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柯一鵠失蹤后一個星期,方虹米才來找柯韻。
她們似乎已經(jīng)達成某種共識,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尤其對于柯韻來說,這些年來,弟弟離家出走不是一次兩次,已經(jīng)見怪不怪。不過是出門閑逛,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天半月。就像這江里的大魚,上游下游縱橫往返,或是興之所至,或為繁殖及其他目的,總之不能去阻擋一條魚的自由行跡——除非它在江中遭遇迷魂陣。但此時正值長江禁漁期,魚兒可以恣意來去。
這是一個夏日,柯韻剛剛洗過澡,正在陽臺上打理一盆胭脂花。此地幾乎戶戶栽有這種花,又喚紫茉莉或洗澡花,開在傍晚,時間精確,恰好與出浴之人對望。這邊廂濃艷綻放,那邊廂香汗淋漓,算是俗世里難得一見的艷麗景觀。
方虹米直接上門,并非著急忙慌的模樣,又陪柯韻返回陽臺上看江上風(fēng)光。大概是柯一鵠離家多日,閑得有些發(fā)慌。宋志歡聞聲從書房出來。方虹米不算外人,所以也就著居家短褲加一件白背心。三人齊齊站成一排,像是集體迎接江風(fēng)拂來。半晌宋志歡才問,“小柯出門帶了哪些東西?”方虹米說她倒沒留意,家中一切如常。
柯韻不語。她一直覺得,如果十二生肖里有魚,柯一鵠應(yīng)該屬魚。長在長江邊,遇水即活,在人群中屬于逍遙派,既不積極,也不悲觀,似乎總是心不在焉。幸運的是,一旦大難降至,總能尾巴一甩,翩然逃遁??马嵜棵磕罅艘话押梗潞蟛胖杂猩嬷?,既無力興風(fēng)作浪當(dāng)弄潮兒,也不會成為俎上魚肉。她對他有這種確信。
一
柯一鵠第一次奪門而出是在他九歲時。
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三十里外的峽江下游,一座千年古鎮(zhèn),當(dāng)晚毀于一場山巖滑坡。所謂末日,大約就是那般景象,電閃雷鳴,山崩地裂,峽谷一座大山像是被一只大手抽去主心骨,垂死巨獸一樣轟然倒下,在長江中激起數(shù)十米高的巨浪。轟鳴聲中,江水瞬時斷流,沖天濁浪向上游急速奔涌,其勢摧枯拉朽,沿途掀翻大船小船,到了歸州城下,岸邊騰起的浪花也有一兩米高。風(fēng)聲浪聲,震天際嗡嗡作響,經(jīng)久難息,哪怕是巨龍擺尾的一點尾聲,也足以令人膽寒。不過,比起十多年后三峽截流時的水位上漲,這點風(fēng)浪算不得什么。
那晚風(fēng)雨交加,父母卻不在家。災(zāi)害來臨前幾日已有預(yù)警,全城戒備,他們?nèi)粏挝怀檎{(diào)前去應(yīng)急。臨走前收拾家中細軟,潦草打了幾個背包。又叮囑柯韻在家好好照看弟弟。想來他們也是心大。誰也不知那場災(zāi)難將有多大聲勢,會不會禍及此城,人人自危,卻也別無去路,只得聽天由命。
柯韻那時讀小學(xué)五年級,倒不惶恐,答應(yīng)會保護弟弟。父母沒走多久,全城忽然停電,四下里一片漆黑。點燃備好的蠟燭,卻見柯一鵠眼光閃閃,甚至有些雀躍,大約不用寫作業(yè),學(xué)校課也停了。
二人按父母吩咐全副武裝穿好衣服,準備隨時出逃的架勢,蜷縮在床上,聽窗外風(fēng)雨時斷時續(xù),始終無法入睡??马嵑雎牽乱基]問她,“聽到貓叫了嗎?”柯韻凝神聽了聽,說沒有??乱基]急了,讓柯韻仔細再聽??马嵅灰詾槿?,“是張爺家的貓吧?!笨乱基]當(dāng)即否認,他見過二樓那只大貓,現(xiàn)在叫喚的分明是一只小貓。那晚風(fēng)大雨大,柯韻心里七上八下,哪有余力從萬千種聲響里分辨微弱呼叫,因此一口咬定柯一鵠聽錯了。
