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運河
小鎮(zhèn)東邊,有條小運河。孩子們走過涵洞橋上小學(xué)。鎮(zhèn)里的人把涵洞橋叫作小學(xué)橋。橋的兩邊用大小石塊砌成虎皮墻。北邊背陰,水泥勾縫處,苔蘚隨著季節(jié)變換著綠色和灰色。橋面鋪的沙土,摻過貝殼燒成的石灰,越踩越硬。雨天里也翻不起泥漿,牛車輕輕一晃,過了橋。
正月的鞭炮還沒消停,干涸多時的小運河里,水推著夾雜干草的泡沫,從北邊涌來。孩子們佇立橋頭,看著水頭在橋邊被別了一下,稍作遲疑,才鉆進兩個圓圓的涵洞。水像是擦著孩子們腳底流到橋的南邊。
第二天一早,孩子們跑到小學(xué)橋一看,小運河果然清澈無比。河水不慌不忙地打著一些小漩渦,似乎想在橋邊多玩一小會兒。河水就是不漫過橋面,水位還是跟往年一樣,不高不低。
春雨有時匆匆而至,有時姍姍來遲。但運河水總是如約而至。運河水一來,鎮(zhèn)子里就溫潤起來。老巷的舊房子像老榕樹那樣,從泥土里吸飽了水分。
孩子們早就等不及了,跳進了小運河。早春的運河水,有些寒意,不一會兒,孩子們牙齒打戰(zhàn),從河里爬上來,曬一會兒日頭。雷州半島的陽光,像火一樣辣。孩子們問,運河水流過那么多的地方,怎么還這么涼?大人說,鶴地水庫的水太深了,陽光是曬不透的。運河的水是從庫底流出來的嗎?
冰心曾經(jīng)這樣形容鶴地水庫:“微波粼粼,遠山圍抱,和密云水庫、十三陵水庫的面貌大同小異,有如同胞姐妹?!?/p>
鎮(zhèn)子里裹著炊煙的藍色晨霧,飄到小運河上,散開了。白天變長,沒幾天,天熱透了。小運河只有豎起的門板那么深,日頭還是曬不透它。孩子們在水里不敢輕易蹬直小腳丫,怕碰到河底那冰涼的水。
孩子們的打鬧聲,讓河水沸騰起來。孩子們逆著水流,奔跑在河堰上。離橋遠了,才撲通撲通跳到水里。小小的身子,被水流帶著,像一群搶食的魚兒,撲騰出一團團碎浪。到了橋邊,孩子們憋住一口氣,鉆過涵洞,探出小腦袋,來不及張大嘴巴呼出憋住的那一口氣,甩著腦袋,著急地看看前后左右有沒有人先于自己鉆出水面。
才兩三天工夫,孩子們的小臉蛋曬得又黑又亮,一咧嘴笑,露出一排好像忽然變白的小牙齒,白得像被海浪沖到沙灘上的珊瑚粒。
孩子們爭強好勝。輸了的不干,要贏回來。贏了的,還想把人家贏得口服心服。堤堰那邊,傳來“一二三”的喊聲。河水拍著孩子們的肚皮,又濺起一些凌亂的水花。打打鬧鬧中,保不準嗆一口水。嗆水的孩子咳得眼睛圓圓的,直直的,還得躲著別人的目光,生怕被人說這是一種示弱。
小運河的水是甜的,它沒有土腥味,只有陽光的清爽和香甜??柿耍⒆觽兣跗鹁秃?。
孩子們撕下舊作業(yè)本的紙頁,折出小舢板和大艦船。紙船漂在小運河里,不一會兒就濕了,沉了。帶著膠質(zhì)粉末的彩色氣球到了水里,沒玩幾下,噗的一聲破了,成了細小的碎片。那時孩子們沒有滾著糖霜的軟糖,沒有積木,也沒有生日蛋糕。小運河卻十分慷慨,給了孩子們童年的快樂。
有的孩子沒玩夠,把別人放在遠處的褲衩背心拿到橋頭。光溜溜的孩子躲進河堰旁邊的甘蔗林里,一不留神就被鋒利的蔗葉劃出一道血口子。一群孩子在橋頭唱起雷州歌:“牽個牛仔(小牛)角欹欹(歪歪),牽到田頭壟邊極(邊緣)。都問買來幾多紙(多少錢),唱歌博來(換來)不要錢。”
