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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5年第5期|元光:墳邊柳樹(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5年第5期 | 元光  2025年10月15日08:02

元光,00年生于河南信陽,現(xiàn)居北京。有小說發(fā)表于《江南》《雨花》《莽原》等,曾獲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

墳邊柳樹

□ 元 光

去看姥姥那天,天氣很好。七月里蟬在人的頭頂亂叫,稻田連綴成網(wǎng),劉彩云指著稻田中央的島狀物對你說,喏,你姥姥。

其實只能看見一堆亂樹,別的什么也看不到。每次來,媽都要說,你姥姥墳前這棵大柳樹,是自己長出來的。啊呀,這樣大一棵樹,你看見沒有?你知道媽的意思。墳前有這樣一棵大樹,證明墓主人生前品質(zhì)好有功德,以至于在死后得到印證,這是牌坊是匾額是子孫的驕傲,你看,這樣大的樹,枝繁葉茂,蔭庇子孫,堂堂正正立在豫南平原,過路人哪個看見了都要說,這么好的一棵樹。

是啊,這么好的一棵樹。反反復(fù)復(fù)的詠嘆調(diào)里,你試圖驅(qū)除心中蓄積的無聊情緒。

因為是在姥姥的墳邊,所以你沒有講自己的心里話,你擔心她聽到會不高興。媽的爸媽你都沒印象,他們一個死后十多年,一個死前三年,你才出生。你媽說,你姥姥是個厲害女人。她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劉彩云、劉學(xué)文、劉學(xué)武、劉小寶,還有你媽劉彩華。老劉家之所以能開枝散葉,全在你姥姥。劉彩華是眾兄弟姊妹中最小的那個,輪到你了,既無姊妹,也無兄弟。劉彩華在四十四歲的年紀里沉迷刷抖音視頻,有一陣子劉彩華天天看育兒視頻,視頻里剛出生的嬰兒哭聲刺耳如警笛,劉彩華把視頻遞到你面前,新生兒赤裸如紅色耗子,蜷縮在屏幕里眼睛緊閉。劉彩華說,真可愛,你小時候可比它丑多了,毛都沒有幾根。劉彩華最近越來越多次提起你的小時候,說某年你調(diào)皮搗蛋,溝邊玩水險些淹死,又說夜里你哭聲如何難聽,賽過夜貓子。劉彩華越說越離譜,好像你那時是個野人,但劉彩華說起來的時候神采奕奕,樣子很幸福,你的心照見劉彩華的心,母女之間看得比鏡子還清:劉彩華想再生一個,在四十四歲的年紀!還沒來到姥姥墳前,你就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得跟姥姥說,叫她管管她女兒,不要再來個弟弟妹妹了,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過去沒有人陪著,以后也不需要人陪。你知道劉彩華肯定會跟你姥姥討價還價,啊呀,媽,不是我一把年紀非要生,你看圓圓只有一個人,我們以后死了留她一個人在世上該有多孤單,也沒個兄弟姊妹照料……你不知道姥姥到底管不管這事,或許她跟她女兒劉彩華站在同一戰(zhàn)線也不一定,沒有哪個上了年紀的人能拒絕多子多福的誘惑,你姥姥自己的五個孩子就是明證,但現(xiàn)在你火燒眉毛,死馬當做活馬醫(yī),計劃已經(jīng)做好,你燒完紙錢,回去睡一覺,醒了就跟劉彩華說,姥姥昨夜給我托夢了,姥姥說,你有我一個就夠了?,F(xiàn)在你已經(jīng)能望見那棵柳樹了,確實高大,風一吹滿樹的枝葉搖動,好像姥姥還魂,對你招手,快來快來。劉彩華說,你姥姥和姥爺合葬的時候,這柳樹就已經(jīng)不小。你原本預(yù)備將計劃盡數(shù)從心里托出好叫姥姥知道,但你一看見這樹腦袋里就有別的念頭冒出:老墳老樹,這柳樹如今也二三十歲,長這么大有什么稀奇?除了你們每次經(jīng)過老家,遙遙看那柳樹一眼,哪個過路人會注意到這原上有一棵柳樹?你不明白劉彩華她們?yōu)楹我谝豢脴渖霞耐羞@樣許多。

今天劉彩華沒有來。

所以是她姐姐劉彩云帶你去買紙錢。店主是個看起來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子,整個人盤在柜臺后面,瘦瘦的腦袋像顆巨大的干杏子。杏子,黃的肉附在骨上,皺巴巴堆在一起?!靶幼印崩鲜钦0椭劭茨?,目光自柜臺幽暗處射出,你總感覺背上熱氣騰騰,結(jié)賬時他終于問,這是誰家孩子?

