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8期|尹橙:名字(中篇小說)
尹橙,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現(xiàn)居北京,有小說見于《科幻世界》等刊。
名字
尹橙
停電了,連紡織娘和貓頭鷹叫聲都被掐斷,白河村在夏夜里重歸沉寂。整個世界像是掉入了黢黑的深井,只剩下頭頂上的遠(yuǎn)方還有細(xì)微的光亮。我躺在院子里,數(shù)著星星打發(fā)時間。我媽從廣東寄回來的電風(fēng)扇也不再轉(zhuǎn),鐵絲網(wǎng)包裹的扇頭仿佛丟了魂,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身下的土地在夜里騰起陣陣熱浪,如同蒸饃鍋上冒出的白霧,惱人地隔在我和深空之間。我用手指頭使勁搗向星星,很快就瞪得眼睛發(fā)酸。偶爾有流星劃過,更是擾亂了我的節(jié)奏。數(shù)到一兩百顆之后,我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有些煩躁。
我伸出手背,胡亂抹去了臉頰和脖子里的汗珠,氣呼呼地叫嚷,電扇啥時候能轉(zhuǎn)?我可是熱得很哩。
我婆放下蒲扇,用粗糙的手心摸了摸我涔涔的額頭,我的小山都熱壞了,電扇怎么還不轉(zhuǎn)?莫慌,等我叫叫它。
她朝著偏房小聲喊過去,大頭,大頭,你咋不轉(zhuǎn)了?
屋內(nèi)的電扇應(yīng)了一聲,吱吱扭扭,像是受了委屈。我婆仔細(xì)聽了聽,告訴我,大頭說這不該怨它,是電沒了。
她又朝著頭頂上喊,黑溜,黑溜,你咋沒電了?
院子上空搭著的黑色電線晃悠了幾下,像是在為自己搖頭辯解。我婆仔細(xì)聽了聽,告訴我,黑溜說了,電是在遠(yuǎn)處斷的,也不能怨它。
那怨誰?我又急又氣,使勁撓了一把后腦勺上的痱子。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被抓破了皮,疼得火燒火燎。我婆起身走向屋檐下的老瓦罐,用老瓷碗取出一小碗冰涼的雪水。她用厚實的手心蘸著雪水,一層一層涂在我的脖子上,嘴里還念念有詞:冰冰,冰冰,快讓小山?jīng)隹鞗隹?。冰冰是立春前的雪化成的,可管用了。又能給小孩治痱子,又能給牛羊解暑氣,是不是?
冰冰果然厲害,瞬間就撲滅了我脖子里的熱辣。我好受了一些,但還是拽著婆的胳膊,想讓她替我問個究竟,電究竟去哪兒了?
婆笑了。她說,小山,要不你自己問個試試?喊喊他們的名字就能問了。
所以,我也學(xué)著婆的樣子,仰頭問電線——黑溜,黑溜,電在哪兒斷啦?我們得去把電找回來。
電線冒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它迫不及待地回答我,別白跑一趟,我看見遠(yuǎn)處火花在閃,電就要來了。
黑溜的話音還沒落,屋檐下的燈泡就亮了,舅舅屋里的電視機(jī)重新響起,電扇也開始繼續(xù)搖頭。溫吞酸澀的熱風(fēng)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婆把我和涼席一起抱進(jìn)屋里,輕放在老木床上。她繼續(xù)坐在床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拍著涼席說,竹篾,竹篾,再涼一些吧,我的小山該睡覺哩。
竹席吃吃地應(yīng)了一聲,但它究竟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我覺得自己躺在了白河口的筏子上,絲絲涼意將我托起。我枕著隱隱的竹香,睡得安穩(wěn),甚至都忘了嚷嚷去我舅那屋看電視。
那臺電視機(jī)是和電扇一起來的,我媽托人把它們從遙遠(yuǎn)的廣東帶回了白河村。我從來都沒見過這么大的彩電。不過,舅媽很為難,她說表弟不像我這么聽話。畢竟表弟還是個小孩,每天不看動畫片就睡不著。沒辦法,舅媽嘆氣,電視得放在他們那屋的床頭,幾乎整日都開著。我舅也很滿意。有了電視響聲的遮蓋,他的耳根終于清凈了。他過去總是抱怨,這個家里瘋鬧吵嚷的聲音太多,煩得很。
舅舅和舅媽對我不壞,但好得有限。白天他們下地干活,我陪表弟玩。晚上他們回家,一家三口關(guān)起門來吃飯,就著電視,有說有笑。我踩在磚頭上,扒著他們的窗臺試圖往里看。玻璃昏濁,看不清阿童木和機(jī)器貓的樣子。但它們的聲音卻像細(xì)細(xì)的長蟲,從密不透風(fēng)的窗縫里暗暗游出來,把我纏咬得心神不寧。
我婆不懂我的心事。她把我拽回到灶臺邊,小山,不看了,咱也吃飯。米湯燙手,碗中的米粒不停翻滾,阿童木又在隔壁大喊“出擊”。我實在坐不住了,也端著碗起身,想上那桌吃飯。我婆拉住了我,莫慌,吃完再去。她從蒸籠里又摸出一個雞蛋塞進(jìn)我手里,小聲說,那屋的桌上可沒這個。
可那屋有肉。我一邊剝雞蛋,一邊反駁我婆。舅媽說過,男的就是得多吃肉。舅舅不吃肉就沒力氣干活,表弟不吃肉就不長個子。沒辦法的。舅媽回家時總是拎著一小塊鹵豬頭,薄薄地切成一碟,從我面前經(jīng)過,再徑直端進(jìn)他們那屋。我把頭扭到一邊,想要假裝沒看到。但眼睛太不爭氣,余光還是不情愿地瞥見了那些透亮的肉片,正在泛出好看的紅光。碟子里香油味道更是貼著我的鼻尖撫過去,濃郁得像是鉤子,引得我肚里的饞蟲上躥下跳。
我婆也不搭理我的苦惱,只是又給我掰了半個饃,里面夾好了厚厚的一層碎雞蛋,還摻了香油蒜泥。她說,你嘗嘗,這也好吃。我們小山吃雞蛋也會有力氣,還能長大個子。不信你看看,這些蛋多好哩。這可是咱們最厲害的花毛下的,是不是?
