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海林:撞向一朵云
畢海林,1984年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作家》《火花》《山西文學(xué)》《黃河》《都市》《青島文學(xué)》《五臺山》《延河》《大江文藝》等期刊,曾獲中國作家網(wǎng)2023年“每周之星”。
撞向一朵云
畢海林
一
一分鐘,還是兩分鐘,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傊畯奶みM會議室開始,氣氛就不對,空氣中彌漫著凝重,仿佛可以沁出水。每一位中層干部的臉上都掛著一只鐘,一只齒輪損壞的鐘,嘴巴閉合成一條縫,生怕有絲絲縷縷的氣息流瀉出來,將嚴陣以待的九點鐘撥向不可控的任意時刻。我說,大家伙都別端著了,公司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每個人都有責(zé)任,我有我的責(zé)任,你們有你們的責(zé)任。我和你們不同,你們都有退路,但我沒有。公司就是我的全部。既然事情無法挽回,我希望大家可以痛定思痛,好好想想我們的問題出在哪里。
我的話語又為空氣增添了幾分凝重,如果此刻不是有空調(diào)的嗡嗡聲陪襯,相信會議室早已陰云密布,甚至大雨滂沱了。
說實話,我很緊張。生怕話說得有些重,起到反作用。半年前我拿到財報才知道公司已經(jīng)開始虧損,沒想到接下來這半年虧得更厲害。整個團隊已經(jīng)爛了,從上到下人浮于事,互相推諉,沒有一個人愿意為公司著想,他們都只想著澆肥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那公司的田怎么辦?就讓它荒著?我肯定不愿意。
如果現(xiàn)在解散團隊,我又有些不舍,這畢竟是我多年的心血。有很多人從公司成立之初就跟著我,十幾年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然還有一些能干的年輕人,囿于老人獨霸天下的現(xiàn)狀,無法突圍。作為老板,我應(yīng)該撥開迷霧,為他們指引方向。
果然又是那一套,無非是先夸獎公司、夸獎同事,再說自己能力不足,不講核心問題,或者說逃避。我越聽越窩火,幾近按捺不住,攥緊拳頭正要砸向會議桌,手機倏忽響起,鈴聲將銷售部總監(jiān)的講話打斷,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大家有的抬頭看向他,有的抬頭看向我。手機鈴聲好像一名不折不撓的戰(zhàn)士,兀自表達著抗議。鈴聲響了半天,秘書走到我身邊說,李總,要不要先休會?被她一提醒,我才覺出有些失態(tài),扇扇手,示意休會。大家站起身離開會議室。我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渾厚的嗓音:
你是二十號樓三單元五層的嗎?
我沒出聲。
你是李先生嗎?
我還沒出聲。秘書說,對不起,您要推銷什么產(chǎn)品嗎?
什么產(chǎn)品?對方的語氣充滿了疑惑。
秘書說,您不是要賣產(chǎn)品嗎?
賣什么產(chǎn)品?不賣產(chǎn)品,我是送快遞的。
這時候,我湊近話筒說,快遞放驛站吧。
對方不依不饒,放不了,太大了。
未等我接話,對方又說,很大,特別大。好像是什么飛行裝備公司寄過來的。
飛行裝備?我剛嘀咕了一下,便反應(yīng)過來。沒錯,是我的快遞,你等下,我現(xiàn)在回去簽收。
說完,未等秘書反應(yīng)過來,我便沖出了會議室,一溜煙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點火、掛擋、松手剎,一氣呵成,汽車呈顛簸的狀態(tài)駛向光的方向。
簽收快遞時,小哥用異樣的眼神盯著我看,好像我臉上長著一只角。他的嘴角動了一下,欲言又止,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被我喊住,我說,幫個忙可以嗎?幫我抬一下。
二
我第一次體驗到拆快遞時那種暢快的感覺??爝f是由X-Bird飛行俱樂部推薦的TonySuits品牌飛行服,套著一個大而光潔的彩箱,箱體上印刷著夸張的大“X”,從上而下,一抹紅色的飛白仿若飛行者立于山巔,靜待直沖而下,那種視覺的沖擊力對得起十萬塊人民幣的價格。
說實話,此刻我一點都沒有心疼,雖然我的企業(yè)可能正需要這十萬塊錢來填補窟窿,但是沖擊天山之巔的飛行是我一直的夢想。俱樂部的伙伴們也再三邀請我去嘗試,說那絕對是一次超乎想象的體驗,一生只飛這一次就足夠了。
好,那我就飛一次。
