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9期|干亞群:石橋上的貓
晚秋的時候,有只黑貓蹲在橋欄上,眼睛有時瞇縫,有時睜著,病人從它身邊走過,它動一下耳朵。醫(yī)生下班,它沖著他們喵嗚,輕聲細氣。傍晚的風有點昏黃,吹著黑貓像吹出一團墨汁,給四周的安靜留白,白得讓人感到一切都是多余的。
我去寄信。走到半路折返,想起稿件上忘了留地址。《編輯部的故事》在熱播,他們一邊聊天一邊看稿,信封拆開后扔進旁邊的篍籠里,滿了,被人拎出去,去哪里,不詳。萬一稿件入了他們的法眼,這時卻找不到聯(lián)系方式,我豈不是要遺憾終身?雖然,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一萬個落選的準備。
我摸進外科,找出一把手術(shù)刀,貼著信封口慢慢挑開,抽出稿紙,鄭重其事地把地址補上。
一群小鳥站在電影院的柵欄上,寂靜的黃昏便嘰嘰喳喳起來,石橋斜對著電影院的售票窗,黑貓?zhí)Я颂ь^,低下,繼續(xù)蹲著。
半路上遇到一位孕婦,她挺著大肚子在剖魚。幾只母雞圍著她,想吃魚的內(nèi)臟,她一扔,母雞蜂擁而上,一陣擠壓,鴨擠到了中間,公雞圍成一圈。一只黃貓抻長身子,擠了進去。
孕婦來產(chǎn)檢的時候,我叮囑她要加強營養(yǎng)。魚呀肉呀,還有雞蛋。她叫我小干醫(yī)生。我沖她笑了笑,不響。她年紀比我大,直呼其名多少有點不禮貌,可我又叫不慣“阿姐”什么的。
郵電所緊挨著車站,郵筒在候車室的北窗底下。我把信封塞進郵筒,聽到啪的一聲,感覺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或許是放心,或許是沒戲。我在邊上站立片刻,需要花點時間從放心和沒戲之間抽出來。
我回去的時候,村莊上空的炊煙已經(jīng)飽滿起來了,像詩一樣。我停住,目光拉遠,青山已黛,天空變得灰藍起來,像古人穿的青衫。
這一年,城里的大街上一直在播放《濤聲依舊》,毛寧的海報貼滿櫥窗,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左看右看,并不像裝著千年的風霜。
有人來醫(yī)院打牌,賭注是一沓紙帽子,誰輸誰戴。病人來了,值班醫(yī)生起身,被拖住,牌桌上的熟人問病人急不急。如果不急,囑其邊上先坐會兒。其間,值班醫(yī)生心神不定,牌經(jīng)常出錯,觀看中的病人急,一把奪過醫(yī)生手中的牌,狠狠地壓住對家。對家的眼睛瞬間閃出光芒:“你這一張舊船票,怎么可以登上我的客船?”隨即,桌上甩出了一個炸,炸出了一串笑聲。病人愁眉苦臉,一起苦著臉的,還有醫(yī)生。于是,扔下牌,兩人進了診室。
夏天,我去寒山寺。一座古剎,百般熱鬧,有持香祈福而來的,也有純粹到此一游的。大殿里,進香者排成隊,依次在蒲團上跪倒,有人念念有詞,也有人把頭埋進雙手中間,久久不起身。
有年我去普陀,在法雨寺碰到一個年輕的僧人,每有人向佛跪拜,他便敲一下磬。我站著向佛拜了拜,他手里的木槌略停頓,還是敲響了磬。身后有人不斷擠上來,在墊子上跪下,叩頭,有人伸出手,再握住,也有人攤開手,再攥緊,然后莊重地收回。大殿里不時地響起清脆的磬音,如雨。后來,我在大殿外的一棵樟樹下小憩,其間走過兩個老人,年紀約六十開外,或許不止。她倆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一個側(cè)過臉,一個晃著手,手與臉隨時配合著說話的意思,或點,或搖。她們在我旁邊坐下,說話的氣氛跟路上還一樣。聽口音是寧波人,與鎮(zhèn)上的口音有點相似。她倆熱鬧地說了半天,也就是怎么拜佛。跟她們的說法一對比,我剛才確實不夠莊嚴。腳怎么站,手怎么放,又如何起身,看來都有講究。