花毛是一只比我還大的蘆花雞,全身布滿了黑白相間的羽毛,每天都能下一個拳頭大小的蛋,走起路來神氣得很。她正在地上撿饃渣吃,聽到我婆夸它,立馬挺直了脖子,雞冠子都驕傲地支棱起來了,嘴里咯咯咯地嚷個不停。我知道,花毛是在邀請我,小山,明天跟我去大泥坑吧,那里長蟲多。你給我挖蟲吃,我再給你下個更大的蛋。
我能聽懂花毛的話,多虧了我婆教的法子。她說,無論是什么東西,只要給它起個名字,就能跟它說話。
表弟去上學(xué)以后,我在白日里無事可做。所以,花毛就領(lǐng)我出了門。莫慌,別踩水溝。她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叮囑我,像是看護(hù)第一次出門的雞崽。從我舅家到村口的大泥坑,花毛撲棱兩下翅膀就能飛過去,但帶著我,她也需要走半炷香的時間。泥坑里很熱鬧,一早就聚集了成群的牛羊、雞鴨、貓狗和花草。他們都認(rèn)得花毛,見了面就和氣地打作一團(tuán)。
我在泥坑里挖出不少長蟲,花毛和她的朋友們吃得滿意,互相梳著羽毛,還咕咕嘰嘰地扯起了閑篇。說到激動處,一棵大柳樹叫住了我,小山,我在這村頭站了一百多年,可沒見過第二個像你婆這樣的老神仙。
花毛的雞冠子抖摟了幾下,誰說不是哩,除了婆,可沒人能聽懂咱們說話。老柳,老柳,關(guān)于老神仙的故事,你可得跟小山好好說道說道。
夏末秋初的日光分外清亮。老柳特意為我蓬起了一方樹蔭,讓我舒舒服服躺在松軟的土堆上。綿長的柳條像是從云端垂下的繩索,拉著我一步一步攀向過去。
這整個白河,都記得老神仙剛來的時候。老柳講起故事,葉子在微風(fēng)里簌簌作響。那年春寒,村上一戶人家路過白河灘,看到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姑娘,六七歲,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穿著破破爛爛的褂子,泡在水里昏睡。要不是她懷里死死抱著個大木桶,恐怕早就被剛化凍的白河水沖進(jìn)了漢江。
那是1943年。白河村藏在豫西南的偏僻山坳里,雖然撿到了亂世里難得的安寧,但也不好過活。老柳的嫩芽還沒吐出來,就被嘴饞的小孩們捋了個精光。但是,直到那一日,災(zāi)民和蝗蟲一起從北邊的鄭州涌過來,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道還能更艱難,甚至連柳尖兒都吃不上了。
撿到你婆的那戶人家姓陳,就住在村東頭,有個破落的院子。你現(xiàn)在去瞅瞅,只剩半截土墻和半扇木門的那家就是。陳家?guī)状吾t(yī),沒趕上過什么好日子,所幸還留有半副好心腸。陳家人瞧見了河灘上孤女,難免心酸,上前拍醒了你婆,問了問,發(fā)現(xiàn)這個流浪的小妮兒也姓陳??丛谕谕宓姆稚?,陳家就把你婆撿了回去,繼續(xù)叫她陳老二。你婆告訴我們,她從小就被這么叫喚了。
老柳我長得高,看得到你婆進(jìn)了陳家之后的事。那時萬物如草芥,已經(jīng)沒剩多少人命還值得求醫(yī)問藥。陳家沒了生計,屋檐下晾曬的膏藥越來越少,也就開始給牛羊看病,去蝗仙廟跳大神,勉強保下了一家活口。直到大饑荒過去,你婆的手里才看得到半碗半碗的紅薯飯。
老柳上了歲數(shù),故事講得慢慢吞吞。我聽得餓了,幾只山羊和田鼠招呼我一起下泥坑刨食。他們嚼著剛剛割下來的秧子,教我在土里翻出了沒收干凈的紅薯頭,清香甘甜。大泥坑里的動物們告訴我,能熬過饑荒的畜生沒剩幾頭。僥幸活下來的雞鴨豬牛,都被送進(jìn)了陳家瞧病。你婆每次都在。那時她十二三歲,比你還要高半頭,但干巴得像是半截枯枝。她成日蹲在獸棚里,給每只動物都起了名字。再挨個問問,身上哪兒疼了,到底怎么不好,不吃食料是想鬧個啥?咱們在這世間走一遭,誰也沒想到,竟然還有能跟人說話的時候。
我們的命都是老神仙救回來的。泥坑里的感謝聲此起彼伏。他們說起了分娩的疼,耕種的累,還有母子分離的苦楚,以及年關(guān)將至的恐憂。我做不了什么,只好學(xué)著我婆那樣,多聽他們說說,總歸是好的。
老柳繼續(xù)和我講,有一年,他看到有人把一頭難產(chǎn)的母牛拖進(jìn)陳家。那牛已經(jīng)流了一夜的血,嘴里也只剩下半口氣在轉(zhuǎn)圈。無論主人怎么抽打,母牛還是攢不夠站起來的氣力。陳家人上手摸了摸,說母牛偏瘦,牛犢子又胎位不正,恐怕大小都難救。那牛的眼淚和血水一齊噴涌出來,淹紅了陳家的半個院子。主人狠踹牛肚子,還是泄不出火氣,當(dāng)下就決定要宰殺。母牛的前腿跪在地上發(fā)抖,后腿蓄了全身的疼,死命踢騰,只求能在放血之前給孩子博條生路。
刀已經(jīng)在磨了。你婆從獸棚里站了出來。只有她說,能救。你婆扒著母牛的耳朵說了幾句,那牛便不再掙扎。你婆沒有猶豫,把干瘦的胳膊伸進(jìn)母牛肚子里,用一截麻繩拴住了小牛的頭,活生生拉扯出來。母牛帶著身下那個烏紅的血洞,用最后的力氣為孩子舔干了胞衣,再拱著孩子站了起來,一聲長嘯,就浸在血泊里咽了氣。主人帶著新生的牛犢,千恩萬謝出了陳家的大門,但轉(zhuǎn)過墻角就對你婆破口大罵。恨她手辣心毒,還沾著不干不凈的妖邪氣。
陳家人的心里也長出了刺。撿回來這個陳老二,腦子應(yīng)該是有些毛病,喜歡對著畜生說話,連桌子椅子都能說??赡苁乔靶┠晏踊穆湎碌牟「?,治不好了。所以,在你婆十五歲那年,她被送進(jìn)了村西頭薛家的院子。薛家只有一個光棍,是出了名的混賬東西。你婆無父無母,受了委屈跑不遠(yuǎn),挨打了也沒有弟兄撐腰。那男人對此很是滿意,用兩籠雞換了你婆進(jìn)門。
幸好老神仙自有庇佑。你媽和你舅出生不久,那個男人就出了意外,死在自家院子里。你婆守著薛家的草房和田地,把一女一兒拉扯大,農(nóng)閑時還能給咱們看病。這滿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聽懂咱們說話的醫(yī)生了。十里八鄉(xiāng)誰不稱道,白河村的薛家有個耳明心善的老神仙,就是薛建設(shè)他娘。對于怎么治畜生,很有一手。
他們說到的薛建設(shè),就是我舅。
自從生了薛建設(shè),我婆就被叫作建設(shè)娘。我舅是我婆生的,但是我婆的名字卻是我舅給的。這件事很奇怪,竟然沒有人在意過。除了陳老二和建設(shè)娘,我婆還有好幾個名字,比如,村里人背地里喊她瘋婆子,見面時又叫她薛嬸子。
我只管她叫婆,這也和別人不一樣。白河村的小孩都把媽媽的媽媽叫作“魏婆”。有人說這個“魏”字和魏王曹操有關(guān),也有人說那只是方言里的“外”字。我識字后就有了疑問,為什么要隨古代人的姓?為什么要叫外婆?那個“外”是外人的意思嗎?我婆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她顯然也不喜歡這樣的解釋,就讓我把不相干的字去掉。我只叫她婆。
小時候,我和婆寄居在薛建設(shè)家里。準(zhǔn)確來說,我們倆都是外人,所以只能擠在一間逼仄的偏房里過活。沒有窗戶,沒有電視,沒有圖畫書,什么都沒有。睡不著的時候,我纏著我婆要聽故事。婆沒上過學(xué),認(rèn)字不多,只在趕集的時候看過穆桂英、花木蘭和秦香蓮的戲。她也只知道這幾個女人的故事。
婆翻來覆去地講,小山長大了要去當(dāng)穆桂英和花木蘭,上陣殺敵,厲害著哩;可不能學(xué)秦香蓮,光顧著等男人回家,啥正事也沒干成。
我聽得次數(shù)多了,難免厭倦,婆,講點別的中不中?
