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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9期|趙以琴:走了的語言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9期 | 趙以琴  2025年10月13日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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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會講故事,但她會嚇五妹們。怎么嚇?母親呀,說夜里不可吹口哨,一吹口哨強盜就來,來了的強盜偷不著東西,見了人,人也是要挨幾大拳頭的。也總說,夜里有老背背,老背背不偷東西,不打人,但背人。背人做什么?背人去黑黢黢山洞,把心挖了,腰子挖了,眼珠子挖了,這些挖的心、腰子、眼珠子,可以賣到天邊去。五妹們很害怕,害怕母親說這些嚇人的事,也在想,怎么挖呀?想不明白,母親也說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挖的。母親說村街傍晚扯霍山的事,說是因為天上有個神仙,叫霍山,哪家小孩不聽話,她就扯霍山,把霍山扯到不聽話小孩身上,小孩就會被燒成糊炭。這里,母親用了她,意思霍山是一女的,是母親口中的女神仙,也叫電母親。說到電母親,五妹們就呵呵笑,說,真有電母親?那母親是什么母親呀,米母親、菜母親、豆花飯母親、涼粉母親。母親笑,說,你幾個小屁孩,老娘呀,是老娘母親。

對于電母親,老娘母親說,電母親有名字,叫朱佩娘。哈哈,都有娘字,看來母親說的該是真的。天上的電母親該真是叫朱佩娘。村街有個朱大娘,她和電母親是不是親戚?四姐問道,母親則說,去問一問,電母親朱佩娘和朱大娘是不是親戚,說不定,朱大娘就是朱佩娘下了凡間,到了混子村。這個嘛,有些玄,不過,四姐看到朱大娘家堂屋門楣上掛一面大鏡子,大鏡子上頭還掛一個口露白牙的不知道什么怪物,有些嚇人。從朱大娘家門前經(jīng)過,有些膽怯,想抬頭看一眼堂屋門楣,可抬頭不光能看門楣的鏡子,也能看門楣上的怪物,回家定是要做噩夢的??芍齑竽锛铱偸且サ?,為什么?哎,朱大娘不發(fā)電,不扯霍山,可朱大娘打針、開藥、看病。母親要是肚子痛、腦殼痛、腿癢,喊四姐,說,四姐,去,去朱大娘家開點止痛片來吃,開點頭痛粉來吃,開點腹不酸來吃。這些藥呀,好得很,吃頭痛粉,頭不痛了,吃止痛片,全身不痛了,吃腹不酸,喲,肚子不痛了,真是藥到病除。朱大娘家的藥房就在堂屋一側(cè)的石頭房子里,去,定是上石頭臺階,上石頭臺階定是到堂屋門口,轉(zhuǎn)個小彎彎才是石頭房子,那感覺,一上到石頭臺階,四姐心里就抖,把個眼皮子低著,把個腦袋低著,把個身子緊縮著,好像肚子痛的是四姐,腦殼痛的也是四姐,腿痛的也是四姐。朱大娘會說,四姐,這個吃一顆,這個吃半顆,這個吃三分之一。四姐呀,咬著喉嚨說,不是我,不是我。

至于朱佩娘嘛,她就是電母親,就是霍山,就是閃電?;羯绞谴褰秩颂赜械恼Z言,也不知為什么不寫成火山,寫了霍山,這個霍山和火山該是有區(qū)別的。若是要找出區(qū)別來,該是要從咬文嚼字的角度去思考。此處不咬文嚼字,只說說村街的霍山,讓六弟害怕、大姐害怕、五妹害怕。為什么害怕?這個肯定是害怕的。母親說,只要天上扯霍山,那定是電母親生氣,且氣很大,該是那個叫雷父親的神惹了電母親,電母親才發(fā)那么大的火。這有點像母親,父親若是惹了母親,母親也是要發(fā)火,只是母親的火不大,叨叨幾句就好??呻娔赣H不,若是雷父親惹了她,她就發(fā)大火。那,雷父親是誰?母親笑了,說,雷父親就是敲鼓的雷父親。要是雷父親惹電母親,電母親扯了霍山,那雷父親就敲鼓,敲得一聲比一聲響,好像和電母親比著生氣。不過,這個雷父親,母親說,他也有名字,叫雷震子。雷震子?是呀,叫雷震子。雷震子是《封神榜》里的大鳥,會飛。雷震子打雷,真不知道,《封神榜》里怎么沒有演。那意思就是說會飛的大鳥是雷震子,還會敲鼓,叫了朱佩娘的女神仙是電母親,他們兩個是夫妻,就跟母親和父親一樣。他們有孩子嗎?有像五妹、六弟、四姐、三姐、大姐這樣的孩子嗎?問母親,母親說,他們呀,忙。忙什么呀?忙著吵架,忙著一個扯霍山,一個敲鼓,一扯霍山,一敲鼓,要不多時,雨就來,來了的雨,那個猛烈呀,打在閣樓瓦片上,那聲音,急得跟馬兒奔跑一樣,也跟六弟鼓脹的尿包一樣,真擔心瓦片得個洞,淋濕閣樓里五妹的床、四姐的床、三姐的床。