寒山寺內(nèi)有一棵銀杏樹,上面掛滿紅綢布,在風中飄來飄去?!霸缟F子”碰撞著“出入平安”,抖落簌簌的聲音。導(dǎo)游手持喇叭,擠到一角,給游客講述著歷史。那是準備好的講解詞,每天重復(fù)又重復(fù)。
不由得想起張繼。
那年的春天有點倉皇。張繼一路奔波,直下江南,偶爾喝酒,偶爾訪友,就是不作詩,直到秋天。是夜,他失眠,起來,晚霜結(jié)滿了船篷,星月與水波道不清也說不明,幾樹楓葉,影影綽綽地招呼著月光,其下水聲汩汩。
大凡詩人皆善飲,張繼也不例外吧。只是,那天他跟誰喝了酒,這個問題的答案有點模糊。有人說他跟和尚喝,和尚心有掛礙,張繼說如被查到,有他在。也有人說,他一個人在船上喝,喝著喝著,愁緒擦亮了思緒,忍不住摸出了一支筆,在紙上寫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據(jù)說,后面的兩句是隔了一晚,才補上的。
寺門外,一對青年叫住我,讓幫他們合個影,相機是當時最流行的傻瓜相機,自動對焦,只要摁下快門即行。然而在哪里拍照,兩人起了爭執(zhí),一個說要把“寒山寺”拍進去,另一個說站到“咫尺天涯”面前,兩人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土話,中間有時還夾幾句英語,看年紀比我大,大概是學(xué)校老師吧。兩人的爭執(zhí)充滿了麥芽糖味。
不知從哪里看來的,說是張繼寫這首詩的背后有自己的故事。有一位姓王的大家閨秀看中了他,不顧他家境貧寒,非他不嫁。她父母拗不過女兒,只好給出一個條件:必須考中進士。背負著功名與愛情的張繼,經(jīng)歷了與天下寒士們一樣的遭遇,縱有才情,還是榜上無名。既然落第,便回不了家鄉(xiāng),也去不成姑娘家,于是繼續(xù)待在長安。等他進士及第,終于可以娶王千金時,對方因久無音訊,以為他要么負心,要么亡故,已嫁作他人婦。
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俗套,好像是某個詩人的橋段,又或許是戲曲里的。比如《追魚》,那位張郎原本有婚約,可牡丹小姐嫌其家貧,非得考中狀元才肯嫁。當然,張郎又是幸運的,得到了鯉魚精的愛慕,后者為了愛情,不惜拔去魚鱗,終得到神界的認可。
不過,張繼的這首詩肯定是讓寒山寺聞名遐邇了。古詩與古寺,從此彼此照耀。
從寺里出來,同行的人問我許愿了嗎,我說我拜了。這好像有點答非所問,好在她也沒再問下去。
母親做祭祀時不讓我碰燭臺與經(jīng)懺,嫌我的手不干凈。我很長時間搞不懂這“不干凈”來自哪里。有時我在產(chǎn)房忙碌,外面站著一個老人,脖子抻得老長,臉上布滿焦慮,就是不肯進來,說產(chǎn)房是暗房。我沒辦法跟她們爭,但自己的母親也跟我來這一套,心里總歸是老大不高興。這次來寒山寺,我沒告訴母親,否則又會被講大道理。其實,那也只是她的大道理。末了,她又會說菩薩大慈大悲,會原諒的。
我是在圓通殿拜了三拜,原本想了三個祈愿,結(jié)果拜下去時腦袋空白。旁邊還有人候著,我讓過一邊,瞻仰高高在上的觀音,她慈眉善目,救苦救難,愿她加持天下母親,呵護生產(chǎn)平安。向佛乞討,不難為情。
在寒山寺,我買了幾樣紀念品:書簽、扇子,還有泥娃娃。我本想把扇子送給童醫(yī)生,走到樓梯中間,忽想起童醫(yī)生捧起了《圣經(jīng)》,聽她自己說過,一碰寺廟里帶回的物品,人會有反應(yīng)。至于究竟是些什么反應(yīng),她沒說。于是,扇子轉(zhuǎn)贈給了中藥房的麗姨,一張胖乎乎的臉,笑起來充滿喜樂,與扇面上的“吉祥如意”字樣很配。
那只黑貓,被菊嬸嬸喚作“阿黑”。一喊,它出現(xiàn)在你面前,翹著胡須。如果沒魚,它就躺下來等,時間稍長,就打起了呼嚕,肚皮一起一伏。
春天的時候,它有點急,半夜三更,站到屋脊上疾走。屋里嬰兒啼哭,它在上面叫,聽起來是另一個嬰兒。宿舍里的醫(yī)生嫌它煩,責怪菊嬸嬸收留了它。菊嬸嬸扯了個理由,說醫(yī)院里有老鼠,有貓在,老鼠不敢造反。