沖壓式膨脹氣囊翼裝、降落傘、防撞頭盔、護目鏡、GPS、攝像頭,每一樣設(shè)備都閃著晶瑩的光鋪陳在我的面前,每拿起一樣,我的瞳孔都極度聚焦,腎上腺素也隨之分泌,血流涌動,心率升高,這一切均在說明它們是我的心愛之物。我用手邊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它們,生怕碰壞。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已經(jīng)將它們穿戴整齊,站在直升機的機艙內(nèi),就差縱身一躍,墜入晴空。我聽到了風(fēng)吹在耳邊的聲音,呼嘯如獅吼,我的臉被熱辣辣的陽光照射著,水汽升騰起來,浸濕我的面龐,模糊我的眼睛。我正要抬起手臂擦汗,突然感受到一股外力推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向前傾倒,頭重腳輕,蹲著的雙腿失去支撐,幾欲跪倒。
此刻,身后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先生,有電話找你。
我趕忙伸手撐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是家里的保潔阿姨。她的眉毛豎起來,瞪著大眼瞧我,嘴角撇向一邊,示意電話還等著。
我緩緩站起身,眼前的黑暈漸次消散。走到電話機旁,我說,你好,我是李行。
李總,會議就等您了。秘書焦急的聲音傳來。
我說,不用等我,你們開吧,讓張副總主持會議,回頭發(fā)我一份會議紀要就行了。
這種會議開了很多次,每次都無疾而終,拿不出任何具有可行性的方案。換句話說,公司做到一定程度,有些事情已經(jīng)不受創(chuàng)始人控制了。我雖然投了很多錢,但是幾輪融資下來,股權(quán)也稀釋了不少,現(xiàn)在我名義上是董事長,但是以我一己之力,無法改變現(xiàn)狀,這是我不想面對的事情,也是無法面對的事情——我想逃離。躲出去不知道會不會更好一些,但至少比待著好。恰好X-Bird飛行俱樂部組織了這次天山之巔的飛行交流賽,作為“資深”的初級會員,我已經(jīng)對這次奇異之旅浮想聯(lián)翩,甚至迫不及待想要出發(fā)。
掛掉秘書的電話,我給妻發(fā)了條微信:這幾天我要出趟差,可能走個三五天,天天你照顧好,有事微信留言,電話不一定有時間接。
剛發(fā)出去沒有多久,妻回復(fù),好。
三
相較于我們之前所有的飛行,這次更加具有挑戰(zhàn)性,難度和風(fēng)險都提升了一個等級。我們要從海拔1400多米的高空起跳,然后以近200公里的時速穿越天山峽谷,再跨過下砣河,降落到指定地點。屆時,我們可以看到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天山森林公園和波光粼粼的下砣河,還可能會與一些極其漂亮的鳥雀并肩飛行,而且這次還會突破咱們俱樂部高空飛行的紀錄,更是第一次挑戰(zhàn)天山之巔的飛行,意義深遠,希望大家全力以赴。
教練說完上面的話,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而此刻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這次飛行出現(xiàn)事故,我一死了之會怎么樣?是不是那些麻煩就解決了?是不是我再也不用面對公司的壓力,也不用絞盡腦汁考慮該如何與妻說話了?
我沒有確切的答案。同時,我知道自己不能有這種想法,我壓根就不是這樣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糾結(jié)公司的腐壞,更不會糾結(jié)與妻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一瞬的想法,讓我十分慚愧。為了掩飾這種慚愧,我趕忙將飛行服從包里扯出來,前后左右檢查了一遍。身旁的隊友以為我緊張,安慰道,沒事,誰都有第一次。說完拍拍我的肩膀。
一切準備妥當,我們登上了俱樂部提前預(yù)訂好的直升機。螺旋槳呼呼地響在耳邊,裝在褲兜里的手機發(fā)出了劇烈的震動,我伸直腿,欠起身子掏出手機,點開看到秘書發(fā)來的會議紀要,內(nèi)容乏善可陳,和前幾次相近,沒有能引起我注意的地方。
我關(guān)掉手機,干脆向后靠去,閉上眼睛假寐起來。
從基地出發(fā)到達起跳點需要40分鐘,利用這段時間,我正好可以想想公司的破局之法。想來想去,沒有太好的辦法,如果想要將損失降到最低,只有選擇破產(chǎn)清算,或許我還能分得一杯殘羹;如果繼續(xù)拖下去,估計到時候連毛都不會剩一根??墒窍氲竭@里,我還是有些不甘心。
飛機突然顛簸了一下,將大家從沉默中震醒。
咋回事?
遇上云層了唄,又不是第一次。
說實話,1400米還蠻高的,相當于……相當于……一層樓3米,1400除以3等于……
別算了,466.666……層。
上海中心大廈高632米,1400米海拔相當于2.2個上海中心大廈。那豈不是很高?
玩飛行的人,怕高?