婆有些為難。唉呀,老婆子只知道這些個。小山還想聽啥,要不咱問問這屋里的老東西們?
她拍了拍墻,薄薄的墻灰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婆說,墻灰,墻灰,你都知道哪些故事?說給小山聽聽。
我也跟著喊,墻灰,墻灰,別灑了,迷眼睛,快說故事。
墻灰紛紛揚揚,嘰嘰喳喳的,像是長了很多張嘴,自己和自己吵作一團(tuán)。其中,有一個憨厚的聲音說,它是石灰,很久以前它曾經(jīng)是海里的貝殼。后來被人從石子溝挖出來,又送進(jìn)火爐里燒了個痛快,直到變成了灰白的粉末。
有一個尖細(xì)的聲音說,它是稻草,就長在村頭的小土坡上。人們把它的谷子全都剝走,還把沒活到一歲的它也剁得粉碎,再混進(jìn)滾燙的石灰堆里。
還有個嘶啞的聲音說,它是泥巴,在大泥坑里躺了一輩子,跟癩蛤蟆和蛇做鄰居。有一天,它突然被人撈起,再和石灰、稻草混成了墻灰,糊在這里,一輩子都動彈不得。
對于墻灰們講的故事,我感到很新奇。我第一次聽說海里的貝殼能跑到山底,不起眼的稻草會計算自己的年紀(jì),還有癩蛤蟆和蛇竟然住得不遠(yuǎn)。
我婆見我聽得高興,大聲喊,再說說,再給我們的小山說說,墻灰,銅鎖,還有木床,別睡了,你們都說說。
我也跟著喊,墻灰,銅鎖,木床,都別睡了,快說故事,快說快說。
興許是我們的聲音太大,蓋過了隔壁的電視機(jī)。表弟開始大哭,薛建設(shè)的怒吼穿透了老墻——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shù)了,閉嘴吧,可別在俺們薛家瘋球了中不中?
我婆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她把我摟在懷里,小山,莫慌。我攥著她的胳膊,閉上眼睛,不再有人說話。小屋里失去了全部的光亮與聲音,然后,宇宙和時間的大門竟緩緩開啟。
我只需要躺著,屏住呼吸,就能和墻灰一起沉到白堊紀(jì)的海底探險。巨大的蛇頸龍從我頭頂滑過。墻灰說,不怕,它溫馴得很哩。在我腳下的白色細(xì)沙中,磨盤一樣大的菊石伸出了筆直的長刺。我伸手摸了摸,它的殼比塑料還要硬。要不是墻灰處處提醒我小心,我差點就要被菊石戳破了腳趾。
我就那么躺著,閉上眼睛,銅鎖帶我鉆進(jìn)了熾熱的地底深處。巖漿像是一條條燃燒的火蛇,在我的耳邊緩緩蠕動。銅鎖說,別碰,會燒手。它帶我躲過了因地殼震動而滑落的碎石,陪我蹲在一處堅不可摧的石壁之下,看通紅的巖漿逐漸冷卻成灰黑色的礦床,一塊反射著金光的黃銅冒出了尖尖的角。
我還是躺著,帶著婆的體溫,木床載著我飛到了雪原深處的針葉林。清冽稀薄的空氣倏的一下灌進(jìn)了鼻腔,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木床說,早知道這么冷,就該等三伏天再帶你來玩哩。我說,不礙事,要是伏天再來,可就沒有雪了。我扶著床板站了起來。木床說,可得扶穩(wěn),別摔著。我對木床點了點頭,再向沒有盡頭的遠(yuǎn)方望去。四下皆是白茫茫的虛空,只有伐木工人的號子從林與霧的深處傳來——
喲呵——嘿喲!
山兒高——人兒矮喲!
喲嘿——喲嘿!
名兒遠(yuǎn)——夜兒近喲!
呀哈——嘿喲!
我九歲那年,村里來了幾個人,其中還有小學(xué)的老師。他們說,現(xiàn)在可以給我報戶口,等有了戶口,我也能像表弟一樣去村小上學(xué)了。那位女老師客客氣氣地說,薛嬸子,外孫女一直跟你在家里待著,也不是個事兒,這孩子可是一天天大了。
對,村里人也附和道,建設(shè)娘啊,你都是個老婆子啦,也管不了小妮兒上學(xué),不如讓她去廣東找她媽吧。
我婆硬氣地說,俺們家的事不用村里操心,你們只管把小山的戶口上了就中。
村里人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們問,這小妮兒姓啥哩?上戶口總得有個正經(jīng)名字。
我婆不吭聲。
村里人繼續(xù)笑,老婆子,你那石匠女婿姓啥?
