讀的讀者呢?20多年過去了,夢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我們都在讀。宋太宗說,“開卷有益”,這話好,其實在手機上閱讀也屬于“開卷有益”。我永遠都會為閱讀唱贊歌,哪怕是手機上的閱讀。
贊歌我要唱,可問題我也還是要說,還是關(guān)于閱讀的。我真正開始讀書是因為我遇上了改革開放,許多過去讀不到的東西一下子就涌進來了??墒?,我讀不懂,不要說康德和海德格爾,就連馬爾克斯和福克納我也讀不懂。我至今還保留了一個閱讀的姿勢,那就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間永遠夾著書里的一頁紙。為什么要這樣?是為了隨時可以翻回去,讀完了賓語,我得翻到上一頁去找主語。我想說的是,在我年輕的時候,也就是改革開放初期,我覺得閱讀太難了。這沒辦法,基礎(chǔ)太差了。在我的眼里,讀物永遠是一座山,這可不是比喻,它真的就是山,我們這些做讀者的要克服身體的自重,然后才能汗流浹背地、氣喘吁吁地翻過去,它太費勁了。我把這樣的閱讀叫作乙方閱讀。讀物是山,它巋然不動,它就是驕傲的甲方。
話題再回到手機上來。有一個事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有一次,有一個做網(wǎng)絡(luò)媒體的朋友要發(fā)我一篇文章,我說你發(fā)吧。弄完了以后,他把試讀的鏈接給我發(fā)了過來,說畢老師這樣行不行?我一看嚇了一大跳,好多部分他都刪掉了。我就問他,你為什么要刪呢?他說,有些部分不太好懂,讀者讀起來可能有困難,還是刪了好。而且他把版式也做了處理,我的段落一般都比較長,他把長段落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短段落,一個段落就是兩三句話,有時候干脆就是一句話。這樣一來,我的文章變得特別容易,讀起來很清爽。結(jié)果是令人欣喜的,這篇文章的流量上去了。這本來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我不舒服。為什么不舒服?因為我懂得了一個事情,今天的閱讀也許不為別的,就為了流量。為了這個流量,我們的讀物不再是山了,它成了水,它圍繞著我們這些消費者在嘩啦啦地盤旋、嘩啦啦地流淌。我們這些做讀者的終于成了幸福的和可以偷懶的甲方了。為了使甲方開心、省力、舒坦,讀物必須成為乙方。
我現(xiàn)在也是手機的讀者,我也成了甲方。我在手機上的閱讀確實輕松多了。我想說,這是個好事,這使我們不那么熱愛閱讀的群落都成了讀者。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說,這是一個宏大而美好的現(xiàn)象。
然而,我是一個作家,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知道的,我們作為乙方,能供應(yīng)給甲方的優(yōu)質(zhì)閱讀嚴重不足。我記得有一句話,是中國的作家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作品要上去,作家要下去”。所以,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我特別愿意跟我們的同行們,尤其是年輕的同行們分享這樣的一句話,“作品要上去,閱讀也要上去”。一個沒有進行過難度閱讀的人,一個沒有在閱讀當中付出他全部的人,一個沒有在閱讀的過程當中提升過有氧能力、肌肉能力、負重能力、靈活性和韌帶的人,我想說,這樣的作家也許不可靠。如果我們的精神達不到,我們就不能提供真正的有價值的東西。哪怕所有的人把閱讀變成了一個無限輕松的游戲與消遣,我依然要說,同行們,我們不能這樣,我們還是要刻苦地、用功地、費力氣地去做乙方。讀物的質(zhì)量是乙方的尊嚴,也是甲方的尊嚴。手機閱讀時代,這樣的尊嚴更需要被重視。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江蘇省作協(xié)主席,本文為作者根據(jù)其在第五屆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xué)周上的發(fā)言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