劉彩云說,是小妹的孩子。

哦呦呦,都長這樣大了,走路上遇見真是認不出來。又問,“小鋸子”呢?

劉彩云說,她在外面,回不來。

走出店門你問劉彩云,“小鋸子”是誰?劉彩云說,是你媽。

你從來不知道你媽叫“小鋸子”。這是外號還是小名?劉彩云說,你媽小時候性格辣得很,牙尖嘴利,那群婆婆娘就叫她“小鋸子”。有一年你姥爺買來一把小鋸本來是要鋸木頭做板凳的,后面讓她給得了,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小鋸子”,這名字很威風。你想象著媽東鋸鋸西鋸鋸,家里所有桌椅板凳都因此短了一截,“小鋸子”媽對“小鋸子”說,別整天在我眼前晃悠來晃悠去,我看了心煩,去去去,出門耍去。于是“小鋸子”神氣地走出家門去,一戶人家挨一戶人家,村里家家戶戶桌椅板凳都因此短了一截,于是一個兩個找上門來跟你姥姥算賬,結(jié)果你媽小劉彩華不知從哪里跳出來,露出她伶俐閃亮的“鋼牙”,非要給前排告狀的人做截肢手術(shù)。截肢手術(shù)還沒做完,劉彩云問你笑啥,你說沒啥。你想著,現(xiàn)在媽的性格也不辣啊,可見“女大十八變”這話說來不假。

正是七月天氣,田埂被野草占領(lǐng),沒有一條路通往姥姥的墳。路是要自己開的。下到田里,越往里走,離人居住的地方就越遠,野草也就越猖狂,進草窠好像進到河里,綠色逐漸沒過頭頂,抬眼只見青黃的穗子在招搖,你動它也動,盯久了讓人發(fā)暈。劉彩云不知道從哪里撿來一根樹的斷枝,粗黑潮濕,左打右打,野草倒伏,花亮子(赤鏈蛇)細長的身形從視網(wǎng)膜上一晃而過,你安慰自己那是錯覺。草葉吃人,還沒走到一半,身上讓刺得又痛又癢,心里正不耐煩,劉彩云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幸好現(xiàn)在田里沒有馬鱉,不然還有苦吃。馬鱉,就是水蛭,就是螞蟥,不聲不響地鉆進肉里,吸血,等覺到痛就已經(jīng)遲了。想到這里你又覺得草葉刺撓得也還可以忍受??傊谄咴吕?,你來看姥姥,草密得讓你懷疑秋天這些稻田能有幾多收成,你和劉彩云忍受著多刺而鋒利的草葉的襲擊,在心底默默計算余下的路程。

來看姥姥,其實是受劉彩華所托。劉彩華在北京,做夢。夢中姥姥姥爺來找,劉彩華說,我看你姥姥姥爺穿著破衣爛衫在垃圾堆里撿吃的。老兩口一看見小女兒就哭,小豆子般黑的眼,眼淚汩汩冒出,不像是活人樣子。劉彩華就問啊,大哥大姐清明、中元給你老兩口燒的紙錢不夠花嗎?怎么過得這樣苦。老兩口支支吾吾說些什么劉彩華也聽不清楚,劉彩華急起來,大發(fā)雷霆,你們只生了你一個小女嗎?為什么不托夢給哥哥們說去?你們明知道我身體不好。老兩口哭聲哀切,劉彩華的心又軟下來,如果我死后房子住得好,就接你們老兩口同我一塊住,我到陰間接著給你們養(yǎng)老。劉彩華醒來后給你打視頻,你姥姥姥爺活著的時候苦,怎么死了也這么苦?也不知道我死了是不是也這樣苦?劉彩華給劉彩云打電話,說,大姐,媽給我托夢。屋又漏了?可能吧。劉彩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電話。上次爹媽給小妹托夢,說床腳那塊漏水,夜里睡覺腳總是濕濕的捂不熱乎。雖然是鬼話但劉彩云還是去看了,果然西北角有一塊土塌到人家田里去,從此她對小妹的話深信不疑,當然埋怨也是有的,這些媽直接跟我講不就行了,隔那么老遠托夢,千里迢迢到北京找你,也不怕麻煩。劉彩華說,可能死人和活人算路遠路近不一個算法,可能我身子弱,他們托夢容易,說不定沒幾年我就要去見媽了。劉彩云聽后忙勸她勿要東想西想,可能只是想你,媽在世時,多疼你。

