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8期|王薇:倒吊人
她躺下的時候沒什么人,枕頭軟而不塌,床品又輕又暖,蠟燭的甜香被冷氣稀釋送至她處,細嗅幽微,思緒發(fā)散到寶釵的冷香丸。困意一浪接著一浪,推著她涌向睡眠深處。
她以前不理解,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些大白天在宜家的床上蹭冷氣睡覺的人。他們就不嫌臟嗎?平均一天有百八十人在上面連躺帶坐,夏天露胳膊露腿,光著腳丫子,跟睡過一個被窩有什么區(qū)別?眾目睽睽之下,四仰八叉往那兒一躺,像個丑陋的非賣品,還有比這更不體面的事情嗎?她推著購物車經過的時候,忍不住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有,還真有。很多年以后,她在生活雜亂的口袋里翻出了答案。
年輕女孩的怒氣來得快去得快。她游走在高大的貨架之間,挑選著蠟燭、杯墊、花瓶,想到在餐廳等她的丸子飯……吃完,她背著藍色的購物袋去搭地鐵,回到小公寓里,把又廉價又美好的小物件一樣一樣地擺放好。在裊裊的香氛中飽睡一覺,人生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來日漫漫,氣溫越來越高,光線越來越亮,像雨水至大暑,再往后……
往后十年,她去麻將館找她姐。她姐上廁所去了,救場如救火,她被按在麻將桌邊,不知怎么就順手拈起了她姐支在煙灰缸上的煙,在自動麻將機轟隆隆的洗牌聲中抽了一口,跟著上家開始摸牌。
牌開了,大阿卡納牌第十二張,倒吊人。占卜師說,倒吊人代表憐憫和同情,它犧牲自己,只為成全別人。它也是一張投降的牌,暗示你在這段時間內,透過對生命的順從,并讓它引領你到你需要去的地方,那么你便可以獲益良多。
她盯著牌面上大頭朝下、一只腳吊在樹上的男孩——倒吊人。占卜師洞穿她內心般發(fā)出最后的忠告:親愛的,只有經歷過這段艱難的時光,你才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哪些東西帶給過她內心的平靜?短暫的也行,攢夠一打短暫就混過去一天,一天過去就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萬一睜開眼睛就是平靜的,像沒有一絲云的晴空,沒有一縷風的湖面,不就賺到了。蠟燭,買幾個杯裝的香氛蠟燭帶回去,她想到了,為她帶來過短暫的內心平靜的東西,是火。
她醒了,坐在被窩里,抱著藍色的海綿鯨魚,靠在宜家的床頭沉思。周圍人來人往,像路過一場行為藝術。
回老家的臥鋪上,她睡了個好覺,后來被她列入“人生三大好眠”之一?;疖嚮位问幨?,像她這些年在外的生活,稍一想到家里,來路就成了浮冰。家里的來電是一道詛咒,能在任何時刻熄滅歡樂和欲火,不是壞消息就是一絲邪魅的笑,提醒她,不要心安,也休想得意,生活一直在暗處握著你的把柄呢。
她在火車抵達終點前十分鐘準確無誤地醒來,解決了對面下鋪大爺人生中所剩不多的難題。大爺說,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我一直看著你吶,再不醒我就要去找列車長了,你知道你睡了多長時間不?她怔怔地望著大爺,如她父親一樣的面相,皺紋堆積的溝壑里壓著陳年的黑灰,眼睛混濁得像一口痰。車窗外是北方早春灰白的站臺,直到火車停穩(wěn),她感到失去了一段人生。
父母家還在熱電廠老職工家屬區(qū),家屬區(qū)按落成的先后順序分為六個區(qū)。她家在一區(qū),七十多平方米,二樓,是個廂房。廚房是西向的陽臺,冬冷夏熱??蛷d里堆放著陳年雜物,窗前晾衣架上懸掛著破舊的內褲和襪子,沒有獨立的餐廳,兩個臥室中間夾著白天也要開燈的衛(wèi)生間。燈光被拉門的綠色襯底反射回來,打在臉上,每次對著鏡子,她總想到早年的港產鬼片。老房子像個病人,說不好從哪兒冒出的難聞氣味和父親長年吃藥的肉身散發(fā)出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像母親夜里發(fā)出的嘆息。
她躺在床上,隔著小臥室的窗子看到廚房里呼吸般亮起的紅點,她姐在抽煙,光腳踩著棉拖鞋,上身披著棉睡衣。她把窗子拉開一截,涼氣侵入,她姐扭頭說,不困,睡不著,你先睡。她也不困,就坐在床上跟她姐聊天,聊到她姐哈欠連連,終于說了實話:“咱倆的臥室還是小時候的臥室,床還是那張床,可是你姐已經不是原來的姐了,我這一米七五的個頭,一百七的塊頭,翻個身床板直顫,打呼嚕地動山搖,再加上我這一沾枕頭就著的覺……”她懂了,她姐是想等她睡著了再回來。