我怕啥,是你怕吧?腿都在抖。
隊友們的調(diào)侃并未吸引我的注意,而且他們的這些冷笑話一點也不搞笑,我沒有心情理會。舷窗外確實氤氳著一團團濃霧,能見度開始降低。對講機里傳來教練的聲音:天氣突變,我們要做好棄飛的準備。不過大家不要氣餒,過了這片云,說不定就會一切向好,柳暗花明又一村。教練的聲音爽朗歡快,很鼓舞人。
我的思緒終于從沉寂的深淵中脫離出來,眼睛也明亮了許多,機艙內(nèi)的一切被我看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臉上沒有一絲沮喪,而是閃著光,滿懷期待。這種感覺很迷人,充滿感染力——我跟著激動起來。抬起腕表,看了下時間,半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眼見地面郁郁蔥蔥,顯然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天山森林的范圍。目的地近在咫尺。
臨出艙前,我們互相檢查了裝備,確保萬無一失,才按照既定的順序排好隊,彼此透過護目鏡用眼神相互鼓勵。之后便一躍而下,每個人像魚一樣滑向深淵。是的,雖然他們一直都說翼裝飛行是利用蝙蝠在飛行時翅翼的扇動與柔韌性相結(jié)合的原理,要說像蝙蝠還差不多,但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更像是劍魚,直插深海。隊員們不認同我的想法,甚至還因此爭辯過,最終以面紅耳赤告終。
輪到我起跳時,一束光刺破云層打在護目鏡上,一瞬間,我覺得頭暈?zāi)垦?,本想停留一下,但是腳下已經(jīng)乏力,身體直挺挺地墜向地面茂密的叢林。呼嘯的風(fēng)聲又響了起來,我習(xí)慣性地張開雙臂,任由風(fēng)灌滿全身,將我吹起來。我感覺頭上冒著熱汗,眼神發(fā)虛,眼睛看到的地方是一團模糊的綠,就像是隔著一層磨砂玻璃般,視線無法聚焦。我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使勁眨著眼睛,企圖看得清楚,可是任我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最后我只好放棄。我需要將注意力集中到飛行上,此時的速度已接近200千米/小時,雖然視覺無法做出判斷,但是內(nèi)心的感覺告訴我,已經(jīng)偏離預(yù)定的目的地,原本需要向右轉(zhuǎn)向,此刻方位肯定不對。我努力冷靜下來,回想教練教過的技術(shù)要領(lǐng),努力調(diào)整著動作。向右,再向右,我一點一點地調(diào)整著角度。正當我欣喜于自己對飛行技術(shù)的嫻熟時,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團濃黑的云,我想要避開,卻為時已晚,身體已經(jīng)墜進云層,眼前模糊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見,視線徹底失焦,身體也感覺受到了巨大的阻力,那些濃霧拍在身上發(fā)出“噌噌”的響動,我的四肢感受到疼痛,張開的手腳不由自主地開始并攏,我感覺自己像一塊石頭,直接砸向海底。
是的,砸。降落傘沒有打開,我的身體與什么物體發(fā)生了碰撞,自己尚不清楚,我覺得渾身像碎裂了一般,疼痛布滿全身。緊接著,我聽到了“咚”的一聲巨響,我還聽到了“嘩嘩”的水流聲——難道我真的掉進了海底嗎?怎么會有水流過身體的感覺?嘴巴、鼻孔里也涌進了很多水,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我想要伸展手臂,卻無法動彈。手臂不受我控制。它在疼。很疼。我感覺四面八方有很多莫名的東西向我靠近,它們逼近著我,擠壓著我,我被黑暗和恐懼一點點侵襲,漸漸消沉,意識好像就要喪失。
難道我真的要死了嗎?
或許吧。原來死的感覺是這樣的。
四
疼。無以名狀地疼。仿佛將身體織成網(wǎng)狀在巨力之下擰攪。疼痛細小綿密,充斥在身體的每個部位。最后,我放棄了所有的活動,只是努力想要睜開眼睛,也以失敗告終。我徹底放棄了抗爭。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墜入地獄。死亡是如此之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不能死。強烈的欲望催生了奇跡——我的聽覺好像恢復(fù)了——我聽到了一些聲音,一些嘈雜的聲音,它們由遠及近,“咚咚咚”“咔咔咔”“吱吱吱”,我無法分辨它們,只能等。不然還能咋樣?我只能等。我不想死,但我只能等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等待的死亡并沒有降臨,然而等來了身體的顛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我的眼皮生澀疼痛,無法睜開,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光的變化,忽明忽暗,光有不同的形狀,忽大忽小。我感覺自己被放置在什么物體上,在前行,走了好久,跨越了世紀般,終于在黑暗降臨的時刻,停了下來。我的身體飄浮著,上升,下降。突然,我感受到了冰涼,沁骨的冰涼,順著身軀的每一個部位傳遞,一直到達我的頭顱,“撲哧”一聲,我感覺自己的嘴里咳出了一些液體。漸漸地,周身安靜下來,原來的震蕩和光都消失不見了。這世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和等待。
我該不會是墜入地獄了吧?