等到柯一鵠奔出家門后一分鐘,柯韻才反應(yīng)過來。他被貓叫引誘,一頭闖入了外面的黑暗世界。遙遙聽見遠方地動山搖,似有虎嘯龍吟,桌上蠟燭風(fēng)中搖曳,家中忽然空無一人。大難未至,一家人卻已散了,自己到底該追出去還是守護家業(yè),柯韻從來沒經(jīng)歷這種終極考驗,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此時距離一家人團聚不過兩年時間。此前父親做土壤普查工作,經(jīng)常奔波在外,徐霞客一樣走山訪水,每次回家皮膚又黑了一層。也常捎回一些蝴蝶、蟋蟀、金龜子標(biāo)本。拿瓶瓶罐罐盛來,一只一只小心倒出,再以大頭針釘在墻上,等待日后風(fēng)化肢解,缺了胳膊又斷腿,直至完全潰散,剩余大頭針扎住的一截肉身,淪為象牙黃墻壁上的某個污點。
加之母親工作也忙,因此柯一鵠先讓姥姥撫養(yǎng)。姥姥家在卜莊河,距歸州下游十五里的南岸。冬天一個周末,柯韻隨母親搭船前往,北風(fēng)卷起大浪,人便像在云彩里跌宕,時刻擔(dān)心客船翻覆。橘色救生衣塞在行李架角落里,是滿目慘淡里的一抹亮色,但也遙不可及。迎面見弟弟蹣跚走來,臉頰兩邊皮膚已皸裂為蛛網(wǎng)紋路,再罩在烏紅烏紅的臉上。厚厚軍綠色棉衣包裹,抱住他如同抱一只小企鵝,奇怪的是仍能觸到彼此體溫。聽見姥姥跟母親說柯一鵠先天不足,這里磕了那里碰了,又像是夸大自己養(yǎng)育之苦。
那次探望事出有因。據(jù)姥姥講述,柯一鵠有日傍晚在江邊見到一個女鬼,白花花一團,當(dāng)即跑回家拉扯姥姥一起去江邊,連說姥姥不怕鬼。姥姥半信半疑,祖孫一同去了江邊,但見江水茫茫,暮靄沉沉,并無一人。誰知當(dāng)晚柯一鵠中邪一般滿口胡話,通體發(fā)燙,在床上徹夜翻滾。給他涂了些豬油,又去江畔燒紙,隔了一日才恢復(fù)常態(tài)。
此地常形容一個人有火焰高低,火焰高者鬼神繞行,火焰低的則會撞見不祥不潔之物。姥姥便說柯一鵠火焰低,那語氣不知是憐愛還是厭棄。柯韻聽了卻說,弟弟是不是看到江豬了。那時長江時有江豚出沒,被小孩當(dāng)成美人魚或女鬼也未可知。話音未落便被母親打斷不許插嘴??马嵁?dāng)即跑開,懶得理會她們。
其實也未必是見了江豚,眼下正是冬季,還沒到魚兒洄游產(chǎn)卵時節(jié)。后來柯韻看過一本長江三峽工程文物保護項目報告,才知卜莊河那里有多處遺址,從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夏商周、漢魏六朝、宋明清,各時文物散布荒郊野嶺,往下挖一層又是一個朝代。古墓眾多,鬼火幢幢,遇見一兩個孤魂野鬼,想來概率不低。
把柯一鵠接回歸州又是一年之后。柯韻在醫(yī)院再見到他,小小一個人兒,歪倒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嘔吐瘀血。雪洞一樣的病房里,燈光格外刺眼,母親哭得癱軟在地,柯韻也被她的軟弱驚嚇到。后來才知,柯一鵠那日去姥姥屋后山石上攀折一枝花,從五六米高處失足跌下。那是一朵什么花,值得鋌而走險,到底是牡丹梅花、靈芝仙草,還是罌粟,未敢細究??乱基]后來直說那朵花很美很美,其他細節(jié)又講不出個所以然。
姥姥自責(zé)不已。父母終于也醒悟一件事,必須把柯一鵠接回家??马嵑髞砟罡咧袑W(xué)業(yè)壓力巨大,時常臆想哪天從學(xué)校樓梯上滾下去,摔個輕度殘廢,或許才可脫離苦境。因此覺得,弟弟當(dāng)年演的未嘗不是一出苦肉計,提前窺見人生之苦,用一點點代價與世界交一次手,越早跌一跤,越早示弱越好。經(jīng)歷這些磨難,父母開始對弟弟網(wǎng)開一面,不再強求。玻璃人兒也似,不敢用力塑造,于是更多要求轉(zhuǎn)至柯韻這邊。剛開始柯韻還有些委屈,弟弟臨陣脫逃,相當(dāng)于單方面毀約。少了一個分攤壓力的人,自己相當(dāng)吃力。
