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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湯展望:大興沒有海(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 | 湯展望  2025年10月10日08:52

湯展望,95后寫作者,編劇,江蘇邳州人,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曾獲第十七、十八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散見《萌芽》《雨花》《西湖》《人民文學》《青年文學》「one·一個」等刊及平臺。

 大興沒有海

文 | 湯展望

01

母親說,她剛才好像看到劉薇薇了。

我問她哪一個?她說,還能是哪一個?咱大興礦區(qū)的劉薇薇,回上海的劉薇薇,你的同學劉薇薇。我說,老嫲嫲你脾氣咋還那么急。醫(yī)生都說要你心平氣和些。母親直接炸鍋了,看到你這熊樣,我能心平氣和?每天都在家混吃等死……

還未等她話音落下,我已經(jīng)走出單元門洞,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惹她,過一會兒,她的氣就消了,但我現(xiàn)在該去哪里呢?七月的天,日頭正毒著,想著去老孫店里涼快會兒,一摸褲兜,電瓶車鑰匙還不在身上。從車棚里找到一輛沒上鎖的破自行車不難,還能騎的卻沒幾個,不是這輛鏈子銹住了,就是那輛車轱轆沒氣。最后找到一輛勉強能騎的,也是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我小心翼翼地蹬著,生怕一用力就給蹬散架了,也怕鏈瓦上的銹蹭上褲腿,那玩意兒根本洗不掉。所以我騎車的姿勢非常地怪異,好在大中午的,根本沒人在外面,就算不是中午,現(xiàn)在的大興鎮(zhèn),也沒什么人,該走的,能走的,想走的,都走掉了。

老孫看到我來,立馬從瞌睡中醒來,手忙腳亂地按著兩只遙控器,一個打開空調(diào),一個打開茶吧飲水機。兩個遙控器都按完,才想起了暫停面前正放著的電影,是《美國隊長3》,小蜘蛛剛用蛛絲收掉了美隊的盾牌。

“不喝了,太熱了,啥時候買的這玩意兒?!蔽抑钢桥_茶吧機。

“有兩個多月了?!?/p>

“我那么久沒來了嗎?”我站到了空調(diào)前把短袖翻過肚子,做北京比基尼狀。

“是啊,你上次來還是清明。”

我上次路過確實是清明那會兒。從鄉(xiāng)下添墳回來,路過這里,他還勸我去趟大興公墓林。他昨天剛去過,給老伴掃墓,說看到老馮的墓前有塊瓷磚碎了,讓我最好去給換一下。我什么也沒有說,那天回家的時候,母親在門口放了一個籃子,里面裝著一刀火紙,幾套天地銀行發(fā)行的冥幣,還有一個金色元寶塔。我問母親:家里刮刀還在嗎?她問我干嗎,我說老孫店門口有塊瓷磚裂了,我去幫忙泥一下。

“我明年房租到期,就把店關了?!崩蠈O說著給我倒了杯茶。

“回上海?”我就著空調(diào)的冷風,抿了一口,是信陽毛尖。

“不回了,全國各地玩兒去?!?/p>

我打量著老孫這家店,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有現(xiàn)在三倍大,上下三層,其規(guī)??涉敲朗袇^(qū)的新華書店,但新華書店大部分都是賣教材:賣新概念英語練習冊,賣鎮(zhèn)上學校老師指定拿回扣的教輔。老孫的店不賣這些,他立志要打造蘇北唯一一家社科人文書店。當時人們都說大興是“蘇北小上海”,老孫覺得名不副實。有年他回去探親,說上海書城已經(jīng)開了四年了,大興卻連一家像樣的書店都沒有。

“興中旁邊不是有家書店嗎?”他老婆反駁。

“那熊玩意兒都是課本練習冊,能算書嗎?”

