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文論學,根柢在“人”

《文學現(xiàn)場的真實與想象:陳子善訪談錄》
陳子善 著
山東畫報出版社
訪談、對話、口述其實古已有之,并非現(xiàn)代事物,典籍中的各類“答問”“語錄”“口說”便是。但進入現(xiàn)代以來,傳媒大興,置身其中,使得本以著書立說為職志的文人學者還需要能言善辯,最好出口成章、對答如流。與之對應,訪談文體開始異軍突起,到了近年更是成為時尚。這不僅是對于媒介環(huán)境的回應,亦是新的傳播與接受習慣使然。試問,誰沒讀過幾篇訪談,或者看過幾檔訪談節(jié)目?
當然,因為訪問者與受訪者的身份都有多種,訪談也有不同類型。具體到文人學者的訪談,在我看來其不只是一種別致的文體,往往也有獨到的內(nèi)容。與體系嚴密的著作相比,訪談可以講述幕后的花絮、揭示背后的關懷,也可以記錄豐富的體驗、表達思考的延伸。好的訪談與好的著作相得益彰,好的訪談也和好的訪談對象相互成就。從訪談中,既能夠看到一個人的觀點,更能夠看到這個“人”本身。
有鑒于斯,我策劃主編了“無限交談叢書”,首批出版四種。叢書定位“一人一書,一書一題”,“希望在保留文體的生動性與開放性的前提下,還能凸顯其治學、深思的主要成果與最大特色”。四位作者皆為文學研究名家,各有擅長,并且著作頗多。“訪談也許只是‘補白’”,卻“能夠把背后的真性情、真憂患與真關懷和盤托出”。
但話說回來,時代固然期待文人學者出口成章、對答如流,真正精于此道的其實不多。這四位學者皆在此列,而每年“上海書展”的“勞?!标愖由葡壬鼘俚湫?。他出場次數(shù)多,發(fā)言效果好,知識面廣,互動性強,而且善于說故事,關鍵時刻有“金句”。這些都決定了他是理想的訪談對象?!盁o限交談叢書”中的《文學現(xiàn)場的真實與想象:陳子善訪談錄》是其訪談文字首次結集,伴著他高辨識度的滬上“腔調(diào)”華麗亮相。
所謂陳子善的“腔調(diào)”,首先是指他的一口“滬普”。聽陳子善講話的人一定印象深刻,以至再讀他的文字時,仿佛帶有回響。當然,更為重要的還是其訪談內(nèi)容極具個人特點。訪談錄分為四輯:“談文學史觀”“談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談學術追求”與“談閱讀體驗”,凡22篇。篇名中的關鍵詞提示了陳子善的主要興趣與貢獻——“歷史”“碎片”“失蹤者”“手稿”“閱讀”與“書”。此中的主角無他,唯有“書”。各篇或因書起,或落為書。要么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要么是陳子善自己的舊作新書。而陳子善談論的“書”,一定都是經(jīng)他發(fā)現(xiàn)、整理、鑒別甚至搶救的“書”。一切圍繞“書”,這是陳子善“腔調(diào)”的核心。
陳子善老師在學界內(nèi)外以治現(xiàn)代文學文獻聞名,曾任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創(chuàng)辦中國現(xiàn)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主編《現(xiàn)代中文學刊》期間也將該刊經(jīng)營成為發(fā)布與研究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重鎮(zhèn),與北京老牌的《新文學史料》交相輝映。此外,在數(shù)十年的學術生涯中,他著書、編書不輟。尤其是他編選的幾十種文集,絕大多數(shù)是首次結集,文獻意義顯著。不少作家作品因為他的工作而重見天日,他也因此被譽為“移動的圖書館”——或許“文學史的勘探師”更為準確,畢竟“圖書館”有界而“文學史”無邊。陳子善最新一本著作的書名頗能顯示其自我定位——《在文學史深處打撈》。
在《在文學史深處打撈》的推薦語中,我寫道:“文學史研究走向縱深,離不開理論視野的照亮與敘述方式的更新,但更離不開具體史料的支撐。陳子善先生數(shù)十年如一日置身現(xiàn)代文學史料發(fā)掘、考辨與闡釋的前沿。而史料前沿正是最接近歷史現(xiàn)場的地方。他以不懈的積累與求索,綴合出了一幅更為整全、立體與多元的文學史圖景。這是‘重寫文學史’浪潮興起三十余年來的一份厚重的‘實績’,也承載了一位當代人文學者的擔當?!比绻Y合《陳子善訪談錄》中篇幅最長的兩篇自述學術歷程的訪談《鉤沉輯佚,以小見大》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自覺》,則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由于十分鮮明的工作內(nèi)容與個人風格,陳子善在文獻史料方面的功夫受到屢屢稱贊。不過我以為與文獻史料本身相比,他談“文”論“學”,根柢其實在背后的“人”。如果沒有人的溫度,文獻史料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陳子善與錢理群先生合作主編過一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學者提出“文學史”的主體是“個人文學生命史”,也就是說,一次發(fā)表、一個版本、一段爭鳴、一種實驗……背后無不關聯(lián)具體的人的生命瞬間。陳子善的研究正是秉持了這樣的理念。其入手處通常是“物”,但最后的落腳點一定是“人”。而對于那些把“物”與“人”聯(lián)結起來的部分,比如作家手稿、編輯行為、簽名本與回憶錄,尤其用力。說到底,他關心“書”的命運,但更加關心與之相關的“人”的命運。
陳子善關心“人”,里面有他對于中國人一個多世紀中經(jīng)歷的體貼與同情,有他對于人的豐富性與不確定性的好奇心,還有他本人對于人道主義的執(zhí)著堅守。也只有把時常仗義執(zhí)言的他與那個“好玩”的他合而觀之,才是完整的陳子善。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他那些專業(yè)又非常具體的工作才和我們有關。概言之,他的確自得其樂,但不是自娛自樂;他做的確實多是一些“小”題目,但卻并不“輕”;他在文章、演講與訪談中展開的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又一個片段,但無數(shù)個片段綴合起來,就是一幅充滿人性光輝的長卷。陳子善在訪談中說:“我從不懷疑我的工作?!蔽蚁?,他的信心和底氣就在“人”的魅力。
(作者:李浴洋,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