五妹們喜歡雨。說雨來了,混子河漲水,漲水的混子河里,有好東西,有鑰匙扣、塑料杯、鏡子、剪刀、電池蓋、啤酒蓋、星宿石,還有數(shù)不清的魚,在混子河里蹦跶來蹦跶去,也有一些豬、牛、羊、木箱子、木板凳、木桌子,在混子河里漂呀漂,不曉得它們漂到哪里去。五妹們不喜歡霍山,不喜歡雷父親。四姐說,霍山一扯,好像要扯到身子上,身子好像被霍山扯碎一半,也好像要扯眼珠子,比老背背還要嚇人一些。有些時候,一個霍山一來,呀,家里的碗破了,再一個霍山一來,林子里的樹燒起來。雷父親也跟著嘶吼起來,那樣子,太嚇人。在混子村,霍山發(fā)大脾氣,雷父親也發(fā)大脾氣,一個甩臉子,一個甩身子,把個混子村的松樹林點燃,甚至把牛圈棚里的一頭黃牯牛甩死,當然,也把四坪山的桂花樹甩出一個大窟窿,還把操轉(zhuǎn)臺的鐵欄桿甩斷了半截。你說,霍山是不是很嚇人,雷父親是不是也很嚇人?只要霍山一來,雷父親一來,四姐躲在閣樓被窩里,五妹躲在閣樓被窩里,三姐躲在閣樓被窩里,六弟躲進母親懷抱里,大姐呀,躲進廚房里。母親則笑,笑得那個脆,說,沒有孝心,才怕雷公電母。說完笑得更脆。

2

雪彈子是個壞家伙,村街人恨它。雪彈子不管,就算全村街人恨它,它該來還是要來,擋也擋不住,任由你是天上的雷神,還是風里的風神,或是水里的河神,都擋不住。雪彈子是個大脾氣的壞家伙,誰拿它也無法。就跟母親拿六弟的鼻涕沒辦法一樣,隨便怎么擦,鼻涕永遠在,鼻涕比鼻子還要頑固,死乞白賴地黏在六弟鼻子上。六弟也不管,就算全家人說他的鼻涕,臟鼻子不說,還臟筷子,臟碗,關(guān)鍵是臟盤子里的菜,臟的菜,全家吃。吃臟菜的全家人,心里有氣,對六弟的鼻涕恨得要命,可六弟就跟雪彈子一樣,是一個大脾氣的壞家伙,哦,錯,是六弟的鼻涕是一個大脾氣的壞家伙,就是愛到鼻子口,硬是要和上嘴唇斗嘴,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什么雪彈子是雪下的蛋,也是雪下的冰團子,放嘴里,沒蛋的味,但有冰團子味,跟吃冰棒一樣。

六弟不恨雪彈子,他是村街唯一不恨雪彈子的人。為什么不恨?他呀,要吃雪彈子,說雪彈子是雪下的蛋,是雪下的冰團子,吃起來,跟吃冰棒一樣,那滋味,好受。到夏天,有人掛箱子,箱子里放冰棍,叫賣著,白糖糯米冰棍,白糖糯米冰棍。六弟聽不得這個聲音,一聽這個聲音,沒魂,魂跟了冰棍箱子,跟了白糖糯米冰棍。不吃一根白糖糯米冰棍,六弟是要在地上打滾的,打起滾來,比家里的大公雞還耍賴。把個大鼻涕,一根又一根擦在衣袖上、甩在灶臺上、放到大碗里,這個,是六弟的殺撒手锏。鼻涕這東西,只有自己不嫌棄。六弟還用舌頭舔鼻涕,覺得鼻涕好吃,是咸的,有味道,比水缸里的白水好吃。在吃不到冰棍的夏天里,六弟就愛上雪彈子,把個雪彈子吃一通,還說,跟玻璃糖一樣,嚼起來是脆的。也說雪彈子是夜明珠,夜里會發(fā)光。可雪彈子不到夜里,就攤成一攤水,六弟的夜明珠不見了。把雪彈子放在破瓦片里,說,這是水煮雞蛋,好吃得很。也把雪彈子放在褲包里,呵呵,好像尿褲子了。六弟依然不管,他在雪彈子里找到快樂。真佩服六弟,在村街人都恨的雪彈子里,居然也能快樂起來,看來呀,六弟不是一般人。