“你怎么還學蘇北人說話。”

結果老孫做了比學蘇北人說話還要過分的事情,在中國煤炭行業(yè)黃金十年發(fā)端的2002年,他主動買斷了工齡下海,在鎮(zhèn)中心盤了門面房,開了這家大興人文書城。剛開始上下三層,在大興鎮(zhèn)外面雇了十來個良城本地的小丫頭做店員;奧運年后,辭掉一半,退掉一層;又過五年,上下兩層來個橫截面,做了隔斷轉(zhuǎn)租給別人賣早餐。員工也都辭了,那會兒良城人也不再迷戀大興,良城縣城飛速發(fā)展,“大興書城”灰頭土臉地換了門頭,改叫“大興書店”,下面那行小字:“大興唯一一家人文社科書店”被攔腰砍斷,和隔壁早餐店相接。門頭上的字就變成了“大興唯一搟面皮、米線、油餅、母雞湯”。

“對了,劉薇薇回來了?!崩蠈O打斷了我對書店過往的回想。

“我聽說了,你這空調(diào)不行啊,我回去洗澡了?!?/p>

02

“快些洗,別光顧著玩水,回頭我得把人家浴缸給刷一下。”媽媽在衛(wèi)生間外面催促著我。

這是2003年的夏天,九歲的我第一次來到大興,先從姥姥家白果莊村口坐中巴車到良城縣城,良城縣城有專門開往大興鎮(zhèn)的班車。村里的小伙伴早就和我描述過了大興的繁華,他姑姑嫁到了大興。他每次從大興走完親戚回來如同衣錦還鄉(xiāng)一般,比去過省城南京的小孩還要神氣,帶回來新的奧特曼卡片、鐵罐子裝的餅干,關系好的玩伴給一塊,不好的就讓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

現(xiàn)在我在一個之前沒見過的阿姨家里,驚訝地發(fā)現(xiàn)良城人從未有過阿姨的叫法,都是大姨,小姨,親切點兒是直接喊姨就行,喊阿姨也太裝了,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我媽推搡我上前讓我喊阿姨,我有些迷糊,還在暈車的不適中延宕。

“阿姨好,姨父好?!?/p>

“傻孩子,叫叔叔。”

“哈哈哈哈,叫姨父也行,親切。”

我一想到剛才犯的蠢,羞愧到整個身子縮到了水面以下,眼睛只經(jīng)歷一兩秒的不適就迅速適應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起來。浴缸上方的窗戶是塑料片制成的百葉窗,我媽剛才洗澡時放了下來,我又給升了上去,好讓整個衛(wèi)生間明亮些。我害怕幽暗的環(huán)境,但是在水里卻非常有安全感。小舅教我在大沂河里鳧水,憋氣,我能憋好久,他還教我一招叫作“漂洋過?!保褪巧眢w放輕松,躺在水面,順著水勢,漂來蕩去。他很厲害,能在水上睡覺,而我卻怎么也學不會。他摸了摸我凸出來的肋骨說我太瘦了,要長胖一點,才能學會“漂洋過海”。

我在浴缸里邊嘗試“漂洋過?!保呄虢裉焓遣皇欠噶隋e:阿姨的丈夫不就應該喊姨父嗎?這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我來的路上暈車,從白果莊坐中巴車到縣城,我忍了一路,最后下車才吐,把腸胃吐空了,才坐上來大興的班車??斓酱笈d的時候,我沒忍住又吐了,雖然已經(jīng)沒有東西往外吐了,只是吐了一點黏液,但還是弄臟了媽媽的衣服,這也是她今天為什么要在阿姨家洗澡。她看我有點埋汰,就讓我順勢也沖個澡,說洗個澡精神些。

“你沒搓澡?”

“沒找到香皂?!?/p>

“用這個沐浴露呀。”

“我沒用過,沒敢動?!?/p>

媽媽幫我把頭發(fā)擦干后,要攆我出衛(wèi)生間,我不大想出去,她就沒管我,繼續(xù)刷洗浴缸。而我則是盯著她新?lián)Q的衣服看,那是阿姨找給她的連衣裙。我說,媽媽,你真好看。她笑了一下,接著問我:

“你覺得這里怎么樣?”

“好?!?/p>

“哪里好?”

“大家都說好?!?/p>

“你得有自己的想法?!?/p>

“那我們今天還回去嗎?”

“明天回吧,今天趕不回去了?!?/p>

我倒是無所謂,回去的話還擔心暈車,我又不認床,在哪都能睡著。夏天的時候,常帶著一卷涼席和小舅跑到沂河大堰上睡覺。這兩年來大部分時間在大舅家住,假期也常跑去大姨家,有時候爺爺也會來接我,叫我去和他住幾天。

我陪“姨夫”在客廳看一部叫《征服》的電視劇,他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和我聊天。我們這里一般稱這種腔調(diào)叫蠻子,南邊的叫蠻子,北邊的叫侉子,自以為良城本地話最為如適,不南不北,不蠻不侉。

“他們是什么人?”他指著電視里正在打群架的人問。

“像黑社會?!?/p>

“不是像,就是黑社會,聽說你們良城人都是黑社會?”