從墳頭回到岸上。野草先前被你們壓倒的痕跡還在,好似一條巨蟒曾從此地穿身而過?;厝サ臅r候總是跌跤,你疑心姥姥不高興你在她的墳頭胡思亂想,打擾她和姥爺?shù)那鍍?,所以在暗地里推你。但你又想姥姥不至于這樣小氣,畢竟你是他們陽間少見面的外孫女,而且你今天來給他們送財物,他們應(yīng)當高興。雖然財物是托劉彩云的手轉(zhuǎn)交的,因為你不曉得燒元寶紙錢的規(guī)矩。你也不愿意在他們的墳前磕三記響頭,這太老套,每次看叔伯們腰纏白布去上新墳的時候你總有這樣的感覺,好像在看電視劇,人群聚攏墳前,許多雙眼睛在看,目光晶亮,如同攝像機閃爍的指示燈,一切運轉(zhuǎn)正常,演員們擺好姿勢,五體投地好像在練蛤蟆功什么的,總之不太好看。于是你只是站著,望樹,望云,望墳上青煙飄遠。劉彩云半跪半坐在姥姥的墳前,屁股和腳后跟疊在一起,時不時直起上身,你知道她肯定是腿被壓得發(fā)麻。劉彩云在勸姥姥說,你小女腿腳不好,來上一趟不容易,我替她把紙錢燒去,你老兩口在地下省著些花。

驅(qū)蛇的棍子現(xiàn)在變作撥火棍。紙錢在潮濕的腐葉上不能充分燃燒,劉彩云將紙錢在火中翻過來折過去,灰白的紙花上揚,火光在劉彩云的臉上跳來跳去,好像姥姥他們在扮鬼臉。劉彩云說,我現(xiàn)在人也窮了,空有一個老大的名頭,誰聽我的呀?你幾個兒子混得都不錯,有事你老兩口找他們?nèi)グ?。你小女,膽子小,身體又弱,有事你別嚇她。你看,你外孫女今天來看你,她是替她媽來的,你們也知道,你小女在外面,忙。

劉彩云每次上墳都要哭一哭,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娘啊,爹死的時候你同我講,講我們家小門小戶,教我們姊妹兄弟幾個齊心協(xié)力,莫要讓人家欺負。娘啊,事到如今我沒臉見你,如果不是你小女來托我,我今天是不會來的。你看,明明你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家……

是的,劉彩云不能想起自己是家里老大,更不能提起自己的幾個兄弟。因為三年前她和自己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劉彩華最小的哥哥劉小寶大吵一架。劉小寶說,好啊,反正爸媽早就死了,大不了就當我們從沒認識,以后再不來往。這話是很重的,嗐!說出來多傷人心!劉彩華聽聞風聲,火速加入戰(zhàn)場,結(jié)果就是你媽最小最親近的哥哥,你最小的舅舅,宣布和她也斷絕關(guān)系。劉彩華每每想起此事就要大哭一場,把胸口擂得響如重鼓,然后再臥床幾天,從此家里形成雙峰并峙的格局。幫派劃分相當清明,姊妹是姊妹,兄弟是兄弟,此情此景,一如姥姥葬禮上的熱鬧場面。但說到姥姥死,這個話就遠了。這件事本來你也不該知道的,姥姥死的時候你實在太小,說你印象中姥姥是個怎么怎么樣的人其實是騙媽的,讓她心里高興:你看,我媽死了這么多年,我女兒還記得她是一個沒什么頭發(fā)的小老太太。但其實你什么都記不得了。包括劉彩華說,葬禮上她忙得不可開交你又吵著要她抱,她因此敲你的頭,你不依不饒哭了一天一夜,把來吊喪的親戚都煩得要死。你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只記得有一年回老家,路過一座破房子,劉彩華突然說,這是我的房子。

真的?