五妹不喜歡雪彈子。五妹一腳踩在雪彈子身子上,就得一個狗吃屎,摔一個屁股蹲兒,還把一雙小手擦出血珠珠。六弟把雪彈子放入五妹的后頸窩,雪彈子順著五妹后脖子一路滑下去,把個好看的碎花襯衣弄出一攤水,也把暖和的小背弄出一背濕氣。五妹很生氣,追六弟,大紅公雞卻追五妹,追著五妹的小屁股一路狂奔,把個尖尖嘴啄進五妹的屁股溝溝里。哎,這大公雞,是只笨雞,見誰跑得快,就追誰的屁股,比小黑虎還要喜歡人的屁股。有人來五妹家,小黑狗還未追,大紅公雞早邁開步子,挺起身子,追得人歇不下氣,硬是要把尖尖嘴啄進人的屁股溝溝里,才算罷休。村街人說,這雞,人精,比狗看家還管用。這大紅公雞也啄雪彈子吃。雪彈子,卡雞喉嚨,一張臉,紅成一張大水紙,那眼神,那身子。六弟提起大紅公雞,跟村街男人提起淹水的小孩一樣,三抖抖,四抖抖,雪彈子跑出喉嚨,大紅公雞咳嗽兩聲,眼神身子動了。自此,這追人屁股的大紅公雞,就是六弟的保鏢。

五妹看出來了,大紅公雞認得人,知道誰對它好,誰對它壞。五妹也要發(fā)展一個保鏢,保護自己。五妹把個小黑虎抱在懷里,放在被窩里,也放在肚子上。當然,也發(fā)展貓三。五妹的保鏢,有小黑虎、貓三。這大紅公雞,是打不贏的。的確,等六弟再把雪彈子放五妹后脖子,六弟就倒霉了。五妹吹一聲口哨,打一聲響指,小黑虎對著六弟就是一陣狂吠,很是生氣的樣子。貓三則在一旁懶洋洋地看著六弟欲哭無淚的樣子,也看大紅公雞,若是大紅公雞敢挺身而出,那貓三的貓抓功可不是白練的,一抓,定是抓脫大紅公雞幾撮毛,正好,給五妹做個大毽子,拿去學(xué)校,風光得很。會認人的大紅公雞知道寡不敵眾,憤怒地跺著腳、擺著頭,有些喪魂落魄又有些無可奈何。看六弟一眼,六弟的鼻涕呀,跟上嘴唇正在親熱著。

四姐不喜歡雪彈子。四姐去到山坡割豬草,雪彈子說來就來,砸在四姐的背簍里,砸在四姐的腦袋上,把四姐的頭砸得生痛。四姐睡在閣樓里,雪彈子不商量,說來就來,砸破瓦片,鉆進四姐被窩。三姐不喜歡雪彈子。三姐春天種下的小菠菜被砸得穿窟窿衣;把小枇杷砸得歪了頭,掉了皮;把個小水仙,砸得沒影。三姐的心,難受。這春天種下的希望,不請自到的雪彈子,太可恨,吃三姐的小蔥、小蒜苗、小菠菜,一切地里的莊稼都吃,甚至把三姐喜歡的花喜鵲也吃了。大姐也不喜歡雪彈子,大姐洗了漂亮裙子,掛大槐樹上,雪彈子來,砸斷槐樹枝子,哦豁,槐小刺掛住了漂亮裙子。大姐曬苞谷、瓜子,花生,也曬海椒,還曬土豆片,雪彈子來,哎,那個脾氣大呀,比大姐的脾氣還大,那些個苞谷呀、瓜子呀、花生呀、海椒呀,全成哭孩子。母親也不喜歡雪彈子,母親養(yǎng)的大白豬,被雪彈子砸了身,痛得哭三天三夜。母親的草灶房,雪彈子一來,砸草蓋子、鍋底子、碗沿子、碗轎頂子。父親也不喜歡雪彈子,父親的面條掛在面架子上,來了的雪彈子,跟瘋子一模一樣,把個面條打得粉身碎骨,父親怎么會喜歡雪彈子?