“我不知道,我沒聽說過?!?/p>

“那你是嗎?”

“我不是?!?/p>

一個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推門進來,解救了我。他一進房間,就把腳上的籃球鞋踢掉,把球一下甩給了坐在我旁邊的“姨父”。他們很默契,像是在做日常傳球訓練。

“得體一點,怎么像個蘇北小孩一樣,要懂事體?!?/p>

“哎,對了,我就是蘇波寧,全家就你是上海寧?!?/p>

他說完扭頭就進了衛(wèi)生間和我媽碰個正著,阿姨從房間里出來解圍:“這是你楊阿姨,媽媽的高中同學,你也不打個招呼?!?/p>

“換洗衣服又沒拿是吧,火急火燎地,也不知道急個啥?!?/p>

腰間的小靈通震動打斷了她的話,她對著電話嗯啊幾聲,拿了換洗衣服遞進衛(wèi)生間后,帶著我媽下了樓。媽媽臨下樓前囑咐我,不許調(diào)皮,聽叔叔的話,和弟弟玩,別磨仗。我點頭答應,沙發(fā)上的男人問我,“磨仗”是什么意思?我說打架。他笑了,鼻子還吸了一下,我聽得出來。

“玩電腦嗎?”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

他叫小鵬,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玩電腦,電腦屏幕和小一號的電視機一樣,他敲擊著鍵盤,問我玩過沒有。我說玩過學習機,插卡的那種。小鵬說游戲機就游戲機唄,還學習機,虛偽。我心里暗罵,怎么可能比你們上海人虛偽,大家都說上海人精明,只認錢。

小鵬人還是挺好的,帶我玩電腦游戲,先是“黃金礦工”,但我老是操控不好那個長胡子小老頭,明明鉤子已經(jīng)勾到金子了,卻死活拽不上來。接著我們又玩了“紅警”,這個有點費腦子。玩了一會兒,我就心不在焉了,我想媽媽了,我知道她下樓是去相親了。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從我記事起,她不是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這是姥姥讓她這么做的,說她剛三十歲,不能守著孩蛋過一輩子,孩蛋就是我,每個良城鄉(xiāng)下的男孩都被叫過孩蛋。女孩叫丫頭,大興人叫女孩囡囡,男孩叫小居頭,小鵬說其實是小鬼頭,就是小孩的意思,是上海話的叫法。

我爸在我兩歲的時候因為肺結核去世了。爺爺除了我爸以外,還有四個兒子,我堂兄弟更是多得能湊夠一桌農(nóng)村大席,所以我媽把我?guī)Щ匕坠f姥姥家,他也沒攔著。他一個七十多歲的孤寡老頭根本沒法帶我,他也認為小孩跟媽走,不會受苦。

“你知道你媽媽在哪里嗎?”小鵬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你看那里?!彼崎_了窗戶,窗外的熱風往房間里涌。

是個小花園,一棵高大的玉蘭樹下面有一套石桌石凳,桌面上刻著楚河漢界。我媽對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他在樹蔭下面,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的確良的襯衫,下身是冗長的西裝褲,有一根手杖靠在石桌上。

“那是馮伯伯?!?/p>

“他是個瘸子,都快五十歲了?!毙※i補充道。

03

我從未想過能在大興再見到劉薇薇。

說沒想過能夠再見面那是假的,我都夢見過我倆在遙遠的阿根廷見面了,那是世界上離大興最遠的地方。她穿著當?shù)氐募t色探戈舞裙,手捧一杯馬黛茶,笑吟吟地看著我。

可現(xiàn)實情況是,她穿著優(yōu)衣庫的T恤,上面的奧特曼印花洗得發(fā)白,腋窩處滲出了汗圈。下裝是一條普通的水洗牛仔褲,鞋子也是簡單的帆布鞋,上面滿是泥灰。她指揮著工人進出單元門洞,看樣子是要裝修。

她朝我的方向跑了過來,我正在想著怎么措辭,該如何打招呼,要握手嗎?她跑過來這個架勢,是要擁抱嗎?現(xiàn)在她從我身旁掠過,只是為了去扶架在我身后的三腳架,上面擺著她的相機。

“我在拍vlog。”她一邊對付面前的搟面皮一邊和我說。

“你在裝修?”