她抱著被子挪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明顯感到腰部位置的塌陷。布藝老沙發(fā),又窄又短,沙發(fā)套扶手洗得泛了白。她爬起來,把三個海綿坐墊翻過來,交換了一下位置,再躺上去,感受到了短暫硬挺的假象。
還是睡不著,離家前的那些夜晚排著隊浮現(xiàn):她收拾好書本,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剛睡著,父親起夜了,緩慢窸窣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朝洗手間移動,瀝瀝啦啦小便的聲響,短暫的靜止之后,又一步一步向臥室移動,摸到床邊,坐下,躺下。
每一個夜里,她在固定的時段醒來,耳朵成了唯一的器官,在黑暗中熟練地辨識著父親的每一個動作。一天夜里,她像以往一樣用耳朵默數著父親的動作時,多出一個沉悶的聲響,她飛身而起,奔向父親,與此同時,她姐也慌忙地下床飛過來。父親摔倒了,尿了一地。所幸這一次無礙,只是沒扶穩(wěn)便急著站起來,亂了節(jié)奏。當一切平息,躺回床上,她才感受到因起身過猛造成的心臟不適而誘發(fā)的陣陣惡心。
她認出了天光漸亮的色譜,高中時期她就發(fā)現(xiàn)了,冬天是花灰,早春是幽藍,夏天是透明。她姐去早市買早點,她抱著被子回到小臥室,運氣好的話興許能睡會兒。迷蒙中想到那個男孩,大頭朝下,一只腳倒吊在樹上,倒吊著的人能睡著嗎?起初,她的睡眠被切割成三段,漸漸模糊成兩段、一段,父親起夜時,她還沒睡著,又或者父親躺下后,她就再也睡不著了。
失眠的夜極其難熬,困得書要砸在臉上,關了燈又睡不著,冰箱制冷的聲音不亞于飛機起飛前的轟鳴。夜涼深幽,她起身,走進陽臺。此處有著雙重身份,白天是廚房,一入夏就成了蒸籠,臺面和鍋蓋曬得滾燙,待處理的食物堆放得雜亂擁擠,她姐的壯碩身軀靈活地移動回轉,多一個人也容不下。夜晚做回寂寥的陽臺,懸掛在這個老舊住宅的身外,像一只背了很多年的舊包。
她打量著瓷磚,年久有了裂痕,卻干凈光潤,沒有一星油點污漬。碗筷齊整有序地倒扣在瀝水籃里,煤氣灶和油煙機泛著清輝,品牌的標識被鋼絲球磨得僅剩一個印子,儲油盒里套著一層保鮮膜,積了淺淺的油垢。洗碗池旁邊依次排列著洗潔精、洗手液、護手霜,用純凈水瓶子剪成的圓形收納盒里裝著洗碗海綿和鋼絲球。廚房是她姐的領地,她姐保管著母親的工資折,安排著三餐和家用。
陽臺下面是熱鬧了一天歇下來的西街,老職工家屬區(qū)人氣最旺的平民商業(yè)街,兩旁擠擠挨挨的門臉兒匯聚了理發(fā)店、小超市、文具店、水果店,也有專門賣火鍋食材的、打字復印社、快遞驛站什么的。
街角一間朝北的車庫跟一樓打通,開了間麻將館,老板娘燙成細碎小卷的蓬頭染著紅色,像頂著一個……一個什么呢?她近距離觀察過老板娘的發(fā)型,在腦海的大數據里抑制不住地搜索著。太湖石,像一塊小型太湖石,上頭有細密的孔,堅硬,通風性良好??商腔疑模粔蛑庇^。她又想到了洗澡用的那種蜂窩海綿,形似但質地太過柔軟??ú计嬷Z奶泡、海浪泡沫,更遠了,她不甘心,仍在搜索著拍案叫絕的喻體。她姐從麻將館里出來了。
老板娘坐在門口小木凳上,短胖的雙手麻利地折著金元寶,折好一個就往旁邊的透明袋子里一扔,袋子眼看要裝滿了。見她姐從里面出來,停住手,接過她姐遞來的煙,眼皮一挑,你妹妹啊?那眼神和語氣,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老鴇過目的雛妓。她注意到,她姐是把煙點著了又從嘴里摘下來遞給老板娘的,老板娘接過來就抽上了,問她姐,你倆是一個媽生的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閨女呢,有對象沒?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家走。
她姐說,跟老板娘是不打不相識,芝麻大點事兒,話趕話,在麻將館里吵起來,桌子掀了,要不是周圍人攔著,兩人就上手了。沒幾天,她推著父親去花壇邊看老工友下棋,走不多遠,想起灶臺上的火沒關,只好撂下父親往回返。剛到家,看到母親正把藥往馬桶里倒,她姐沖過去已經晚了。母親沒事兒人一樣說,廠辦來電話了,通知下午領糧票。
烏云從天邊翻滾而至,風兜著豆大的雨點往下灑,西街上的人跑起來,店鋪里的人忙把門口的攤子往里收。父親坐在輪椅上,只能任雨砸著。廁所里,她姐聽到雨聲,扔下一句“我去領糧票”,抄起傘就往樓下沖,推開單元門,雨已經傾盆而下了。西街上空無一人,她姐舉著傘,心焦如火,父親在哪里?