等待我的是什么?
上刀山下火海?還是烹炸煎炒?
我在人世間的腌臜一樁樁一件件如電影上演,我想到的全是自己的惡:為了追求利潤最大化,我甚至夸大公司產(chǎn)品效果來賣高價;為了贏得市場,我甚至去詆毀競爭對手以獲取合同;為了降低員工工資,我甚至要求他們無條件加班;為了減少開支,我不記得自己砍掉了多少次團建的報批……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有多少件了。關(guān)鍵是,我還想起愧對妻子和孩子:我從來沒有帶他們出去度過假旅過游,還經(jīng)常嫌棄妻子做的飯不好吃,謾罵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我的脾氣常常暴跳如雷,動不動就摔盤子砸碗,我太不稱職了……我懺悔自己的罪過,祈求得到寬恕,免去皮肉之苦。
沒有其他辦法,我只能等待。靜靜地等待制裁。
可是我沒有等來制裁,內(nèi)心的懺悔被一雙溫暖的手打斷。這雙手光滑綿柔,它將我輕輕托起,我的頭顱向前傾著,有一些苦澀的液體順著我的嘴角流淌進來,潺潺溪流般滑過我的喉嚨、食道,“咕咚”一聲落進腸胃。我被放下來。然后有冰涼的鐵器接近我的腳踝,它一點一點向上,我聽到了“咔嚓咔嚓”的聲音,還聽到了纖維破碎的聲音,我一時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一時又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是剪刀。剪刀剪碎了我的裝備、我的褲子,直至將我的雙腿裸露出來。
還好,只是破了皮,沒有大礙。
聲音很輕,很溫柔,也很沉穩(wěn)。
我分辨不出性別,只好任由這聲音在腦海里回蕩。只是破了皮,沒有大礙?這么說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倏忽間,我的心臟跳得更快,欣喜若狂,手指竟然有了知覺,胳膊也有了知覺,我抬起手,憑空想要扯住什么。我真的扯住了什么。整體柔軟,局部粗糲。可能是喝過藥的緣故,我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我想要睜開眼睛。我真的睜開了眼睛。我看到一片光罩在眼前,在光的上方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看不清他或她的面目,但是在光之暗面,可以看清楚他或她的衣著,麻布面料,我猜得沒錯。我突然想到《詩經(jīng)》里的一句話,“如素如皂,如滌如沐”。我說,水。
你終于醒了?嚇壞我們了。
水。
趕緊,水,遞水。
好涼,好甜,好滑,我轉(zhuǎn)著舌頭將粗瓷碗口的最后一點水舔到嘴里,才心滿意足地停下。我在哪里?這是哪里?
我的眼睛依然被光罩著,看不清周邊的環(huán)境,我只看到他或她如天使般柔和的身影。大約是看到我瞇縫著眼睛,他或她才意識到此刻擋住了光。移開身體的一瞬間,我終于看清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大,三十來歲,很奇怪,他的頭頂梳著發(fā)髻,兩側(cè)有長發(fā)披散下來,一身麻衣,加之映現(xiàn)在眼前的家具,古樸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屋頂也是泛著米黃的木頭。很奇怪的場景,怎么看著像是拍古裝片的現(xiàn)場。難道是我穿越了嗎?
這是林家坡。
依然是清亮的聲線。他微微笑著,眼睛里滿是柔和。他又說,你從天上掉下來,砸在了村前的溝里,濺得水花四起。大家都嚇壞了,以為是神仙從天而降,可是把你從水里扯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你也是個人。不過你好奇怪,穿著古怪的服裝,戴著古怪的東西,你的這些東西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好生奇怪。
俱樂部其他人怎么樣了?
俱樂部?何人?
就是和我一起在天上飛的那些人?他們掉下來了嗎?他們咋樣了?
未見其他人。只有你一人從天而降。
裝備,我的裝備呢?