“嗯,家里不裝修一下沒法住人。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回來的?”

“我聽老孫說的。”

“我家那些書啊,家具什么的想借他家倉庫先放一放。”

“怎么突然決定回來了?”

“這家搟面皮和小時候的味道一樣唉?!彼蝗徊黹_了話題。

我們坐在一家小吃鋪,其實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家了,劉薇薇說的那家在隔壁街道,已經(jīng)關門數(shù)年了。就像剛才見面時一樣,我跟她打招呼,她立馬回應了,但是直到我說出我是楊健時,她才認出我。也是,十二年后的再見面,認不出來很正常,我那會兒精瘦,現(xiàn)在胖出三分之一個自己來,啤酒肚、雙下巴,發(fā)際線也開始往后移,甚至還有兩塊斑禿。我估計我現(xiàn)在能夠?qū)W會那招“漂洋過?!绷?,但我好久沒有下水游過泳了。她的樣子倒是沒有變多少,還是我記憶中的劉薇薇,遠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都市麗人。

我聽說她在上海讀完本科后,又去劍橋留學,學的金融,再之后我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前年高中畢業(yè)十周年,同屆校友有好事者拉了群,也把我這個中途輟學的學生混子拉了進去。群里沒有劉薇薇的蹤影,我試著猜測群里有兩個頭像似是她的風格,地區(qū)一個填著英國,一個寫著上海,但最后群主要求實名制后,發(fā)現(xiàn)她倆都不是劉薇薇。我又去看她的QQ,QQ空間早已關閉,個性簽名還是2015年更新的。我將QQ復制到微信,也沒搜索到她的微信號,又不死心,將她之前的手機號填進去搜索,搜到的賬號是本地的一個房產(chǎn)中介大哥,這個我之前已經(jīng)搜到過很多次了。

“前年同學聚會來著?!蔽已b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哦,我聽說了?!彼^也沒抬,在查看GoPro里的素材。

“你當時在國外?”

“上半年還是下半年啊?!?/p>

“夏天,六月,剛高考完那會兒?!?/p>

“哎,那我得想一下我那會兒在哪里?!?/p>

事實上前年同學聚會我沒有去成,倘若在大興辦,我還能隨便找個理由,畢竟大興那么小,路過啊,遛彎啊,然后裝作誤入其中,順便還能打聽一下劉薇薇的消息。但他們選擇了在上海辦,因為有超過一半同學定居在上海,可是酒店橫幅還拉的是:“大興中學2013屆學生畢業(yè)十周年聚會!”有幾位老師退休之后回到了上海,成了這場聚會的座上賓。他們精神上仍眷戀著這塊土地,肉體上早已割棄。

所以,劉薇薇這次回來頗顯奇怪。她是爸媽晚年得來的囡囡,初中時,母親就已經(jīng)退休了,高考過后,父親也到了退休的年齡,舉家搬回上海,這十二年來再也沒回過大興。

“六月那會兒,我回來辦離婚手續(xù)了。”

她說到離婚時,輕描淡寫地如同說起今天早餐吃的是豆?jié){油條一樣。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應對,我高興又難過,我不知道她結婚了,但是又怎么樣呢?她現(xiàn)在又恢復了單身,我好像又有了機會。

“你現(xiàn)在在哪里上班???”劉薇薇打斷了我的遐想。

“我自己弄了個……工作室。對了,你現(xiàn)在住哪里呀?”我怕她繼續(xù)追問下去,趕緊岔開了話題。

吃完飯后,我把劉薇薇送回賓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興還是比良城其他鄉(xiāng)鎮(zhèn)強上數(shù)倍的。比如劉薇薇住的大興賓館,建于上個世紀90年代,是上海烏魯木齊路上那家上海賓館的等比例微縮版。我好久沒有從這里經(jīng)過了,之前老馮上海的親友過來就住在這里?,F(xiàn)在站在它面前,發(fā)覺遠沒有我記憶中那么豪華,甚至有些破舊,應是沾滿了時間味道的緣故。我送劉薇薇到酒店門口,看著她進酒店旋轉(zhuǎn)門,想著她會不會邀請我上去坐一會兒。如果邀請的話,我該不該上去?

