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5年第9期|蔣一談:垂暮之人的一天
蔣一談,祖籍浙江嘉興,生于河南商丘。1991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魯迅的胡子》《透明》《中國故事》《小丑歲月》、詩集《截句》《給孩子的截句》《動物的詩》《植物的詩》等。曾獲得人民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短篇小說獎等。
垂暮之人的一天(節(jié)選)
蔣一談
垂暮是從側(cè)影開始的。起初,你假裝看不見。你養(yǎng)了半年的鸚鵡提醒你:影子變了,影子變了。你打開窗,鸚鵡感受到了你的憤怒,不得不飛走了……
1. 凌晨四點五十分
年輕的時候,你已經(jīng)知道,
事物讓人缺席,而活著因難于言說
變成荒誕;死并不會難于活著。
跟你回家的流浪貓看著你。
貓的眼神在說:我是貓,狗是蠢貨,
狗只會吐舌頭,而我會噴隱形的火。
人老了,也是蠢貨。
你想起一個月前飛走的鸚鵡。
它可能死了,這是你的閃念,
同時又有些后悔。
洗漱臺不嫌棄主人。
收音機里的女歌手在唱:
“女人就是一朵花,需要有人澆灌她;
等你想要澆灌她,她已經(jīng)有人了?!?/p>
你想起前妻,分開十幾年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
你和貓一起吃早餐。
尼采的書攤開在藤椅上。
尼采,昔日的活力和激情。
你把他的名言名句,仔仔細細
抄寫在本子上:
胃是憂愁之父。
智慧就是不做夢的睡眠。
石頭里沉睡著一個形象。
人是一條不潔的河。
2. 清晨七點二十分
傾聽,但不必深思,清晨自會降臨。
公雞啼鳴之后略顯疲憊,腳步猶豫不定,
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
天上飄著巨大而緩慢的云:
一艘失去了船長的船。
門外的花叫你了。
噴水壺開始唱水之歌。
養(yǎng)花多年,也沒能把自己的思想
變得更美好。你恍惚了好一會兒。
花就是花,簡單的意念和方法,
能讓人忘掉自己,達到無我,
可是你一直做不好。
抬頭望天,云似乎在說:
在我身邊逗留沒有意義,或者,
我身上沒有逗留的意義。
你洗衣盆里的臟衣服。
貓的小毯子其實挺干凈的,你順手
拿過來,洗了又洗,洗了又洗。
手臂跟了你六十五年。
皮膚皺了,肌肉還在
——即使這樣,你也幾乎忘掉了
肉體這個詞,你覺得自己的身體,
更像一臺老機器。
光線在水盆里躍動。
你的手在水盆里停頓了幾秒。
厭世之人
誘惑剛剛迷失的人
一起厭世。
你喜歡這首詩,
但想不起來是誰寫的了。
3. 上午九點三十分
播種者,施肥者,除草者
收割者,慶豐收者,販賣者。
你去菜市場購買最新鮮的氣息。
你的腳步很輕,像在融化。
你只看蔬菜和雞鴨魚的臉,
商販的臉,你不會多看一眼。
剛剛死去的雞,留住你的腳步:
植物的種子,長時間存活在
死雞、死鳥和死魚的肚子里。
種子,遙遠而清晰的故鄉(xiāng)回憶:
母牛的頭上綴滿花朵;螞蟻
在牽牛花里搭樓梯;成群的鳥,
把彩虹當成美食。
結(jié)伴買菜的老夫老妻像木頭人。
你不相信衰老的情感。
你對夫妻和家庭的理解一直沒變:
妻子在你如同母親,
你和自己的孩子如同兄弟;
妻子在你如同新的祖母;
你和自己的孫子如同新的兄弟。
一切都離不開運氣。
一陣歇斯底里把你喚醒:
可憐這個世界吧,就像
農(nóng)夫可憐那條蛇!
沒有誰不認識畫家瘋子,他看見
誰買蛇賣蛇,就會沖上去阻攔。
4. 上午十一點
野花、雜草、人工培育的花草,
在小樹林里同居多年。你喜歡
荊棘和蒺藜,而農(nóng)林工正把它們鏟除。
鐮刀狀的荊棘最美;那些雜草,
可是人類最早的蔬菜、藥物和染料。
最初的愛情在植物里:
驚鴻一瞥的虞美人,藍色的矢車菊,
含羞草讓你體會過不知如何是好。
長翅膀的醉魚草,真能把魚
麻醉;千里光的花片像降落傘
——落下來,就是落下祝福。
夜晚,你舉著手電筒照亮花朵。
她說,亮起來的花朵,是在大地安家的星辰。
安家,這個詞讓你動心。
她在新婚之夜說:
我把命運交給你,那是因為我愛你。
過去了,都過去了。
你知道,鬧鐘最終都會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