那雪彈子到底是個什么鬼?它從天上掉下來,到底是天上的哪位神仙?

3

村街人說的凝冰是兩樣?xùn)|西。其中一樣是地上的冰殼子,是樹葉子上的冰殼子。小眼睛也好,大眼睛也好,要是不注意,是看不見的,它悄悄鋪在地面上,悄悄貼在樹葉子上,把透明的身子藏得更加透明。若遇見這樣的凝冰,那你得注意,不過,也沒辦法注意,等你踩了冰殼子,屁股已經(jīng)坐在地上,和地熱烈地親吻。小孩子,一個翻身就起來。大人,兩個翻身不一定起得來。老人,完全可能起不來。當天空吹著口哨,唱著風神喜歡的歌,村街人要注意,說不定,明天一早,樹葉上、泥土里、田坎上,就有一層冰殼子。冰殼子不聲不響,做著一個壞小孩,等著四仰八叉哭爹喊娘的六弟,等著一個屁股蹲兒,哎喲一聲喊虎頭峰奶奶的四姐,也等著一個狗吃屎缺了兩顆牙齒的五妹,當然,也等小心翼翼的三姐,無論如何小心,冰殼子一笑,還是把個三姐滑了一坐墩兒肉,也把滑了一坐墩兒肉的大姐頭發(fā)掛在叉頭掃把上,氣得她對冰殼子罵起娘來。

村街人對這樣的凝冰是懼怕的,特別是去河邊,看著沒凝冰,等你的大腳丫子一踩上去,你就明白,呀,糟糕,有凝冰。有凝冰的河邊是危險的。若是心慌著急,那掉進混子河洗個冬澡的機會是很大的。大姐是個倒霉蛋,在冬天的混子河邊。誰讓大姐是五妹家的挑水工?春天挑水,可看桃花,夏天挑水,可洗身子,秋天挑水,可吹秋風,冬天挑水,雪花沒看成,踩一腳凝冰。大姐氣得呀,砸水桶,罵挑水,說,水又不是我一個人吃,為什么一定要我挑?可大姐不挑水,又能做什么?大姐不喜歡種地,不喜歡牛糞、豬糞,更不喜歡人糞,也不喜歡打豬草。打豬草輪不到大姐,四姐是打豬草的熱愛者,五妹也是打豬草的熱愛者。那砍柴、掃院子、放鴨子、抓雞、趕鵝,也輪不到大姐??巢袷侨愕氖?,掃院子是三姐的事,放鴨子是五妹的事,抓雞是六弟的事。趕鵝也是六弟的事,你看,孩子多,還是有孩子多的好處,一人干一件,沒幾下子就沒事。那大姐沒得選,不是煮飯就是挑水,可飯被母親煮了,大姐只有挑水。大姐生著氣,大姐的身子落在冬天的混子河里,是冰涼冰涼的。

冬天的混子河邊,冰殼子不是大姐一個人踩,也有一只拖后腿的大麻花鴨子踩。你猜怎么著,鴨子呀,居然跟人一樣,在失去地心引力時,那兩個小翅膀,撈一個空,撲通一聲,掉進混子河。大姐也見過踩冰殼子的小山羊,跟老街沙包爺孫子一樣,一個趔趄,趴在地上,很是無辜,大姐笑得喘不過氣來。還見過踩冰殼子的老黃牛,簡直不敢笑。老黃牛,是個大肚子,該是有小妞了,要是一筋斗下去,怕是跟村街的老人踩冰殼子一樣,怎么起得來?大姐很緊張,可又能怎樣?只能看,看著它大大的腳丫子踩在冰殼子上。喲,大黃牛不是笨蛋,本以為大黃牛如小山羊一樣摔個跤,可大黃牛,如鼓手,在冰殼上敲起鼓點來,一腳下去,咔嚓一聲,再一腳下去,又咔嚓一聲,再一腳下去,咔嚓咔嚓,冰殼子成水湯湯兒,不滑了。大姐也見過大紅公雞踩冰殼子,摔得漂亮的羽毛聳成柿子。還見過貓三踩冰殼子,卻沒摔跤。貓三有個肉墊子,它的硬指甲,藏起來,踩在冰殼子上,一點也不滑,走起來,跟個驕傲的貓公主一樣。也見小黑虎踩在冰殼子上,如不是大姐拍它的屁股,小黑虎猛轉(zhuǎn)身,該是不會被冰殼子滑倒身體的。小黑虎也有一個肉墊子。