“對了,楊健?!眲⑥鞭奔磳⑻みM旋轉(zhuǎn)門時又回頭喊住了我。

“咋了?!蔽乙呀?jīng)動搖了,開始胡思亂想上去之后的事情。

“你幫我找找有沒有可以短租的房子,一直住酒店也負擔不起,麻煩啦?!?/p>

她說完后,對我嫣然一笑,我知道這是都市麗人的職業(yè)假笑,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笑容和十幾年前一樣。

04

我在泳池里中暑了。

媽媽和老馮見過幾次面后,事情就敲定了下來。沒有辦酒席,就親戚朋友簡單地吃了一頓飯,老馮給我媽買了三金。在九月份開學前,他用一輛捷達把我們娘倆兒從白果莊接到了大興。去大興的前一天,我又和小舅去沂河鳧水,小舅說,老馮其實不是最佳選擇,說我媽選擇老馮完全為了我,她自己不是貪圖享受的人。況且老馮也沒啥錢,還那么大歲數(shù),他上海那邊弟妹三個還有爹娘,外加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祖母,六口人擠在一間老公房里。小舅說:“你媽是因為大興的教育好,中高考都是上海卷,考生都算上??忌?,是給你以后鋪路?!?/p>

中高考還太過遙遠,我比較高興的是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雖然是客廳隔斷做成的,小小的一間。我還發(fā)覺媽媽和那個介紹她來的阿姨其實并不熟絡,媽媽嫁到大興后,她們也沒走動過幾次。有次小舅來看我,我和他說了這事。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說在白果莊不這樣,玩得好的朋友天天都要串門的。他說,可能城里就是這樣吧。我去找過小鵬兩次,都沒見到,他一次去上籃球課了,一次在學鋼琴。媽媽和我說,上海小孩都得學鋼琴。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玩伴,好在小區(qū)里有座露天泳池。雖然這里離真正的礦區(qū)有點距離,但附近有一趟貨運鐵路經(jīng)過,把良城的煤礦源源不斷地運到上海去,運到寶鋼廠去。這也導致泳池的水不那么清澈,還沒有姥姥家旁的沂河干凈,但不影響我每天暢游其間。

我不喜歡下午來泳池的原因有二:一是人太多,二是我沒有專門的泳褲。仔細想一想,其實這是同一種擔憂。中午就不一樣了,整個泳池都屬于我的,我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蘇北的秋老虎想重回巔峰,把一切都烤化。泳池邊的瓷磚踩上去燙腳,我迫不及待跳入水中,就像跳入溫水的青蛙。我在告誡自己,只要堅持一會兒,適應之后就可以了。就像冬天的時候,進澡堂子泡澡,剛下熱水池子肯定燙得受不了,多泡一會兒就舒服了。我只要再堅持一會兒,遲早能學會“漂洋過海”,這樣下次和小舅去沂河邊游泳,就能展示給他看了。

我想起小舅說的話,先深吸一口氣,身體盡可能地放松,舒展開來,讓水來接納自己,不要抗拒。我還是沒有學會,反而覺得越來越暈了,覺得天上的太陽好像比之前大了一圈,而且太陽的外圍還有一個圓環(huán)在圍繞,也發(fā)著光。多年以后,我再見到這種太陽,是在西藏當兵的時候。

“格小鬼頭,還有點貧血?!蔽倚褋頃r,已經(jīng)躺在大興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了。

“醫(yī)生,那怎么辦呢?”媽媽問醫(yī)生。

“多吃點精肉就好啦?!贝┌状蠊拥陌⒁陶f完走向下一個人,她走向的正是劉薇薇。礦務局劉科長的女兒劉薇薇,不想上課裝病的劉薇薇。

劉薇薇說很難忘記第一次見我的場景,她說一個又瘦又黑只穿著短褲的男孩,渾身濕答答的,被抬到診所的長椅上。醫(yī)生看了說,倒是沒溺水,是中暑了,讓我媽把我扶到水空調(diào)的對面坐著。這種空調(diào)制冷不制熱,用的水冷,然后進配藥間拿了兩支藿香正氣液讓我媽喂給我喝。當日,是路過的環(huán)衛(wèi)大爺發(fā)現(xiàn)我在池子里的,他眼神不好,說看到有只魚不像魚,青蛙不像青蛙的東西,挺大個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這是劉薇薇轉(zhuǎn)述的,我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說我終于學會“漂洋過?!绷?。