都在那里,多數(shù)已經(jīng)損壞。他說完,斜眼瞟了下屋角的桌子。
聽到這話,我有些焦急,想要坐起身,被他按住。他說,事已至此,當務(wù)之急是你要好生休息,少動,靜養(yǎng),身體好了再說其他,有需要喊我便可。說完,他站起來,扇扇手,隨即推門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好幾個人也魚貫而出。我未及看清楚他們的身影,只在門簾放下的那一刻,看到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她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她的眼睛好亮。
屋子安靜下來??諝庵酗h浮著細細的塵埃,它們隨光起舞,在我的眼前構(gòu)筑起了一個輕柔且靜謐的世界。我的眼皮有些沉,慢慢地光在彌散,黑暗一點點降臨。猶如耗盡的電池,世界重回混沌。
五
這一覺睡得好香。我的意思是自己進入了一個充滿想象的夢境——我站在一個嶄新的世界里,眼睛看到的地方花紅柳綠,風(fēng)輕云淡,遠景悠遠,近景淡泊,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頭,一時沒忍住,我振振有詞地吟誦起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p>
聲音漫過夢境,直抵現(xiàn)實。我被自己的聲音驚醒。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撐起沉重的身軀,雖然身上依然有撕裂感,但尚可忍受。我從床上下來,滿地找鞋,地上一無所有,不過光腳踩在地上的感覺很好,光滑的磚石透著一股沁涼,讓我的疼痛稍好受些。我一步一步挪向門口,推開木門,“吱呀”之聲將明亮的陽光拽了進來,好溫暖的感覺,我抬起手臂,擋住光,視力逐漸聚焦,眼前的一切漸次清晰起來。
不會吧?怎么可能?
陶潛《桃花源記》中的場景映現(xiàn)眼前,倒不是說完全一樣,但至少在陽光的照射下,微風(fēng)拂來,看到的一切竟然那般喧鬧,不對,不能用喧鬧,應(yīng)該用熱鬧更準確,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盡收眼底的是濃墨重彩的油畫,顏色由淺到深,由綠到紅,漫山遍野的植被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不時有鳥雀飛過,我從未見過那樣的鳥,長著十分好看的翅膀,張得很開,快速掠過。跟隨鳥雀的蹤跡,我的視線轉(zhuǎn)移到了一塊又一塊整齊的梯田上,田里也是五彩斑斕,植物的顏色有紅有綠,遠看我猜不到它們的品種。
但是有一點我表示懷疑——如果記憶沒有出現(xiàn)偏差,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夏季,怎么會有如此濃郁的色彩?這是什么地方?
我想要開口說話,發(fā)現(xiàn)喉嚨干燥得厲害,試了試竟然無法發(fā)出聲音。不得已,我只好挪動腳步,到院子里來,我需要找水喝,或者說,我需要找到人。找到人,就找到水了。
我轉(zhuǎn)動著脖頸,眼睛瞇縫起來,視線一寸一寸滑過。我看到了更加令人感到驚奇的事情,這里出現(xiàn)的所有建筑都是由石頭構(gòu)建的,石墻、石院、石廁、石磨、石凳、石臼、石碾、石槽、石柱,就連院子里的灶臺都是由石板鋪成,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此刻我終于看清楚梯田之間的地方也是由一塊塊石頭砌成。石頭將紅色和綠色分隔開來,將寧靜和熱鬧分隔開來,將夢幻和現(xiàn)實分隔開來。
我的喉頭又是一緊,有什么仿佛要噴涌而出。
這時候,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皣W啦啦”,清脆悅耳,我豎起耳朵追尋聲音的來源,循著聲音,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山腰上流淌著一股銀色的水瀑。水?水!我?guī)缀跻杠S起來。疼痛制止了我。我掉轉(zhuǎn)身體,朝著水流而去。可是沒走兩步,雙腿傳來劇烈的疼痛,我跌坐在地上。汗水流過眼皮流向嘴角,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很咸,還腥。我懊惱自己的冒失和不自量力。我應(yīng)該等。等他們回來。
是的,等他們回來是最好的辦法。
果然他們就回來了。
不,不是他們回來了,是她回來了。那個臨出門看了我一眼的女子。她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雙眼明亮地看著我。她大概在猜測此刻的我為何端坐院落,齜牙咧嘴。
她說,你沒事吧?
古怪的口音,我聽不出來自哪里。她的語調(diào)仿若陰柔的小雨,有鈴鐺般的清脆之感,和那會說一口古語的男子又有些不同。看見我皺著眉,有些疑惑,她并未按常理將我扶起來,而是徑直走到屋里,一陣動靜之后,踱步出來,我看到她手上多了一些物件,有一個壇子、一卷布。她走到我的身旁,蹲下來,未等我反應(yīng),便將我的褲腿卷起,我這才看到自己腿上縛著厚厚的布條,正想將手伸向布條時,她也不言語,只是一擋,將我的手臂輕輕推向側(cè)面,自己動手把布條的接口打開,小心翼翼地松綁,直至整個布條脫落。我看到腿上結(jié)了厚厚的痂——原來疼來自這里。她從壇子里舀出一些草藥,輕輕地敷在傷口上,那些泛著青色的藥汁順著傷口緩慢滲入,我感覺到了一陣沁涼,之后是溫?zé)?,疼痛竟然奇跡般地消弭。這也太神奇了吧。是不是手術(shù)室的麻醉藥?我沒忍住開口問道。她滿臉疑惑,好像沒有聽懂。不過也沒有過多深究,回過頭來繼續(xù)認真涂抹草藥,直至綠色全部覆蓋我的大腿、膝蓋、小腿和腳踝,然后她開始纏繞布條,一圈又一圈,很輕柔,未讓我覺出一點不適。纏完布條,她站起身,長舒一口氣,終于將一件事情搞定,端著壇子和殘余的布條離去。
她進了屋再也沒有出來。
陽光變幻著顏色,由紅色到灰色,天陰沉了起來。風(fēng)也輕輕拂過臉龐。遠處的紅色在風(fēng)的吹拂下,搖曳成了橙黃,一些花朵隨風(fēng)飛舞。我突然聞到了一股香氣,奇異的花香,無法描述的花香,一開始濃郁,然后淡雅,再又若有若無。我陷入了迷惘,一時無法分辨身處何處。直到一個人影從院門外闖進來,他的衣袂在風(fēng)中飄舞,仿若仙者,我尚未看清楚他的面龐,人已經(jīng)立于眼前。他說,你醒了?醒了好。像詢問,又像自言自語。說完,他也進了剛才女子進的那間屋子。
片刻之后,他從屋里出來,走到我身旁。
他說,近來村子里正在播種新苗,大家都很忙。有照顧不周的地方,請見諒。凡事均可找小柔,她會顧你周全。
小柔?那女子的名字嗎?