我婆的眉眼耷拉了下來。她訕訕地說,俺們小山跟那人早就沒關(guān)系了。
村里人建議,要不小山就隨她媽,也姓薛,中不?
那可不中,舅媽在一旁插嘴說,老薛家就這三間破瓦房,可養(yǎng)不活兩個姓薛的娃娃。
我婆的嘴角微微哆嗦。
村里人想打個圓場,建設(shè)娘,要不小山跟你姓陳吧?
我婆把脖子一挺,那可不中,陳家都扔了我兩回,我可不能再讓小山隨陳家。
大家都犯了難,還是村小的老師有辦法。那位文文氣氣的女老師提議,要不讓孩子姓“白”吧,咱這是白河村,姓白也說得過去。
我喜歡“白”字,它可比硬生生“薛”或者冷冰冰的“陳”好太多了。白,讓我想起了那遠(yuǎn)古海底,還有覆雪的森林。我婆當(dāng)然也看出了我的歡喜。她說,俺們小山就姓白了,名字就叫白山吧,是大山的“山”。
女老師鄭重其事地把我的名字寫了下來。她贊嘆道,薛嬸子厲害,這名字起得可真好。白山,多好的兩個字啊,像是有風(fēng)拂過日頭,像是有石立于河口。
女老師說得很對。在起名這件事上,我還沒有見過比我婆更厲害的人。
我媽的名字叫薛文書,也是我婆給起的。我媽小時候用過的褥子還壓在老木柜的最深處。鮮紅如血的緞面上,是我婆一針一線繡滿的鳳凰、孔雀和仙鶴,每一只都在乘風(fēng)直上。紅褥子說,你婆進(jìn)了薛家的第二年就懷上了,可你婆日日挨打,沒能熬到足月。分娩那天,產(chǎn)婆子大呼小叫,說這一胎橫生倒產(chǎn),怕是大小都難救。還是你婆咬緊了嘴里的半口氣,任憑產(chǎn)婆子的身體死死壓在自己肚子上,才將胎兒轉(zhuǎn)了身。那個短命的男人進(jìn)屋,瞅了一眼正在血泊里哇哇亂叫的女嬰,罵咧著就走了。你婆沒空傷心。她早就給女嬰繡好了衣帽鞋襪,還取好了名字——文書。你婆沒上過學(xué),一輩子只能在豬圈和田埂里打轉(zhuǎn),所以,她把“文”和“書”都放進(jìn)了女兒的名字里。這可是你婆心里頂頂有分量的東西了。
文書,文書,不哭了。
紅褥子襯在婆那麻稈一樣細(xì)的胳膊上,顫巍巍地托起了像貓崽子一樣的女嬰。年輕的母親把重生的自己擁在懷里,輕輕喚起了名字,文書,文書。那女嬰果然停下哭喊,只是張著嘴要找奶頭。
十六歲的初產(chǎn)婦,自己走路都還不穩(wěn),又哪來什么奶水?所以,婆去央求鄰居家里的母羊,貳角,貳角,勻我一些奶水,中不?貳角正在哺喂幾只剛落地的羊羔,難免有些摳搜。但她聞到了我婆身上的慌張,那是母親與母親之間才能讀懂的求生暗號。貳角想了想說,你再去白河灘上摘些苜蓿吧,要最嫩的葉子。我婆抱著紅褥子就出了門。等她再回來時,貳角身旁的瓦罐已經(jīng)灌滿了淡黃如乳脂的奶水。貳角說,這些你先拿去,我的孩子已經(jīng)能站會跑了,你的路還長。
我婆還跟家里的母雞灰毛和母鴨扁嘴開口,求她們?nèi)ネ饷娑喑蚤L蟲,下幾個好蛋給她,讓她能早一些養(yǎng)出自己的奶水。灰毛和扁嘴嘀咕了一會兒,搖搖擺擺進(jìn)了屋,跳上板凳,看了看紅褥子懷里那眨巴著眼睛的瘦小女嬰,嘆了口氣,也算是同意了。雞雛和鴨雛交給我婆帶著,灰毛和扁嘴一大早就出了門。不知道每日里要翻多少趟泥坑,才能生出拳頭大小的蛋。那蛋黃沉甸甸的,像是秋天剛挖出來的紅薯頭,每一個都泛著紅亮的油光。
在她們的共同照顧下,文書平安長大了,身體健康,就是讀書不怎么靈。我婆在油燈下做針線活,文書就枕著字典打瞌睡。我婆嚇唬她說,如果不好好上學(xué),將來蹚不過白河,只能在這山坳里憋屈一輩子,那可有得受哩。文書害怕了,拼命掐自己的胳膊和腿,但還是看不懂眼前那些東西。這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初中畢業(yè)后,文書通過招工進(jìn)了白河鎮(zhèn)的石雕廠,跟著師父學(xué)雕刻,走上了與文與書都再無關(guān)聯(lián)的另一條路。
在婆的屋里,還有不少文書留下的小東西。
有一尊石貓,名叫青貍,正在用前爪滾動一個密密匝匝的松果,被我婆放在大木柜的頂上。有我在這里鎮(zhèn)宅,小山什么都不用怕了。
有一只石魚,名作黃龍,滿弓似的身子正在奮力向上躍起,被我婆擱在寫字的木桌上。小山好好讀書,將來就能比我跳得還高。
還有一雙白玉并蒂蓮,不知道名字是什么。盛開的花頭沉沉垂下,被我婆埋進(jìn)了木箱的最深處。我始終找不到和它說話的機(jī)會。
作業(yè)寫累的時候,我就捧起這些石頭,想象著年輕時的女媧,是如何一刀一鑿地捏出這些生靈。而關(guān)于我媽過去的故事,石頭們也有各自不同的說法。
少女薛文書有的是天分。同樣的一塊石頭,在別人眼里只是尋常毛料,任誰都得反復(fù)琢磨十天半月;光是觀察質(zhì)地、紋路和花色還不夠,總得繪出作品草圖,甚至還得用泥巴捏出模型,才能進(jìn)入粗胚雕刻。只有文書不必如此。在她眼中,每塊石頭都有注定的命數(shù)。她只消粗粗打量幾下,那藏匿于石中的神佛或花鳥便躍然而出。根本毋須任何笨拙的設(shè)計,只待她拿起合適的工具,剝?nèi)ニ鼈兩砩隙嘤嗟氖`即可。這是石雕匠人們花上半輩子才有可能摸著的門路,文書不到三年就走出了頭。甚至有外地客商專程將價值不菲的石料送到白河鎮(zhèn),當(dāng)面交到薛文書的手里才放心。