劉彩華說,真的。

劉彩華的語氣篤定,但你并不十分信。你的半信半疑讓劉彩華不太高興,她說,不信算了,愛信不信。這種態(tài)度讓劉彩華在她老家有房子這事有點真了:劉彩華在許多事上都爭強好勝,如果有什么她不爭了,那這事十有八九是板上釘釘?shù)摹?/p>

前因后果是劉彩華在和舅舅決裂之后才展開的。劉彩華一反常態(tài),對著你數(shù)落舅舅們的種種罪狀,你毫不懷疑等到死后,在閻羅殿前,她也會這樣語氣激昂、情緒飽滿,如果死后世界有這樣的道德法庭的話。

你姥姥不是死在九八年,就是九九年,那是個夏天,其實可以算出來的。那年你三歲,我和你爸本來打算提前給你送去幼兒園。劉彩華總是要這樣開場。

總而言之,姥姥死后,你舅媽(不知道是哪一個)從姥姥臭不可聞、膿血斑斑的鋪蓋底下搜出幾千塊錢,你媽劉彩華也就是長大后的“小鋸子”站出來說,那是她的錢。十四歲起,冒用大姊的身份證,去深圳做女工掙來的,舍不得花,都帶回來給了媽。路上怕被人劫,將票子縫進夾襖胸口處,坐綠皮火車,兩天兩夜,中途總不放心,看哪個過路人都像看賊,心里總覺得他們都知道自己身上揣著大把的錢。于是總睡不踏實,驚醒后下意識要摸摸右胸,探到那筆錢硬硬地梗在胸口才肯放心。劉彩華是有仔細考量的,左胸有心在跳,所以感覺不敏銳,萬一錢掉了呢?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沒有覺察直直地下了火車,哪里還能找得著?行李鋪蓋又這樣多,劉彩華是打定了不再回南方的主意。前些日子娘托人捎來口信,你年紀不小,不能一個人老在外面飄著,叫人說閑話?;貋韺€好婆家,是第一要緊的事??傊翘嵝牡跄懀钡酵娞镩g爹墳頭那棵大柳樹才覺心安,疲乏的勁頭追上來。二哥來接時,問她一路上怎樣,南方情形如何,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哥回來夾槍帶棒,小妹出去一趟到底是不一樣,人也洋氣了心也高了,對我是愛搭不理。劉彩華心里埋怨二哥小氣,所以埋頭吃飯并不理他,等了一會大家都不說話了,屋里只有碗筷敲擊的聲音,劉彩華心里發(fā)酸,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夜里在燈下看娘將鈔票細細點數(shù),說我們小女真是能干,這錢你放心我不會動,給你攢著置辦嫁妝。劉彩華將這一幕刻印心中,她記得那時娘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誰會在門外偷聽,看娘這樣神秘,劉彩華也警惕起來,聽娘講話時總是心不在焉,有人破門而入必不至于,但一想到隔墻有耳總讓人不舒服。從娘的房間走出,院子、堂屋都空蕩蕩的,小侄子也不見蹤影,好像世間的一切都在和她娘倆玩躲貓貓的游戲。

想起晚飯時見到哥嫂們,彼此臉上都掛著生分的親熱。劉彩華心如明鏡,知道自己走了太久,現(xiàn)在要重新融入哥嫂的家庭。

這筆錢劉彩華再也沒見過,一直到你姥姥死。

其實姥姥是拖了很久才死的。她癱了幾年,死于褥瘡感染。

本來得了這樣的病,死了也就是解脫,值得高興??上В牙阉赖臅r候沒有兒女在身旁。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大家都忘了她還活著的時候才肯死。劉彩華說,你姥姥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是臺柱子,小調(diào)唱得最好,十里八鄉(xiāng)到處演呢。給她算工分,比種地輕松得多,多少人眼紅著呢!按劉彩華的說法,你姥姥張揚了一輩子,死的時候靜悄悄的,其實很不應(yīng)當。