正是在那個風(fēng)雨之夜,柯一鵠出門尋貓,柯韻也才正視自己的軟弱。擦完淚咬咬牙也出了門。風(fēng)雨卷入城中,街上空無一人,一片死寂,如同一座空城。拿手電筒尋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找到柯一鵠。并沒有小貓流離失所,但柯一鵠非要察看過才會徹底死心?;丶夷妹韼退潦酶蓛?,蠟燭已快燃完一支。經(jīng)歷這一夜,一城人劫后余生,后來發(fā)生的種種也就不在話下。
把柯一鵠接回歸州后,父母開始總以一種謹慎態(tài)度打量他。一則是怕腦震蕩留有隱患,二則遇鬼事件真真假假,總讓人狐疑,大約覺得他體質(zhì)敏感特異,但也不知如何是好,姑且觀望。有段時間在家養(yǎng)傷,便去新華書店買了連環(huán)畫小人書給他打發(fā)時間,全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聊齋志異、童話神話這些。
有天柯韻放學(xué)回家,見柯一鵠坐在地上,所有連環(huán)畫環(huán)繞自己擺成一圈,像是孫悟空拿金箍棒畫成的圓圈。書里形容這圓圈強似銅墻鐵壁,憑它什么虎豹狼蟲、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乱基]端坐其中,時而左思右想,時而撲過去把其中幾本調(diào)來遣去。因此問他作甚。柯一鵠答他正在排兵布陣,比如“三打”系列就有三打白骨精、三打陶三春、三打祝家莊。說著便把三本堆作一疊。他自得其樂。
柯一鵠識字速度一日千里,也開始描紅一樣學(xué)習(xí)線描繪畫技法。專挑二位名家臨摹,畫孫悟空的劉繼卣與畫林黛玉的王叔暉。于是草稿里常見孫悟空與林黛玉同在一個時空,一人拿金箍棒,一人拿葬花鋤。父母看了覺得不倫不類,柯韻卻覺得新奇。很多年后在B站上見網(wǎng)友把孫大圣與林黛玉組成一對CP,甚至還說林黛玉下凡認錯了石頭,心想弟弟早有此念。
實話講,在繪畫上柯一鵠并無多少天分,卻因臨摹能力精準,一上學(xué)便得了一件差事,每周辦一期黑板報??马嵎艑W(xué)后先去接他,時常要多等兩個小時。也是那時見到辦黑板報的另一人,方虹米。一個纖弱女孩,生就一雙鳳眼,言談舉止卻有一種淡定,與同齡小孩的浮躁輕佻區(qū)分開來。
等得無聊,柯韻翻出作業(yè)先寫。抬頭見那二人在偌大一塊黑板上細細描畫,間或交頭接耳,一陣竊笑。臨近完工時,總有一位老人來到教室。是方虹米的祖父。經(jīng)常是四人一起關(guān)好門窗,離開學(xué)校。路燈下眾人身影漸漸拉長,像是一個臨時家庭的剪影。當(dāng)時沒想到弟弟與方虹米會走到一起。
有一日父母帶姐弟去影院看黃梅戲電影《龍女》。黑白電視終究單調(diào),難敵大銀幕色彩斑斕。馬蘭演的龍女,為了皈依真愛,下凡必須把身上龍鱗剝掉,以示斬斷仙緣。以柯一鵠對連環(huán)畫分類歸納的經(jīng)驗,一眼看出故事是《天仙配》與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的組合再造,因此在底下低聲問柯韻,對比一下,把小美人魚的尾巴分成兩半,將龍女鱗片剝?nèi)?,到底哪個更痛??马嵣髦刈鞅?,還是無法作答。聽唱詞里講,鱗一片血千滴,月月疼痛無藥醫(yī)。又見龍女在地上來回翻滾,神情痛苦,雙唇發(fā)白,直至昏厥過去。當(dāng)眾凌遲一樣??乱基]在影院里急得猴跳,惹來身后一陣哄笑。
誰知柯一鵠的探索并未到此為止。在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臨界點上,他并不知足,非要繼續(xù)往前再行,上了這條道便不能回頭一樣。隔日又約柯韻一同去文工團看人排戲。文工團是小城里一個神秘所在,數(shù)株楊樹柳樹掩映,露出紅磚小樓一角,有鬧中取靜之意。第一次去如同探險,二人屏息靜氣,悄悄竄入樓中。樓內(nèi)光線昏暗,手牽手走了一段路,再往前推門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內(nèi)里還有一個露天小院,通往一個比影院略小的排練廳。院內(nèi)鋪就青磚,苔痕遍布,陽光還是一樣的陽光,但是人行其中,如同披上一件明亮的斗篷,周身發(fā)光,也有些冷意,那陽光便有了月光的意味。二人肅然生畏,不敢驚擾一草一木。