但她缺了些運氣。女石匠薛文書孤獨地意氣風(fēng)發(fā)著,和她同齡的女工們都已經(jīng)披上了嫁衣,離開了屑粉彌漫的石雕車間。而文書的四周,則緩緩升起了障目刺耳的塵霧。有人聲稱看到了薛文書對著石頭說話,這個薛家的子女和她娘是一模一樣地邪性。還有人畏懼薛文書動刀弄斧的手沒有絲毫猶豫,這個女人多半也染了失心瘋,就像她娘當(dāng)年膽敢害死自己的男人。無論哪種說法是真的,薛家這對兄妹,都不可婚配。
薛建設(shè)還有房子和田地?fù)踉谇懊妫ξ臅鴦t沒有這種羈絆。她想要掙脫這種荒謬,就從薛家搬了出來,在青石、砂巖和白玉堆里扎了根。切割打磨的機(jī)器震天作響,但還是蓋不住那些腌臜的言語詛咒。薛文書被困其中,滿頭青絲被灰色的石屑一口一口浸染,她成了掙不脫石頭牢籠的獸。她只能忿恨地把鋼釬日復(fù)一日地砸進(jìn)石頭,纖細(xì)的雙手被磨出了層層疊疊的血痂,百次千回,她始終找不出一個重造自己的法子。
文書的母親對此很是心疼。大柳樹每天傍晚都會看到她匆匆經(jīng)過,揣著兩個剛出鍋的熱饃。矮小的母親需要踩著碎磚,才能扒著車間的窗子,一遍一遍叨擾,文書,文書,把手上的活計停一停,先吃飯。
文書把頭埋在擠擠攘攘的石料里,聽不到任何來自母親的聲音。
文書,文書,這塊料子先放下。心急的母親走到文書的面前,你聽聽,它正在發(fā)脾氣哩。它可不想被刻成墳前的石碑。它要去當(dāng)橋上的石欄桿,成日看著流水才更自在。
文書從操作臺后面直起了身,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手里的刀子和鑿子卻狠狠砸落在地,濺起了帶刺的火星——薛家還不夠你耍瘋,非要到這兒撒潑?
文書于是逃向更遠(yuǎn)。三十一歲那年,她跟師父一起辭職去了廣東闖蕩?;疖嚭魢[著南下,母親才從那凄哀的鳴笛里聽出了文書遠(yuǎn)行的腳步。母親能與這世上萬物對話,唯獨與女兒之間,隔了小半個中國,整整五年都再沒有一句言語。
母親的嗓子啞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在她肚子里扭成無數(shù)的疙瘩,孤獨的勞作更是抽干了她的精神與血水。除了去地里和獸棚干活,她多數(shù)時候只是干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是一串過早風(fēng)干的苞谷。老石磚、老井臺與老磨盤很久都聽不到她的嘮叨了,逐漸忘記了怎么和人說話,也忘記了她們之間最隱蔽的秘密。偶爾有那么幾回,母親遠(yuǎn)望著村子南邊的山頭出了神。實在是想得慌,她才向屋檐下的燕子開了口。
小燕,小燕,你們飛去南方過冬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的文書?
燕子們正在做窩,嘀嘀咕咕討論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告訴母親,廣東很大,那里的一個火車站都要大過這整個白河村的山與水。也許文書就藏在人海里,只是難以辨認(rèn)。
今年冬天我們會再去找找她,燕子安慰母親說道,我們?nèi)裎臅丶遥呐率腔貋砜匆谎垡埠谩?/p>
也許是燕子真的捎去了消息。一個冬夜,文書敲響了門。沉沉的風(fēng)雪擁著久未歸家的女兒,全然不顧她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大衣。來不及買棉襖了,文書說。她解開大衣的扣子,把懷里的溫?zé)嵋还赡X倒了出來,其中還有個來不及取名字的女嬰。文書說,聽說自己懷孕,她的師父就跑了。大概是回了白河鎮(zhèn),或者逃到了其他什么地方。她不在乎。因為她已經(jīng)決定了,自己要成為一名母親。
那夜風(fēng)凜雪驟,將文書的話語凍得僵硬。母親床頭的青貍和黃龍都不敢吱聲,他們只是悄悄記下了文書的話,還有她的樣子。文書圓潤了一些,家鄉(xiāng)刻在她臉上的陰霾已散去大半,她的眼睛里甚至生出了南方獨有的溫軟。她托付母親,孩子你給帶著,我還要回廣東打工。和上次出走的決然不同,那一晚,文書在臨出門前又回了頭——我看過這孩子的命,比我好,是塊讀書的料,我再去給她攢些學(xué)費。
我婆顧不上挽留再度南飛的候鳥了。她手忙腳亂地從老木柜里翻出文書小時候用過的紅褥子,再慌里慌張地抱起我,把我緊緊貼在她干枯的胸口,直到她重新化作了與我同樣的飽滿和綿軟。
我婆自言自語,這回起名,可不能再叫文啊書啊了。人知道得太多,就會走得太遠(yuǎn)。這么好的孩子得留在身邊,那就叫“山”吧。無論遇到什么,山,總是能巍然不動的。
我每日放學(xué)后會路過大泥坑,我的朋友們則準(zhǔn)備好了許多故事。從動物和花草的口中,我知道了更多白河村的過往。比如,山神如何庇護(hù)這里六畜興旺,地仙又如何保佑此處五谷豐登。我躺在老柳樹下聽得入迷,直至日沉風(fēng)起,身上滾滿了塵灰也全然不知。
我婆說,怎么天天弄得這么臟哩。白河村的夏夜,悉悉索索,溫?zé)嵊致L。我婆把我放在大木桶里,用老絲瓜絡(luò)為我擦去身上的泥點。細(xì)碎清香的薄荷葉浸泡在桶里,跟著水面的波動,上下翻滾,像是被卷入海浪的筏子。我婆說,小山細(xì)皮嫩肉,跟文書小時候一模一樣,好看著呢,可不能再長痱子了。
大木桶也附和道,是哩,一模一樣。不過她也很老了。此時泡在她懷里的,到底是現(xiàn)在的小山,還是幼年的文書,她也快要分不清楚了。
我很好奇,大木桶,難道你的年紀(jì)比我媽還要大嗎?