大嫂說院子里的狗后半夜叫了幾聲,人或許就是那個時候咽氣的。于是一句話也沒有,老太太就死了。或許是有的,可沒人聽到,二者沒有差別。

錢劉彩華要拿回,哥哥們要她拿出憑證,錢上并沒有寫你的名字。劉彩華啞口無言。吵來吵去,大姐發(fā)話,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們兄弟姊妹幾個就鬧成這樣,不怕人笑話嗎?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錢由三個兄弟平分,他們板著面孔,此時此刻才讓人覺得兄弟之間面孔如此相似,不像爹也不像媽,但一眼讓人辨出是兄弟三個。眾口一聲,語氣不容置疑如同判決,大姐嫁了,你也嫁了,你怎么好意思來爭?你瞧瞧大姐多明事理。

二哥拿分得的錢蓋了間新房子。劉彩華直到二十多年后還要提:那房子是我建的。

你見過那房子,早就荒了、塌了,只剩一堆生了綠苔的亂磚,雞在磚縫里四處尋摸,偶爾仰頭咽下一只肥白的蠕蟲。不甚美觀的畫面,可劉彩華要站在那里看,劉彩華要說,這房子是我蓋的,我沒有住過一天??磥磉@口氣她直到死了才能咽下去。劉彩華整整五年的青春,唯一的遺存,就是眼前這座破磚的“亂葬崗”。再有幾年,亂樹就會徹底把它吞掉,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一棟房子。但在劉彩華的記憶深處,它穩(wěn)固如紀念碑,不可動搖。她可以隨時將前因后果盡數(shù)翻出,像放幻燈片一樣細細檢查,細節(jié)分毫不差,只要她愿意。但這些事劉彩華對誰都沒說,如果不是和小舅決裂,劉彩華會把這些憤恨埋在自己心底埋到死。

劉彩華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小鋸子”是這樣的,你每次聽完劉彩華的話都覺得自己也被削短了一截。劉彩華說,天底下沒有比你舅舅們更沒良心的人。你姥姥為什么老給我托夢,當時我就說要給媽買口好棺材,你幾個舅舅都訓(xùn)我。你大姨當時家里窮,孩子又多,掏不出什么錢,所以在棺材這事上,她覺得自己沒資格發(fā)話。所以你舅舅他們胡亂就去買了口棺材,天殺的,我一看那棺材就知道那是假冒偽劣,不結(jié)實。錢我也出了,你舅舅連你姥姥的棺材錢都要貪污。死人死了就死了,死了知道什么,不還是給活人看的?你舅舅當時這樣嗆我?,F(xiàn)在好了,老兩口現(xiàn)在天天跟我哭叫屋破,天地良心,她兒子們造的孽,怎么還要我來修修補補?