她姐舉著傘跑在雨里,拖鞋踩偏了,傘被風掀翻了,直跑到西街的北口。一轉頭,雨幕中,老板娘正吃力地把輪椅往馬路牙子上推,傘罩在父親頭頂,雨順傘而下,澆在老板娘半邊白胖的膀子上,蓬頭塌了,成了粘在頭皮上的幾綹玉米須子。
她在窗前的塑料凳上坐下,面前擺放著她姐的三件套,即一盒長白山、摞著個塑料打火機、一只煙灰缸,底層鋪了一格吸飽水的卷紙。一天當中,她姐最享受的是晚飯后,把經過一天煎炒烹煮的廚房拋光成一塊美玉,專程下樓一趟,扔垃圾,取快遞。從外面回來,像干完了一天的農活兒,坐在窗邊點一根煙,對著熱鬧的西街。
墻磚映著夕陽的光,有那么一個短暫的時段重疊在多年前的某個黃昏,她放學回來,肚子餓了,到廚房里翻吃的,掀開鍋蓋,徒手拎起半張油餅。她感到了心跳加速,在時空交錯中辨識著光線的纖毫差異,霞光消逝了,墻磚上余溫猶存,不知是哪個黃昏留下的。廚房正在變身,待夜幕降臨悄然回歸陽臺。而此時,她覺得自己坐在一輛出租車里,一個老司機交出了自己的余生。
她躺在沙發(fā)上,黑暗中困意全無,父親永遠不會起夜了,時間失去了坐標。她給自己設定過一套催眠主題:緩慢地回想歲月深處又靜又美的畫面,通過一個關鍵詞來提取,確保思緒不會偏離,即使催眠失敗了依然可以抓住它們,像抓住峭壁上凸起的星辰向上攀爬,一直爬到天光熹微,中途稍有渙散,便會墜入深淵,被奇怪又可怕的念頭淹沒。準備好了,她漂浮在湖面上,回想起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好眠。
那年,她剛進報社工作,她姐新婚不久,父親生活尚能自理,母親仍熱衷于跟家屬區(qū)里的阿姨們挖野菜、跳廣場舞。記者部集體去西安旅游,四十多人幾乎占滿了一節(jié)車廂,同事們笑鬧吵嚷、來回亂竄,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女同事敷著面膜聊八卦,上至娛樂圈的八卦,下到報社內部的八卦。幾個無組織人士,專門四處流動,看熱鬧,蹭零食,播報著車廂里的最新動態(tài)。
上車時正值傍晚,半枚落日的光暈印在床鋪旁邊的隔斷上。她躺在中鋪,看了一會兒手指變幻的剪影,陌生的環(huán)境里流動著熟悉的人和喧鬧,車廂搖搖晃晃,家中一切安好,在淡淡的喜悅和心安中她睡著了。之后的許多年里,回想當時的心境,她始終不敢太用力,記憶會因為回憶時用力過度和頻率過高而受損,加速消逝。臥鋪上的睡眠奇異,能聽到外面的聲音,感知到身體在火車停靠站前的慣性推動下貼近廂壁,卻醒不過來。
夜里,一個不知名的小站,等待會車的當口,她醒了。掀開頭頂的紗簾,站臺上亮著一盞暖黃的燈,似一段舊日時光,她定定地看了會兒,想起少女時代的日記本封皮,暗戀過的那個少年不知散落何方,驀然生出了感傷。遠處隱隱傳來火車的長鳴,家中一切安好的念頭滑過,眼皮有千斤重,她翻身躺下,在火車的啟動中再度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中午,車廂里又和先前一樣熱鬧,泡面的香氣讓她突然感到饑餓無比,前一天晚上就沒吃東西。正要爬起來,卻被頭發(fā)扯住,長發(fā)被編成幾條辮子,末端繞在臥鋪的護欄上。聚在下鋪吃泡面的同事見她醒了,驚呼一片,紛紛說道,你醒啦?“覺主”在上,請受寡人一拜!……你那個辮子是他給你編的……哎,你不是也參與了嗎?兩個男同事相互推諉著,在女同事的數落中幫她解開頭發(fā)。
玩鬧夠了,新鮮勁兒也過了,火車將在當晚到達西安,開始第一項行程——游覽大唐芙蓉園夜景,同事們開始睡覺攢精神。她吃飽睡足,坐在過道的邊座上看風景。半截車廂開外,坐著一個評論部的男同事,剛好和她面對面,也在看窗外。有好一陣,狹長的過道上無人走動,他們之間幾處車窗被推上去,風送進來,白色的紗簾飄飄揚揚,遮住了兩人的視線,車廂里安靜得恍若只有他們,像知青返城多年以后的重逢,隔著一段舊情。