我婆拍手大笑,這可是個比我還要老的老桶。老桶,老桶,以前的事我都快忘光了,你還能想起哪些,跟小山說說吧。
這我可不信,怎么會有活得這么久的東西?那老木桶含著水,說起話來口齒不清。我需要費上很大力氣,才能聽清楚它在講什么。
它說,1938年,到處都傳言,日本人就要打到鄭州了。陳家老頭收拾了所有不值錢的東西,打算等炮聲一響,就帶全家南下逃難。但是,還沒等到日本人出現(xiàn),花園口的大堤就炸了,黃河水從天上倒灌下來。陳家老頭把剛滿一歲的小子放進(jìn)木桶里提著,陳家老媽牽著兩個閨女,一家人就開始南下逃荒了。
陳家大閨女那年七八歲,名叫陳老大。小閨女那年只有三四歲,名叫陳老二,也就是你婆。一家人挑著木桶,從鄭州走到漯河,災(zāi)民太多,已經(jīng)好幾天都討不到吃的了。陳家老頭把老大賣給了鎮(zhèn)上的一家糧店,換了幾個干餅。從漯河走到南陽,災(zāi)民沒了不少,又添了新的,浩浩蕩蕩地啃光了所有的野菜和樹皮。陳家老媽只能帶著老二跪在一座道觀門前,懇求道姑們把孩子留下,給她口剩菜剩飯,餓不死就行。陳家老媽把頭重重地磕在道觀門口的青石板上,磕出了殷紅色的回響。
道姑們勉強同意了。陳家老媽說,自己身上已經(jīng)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只剩一個木桶,讓小妮兒收著當(dāng)個念想吧。陳家老頭舍不得那個大木桶,拖著不肯給。陳家老媽作勢要把小子往地上摔,才唬得老頭松了手。
你婆就在道觀住了下來。陳老二那時并不比老桶高,但必須得去打水。她費力爬上了井臺,用稚嫩的小手拍著石頭轆轤說,磙子,磙子,你可沉得很哩。轆轤好像聽懂了她的話,竟然開始自己打轉(zhuǎn),幫她把吃滿水的老桶搖了上來。老二又拍了拍我,老桶,老桶,你也沉得很哩。老桶我可是很為難,因為木桶可沒辦法自己長出腿走路。我只能告訴老二,還是得多吃點,再多長些力氣。
你婆在道觀里不用一直挨餓,僥幸地活到了1942年,終于等到了大饑荒。道觀里的麥田和菜地被遮天蔽日的蝗蟲撕得粉碎,餓紅了眼的災(zāi)民們再沖進(jìn)來時,只能為所剩無幾的草根大打出手。道姑們不得不撇下這里,四散逃亡。臨行之前,她們把老桶還給了已經(jīng)長到半人高的陳家老二。桶里塞了幾件干凈的舊衣服,衣襟里面還縫著幾塊干硬的碎饃。
道姑們說,小老二,你走吧,往南面再走走,說不定還能有活命的機(jī)會。
七八歲的陳老二就抱著老桶上路了。我們倆在餓殍滿地的城鎮(zhèn)與荒野中穿行。但無論走得多快,似乎永遠(yuǎn)都到不了有太陽的地方。還好彼此是個伴。我倆不分晝夜地說話,一直說話,就沒那么害怕死,也沒那么害怕死人了。我們向奄奄一息的樹樁問過路,在破落鬧鬼的寺廟里躲過雪,從夏天走到了春天,這才走到白河灘上。春寒刺骨,陳老二渾身發(fā)燙,再也挪不動半步,就倚著老桶沉沉睡了。
桶里裝著解渴的泥湯水、充饑的觀音土,還有一路上攢下的樹葉、蟲子,以及被野狗啃剩下的,不知名的骨頭。要沒有這么些壓桶底的好東西,你婆恐怕要被剛化凍的白河水沖進(jìn)了漢江,老桶說。她身上的桐油早已脫落,說起話來四處漏風(fēng),和我婆很是相像。
不過,對于老桶的這段故事,我是有些懷疑的。
那時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會認(rèn)字,能讀書。我還知道,有不懂的問題,最好就去問老師。老師可說過,從白河鎮(zhèn)坐上車,半天就能到南陽城了。你們咋會走了半年?
我婆和老桶都笑了。她們說,以前的時間,可比現(xiàn)在要慢得多哩。
我才不信。
那時我手上已經(jīng)有電子表了,也是我媽從廣東寄過來的。聽說我媽在外面又結(jié)了兩次婚,做生意好像發(fā)了點財。她打算接我去廣東上學(xué),但我婆每次都在電話里跟她吵:薛文書,你不想養(yǎng)的時候就把小山丟給我,現(xiàn)在說領(lǐng)走就領(lǐng)走?
我想要假裝聽不到她們的吵架。所以,我貼著自己的手腕輕輕問,小表,小表,時間會走得忽快忽慢嗎?
電子表認(rèn)真思考了一會兒,滴滴滴滴跟我說,時間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你自己就能調(diào)。
我有些吃驚。時間不是死的嗎,怎么還能調(diào)?我摘下電子表,翻來覆去地看,把所有的按鈕都按了幾遍,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讓時間流回過去。
但沒想到,小表的屏幕閃了幾下,然后熄滅,就再也亮不起來。
舅媽把從廣東打過來的電話遞給了我。我媽在電話那頭大聲吼,白山,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不離開白河村,你這輩子都找不到能給電子表換電池的地方。
所以,我還是搬去了廣東了。小表有了新的電池,重新開始記錄時間。但我不知道這里的時間準(zhǔn)不準(zhǔn)。還有,跟白河村比起來,廣東的時間到底是快還是慢。而且,更奇怪的是,無論我怎么喊小表的名字,它都不再跟我說話了。
可能是因為我也有了新的名字,小表就不認(rèn)識我了??隙ㄊ且驗檫@個。我媽給我改名叫“白珊”,她說這更像是南方女孩子的名字。寫卷子的時候,“珊”可比“山”要多出許多筆畫。我討厭這么復(fù)雜,但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
廣東是個潮濕悶熱的新世界。熱帶喬木們遮天蔽日,我掉入了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蒸籠里。汽車貼著地面尖嘯奔走,尾氣凝成散不開的油霧,辛澀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看不清楚自己是誰,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兒。這里的老榕樹、大蝸牛與禾花雀都給不了我答案,它們甚至聽不懂我的提問。但我媽好像沒有這個困擾。她燙了卷發(fā),還學(xué)會了講白話,像一株自由茂盛的蕨類植物,毫不費力地融入了高樓雨林。
我跟著她去了只在電視上見過的麥當(dāng)勞,第一次嘗到了夾在面包里的雞蛋。不過比起我婆做的,味道還是差了一些。我又開始想念婆了。我放下吃的,低頭擺弄著手腕上的電子表。小表,小表,我把它貼在嘴邊小聲喚它的名字,你跟我說說白河村現(xiàn)在幾點了,我婆吃飯了沒,家里可比這兒涼快吧?