凝冰的另一樣是村街小孩喜歡的凝條,也就是所謂的冰凌。這玩意,喜歡掛在屋檐瓦片上、水管出口處、林間樹藤子上,掛在六弟的嘴巴里。六弟不光喜歡吃雪彈子,更喜歡吃凝條。凝條,吃起來,才真是冰棍的感覺。吃凝條時,要小心一些,掛在瓦片上的凝條,掛在水管出口處的凝條,掛在林間樹藤上的凝條,都是尖尖頭,有些頭可當針,有些頭可當鋼釬,不好惹。惹了針,那手要出血,惹鋼釬,呀,那可就更是倒霉。不是傷腳,就是傷腿,讓人難受。這如針和如鋼釬的凝條,放嘴里,要是不小心,惹了舌頭,舌頭可是要哭,哭起來的舌頭出血,可就是最倒霉的事。怎么倒霉?你說,人不就是為一張嘴。嘴受傷,舌頭哭,還能吃得下母親做的油辣子?六弟呀,每一個趕場日,都要吃一碗白菜炒肉片,放糟辣椒,吃一大花碗,很滿足。和吃凝條比起來,還是吃肉片白菜炒飯心頭舒服一些。

凝條味道不差,只有水味,可水味就是最高級的味,誰說過水味不好吃?哈哈,沒有吧。六弟折了水管出口處的凝條,放嘴里,那感覺,很是舒爽。掛凝條的水管子,不出水,可不好玩。大姐也不去河里挑水,說這個天,再摔一次混子河,就要命。那怎么辦?一家人要吃水,不吃水怎么行?六弟把個嘴杵在水管子上,說,把那些個水管子肚子里的凝條全吃個干凈。真希望六弟能把水管子里的凝條吃個干凈,可那么長的水管子,怎么吃干凈?那么冰的凝條,哪里吃得完?不要擔心,還有五妹們,她們怎么會放過吃凝條的機會?沒吃過凝條的人,不知吃凝條的快樂,就跟沒有吃過手指頭的人,不知小孩為什么喜歡吃手指頭,那手指頭好吃嘛。你說好吃嗎?不知道,但就是有人喜歡吃凝條、吃手指頭。

母親說,凝條臟得很,看嘛,你看,這里有根頭發(fā),那里有點泥巴,這里,這里,你看,還有一根小草,全裹在凝條里。凝條力氣真大,什么東西都可裹進去,跟太陽有點像,什么東西都吃,吃灰塵、吃顏色、吃歲月、吃母親的黑頭發(fā)、吃母親的高鼻子、吃母親的白皮膚。太陽也催大萬物,催大六弟的小腳板、催大四姐的小胳膊、催大五妹的小長腿、催大大姐的小蠻腰。太陽一來,凝條身子就軟,就小,就開始掉眼淚??磥?,太陽和凝條是一對冤家,就跟三姐和大姐一樣,也跟老街沙包爺孫子和六弟一樣。村街還有很多冤家,比如卷卷頭和王三,卷卷頭不喜歡王三是個鐵公雞,王三不喜歡卷卷頭夾人字拖,穿花短褲,在村街走來走去,妖艷得很。比如大眼鏡不喜歡毛衣男,大眼鏡是女的,戴大眼鏡,站供銷社柜臺。毛衣男嘛,拿毛線針、毛線衣,也站供銷社柜臺。大眼鏡說毛衣男跟個女的一樣,毛衣男說大眼鏡跟老貓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干脆誰也不見誰,大眼鏡站一樓供銷社柜臺,毛衣男站二樓供銷社柜臺。

六弟不管凝條臟的事,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怎么玩?吃夠就玩咯,折了凝條做武器。冰鞭子,一鞭子下去,四姐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三姐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五妹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下不去,大姐奪了凝條,使大力氣,砸水泥地,那聲音好脆。六弟發(fā)現(xiàn)砸凝條聽聲音,也是一件好玩的事。凝條砸在水泥地上,砸在泥巴地上,聲音是不同的,若是砸在混子河里,砸在水缸里,或者放在火爐盤上,所有的聲音都不一樣。六弟也拿凝條寫字,只是六弟寫不出幾個字,還是三姐能寫,三姐不光寫字,還畫鳥,也畫木頭房子,畫五妹們幾姊妹。風一來,太陽一來,這些字、房子、鳥、五妹們,不見了。