“劉薇薇,你怎么到哪里都能講話,跟誰都能聊得來?”一截粉筆向劉薇薇飛了過來。

忘記說了,我轉(zhuǎn)學到了劉薇薇的班級。月考過后,劉薇薇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一是因為結對子,我原先讀的鄉(xiāng)下小學要到三年級才開始學英語,大興這邊同步上海一年級就學了。劉薇薇是班上英語最好的學生。二是因為劉薇薇太能聊天了,而我是新來的,看上去挺沉默寡言的,至少在老師看來就是這樣。劉薇薇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天我看到你被打撈上來了?!?/p>

“我沒有溺水,我只是中暑了?!?/p>

“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我有個哥哥就是淹死的?!?/p>

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件事情,“死”這個字在良城很是忌諱,在罵人的話中都算是狠的。一般我們說“老”了,“走”了或者“去”了。劉薇薇她哥哥是十四歲上初二時走的。在大興鎮(zhèn)的西北五公里處有個荒廢的露天礦坑,是大興人開采的第一個礦,后來廢棄了,引了運河水進來成了湖,大興人都稱它們?yōu)榇蠛?。大興有個詩人寫過一首詩,第一句便是“大湖是大興人自己的海。”書店老孫對此很不齒,說那個人的詩是“爛污三鮮湯”。大湖也是每個大興中小學生春游秋游必去的景點。有年夏天,劉薇薇的哥哥伙同幾個小伙伴騎自行車到大湖游泳,哥哥水性很好,有個小伙伴問了一句,這個礦坑到底有多深?哥哥便一個猛子扎了進去,再上來時,是被打撈上來的,整個身體已經(jīng)泡發(fā)了。后來每年暑假前夕,學校都會拿這件事做反面教材:“去年,我們初中部有個學生自以為水性好……”

“前年,我們初中部有個學生自以為水性好……”

“幾年前,我們初中部有個學生自以為水性好……”

這種宣傳直到劉薇薇上小學,她直接站了起來,稚聲稚氣地問講臺上的老師:“老師,你說的是我的哥哥嗎?”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剛來大興一年,實習期剛過,也只是轉(zhuǎn)達年級主任的話語,不曾想,幾年前初中部那個自以為水性很好的學生的妹妹就在自己的班上。

我繼續(xù)說我被打撈上來之后的事情。從醫(yī)院回家,剛打開房門,就看到了老馮站在廚房,那根手杖斜靠在洗手臺邊上。他在清洗鱔絲,剔骨去頭,洗干凈后,沒有用剪刀,像手撕包菜一樣,把鱔絲掰成小段,放進海碗,用開水燙了半分鐘后,撈出瀝干加點鹽、淀粉和白胡椒粉抓勻,放在一邊,又拿起菜刀切蒜末姜末蔥花,用刀背搟到一起備用,接下來是調(diào)醬汁,生抽、老抽、白糖、鹽。最后起鍋燒油,煸香蒜末和姜末,加一大勺豬油融化,加鱔魚絲翻炒,稍微煎一下表面,加入醬汁翻炒,淋一圈黃酒燜2分鐘,收汁出鍋,撒上蔥花、蒜末、白胡椒粉,潑上熱油激發(fā)香味。一切做好后,轉(zhuǎn)頭看著我們娘倆,淡淡地說一句,來端菜。

飯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一碟紅燒肉和糖醋小排,還有一碟小青菜,加上我端上桌的這套響油鱔絲,湊齊了四道菜。老馮說,買不到草頭,只能炒個本地小青菜將就一下。

“怎么會貧血呢?”他掐了下我的臉頰。

“不知道?!?/p>

“不知道啥,多吃點鱔絲,補血的?!彼麏A了一筷子的鱔絲放到我的碗里,轉(zhuǎn)臉又對我媽說:“陪我喝點?”我皺著眉頭將鱔絲夾進嘴里,倒不是因為難吃。從搬來大興那天起,我吃了多少飯菜,我都暗暗計數(shù),比如吃了多少個豆芽,我都一顆顆數(shù),等我以后賺錢要全部還給老馮??涩F(xiàn)在嘴里的鱔絲,黏糊得不成形,我不知怎么計數(shù),也是從這頓飯后,我就再沒計數(shù)過。

酒足飯飽后,老馮問我有作業(yè)沒,我點頭,他用手杖推了我一下,“那還不快去寫!”我回到房間剛坐下,就聽到家里那組愛華音響開始工作,他拉著我媽進了主臥。片刻后,媽媽走出來關了音響,坐到我身旁輔導我功課,她身上的氣味我覺得有些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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