看看頭頂?shù)娜疹^有點斜,時間差不多了,孩子們聚在橋邊,評論幾句當天誰厲害誰不行,約好明天再比試。還是那幾個孩子,聽到上課的預(yù)備鈴響起,才抓起書包,揚起腳丫,跑回教室。
上第一節(jié)課的老師一進教室,目光就掃遍了所有的座位。孩子們都在。她還是點了名,聽著孩子們響亮的應(yīng)答。
孩子們的應(yīng)答聲傳回小運河。
孩子們中午的打鬧聲,隨著河水漂遠了。橋南邊河堰的緩坡處,幾頭黃牛費勁地低著頭,寬寬的嘴唇貼住水面,一口一口地抿著水。小牛犢不時探出腦袋來,怯生生地打量著流水。
運河水灌滿河邊小學(xué)和中學(xué)小農(nóng)場的池塘,灌滿小鎮(zhèn)周邊的溪流和小水庫。東邊開闊的海邊水田里,西邊寬窄不一的坡腳水田里,農(nóng)民趕著黃牛,趕著水牛,來回耙地,他們彎下身子使勁兒壓住耙具。牛的哞哞叫聲和農(nóng)民的吆喝聲漸漸消散,插上秧的水田洇出了綠色。
日落之后的小運河,被一陣雨點打碎后,在夜色里更顯恬靜。月亮帶著被它照亮的一圈云彩,落入水波紋里。小運河看上去像停滯了,只有小鎮(zhèn)稀稀落落的燈火,輕輕晃動。
扛著一把鋤頭巡河的那個老農(nóng)民,又走在紅土河堰上。紅土是修建小運河時挖出來的深層土。老農(nóng)民負責看管這段小運河的每一個出水口。他的竹編斗笠,白天戴在頭上,夜里背在身上,防曬,又防雨。他走向北邊,消失了一會兒,折了回來。他走過小學(xué)橋,繼續(xù)向南走去。他的手電筒,不時在小運河上閃出一道柔軟的光束。手電筒不會一直亮著,電池要省著用,至少要用到拂曉。青蛙在他的前面依次跳到水里,跟他玩起小游戲。孩子們真擔心他一腳沒踩穩(wěn),跟著青蛙掉進水里。他的腰間還別著一個用佛肚竹做的短小水煙筒。困了,他蹲在河堰的背風處,吸口熟煙。煙頭的火點隱隱約約地跳動幾下。
每一滴水都值得珍惜。巡河老人這一輩人還記得小鎮(zhèn)那些絕收的旱年。大旱年里,池塘干枯了,露出烏黑的淤泥。淤泥被曬得冒煙,干裂的泥層像許多翻過來的瓦片,人的腳踩在上面發(fā)出脆響。野貓和鳥兒來不及吃的小魚兒,一會兒就曬干了。龜裂的稻田里,禾苗細長的根須扯斷了,讓人看著揪心。
人們用盡各種工具抗旱。有用一條竹竿綁牢的竹編戽斗,有桶耳上掛著麻繩、被兩邊的人拽著蕩上蕩下的小水桶,有手搖的單個水車,還有腳踩的成排水車。地面的水沒有了,就提井里的水。井水本是給人喝的,這時也顧不上了,救莊稼要緊。那時學(xué)校放起農(nóng)忙假,孩子們一臉嚴肅,跟著大人去抗旱。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人們望著云,聽著風,盼著遠方躥出一道閃電。閃電一甩,雷聲就炸響了。雷聲轟隆隆地砸在地上,震落滿天的雨點。
有了小運河,人們只要在橋頭等著。到了日子,水就從天那邊流過來。
春耕結(jié)束,河水消失了。小運河在遠方留下一個花生粒般大小的豁口,差一點點就能看到海。河水在小河床留下的波浪狀沙層,很快被雨點擦掉。掉到小運河里的課本,曬干后皺巴巴的,孩子們怎么捋也捋不平。孩子們想,巡河的農(nóng)民爺爺,應(yīng)該是小鎮(zhèn)里最孤單最傷心的人了。沒有了河水,誰陪他熬過夜晚呢?