4

母親讓五妹看虎頭峰。今天的虎頭峰和往常不一樣,往常的虎頭峰綠意蔥蘢顯山露水,半山腰的簸箕墳頭清晰可見,更別說那木頭房子前的亭亭如蓋的大桂花樹。今天虎頭峰套了罩子,罩子跟母親的濾漿紗布一樣,清晰里帶著朦朧,朦朧里帶著夢幻,關(guān)鍵是夢幻里帶著香味。為什么有香味?母親的濾漿紗布過濾豆花漿,濾好的豆花漿,往山水鍋里一放,送大火添鍋底,要不多時,豆花漿的香味就躥到房頂去,也躥到虎頭峰去,當然,更躥到老街、新街去。那些喜歡豆花漿的人端大花碗、缽子,要上一碗豆花漿,說是煮個豆?jié){稀飯,那滋味,才叫好享受。喝個熱豆?jié){,夾一口咸菜,那滋味,也叫好享受。也有喜歡豆花漿變魔法成水豆花的,依然端大花碗、缽子,守在山水鍋前,要上一碗白嫩的水豆花,端回家,不是下油辣子,就是下白米飯,要不就是下二兩苞谷燒,那滋味,也叫好享受。

母親讓五妹看虎頭峰的罩子。五妹從罩子里看到了香味,你說,奇怪不?不奇怪,誰讓五妹有一個能辦吃食的母親?五妹也聞到了虎頭峰罩子的味道,雖不是香味,卻是另一種味道,什么味道?五妹聞到虎頭峰青草的味道,虎頭峰柏香樹的味道,構(gòu)樹的味道,聞到虎頭峰半山腰墳頭磷火燃燒的味道。五妹還聞到母親身子的味道,聞到母親站在家門前眺望虎頭的味道,那味道,也叫好享受。只是這個味道去得久遠,五妹許久未曾聞到,但那味道永遠刻在五妹心里。五妹歪著小腦袋問,怎么就有罩子?母親笑了說,傻五妹,你看都什么天了。是啊,春天有百花,有青草,有花紅柳綠,夏天有大雨小雨電閃雷鳴,冬天有白雪凝條冷風,那這秋天,不是就該有罩子?誰讓秋天是害羞的,是詩情畫意的,是多愁善感的,是容許五妹胡思亂想的?那罩子?是村街方言,意思也就是霧,這霧不是霧霾的霧,這霧是好霧,這霧把虎頭峰纏繞起來,把村街纏繞起來,把五妹家的木頭房子纏繞起來,把混子河纏繞起來,真的,把村街裝扮得害羞死了。

五妹喜歡罩子,就跟喜歡母親的蚊蠅罩子一樣。母親去了村街,買蚊蠅罩子,這個罩子,和那個罩子,是一個罩子嗎?肯定不是,這個罩子,是蓋子,蓋米飯、蓋油辣子,放入口中的食物都蓋罩子。若是罩子打開著,罩子下定是好吃的,有母親炒的西紅柿雞蛋、四季豆炒糟辣椒、洋芋絲炒蔥花,哈哈,還有一碗酸渣肉、一碗梅菜扣肉、一碗海帶燉豬皮。天,這也太多了。不要誤會,這是五妹家一年吃過的好吃食,若是一頓也有這么多好吃的,那五妹該是兩百斤的大胖子,那五妹家該是村街大大的有錢人家。母親讓五妹看虎頭峰的罩子,五妹就想起這個罩子,這個罩子沒有詩情畫意,沒有多愁善感,沒有害羞到死,但有五妹家煙火的味道,這味道也叫好享受。

村街還有另一種罩,不叫罩子,叫罩衣。罩衣,有遮的意思。趕場女人背上孩子身上的罩衣,遮口水,遮鼻涕,遮飯粒,遮油湯。這樣一說,明白了,罩衣就是小孩子的圍裙,跟母親的圍裙有些相同,但又不同。母親的圍裙用處大,戴圍裙的母親,站在山水鍋前,舀水豆花,賣錢,那錢,交學(xué)費,買衣服、買鞋子,穿在五妹們身上。