未等我細想,他便徑直將碗端至我的嘴邊,也不管我是否愿意,一點點將湯藥灌入,我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任由他擺布。喝完藥,我本想問些問題,但是他已起身離去。走了幾步,他回過身說,你在這里坐坐也好,比屋子里清涼。話音剛落,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這里的人好奇怪。
我的心里洞開一個口子,朝外洶涌著亮光,它探出的觸角伸向不可知的未來。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死了,或者穿越了。可是,我分明還可以感受到陽光的熾熱和風(fēng)的溫柔,這種感覺很清晰。突然我感覺頭皮一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人的恐懼源自不可控和未知,無關(guān)所處環(huán)境的好壞。即便此刻我身體的疼痛逐漸消失,但是心靈的糾結(jié)愈演愈烈。
我想要喊出聲,可是嗓子依然不舒服,眼睛也澀得厲害,視線里的場景開始虛化,越來越模糊,黑暗再次降臨。
六
十天以后我終于可以行動自如了。
這十天,小柔每天為我換藥三次,每次都是在我的窺視下將膿皰草的綠色涂滿我的雙腿,纏好布條,起身離去,并不和我多說話,即便我有時候忍不住搭訕幾句,她要么點頭,要么搖頭,要么莞爾一笑。事兒做完,起身離開。倒是村子里有很多人陸續(xù)進入房間,他們都露出親善爽朗的笑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里透著真誠,有的人也會和我說幾句話,內(nèi)容雖不多,也足以讓我了解到這個村落的大致信息——村子不大,住著近百戶人家,他們以種植土豆、藜麥以及養(yǎng)殖牛羊雞鴨為生,在村子里沒有貧富貴賤之分,只有職務(wù)不同的區(qū)別,每個人根據(jù)自己的所長來做事,識字的教書,有手藝的做工,力氣大的下地勞作,所有收成都統(tǒng)一歸村公所管理,各家各戶按需索取,從沒有人因分多分少而爭執(zhí)。我聽后滿是疑惑——怎么會有這樣的村落存在?更令我費解的是,到了夜間,總能聽到一些好聽的歌謠響徹山間,那歌聲歡快輕盈,滿載愉悅,此起彼伏,男女聲互相交融,歌聲的傳遞帶動著整個村落氣息的流動。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屋子里,整個人好似跟著歌聲飄飛起來,仿若立于云端,和翼裝飛行不同,那是一種沒有恐懼和刺激的體驗,倒像是凌空飛升,眼見之處歌聲牽動著光和影,村落的一切盡收眼底,我終于看清了這個村落的全貌。家家戶戶在院落里點燃了篝火,大家圍著篝火歌唱起舞,每個人的臉龐上都映著紅潤的光,每個人都笑逐顏開,沒有煩憂,更不會有爭吵,氣氛和諧得令人質(zhì)疑。
我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想讓身體更加疼痛,在床上躺著,聽著,感受著。十天如一日,從未中斷。
那是我記憶里最安寧的時刻,也是最快樂的時刻。雖然我缺少交流和溝通。來屋子里看我的人多,和我說話的人少。他們好像并沒有對我這個“天外來客”產(chǎn)生太多好奇,每個人來到屋子里說不了幾句話就會離開。他們說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養(yǎng)花,種草,鋤地,喂雞,放牛;還有人說,他們還要每日登山望遠,觀看日落,追逐星辰,尤其是夜幕將至,他們會漸次離去,每個人嘴里都會念叨著晚餐菜肴的名字,柳葉面、五彩粥、高山流水、金絲玉片,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很好奇這個地方,為何會有如此詩意的名字。直到有一日,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了起來,他們說,就是救你的那位烏先生所起。我問烏先生叫啥名字。他們說,伯兮。《詩經(jīng)》中的《衛(wèi)風(fēng)·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我聽了很震驚:一個如此偏僻的村落,竟然保存著傳統(tǒng)文化。
我終于可以下地了。我試了試手臂,畫圓,擊掌,甚至抬重物都沒有任何障礙;我試了試腿腳,邁步,起跳,甚至奔跑,都沒有絲毫疼痛。我回來了,我自由了。我歡呼雀躍,想要與遇到的每個人分享自己的喜悅,可是早上我從屋子里出來,眼睛掠過每一個地方,沒有一個人。我走向一個又一個院落,推開一扇又一扇院門,沒有一個院落上鎖,沒有一扇院門緊閉,但是在每一個屋子里,無論大人小孩,一個人都沒有。我越走越遠,幾乎站在了村外,我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村落里,有一股濃郁的味道,很香,也很清新,而現(xiàn)在,我居然聞到了風(fēng)的味道,還聞到了泥土的味道。
突然間,我的思緒回歸——不對啊,我是在翼裝飛行的過程中撞向一朵云,然后掉落在這個村落的,可是這都十來天了,為何不見救援?還有,我的隊友怎么樣了?我不會是穿越了吧?