一天,醫(yī)生們閑聊,聊著聊著聊到了動物有沒有生理期。一個醫(yī)生說哺乳動物一定有生理期,另一個醫(yī)生說怎么可能有生理期。然后,他們齊刷刷地問我:它們有沒有生理期?我說:它們沒找過我。半晌,他們大笑起來。
黑貓的叫聲里充滿了凄楚,像剪碎的月光撲了個滿懷。它叫著,嗚咽著,敲開了春天的門窗——胎生、卵生、濕生,還有,化生。
發(fā)現(xiàn)它挺起了肚子,是我從寒山寺回來的半個月后。孕婦腆著大肚子,一搖一晃來醫(yī)院做產(chǎn)檢。它跟在她們后面,步子有點碎。那時,它又安靜了,有時縮在灶膛邊打瞌睡,有時鉆進菊嬸嬸的被窩。菊嬸嬸趕了幾次后,索性就隨它了,它已經(jīng)跳不上橋欄了。
此間,我學(xué)起了畫畫,對著《芥子園畫譜》畫梅蘭竹菊,初是在報紙上畫,墨汁一朵一朵的,鉛字密密地鑲在線條之間,怎么看都像符。我向人請教,對方說畫畫要在宣紙上,報紙只能用來練書法。一試,果然順眼了,怪不得叫文房四寶,互相扶正,就像中藥,須得相生才好,相克,肯定不好使。
有天,區(qū)衛(wèi)生院的院長下來指導(dǎo)工作,不曉得從哪里聽說,囑我給他畫兩幅,聽得我滿臉躥紅。他第二次來的時候,特意給我拿來十張宣紙,雪白,柔軟,又能拍出聲響,是上好的生宣。我真誠推托,他認真布置,最終,宣紙還是放到了宿舍。
我練得勤快了,又買了不少畫冊。宋代文同的、清代蒲華的。對著畫譜臨摹,起初還真有進步,但后來停止了,竹竿與竹葉總是破不開,感覺團結(jié)得有些死。后來讀到蘇東坡的一段話,說畫竹的秘訣在于看懂竹影,醍醐灌頂,可惜醫(yī)院里沒有竹林。后來看到那位老院長,我遠遠躲開,心懷愧疚。幾次想把宣紙還于他直到最后不知所終。
黑貓什么時候生的小貓,我并不清楚??吹剿鼤r,它又能跳上橋欄了。菊嬸嬸感慨:這貓真有本事,自己能接生。我也陪著感慨:如果人生孩子也能這般容易,該多么好啊。看菊嬸嬸的眼睛起了霧,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她晚上有沒有肉蒸蛋。
距黑貓產(chǎn)崽已有些時間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看到過小貓,偶爾有幾聲細碎的叫聲,似乎在某個角落,可就是找不到。菊嬸嬸跟過黑貓,擔心它喂不飽幼崽。黑貓走到半路,突然別過頭,沖著菊嬸嬸喵嗚。菊嬸嬸跟它說自己絕不會傷害貓女兒貓兒子,只是想看看它們在哪里、會不會餓著。黑貓看了一眼,冷不防跳上了窗臺,側(cè)臥著,露出一排粉色的乳房,頭一歪,睡著了。菊嬸嬸沒轍,沖它罵了幾句,不痛不癢,轉(zhuǎn)身搛了一塊魚放在碗里,敲了敲碗沿,黑貓嗖地一下奔到了跟前,低頭啃食。
石橋上,黑貓還蹲著。菊嬸嬸探出頭來,告訴我再過半小時就可以開飯了,有絡(luò)筍燒肉。我一聽竊喜,蘇東坡曾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噫,蘇太守不老實,東坡肉還不一樣是他做出來的。
廚房里一陣刺啦,貓別過頭去,起身,跳下橋欄,吊著尾巴朝廚房疾走。有一圈秋風跟著它,像張繼他們的圍脖。
【干亞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給燕子留個門》《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莊》《樹跟鳥跑了》《帶不走的處方》等。曾獲得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儲吉旺文學(xué)優(yōu)秀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