棺材是舅舅們買的現(xiàn)成的。漆好后放在院里讓太陽曬久了,顏色脫落,看上去霧蒙蒙的,像是積了一層很厚的灰。媽說,看起來太舊。哪曉得伸手去摸,漆得還很不均勻,有些地方的木頭茬子還在,扎肉。你二舅劉學(xué)武趕上來攔你媽,他怕你媽把棺材上那層薄漆給摳掉了。劉學(xué)武說,反正三天一過,就要埋到地底下,漆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不還是要爛?有能耐你去給媽打個水晶棺、黃金棺,讓媽躺進去睡個千年萬年,也好叫我們這群做哥哥的看你的本事。埋的時候,劉彩華看見墳頭柳樹,半死不活地垂下葉子,心里又怪難受的,劉彩華想,這柳樹大概是有先見之明,比人更早知道人的運數(shù)。埋棺的人說,柳樹的根抱住了爹的老棺材又占了原先給娘留出的空位,不好合葬,叫拿鋸子來將礙事的樹根通通截斷,眾姊妹兄弟都不答應(yīng)。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柳樹屬陰,這墳邊柳或許真有靈性,老一輩子人的說法總是不假。所以那天把棺材擺正很是費了大家一番功夫,你姥姥就是這樣被潦草埋掉的,到最后他老兩口也沒并排挨著,柳樹根盤踞交錯,像有蛇類蟄伏其中。蛇在墓中也是寶物,動不得,眾姊妹兄弟意見不一,總之是調(diào)來調(diào)去,最后抬棺的年輕后生說什么也不干了,說要加錢,劉彩云他們當然不愿意,于是就爭起來,年輕后生把紅漆棺材往地上一放,劉彩華眼見棺材蓋晃動幾下,好像媽要從里面坐起來。那后生黑著臉說,那你們自己埋吧!所以怪不得劉彩云要扶著娘的棺木大哭,鼻涕眼淚一把,眉間開始發(fā)紅。劉彩云說,娘啊,我究竟哪里欠了你們的?你死后還要給我難堪。娘啊,你到底有什么心愿沒完?劉彩云的嗓子亮堂,哭得比唱得好聽,一詠三嘆的,出盡風頭,把前來發(fā)喪的人都看呆了。之前你買紙錢遇到的那個老頭,當時他就是老頭了,也在現(xiàn)場,他想,自己死了要是也能有人這樣哭就好了。幾里地外都知道我死了,熱熱鬧鬧,風光。于是他開始仔細比較自己的四個兒女,誰能擔此大任。他老婆當時也在現(xiàn)場,他老婆的想法就和他不太一樣,她想,劉家老大真是隨她媽隨神了,一樣的風風火火一樣的嗓子??上Ю洗鬀]趕上好時候,現(xiàn)在沒有宣傳隊了,白白浪費了這樣的好嗓子。僵持著的只有劉家兒女和急著埋棺的年輕后生,大家都是一個村里的,論起來都沾親帶故,何必,所以彼此都在等著對方遞個臺階下。劉小寶冷眼旁觀,說,姐,差不多就行了。劉彩云罵劉小寶沒良心,劉彩云哭了一陣子就不再哭了,她唱到那埋棺人都開始意亂心煩,好好好,你們看怎么合適就怎么埋。于是劉彩云的淚就止住了。不哭的劉彩云用她紅腫的眼瞪著劉小寶,劉小寶皺著眉頭瞪回去,他們的梁子或許就是這樣結(jié)下的,也可能早就結(jié)下了,也可能壓根沒有什么梁子在。劉彩云其實沒把這事放心上,后來劉小寶去浙江打工,日子過得緊張,劉彩云給他寄去了自己的全部私房,還去打了二百多斤當年的新稻,想盡辦法四處求人給弟弟捎帶去。那時候媽已經(jīng)死了一年了,留在家里的兄弟姊妹來給媽上墳,看那柳樹仍半死不活地立在水田中央,看見它就想起大家曾為葬禮吵過的架,于是也都恨它,不愿再瞧。

劉彩云把紙錢燒得很細,好像擔心紙錢少燒了一角在陰間就花不掉,撥火棍動來動去。西邊天空有烏云積聚,遠處雷聲陣陣,像要下雨。柳樹的葉子掉落肩上,猛地被刺一下你還以為是毛毛蟲在咬你,于是怪叫起來,你說,有蟲!劉彩云抬頭看樹,給劉學(xué)武打電話。自那場大戰(zhàn)之后,你二舅劉學(xué)武成了交戰(zhàn)雙方唯一的官方指定聯(lián)絡(luò)人。劉彩云說,爹娘墳頭的柳樹看樣子是要死了,你有空來看看。劉學(xué)武說,知道了,周末回去看看。

為柳樹治病真是一件笑話。但在你們家顯然不是。

人在很順的時候,是不會在意細枝末節(jié)的,祖宗、墳?zāi)?、風水之類,都是純度百分百的封建迷信。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你姥姥的子女們好像都在倒霉。除了小舅劉小寶,這個爹疼娘愛的可惡家伙,新近在溫州買房,從此做穩(wěn)了浙江人。可見,爹娘確實偏心,無論生前,還是死后。柳樹枝繁葉茂,只為蔭蔽老四一家?,F(xiàn)在柳樹發(fā)病,半死不活,卻是大家一起倒霉。這實在是太不公平。是的,你的小舅,你姥姥姥爺生前最愛的兒子,輪到他時,只剩一個字,寶。不用學(xué)文也不用學(xué)武,只做小寶。這個令我小舅嫌棄不已的名字令他的哥哥姐姐們嫉妒到險些發(fā)狂。他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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