還是回過頭來說虎頭峰的罩子吧。五妹依然歪著頭,問母親,霍山是電母親,雷公是雷父親,風有風神風伯伯,雨有雨神赤松子,山有山神,還有什么山神廟,那個叫林沖的人,就是山神廟救了他,要不然,他就死了。水有水神河伯伯,河伯伯是個壞神,課本里說過,河伯伯喜歡吃女孩子,就跟混子河一樣,也吃人,只是混子河的河伯伯該是要好些,它也吃男娃娃。火有火神祝融。那霧有霧神沒有?霧神叫什么呀?這個,母親還真說不清,就算什么電母親、雷父親,母親也是聽來的,具體哪里聽來的,母親說不清。霧神,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有,只是村街人不知,也許有,村街人知,母親不知罷了。可母親呀,摸了頭,摸了耳朵,說,霧神呀,叫小五妹,叫小五妹,哈哈,哈哈哈。

因這罩子,三姐罵雞屎兜。雞屎兜是人,是一個男孩,這個男孩,村街人不喜歡他,可拿他又沒辦法,就算諷刺的話,辱罵的話,說一背篼一籮筐,作用也不大。該去偷雞,還是偷雞,該去偷地勞布,還是偷地勞布。在村街,雞屎兜讓人生厭,厭惡到小孩見他,怕;大人見他,罵;男人見他,打;老人見他,搖頭,嘆氣,這孩子,廢了。雞屎兜的確廢了。這里先不講他廢的事,先講他和三姐在罩子罩滿花生地里的糾葛事。

花生地里,雞屎兜如打洞的老鼠,把個身子蹲坐在花生地上,使著大力氣,奮力扯花生,扯一窩,再扯一窩,扯一窩,再扯一窩。等三姐去時,雞屎兜已經(jīng)扯半塊地,可三姐怎么沒看到雞屎兜?怪霧,霧有些大,有些濃厚。太陽未出來,霧小姐,無論你如何好言好語,她都是不會走的,定是要把個婀娜的身子搖來搖去。只有太陽一來,她才把個身子藏起來,回到天里做乖乖的霧小姐。三姐蹲下身子,低下頭,扯花生,扯一窩,再扯一窩,扯一窩,再扯一窩。扯著扯著,不對,三姐聽到花生哭泣的聲音,聽到花生喊救命的聲音。三姐的耳朵很靈。夜里,三姐能聽到夜神悄聲說話的聲音,能聽到灶房灶神說話的聲音,能聽見瓦片縫隙里小蟲子說話的聲音,能聽到房梁上苞谷姑娘說話的聲音和堂屋地面洋芋弟弟打鼾的聲音。你說,三姐的耳朵靈不靈?要是三姐沒一對靈耳朵,興許雞屎兜就不是扯半塊花生地,該是扯一塊花生地。

三姐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眼里沒有雞屎兜,只有霧。三姐相信耳朵比相信眼睛相信得多。就是這相信,三姐起身,提腳,跨步,幾大腳就站在雞屎兜面前,扯雞屎兜頭發(fā),扯雞屎兜衣服,扯雞屎兜脖子,踢雞屎兜腿,也踢雞屎兜肚子。雞屎兜有點像水滸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只能說腳力,跑得飛快。今天,此刻,雞屎兜沒跑。為什么沒跑?三姐抓了他的衣服,抓了他的脖子,抓了他的頭發(fā),也抓了他的臉,還踢了他的肚子,踢了他的腿,他呀,跑不動。

這個叫雞屎兜的男孩,后來呀,去浙江,偷電線,不是被電要了命,而是被電線的主人要了腦袋。要腦袋和要命有什么區(qū)別?要腦袋,一種是砍腦袋,這個嘛,定是和要命一樣。另一種是要腦袋里的智慧,要腦袋里的腦子,沒腦子的人,就該是傻子、笨蛋,和要命有區(qū)別,但還不如要命。雞屎兜被電線主人要了腦袋里的腦子,大夏天,穿破棉襖、破棉鞋,站在母親涼粉攤前,灰著眼睛,張著小口,咽著口水,該是想吃母親的油辣子涼粉。母親揭了涼粉罩子,打一尖花碗涼粉,放醬油、味精、醋、蒜水、蔥花、紅油辣子,說,五妹,端給雞屎兜。

說真的,五妹很嫌棄雞屎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