另一次好眠,在她奮戰(zhàn)兩天一夜后降臨。公司開發(fā)的一個劇本項目,四個編劇試稿,里面沒有她。同時寫前三集劇本,過稿有五萬塊錢稿費。她找到總編劇,說那個題材她擅長,也想試試。
由于前期沒參與,她需要熟悉故事大綱、人物和分集,留給寫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先刨去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時間,索性就睡在辦公室,再把睡眠的時間壓縮一下,晚上睡三個小時,貼一小時午覺。目標如此具體,打開文檔,她閃身進入戲里,一場接一場,在心流狀態(tài)下,時間是劇本里的時間,空間隨著場景變幻。她感受不到餓和困,寫完十幾場,吃下一桶泡面,躺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大腦亢奮,困意全無,她不是她,分身為劇里的每一個人——女高管、男學生、痞子、老頭、絕望的主婦……臺詞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從她分裂的戲劇人格里。寫到凌晨兩點,必須得睡了,一再確認完成的文檔保存好,定了三點半的鬧鐘,她在沙發(fā)上轟然倒下。
時間和空間同時消失,連同她的肉身。已有的根念蕪雜瘋長,直至耳邊的鬧鐘發(fā)出近乎刺耳的鈴聲,她醒了,拿起手機看時間,不到三點半,鬧鐘還沒響。剛才的響聲是什么?精神高度緊張導致的幻聽,她給了自己一個科學合理的說法,爬起來繼續(xù)趕稿。像參加一場馬拉松比賽,中場休息之后,還有下半程,她跑啊跑,前面打下了底后面就穩(wěn)了,一直跑到了終點“第三集完”。她把稿子交到項目群里,看了一眼時間,星期五下午五點十分,距離截稿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她依然坐著,對著電腦,人生當中前所未有的空,一種實有的空,身體空,腦子空,胃里也空。她叫了個外賣,隱約覺得有一場狠覺在后面等著,要是中途餓醒,極有可能損失掉原本吃飽了還能連續(xù)下去的睡眠。豬肉芹菜餡水餃,一小份青瓜拌牛肉,吃得歡愉盡興,借著夕陽的光,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沙發(fā)是可以打開的,把靠背放下,分明就是一張床。
她飽了,躺在沙發(fā)床上,伸個懶腰,左右滾了滾,生出動物式的滿足感。稿子交完了,連著兩天休息日,階段性的踏實和安寧催生出困意。腦海里的小劇場謝幕了,飄起一個錦上添花的問題:五萬塊錢,要是能拿到這筆稿費,就買一個自己喜歡的東西,其余的轉給姐,給家里用。這么一想,自己好像也沒有非買不可的東西,喜歡的東西一旦在購物車里放得夠久,買了和刪了的區(qū)別也不是很大。整數轉給姐吧,姐剛離婚,沒工作,搬回娘家照顧父親,家里用錢的地方多。門外傳來同事說話的聲音,公司的大門開開合合,下班了。
她睡著了,頭越發(fā)沉重,沙發(fā)成了蹺蹺板,頭這邊壓下來,腳在上面。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腰很重,沙發(fā)成了吊床,網兜的中間一直在下墜。后面又成了一個斜坡,她的身體緩慢地下滑,滑到邊緣得極力保持著別掉下去,非常累。最后終于安穩(wěn)了,睡眠進入了平流層,與長夜同步。
