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在微信時代讀小說
自《小說選刊》2010年第一次選用我的小說《古柳官河》,到2017年選用《夢中的夏天》,我有幸和這份尊貴、純粹的雜志交集多年。我們的關(guān)系說不上特別親密,但始終欣賞、關(guān)注彼此,不離不棄。在我看來,這種溫暖從容的關(guān)系正是作者和編者、作者和讀者之間的理想關(guān)系。
我喜愛《小說選刊》,因為它向讀者集中展現(xiàn)短篇之美。在長篇小說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的寫作環(huán)境里,它的存在對于短篇作者來說意義非凡。短篇和長篇,二者本來就沒有高下之分,只是一個更接近藝術(shù):濃縮、精簡,用有限的材料在有限空間里雕琢出凝固而永恒的詩感;另一個更接近人生:巨大的容量、鋪陳拉雜、兼具繁瑣與恢弘,試圖涵蓋時代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明白在今天被海量生產(chǎn)出來、名為小說的東西里,大部分是不值得讀的?!缎≌f選刊》替我們擔負了艱巨的篩選任務。我們對編輯們不俗的口味滿懷信任,相信它替代我們發(fā)現(xiàn)的不是明珠也是美石。我喜歡《小說選刊》,當然還因為它的信奉“文人之交淡如水”的編輯們。
所以,當我的責編李昌鵬囑我為這欄目寫篇文章時,我一口答應下來。但當我讀了其他作者寫的和《小說選刊》之間的故事時,我猶豫了。我既沒有和《小說選刊》熱烈的“電話訴衷情”,也沒有登門拜會、面談的交往細節(jié)……和其他作者比,我和《小說選刊》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多少顯得缺少內(nèi)容、情節(jié)平淡。那么,我不如談小說,譬如在微信時代讀好小說的必要。畢竟,小說才是我和《小說選刊》真正在乎的東西。
微信時代意味著什么?我想是過量而疾速的信息流通和分享。微信圈里有數(shù)不清的熱點、熱文,于是很多人變成“信息轉(zhuǎn)換器”,飛快地抓住一個東西,讓它在眼睛和腦子里過一下,然后轉(zhuǎn)發(fā)出去……太多的信息流經(jīng)我們,只是,我們很難再去深刻感受、沉靜思考。就像強光能讓人變得盲目一樣,鋪天蓋地的信息也可能讓人退化:商業(yè)利益制造的潮流將人變成既定的狹隘審美的附庸;全速轉(zhuǎn)動的政治風向標發(fā)出轟然巨聲,引導我們的愛憎……世界成了各種大潮流、大事件、大人物和大數(shù)據(jù)構(gòu)成的龐然大物。在各種大之下,一個人變得渺小、面目模糊了,一個人的聲音被輿論的聒噪吞沒了。
而小說依然關(guān)注人,而非事件或話題。它傳達的信息準確無誤:一個人是獨特而寶貴的,一個人的生活是值得被關(guān)照、書寫下來的,一個人不是這世界的幾十億分之一,他的生活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小說堅持把“個人”放大,讓一個人的形象變得清晰。小說反對以大欺小,它不會把數(shù)字和人等同,它也不會應用什么高明理論去草草解釋一些人的苦難和犧牲。讀小說大約能讓我們暫時擺脫左右我們的時代大潮,去重新認識每一個個體的獨特和價值。
信息疾速流動,讓人目不暇接。我們沉溺在一個看似無所不知、實則充滿遺忘的世界。新熱點來了,舊事件馬上從我們記憶里淡出。人們拼命刷屏,生活在對信息的攫取、遺忘、再攫取的怪圈里。而小說把短暫的、稍縱即逝的悲喜細節(jié)封存,對抗遺忘。小說不負責像新聞一樣通知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但它負責通過深刻的表達讓我們記住發(fā)生過什么、為什么它會發(fā)生、它怎樣作用于人并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小說的天性注定它將始終捍衛(wèi)人道和每個人(無論他屬于多數(shù)還是少數(shù))的自由。在今天,我們?nèi)プx小說而非時事熱文或許可幫助我們找回那么一點兒悲憫精神,讓我們在不失理性也不必犧牲的前提下,更有同情心地理解和對待他人。
我還相信讀小說能夠消除不同社會、人群之間的陌生感和距離感,它能模糊地理邊境和文化界限。一個愛好閱讀法國小說的中國人比那些旅游拍照的中國游客能更深地走進這個國家的文化。而當我們閱讀《小說選刊》上的一篇鄉(xiāng)土小說,在心靈深處,我們接近了一個我們走在街上會完全忽略的農(nóng)民,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就人性而言,我們和他并無多大不同。經(jīng)由讀小說,我們可超越貧富、等級、地界,抵達另一個人、另一種文明。就我自己而言,教會我普世價值的不是哲學,不是宣傳言論,不是任何別的東西,而是小說。
每天,我們讀著熱門公號文章,聽高明人士的分析判斷:這是對的,那是錯的,這是真的,那是假的,這是可恥的,那是可泣的……我們周圍充滿各種判斷的灌輸。相對于此,小說卻很少下斷言,它通常是模糊的、多義的,它叫人先去理解而非急于判斷。好的小說嘗試讓躁動不安的人坐下來閱讀、思考,從而緩緩走進自身的內(nèi)在,喚醒他生命里本就存在的各種感受力,那些歡樂、悲傷、同情、憤怒的能力。思考將隨之而來,而被感受激發(fā)出來、基于理解之上的思考會更寬宏而富于人性。
在微信時代,我們似乎都擁有一個大而繁雜的世界,我們今天了解一點兒足球,明天又懂得了一點兒貿(mào)易,后天又知道了一些政治……但這世界也很小很脆弱,以至于你一旦失去手機,就會陷入可怕的空虛,仿佛喪失了整個生活。但虛構(gòu)的小說卻可以大大延伸我們的生活世界本身:一個爬到樹上的男孩兒會突然讓你想起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一個燈光暗淡、墻壁刷成鮮艷色彩的街角會讓你想起博爾赫斯《玫瑰色街角的漢子》……小說會在你心里建立起一種和現(xiàn)實世界的神奇互文,它能穿越一切時空障礙,將小說里和生活中那些甚至缺乏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場景、事物和人美妙地勾連起來。由此,“小時代”變成了所有的時代,此時此景幻化出與之映襯、呼應的彼時彼處。由此,人的內(nèi)心變成了多維的、深邃的、充滿想象的豐富世界。
而這一切得益的前提是要讀好小說。那么,就從讀《小說選刊》里的好小說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