排練廳里大小帷幕層疊疊起,深一層淺一層,越發(fā)像是一個洞窟。僅有幾盞燈亮起,或頂光或側(cè)光,把偌大一個空間分割為數(shù)塊,明暗不一。廳內(nèi)回蕩一些聲響,迥異于日常,遠近人聲也被裁切為一段段音符,時斷時續(xù),各自成篇,如同一章短詩里,有些字詞被加粗加重處理,連一兩聲咳嗽也如金石之聲,在心頭激起微微震蕩。二人在角落里站定,望見十?dāng)?shù)人正在排練,身著明黃短袖戲裝,雙手執(zhí)櫓,作出左右劃船的姿勢。燈下看不清各人面孔,直覺是復(fù)制粘貼的無數(shù)個同類。
那天排練的不過是龍船調(diào)、船工號子,二人卻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是隱身于角落中,動靜不大,還是演員專心排練,未曾留意有小孩窺視,總之彼此相安無事。那些歌謠,旋律古樸,哼唱起來鏗鏘有力。多聽兩遍,就會在心間盤桓,揮之難去。
后來陸續(xù)又去過那里數(shù)次。有回碰見排一出新戲叫《神魚》。講的是屈原投江后,一只神魚背起尸骸,穿越八百里洞庭,一路暗礁險灘,最終送至歸州??乱基]很想畫成連環(huán)畫,無奈功力有限,除非有人畫好他再臨摹。有日又想起什么,問柯韻那條神魚是公是母。飾演神魚的那位舞者,披掛一身紅色鱗甲,是神話動物造型,卻不似蚌殼精與烏龜精,一眼可辨雌雄。加之唱腔高亢清亮,難怪柯一鵠疑惑。但柯韻記得演員劍眉星目,自己看時心中一動,因此便說是公魚??乱基]聽了若有所思,過了兩日又反駁說:書上看來屈原藏于魚腹,怕是神魚洄游產(chǎn)卵才到此地,應(yīng)是母魚無疑。柯韻覺得此說牽強,并不同意。
排練廳里上演的一切未必重要,但又不得不承認,柯一鵠他們的世界在此被切作兩份,一半是凡俗,一半是演義。說起來,那里的氣息確實讓人著迷,有夢幻島性質(zhì),花開花謝、緣起緣滅,自有時序規(guī)律,哪怕是三生三世,也可以濃縮于三兩小時來完成。于他們而言,所見所聞無異于囫圇吞棗,其實又與看連環(huán)畫故事的經(jīng)歷一般無二。不過是把紙上傳奇重演一遍,重申,反芻記憶,直至入腦入心。不過,終究只能短暫停留,最后還得回到人間。這也是他們每次覺得意猶未盡的原因,出了這里的大門,日光格外刺眼,市聲車馬聲轟然將他們包圍,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新戲說是端午節(jié)公演。那年端午,全城人涌到江邊看龍舟競渡,卻無人提及新戲。姐弟二人幾次打聽消息,卻見紅樓大門緊閉,敲門也無人回應(yīng),只得作罷。當(dāng)時便覺得像是《聊齋》里的經(jīng)歷,昨夜還燈火通明,再去看只剩廢棄荒宅。倒沒多少驚恐,只覺得悻悻然,至于神魚性別疑云,標(biāo)準答案更是一個謎。
端午節(jié)是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頭端陽、大端陽、末端陽,橫跨二十天時間。直至龍舟賽那日,所有人奔至江邊,翹首期待。見江上龍舟齊聚,紅黃綠藍白黑,次第排開。有人往江里扔粽子雞蛋,還有人載歌載舞。有了文工團的觀摩經(jīng)歷,終于知道他們唱誦的到底是什么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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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完,責(zé)編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