接踵而至的疑問將我原本好起來的心情打回谷底,疑竇叢生,又無法解答,我深深地墜入懷疑之中,直到聽見身后傳來清脆的說話聲。
她說,你好了?你好了!
那聲音猶如一柄利劍,直插云霄。
七
直到要離開林家坡時,我都沒有弄清楚小柔和烏先生的關(guān)系。他們經(jīng)常出雙入對,宛若神仙眷侶,但是每當夜幕降臨時,回到院子里照顧我的只有小柔一人,烏先生不見蹤影。小柔會為我換藥,端飯,倒水,伺候完畢,她會悄無聲息去往隔壁屋子。對比之下,我想到了大大咧咧的妻子,她話很多,對我的要求也很多,金錢自是其一,事無巨細的關(guān)心也必不可少,我們爭吵的核心就是工作和家庭該如何平衡,我工作極忙,無暇顧及她的個人感受,時間一長,難免產(chǎn)生裂隙??墒俏矣惺裁崔k法?我總不能將公司扔下不管吧。再說,我的公司讓我如鯁在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拖累我前行,讓我氣急敗壞,無法釋懷。
我終于可以行走了。
我奔走在村落縱橫的溝壑之間,游離于鄉(xiāng)野浮萍之畔,我走在村人們的身旁,與他們交流攀談,跟他們把酒言歡。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了許久未見的純凈和真誠,我沉醉其中。有一日,我心橫下來,決定離開此地。
在我要走的前一晚,烏先生推開屋門走進來,他披著滿身的月光,飄逸的發(fā)絲也泛著銀白,腳踩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長時間的專注,讓我早已熟悉烏先生的一切。我說,烏先生回來了?
他將蓑衣解下,掛在門口,掉轉(zhuǎn)頭對我說,要走了?
我說,明天走。
烏先生先顯得悵然若失,隨即又釋懷。他說,人終有一別,你本就不屬于林家坡,此次來訪也算緣分,不過現(xiàn)在你要離開,說明緣分已盡。我們能做的事情,只有珍惜當下,來,兄臺,咱們暢飲一番,算作辭別。
烏先生的話音未落,小柔便開始將一道道菜品擺至桌面,一壺老酒也燙在熱水之中。烏先生拉我坐下,為我斟滿酒碗,未開口,便端起碗一碰,仰頭暢飲。受烏先生影響,我的酒也喝得很快。清甜的酒水順著喉嚨向下流淌,心底的美好開始飆升,我知道自己對林家坡、烏先生以及小柔均有不舍,可是我終歸要回去,現(xiàn)實的煩惱還需要我去解決。
我說,烏先生,感謝一直以來的照顧。
烏先生也不客氣,擺擺手,又是一飲而盡。
他話不多,卻不缺真誠。雖然沒有語言交流,但是你會覺得他懂你,知曉你內(nèi)心的想法,也會支持你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酒喝得太快,以至于壓在我心底的話還未說出口,人已經(jīng)迷醉,眼前的小柔飄飄忽忽,幻化成三人,一個斟酒,一個端菜,一個在月光下起舞。斟酒的小柔姿態(tài)莊重,端菜的小柔步履沉穩(wěn),起舞的小柔輕盈且婀娜,渾身被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之中,宛若仙女。烏先生說,來,我們繼續(xù)喝。我端起酒碗,嘴唇觸及碗邊,玉液還未入口,眼前景象由明至暗,整個人癱軟在桌面上,醉了過去。
八
很多天后,我坐在公司十三樓的大落地窗前,始終想不起來那天我是如何醉酒的,第二天又如何清醒,但是有一點我記得分外清晰——我是乘坐一輛運貨的卡車離開的。
臨上車時,烏先生給我手里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卡車開了老遠,我才恍然驚醒,原本計劃要在離開時找烏先生索要地址,以便我回家以后匯款答謝,只因一時走神,誤了正事。我悔之晚矣,本想開口詢問司機關(guān)于林家坡和烏先生的情況,無奈他一路上話很少,只告訴我這里是山川縣流水鎮(zhèn),說完后便專注開車。山川縣流水鎮(zhèn),好奇怪的名字。卡車行駛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光線一會明亮一會昏暗,在流動的光影中,我睡了過去,睜開眼時已經(jīng)到了Z城。
我正出神之際,秘書接起電話分機,聲音隨即傳來:董事長,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安排妥當,只差您簽字授權(quán),不知道您現(xiàn)在是否方便?我回過神來,只說了兩個字,可以。