我媽用沾了番茄醬的手指頭,狠狠戳了我的腦門——你最好不要跟你婆學(xué)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等下要去見叔叔那邊的父母,別忘了問爺爺奶奶好?,F(xiàn)在快把漢堡包吃了,一會兒到飯桌上不許狼吞虎咽,記住了沒?
我學(xué)會了南方的餐桌禮儀,而我媽的戀情依舊不太順利。原因可能還是在我,只是她從來不愿跟我談起。要是我在晚上假裝睡著,就可以聽到她在客廳里獨自聊天。散落一地的啤酒瓶和煙頭算不上健康,但它們是我媽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我媽開始把更多的時間放在生意上。她已經(jīng)在珠寶市場有了一個不小的鋪位,我每天放學(xué)之后就來到這里,坐在角落寫作業(yè),順便看她涂著濃重的口紅,與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們一分一分地掰扯著商品的價格。她很忙,我與她能說上的話屈指可數(shù)。想要消磨時間,我就得給自己找點好玩的。
所以,我給這鋪位上的寶石們都起了新名字。我偷偷問一串包著蟲子的琥珀,小黃,小黃,你是怎么抓到這只螞蟻的?琥珀把臉別了過去,沉睡的螞蟻也只是瞥了我一眼。它們都不想跟我說話。
我再捧起一塊紫色水晶,小紫,小紫,你的顏色是怎么形成的?珠寶市場頂棚的燈光閃爍,點亮了藏在晶簇里的無數(shù)顆星。水晶只顧著和光影打鬧,也沒有理我。
我湊到一只翡翠鐲子的面前,小綠,小綠,你真的能發(fā)出風(fēng)鈴那樣的響聲嗎?鐲子懶洋洋地躺在紅絲絨盒子里,并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
在珠光寶氣的擁簇之中,我陷入了無際的荒蕪。我婆教給我的方法在這里徹底失靈了。我沒有辦法喚醒這些寶石,甚至沒有辦法喚醒我媽。我的世界只剩下毫無意義的雜音,再也聽不到海底、地心與森林的響聲。我無比想念老桶、墻灰、銅鎖、木床、竹篾、大頭、黑溜、花毛,還有我婆。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我偷偷攢了零花錢買IC卡,在公共電話亭給白河村打電話。我舅和舅媽總是說,你婆睡了,你婆剛出門,你婆在地里干活,你婆在鎮(zhèn)上看戲。你婆癱了,你婆在醫(yī)院,你婆聾了。你婆聽不了電話。你婆快要不行了。
我分辨不出這些話的真假,但時間越久,越發(fā)擔(dān)心。我不得不去央求我媽,快過年了,咱們回去看看吧。我媽正在算賬,眼也不抬地拒絕了我,不行,珠寶市場過年也不休息。
我把書包狠狠砸在地上:薛文書,就算你不要你媽,我還要我婆。
可能是因為我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我媽這次終于聽懂我的意思了。她從厚厚的賬本里直起了身,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過了半晌,她終于擠出了一句話,行,你都出來八年了,回去看看也行。
八年。竟然一下子過去八年了。電子表曾經(jīng)告訴我,時間的快慢可以調(diào)節(jié)。但到底是誰調(diào)快了我的時間,我不明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高中,知道人類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顆遙遠(yuǎn)的彗星,它正以每八年為一個周期掠過銀河系。也許我曾在白河村的夜空見過它的影子,但等不到下個輪回,我的銀河就要徹底崩塌了。
我們在臘月里回到了白河村。薛建設(shè)正準(zhǔn)備翻建老屋。磚頭、瓦塊、鋼筋,亂七八糟的東西堆滿了院子和偏房。我婆也像垃圾一樣被扔在老木床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鼻子里也只有半口氣還在打轉(zhuǎn)。老木桶就放在她的床頭,里面堆滿了腐臭的便溺物。
大人們站在院子里說話。舅媽熱情地跟我媽拉著家常,大姐,幸虧你們回來了,咱媽整天都盼著再見你和小山一回。
我媽沒吭聲。
舅媽又客氣地說,姐,咱家這次蓋房子,專門給你和小山留了一間東屋。
我舅也沒吭聲。
舅媽只好頓了頓再開口,姐,這是你們薛家的祖宅,這回翻修還差八千塊錢。你是薛家大閨女,得當(dāng)家做主。我們只能等你回來才敢開工。
我沒心情聽他們扯閑篇了。我把偏房里所有的垃圾都拾掇起來,一件一件地扔在我舅和舅媽的腳下,再給我婆擦洗了身子,換上我給她帶回來的新衣服。老木桶也被我刷得干干凈凈,端端正正地擺在床頭。
我在婆身邊躺下了,就像是童年的許多個夜晚那樣。我挽著她的胳膊,輕輕說,婆,我回來了。
我婆早就聾了,也瞎了。她聽不到我,也看不到我。
我怎么才能跟她說話,是叫她的名字嗎?
那她的名字又是什么?
是陳老二嗎?是薛嬸子?還是建設(shè)娘?
不是。都不是。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的名字。
我只能叫她婆,一遍又一遍叫著。終于,她干癟的身子顫了顫。她一次又一次試著握住我的指頭。我知道,她這是在一聲又一聲地回應(yīng)我。
她說,小山,小山,是我的小山回來了。
墻灰被鏟掉了大半,剩下的聲音也很微弱,但它還是掙扎著說,是小山回來了,你婆可想你得很。
木床折了一條腿,被幾塊碎磚支起來,它硬撐著說,是小山回來了,你婆天天睡覺都夢著你。
銅鎖被我從門后的垃圾堆里扒出來,早已銹蝕不堪。它和木桶一起嘶啞著跟我說,是小山回來了,你婆說要再見你一面才能合眼。
大頭、花毛、竹篾、黑溜和冰冰,早就不見了。我再也聽不到她們的聲音。她們都和曾經(jīng)的小山一樣,在時光的海浪里,慢慢坍塌成了一把透明的砂。
我婆的遺愿是葬在老木桶里。
她死的時候只有五六十斤,老木桶完全裝得下她。但是,我媽還是去買了最貴的一口棺材。棺材鋪的老板說,這口大棺就是用泥坑邊上的那棵老柳樹打的。有人嫌柳木的性子過陰,但給你們薛家老婆子用,是再好不過的。都說你們家老婆子能通靈,聽得懂所有物件說話,是真的嗎?
我媽似乎什么也沒聽到。
老板又問,石碑打算怎么寫?