去年,紀錄片《雷州青年運河》在央視《國家記憶》欄目播出。當年挖運河的30萬人馬中,大多是當?shù)氐哪贻p人,這才有了“青年運河”這個永遠不老的名字。后生仔和妹子背著鋪蓋卷,拎著鋤頭,上了工地。他們爭著加入以英雄人物命名的青年突擊隊,哪怕兩三個月回不了家。有人立了功,含著熱淚、日夜兼程搭火車去北京,生怕趕不上國慶觀禮。
在這片干旱的古老土地上,千百年來沒人敢做的事情,他們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就這樣做成了。
雷州半島的人們,靠著一身用不完的力氣,用著各種祖?zhèn)鞯暮退麄儼l(fā)明的土辦法,硬是鑿開、挖出一條改變了雷州半島面貌的運河。參加修建運河的人都不敢相信,這條運河包括主河與五大干河,全長271公里,干支渠達4039條。
有人說,在湛江的老城區(qū),他們喝的自來水還來自運河。有人說,在雷州的糧倉東洋,還在用運河水灌溉,那里產(chǎn)的稻米飽滿又芳香。有人說,父輩修運河的精神財富最為寶貴,走得再遠,都會記住自己是雷州人。還有人說到半島水利建設(shè)的新成就和新規(guī)劃。
個人的記憶里,有些歲月已淡忘,但國家的記憶不會。小時候那一段快樂的日子,顯得厚重起來。
留在鎮(zhèn)子里的運河同齡人不多了。放學(xué)時唱著歌走過的小學(xué)橋還在嗎?橋邊的水泥臺階還在嗎?小時候的那些春天,孩子們從水泥臺階那里下河,探著腳,數(shù)著數(shù),急著要比上一年多下一個臺階。
河水沒過孩子們瘦削的肩膀,沒過細長的脖子,沒過緊閉的小嘴唇,快要碰到鼻尖。河水在眼前蕩漾,孩子們一年一年地長大。他們從中學(xué)橋那邊上了中學(xué)。那是一座水泥橋,有橋墩,有護欄,高出水面不少,是一座大人的橋。
不像上坡又下坡的公路那樣起起伏伏,不像桉樹林里連接著一個個小村落的小路那樣彎彎曲曲,小運河直直的,紅土河堰直直的,河堰邊帶著兩條車轍的牛車路直直的,河堰邊那行木電線桿上掛著的黑色電話線也是直直的。直直的線條把孩子們的視線拉得遠遠的。大地如此遼闊,像天空那樣遼闊。
過了些年,我從還有些寒冷的北方,回到曾經(jīng)上過學(xué)和教過書的小鎮(zhèn)小學(xué)。那時小運河還在。落滿陽光的小運河,河底閃爍著水波紋明亮的影子。河水穿過腳下的小學(xué)橋,流淌著悠悠歲月。牛車路被綁著塑料布的載重卡車軋寬了,車轍又深又亂。路邊的草地上,處處都是大輪胎碾起的泥塊。泥塊還打到路旁的桉樹上和水泥電線桿上,留下的印跡,好像是有人不斷地用畫筆涂抹上去的。又是一個春天。
新蓋的漂亮教室散發(fā)著混凝土的氣味,周末的校園寧靜閑適。在高高的木麻黃樹枝上跳來跳去、伴著孩子們的讀書聲叫個不停的鳥雀,不見了蹤影,也許它們是候鳥,沿著海岸線,去追趕春風了。那群在小運河里玩耍的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從我身邊跑過,水珠從他們頭發(fā)上滴下,小沙粒從他們黝黑的胳膊上抖落。
看著他們,我有些愣神。孩子們又跑了回來,腳上的球鞋翻動著。他們又大又亮的眼睛,是頭一次見到,卻又似曾相識。他們的小腦袋擠到了一起,頑皮地咧著嘴笑著,一邊平舉著手朝我做著扣動扳機的動作,一邊討人喜歡地唱著雷州歌:“牽個牛仔角欹欹……”比落滿陽光的運河水還要澄澈的,是孩子們的心靈。他們不是起哄,而是用古老的歌謠偷偷地做著測試:你是小鎮(zhèn)里的人嗎?
(作者:鄧宗良,系第十一、十二、十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