將股權(quán)分配協(xié)議簽完字,我把厚厚的文件遞給秘書,長舒了一口氣。從林家坡回來,我盯著烏先生給我的紙條想了好幾天,結(jié)合自己離開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終于窺破其中的奧秘,想出了一條化解公司困局的辦法。
從我跳下飛機,到乘坐卡車離開林家坡,抵達Z城,再從Z城換乘到林城,而后從林城火車站步行回到家里,直到推開門那一刻,其間消失了二十八天。這二十八天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踏進家門的時刻,并沒有看到妻子的身影,我在屋子里里外外走了個遍,屋子的擺設(shè)跟我離開時相差無幾,就連我拆的TonySuits的包裝箱依然待在原地,那個大大的“X”依然令人浮想聯(lián)翩,唯一不同的是,家里少了妻子的很多物件,她所有的包、化妝品、首飾以及原來掛在墻上的字畫,都消失不見。我用家里的座機撥打妻子的電話,聽筒里傳來對方已關(guān)機的聲音。找不到妻子,我的內(nèi)心泛起漣漪,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隨手拿起一瓶水,擰開,咕嘟灌下半瓶,才看到茶幾上厚厚的一沓尋人啟事,在尋人啟事上我看到妻原來的手機號下面,多了一個電話號碼,于是我撥通那一個號碼,妻的聲音響在耳旁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妻也聽出了異樣,她說李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只顧哭。隨即她也哭了起來。半個小時后,妻狂奔回家,一見面我們便抱在了一起,抱得緊緊的,生怕下一秒對方消失不見。
公司的情況跟我離開時差不多,該出現(xiàn)的混亂接踵而至:供應(yīng)商上門討債,員工跳槽的跳槽,怠工的怠工,生產(chǎn)線也即將停產(chǎn)。假設(shè)我晚回去半個月,公司就可能沒了。
不過還好我參透了烏先生的那句話,“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凡事學(xué)會放下,一個人成不了大事。公司和家庭一樣,你給對方投入多少,對方就會回報給你多少。之前我和妻一直有芥蒂,彼此不信任,也無法理解,裂隙漸漸變大,現(xiàn)在好了,我們久別勝新婚,彼此放下身段,處處為對方著想,仿佛一切都不同了。由此,我想到公司的解決方案——稀釋股權(quán),將更多的紅利送給員工,讓他們成為公司的主人,然后再快刀斬亂麻,將所有毒瘤剔除,這一通變革之后,沒用幾年,公司業(yè)績翻番,成了業(yè)內(nèi)的領(lǐng)軍企業(yè)。
我也樂得清閑,X-Bird飛行俱樂部的會員到期后,沒有再續(xù)費,而是優(yōu)哉游哉,與妻子游山玩水,將結(jié)婚前許下的旅行計劃一一兌現(xiàn),我?guī)е拮幼弑榱巳蛩锌梢匀サ牡胤健?/p>
某一日,我和妻子正在一家青年旅社的公共餐廳就餐,突然被電視機里播放的一則新聞吸引,畫面中出現(xiàn)的花紅柳綠十分眼熟,我定定地看了半天,一拍腦門,心想那不就是林家坡嗎?那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烏先生和小柔嗎?這幾年,我寄給烏先生的匯款單被退回了好幾次,均反饋查無此地。后來我想各種辦法查找林家坡的下落,一直杳無音信,現(xiàn)在它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原來是陜川縣六水鎮(zhèn)。我激動地跳了起來,我拉著妻子的手說,看,那是烏先生,那是小柔,那是周嫂,那是李伯……林家坡終于通火車了,林家坡終于被評為4A級景區(qū)了,我們下一站去林家坡吧。
妻嬌羞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說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管是李家坡還是林家坡,都行。妻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