我媽說,就寫“薛陳氏之墓”吧,其他的也沒什么了。
木桶和柳木棺一起陪我婆入的土。我媽還請了七天的戲,戲臺就搭在大泥坑的旁邊,唱了好幾出《鍘美案》。劇目是我媽定的。她小時候經(jīng)常聽我婆講起秦香蓮的故事,想必我婆很是喜歡。在好酒好菜的伺候下,整個白河村都忘掉了蒙塵的過往。年少時倉皇出逃的薛文書,如今是眾人口中了不起的大老板,把老娘的葬禮安排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真是中用。薛家老婆子有這么排場的葬禮,也是她賢淑溫良、與人為善的福報。
眾人吃得滿意,在夜深之后逐漸散去,我媽拎著一壺黃酒,進(jìn)了偏房,找到了正盤腿坐在老木床上發(fā)呆的我。我媽說,你現(xiàn)在長大了,可以嘗嘗這個,白河的黃酒很好,是哪里也比不了的。
我將一杯溫?zé)岬狞S湯灌下了肚。不過半分鐘的時間,它們又變成滾燙的清淚,從我的眼底涌了上來。
我媽盯著斑駁不堪的墻灰,緩緩說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丟在這里,又把你從你婆身邊帶走??墒牵∩?,你知道嗎,那也是我媽。如果不是她害人,我怎么會打小就沒了爸?我的童年是怎么過來的,你知道嗎?學(xué)校里的人怎么說我,車間里的人怎么說我,你能想象嗎?所有人都知道,那次意外,是你婆動的手。文書,文書,她還有臉給我起名叫文書。她害死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書上講過的圣賢道理?
我給自己又添了一杯黃酒,清柔的辛辣化開了我緊鎖的喉嚨。我說,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那樣。
我媽轉(zhuǎn)過頭看我,冷笑了一聲: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你能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最后一杯黃酒在我的心底翻騰,像是迸發(fā)的巖漿。是的,我當(dāng)然知道得比你還要清楚,老木桶早就告訴過我了。還有我婆手上的老銀鐲,我婆穿過的老褂子,我婆用過的老瓷碗,它們都看見了這件事。它們早就跟我說過了。是那個男人喝多了酒,滿院子追著我婆要打。但那是正月里,老石磚早已上凍結(jié)冰。男人站不穩(wěn),被老井臺絆了一跤,然后一頭磕在老磨盤上就死了。這屋里的所有物件都知道真相,只是你不相信它們會說話。你也不相信我婆的話。
所以,這件事跟我婆無關(guān),是那個男人死得活該。我瞪著我媽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我媽摔下酒壺和門,轉(zhuǎn)身走了。她甩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婆的瘋病,你可算是全都染上了。
薛建設(shè)家的房子在兩天后正式動工。在老屋被徹底推倒之前,我刮下了一小片墻灰,撿了半截床腿,從老木桶身上拆下一塊板子,收好那把已經(jīng)擰不開的銅鎖。我把這些都裝進(jìn)了書包里,然后背上我的整個宇宙,頭也不回地蹚過了奔流不息的白河。
我媽薛文書死于2014年。
她是病死的。她的最后一任男友,人還不錯,每月會按時打給她一筆錢。但他們已經(jīng)不怎么見面了。不見也好,我媽說。她丟掉了病房床頭的鏡子,不想再從鏡面中反復(fù)窺見自己所剩無幾的命數(shù)。
我媽看命是準(zhǔn)的。我也許確實是塊讀書的料子??忌狭藦V州的一所大學(xué)之后,我就從我媽家里搬了出來。此后的十余年,我們始終保持著淡淡的母女情分。我和她之間聯(lián)系得不多,但我婆留下的方法還在。我們都會在各自的生活里找到能說話的朋友。
外面的世界時好時壞,但女人的一生很短,總要出來看看。這是我媽留給我最后一句完整的話。彌留之際,她蜷曲在病床上,像是一尊平靜溫潤的臥佛。醫(yī)生找到我,家屬還有什么話,就進(jìn)去說幾句吧,病人也許還能聽到。
我跪在病床前,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叫她,媽,媽。
她沒有理我。
我想起婆說過的,要叫名字。我就改口喚她,文書,文書。
她的眼皮顫了一下。
我輕輕撲在她身上,盡力將她擁進(jìn)懷里,文書,睡吧,睡吧,放心睡吧,睡著就不難受了。等你睡了,我就抱你回家。就像那些遙遠(yuǎn)的夏夜,我婆曾經(jīng)抱著我進(jìn)屋那樣。
文書最后的半口氣也散了,呼吸聲悄然淡去。
最后那一刻,只剩五六十斤體重的我媽,身上映出了我婆臨終前的樣子,也讓我看到了許多年后自己的影子。
即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再次分開。
我?guī)е覌尩墓腔一亓思?。白河?zhèn)的石雕廠里,刻碑的老師傅已經(jīng)年紀(jì)很大了。他聽說我是來給薛文書刻碑,特意摘下了眼鏡,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不過,無論他想說些什么,那些啰里巴唆的屁話都被我攔了回去。
我說,我掏錢,你干活。第一塊碑上寫“薛文書之墓”,第二塊碑上寫“白靈語之墓”。第三塊碑你給我刻好,“白山珊之墓”,先存著,用的時候會有人來取。
那位老師傅頓了頓說,薛文書我認(rèn)識,不過,你家誰叫白靈語?
我說,是我婆,我要給她換塊碑。
那老頭把鑿子一扔,憤怒地說,扯淡,沒聽說過小輩給祖宗改名換姓。
我也吼了回去,滾蛋,不干就把錢還我,這鎮(zhèn)上又不是就你會刻碑。
老頭沒有把錢還給我,所以他總算是閉上了嘴。
我把兩塊嶄新的墓碑埋在山腳下,白河從我們?nèi)齻€人的心底奔涌而過,將幽暗的一牙彎月攪碎,再卷入無邊的時間之淵。
萬籟俱寂之中,我聽到了墻灰的聲音,老桶的聲音,木床的聲音,銅鎖的聲音,還有陣陣熱浪從土地里蒸騰而起的聲音,鑲嵌著碎鉆的銀河從山后初升的聲音。
兩顆耀眼的流星從樹梢滑落,我聽到我婆和我媽在不遠(yuǎn)處招呼我——山珊,動畫片開始了,快點回屋來。
那屋里響起了遠(yuǎn)古的海浪,熾熱的巖漿,還有清冽的雪松,以及悠長的號子,就像我們腳下的白河一樣,永恒地流淌在這靜謐的山水月影之間。
喲呵——嘿喲!
人兒重——山兒輕喲!
喲嘿——喲嘿!
名兒起——夜兒落喲!
呀哈——嘿喲!
呀哈——嘿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