起初,她辨別不出聲音的來源,自己身在何處。滴答,滴答,水滴有節(jié)奏地落下,從容地把時間拖慢。慢到她一寸一寸醒來,在昏暗中依稀辨認出天花板上繁復的石膏雕花,是辦公室。那就好,再度迷蒙睡去,沙發(fā)擺放在窗前。天還沒亮,窗外春雪初融,檐前滴水,清澈沁涼,近在耳畔,落在眉心,滑入鬢間。
天亮了,她一夜未眠。到了父親出殯的日子。
父親的葬禮是麻將館老板娘全程幫她姐張羅的,她只有迎來送往的份兒,來了不少老鄰居、老工友。老熱電廠在城市發(fā)展的進程中荒廢多年,被改造成工業(yè)主題的街區(qū),成了網紅打卡地。當年熱火朝天的生產和傳奇已無人提起,那一代的老人,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像父親一樣無聲無息地離去。
到了父親這里,更多的是慨嘆,勸慰的話有了落點:你爸病了二十多年了,廠子里啥毛病沒有的都走他前頭了,前世修來的福,臨走自己沒遭罪,要不是你姐伺候得好,指定早就沒了……
她姐跟她說,小時候住一條胡同家屬房里的原娘,記得不?她記得,原娘家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原娘喜歡花,屋里養(yǎng)幾大盆君子蘭,房前屋后開著步步登高。她姐又說,兩年前,原大哥沒了,才五十出頭。原娘是去年走的,臨了都不知道她兒子走她前頭了。她問她姐,這事兒怎么瞞得?。吭趺床m不住,她姐說,全家一起瞞,老廠家屬區(qū)里的人都跟著瞞,就說原大哥在韓國出勞務呢,簽了三年合同,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說多了,還真有人信了,問原三姐,你哥啥時回來?能帶點兒化妝品不?她聽了哭笑不得,問,那原大爺呢?原娘走了,三年過去了,原大爺還是沒見著兒子啊。她姐說,那你可想多了,原娘還沒走呢,原大爺就張羅著迎后老伴兒,不給他找他就作那幾個姑娘,上哪兒想得起來還有個原大哥。
父親的頭七,她姐端著一碗水,供在了父親床頭的窗臺上。她姐坐在陽臺的窗前,像往日那樣抽煙,她坐在旁邊也抽出一根煙,點上。她姐扭頭看了她一眼,姐妹倆看著路燈下的西街,默默地抽著煙。
姐,她問,你離婚的時候沒要壯壯,后悔過嗎?她姐看著吐出的煙消散于幽藍的夜色里,說,不后悔,兒子就應該跟著爹,去澡堂子也方便,再說了,他爸有錢,女人多不怕,兒子就這一個。她點點頭,那你離婚的時候,一分錢也沒要,后悔嗎?她姐笑了,我不是沒要,存在壯壯的名下了,是當媽的沒要他的補償。她又問,萬一他爸拿這筆錢投資,虧了怎么辦?她姐輕輕地答,你覺得他敢嗎?
煙抽完了,她姐又點了兩根,分給她一根,像給麻將館老板娘那樣。后悔的事兒,她姐說,這輩子只有一件。她注意到,她姐往嘴里送煙的手在微微地抖。
不久前,她姐被班主任找去,老師詢問她是不是平時對孩子關心不夠。她姐二話不說就承認錯誤,說自己當媽不稱職,肯定是孩子惹老師生氣了,要不就是欺負別的同學了。老師了解了她姐的情況后,說楊一壯同學在作文里寫,他五歲那年媽媽就去世了。她姐聽了一愣,下意識去摸口袋里的煙,摸到了定了定神,這是老師的教研室,暗中攥緊了煙盒,對老師點點頭。
父親臥床后,主臥布置成病房,兩張單人床挨著左右墻,窗前一張老寫字桌,鋪了半桌面的藥,還有燒水壺、父母的水杯。她姐回到家,一把扯開主臥房間的窗簾,燒水安排父母吃藥,到廚房把堆在水槽里的碗洗了,又把泡在洗衣機里的床單被罩洗了,晾到樓下,坐在花壇上抽了幾根煙。剛上樓一進屋,就聞著味兒不對,父親拉了一床,褲子上、新?lián)Q的床單、床單下的褥子上全都是。
她姐吼起來了,不是早上剛接完屎嗎,怎么又拉了?要拉你倒是說?。∥疫@累死累活剛干完,你就給我找活兒,我哪有力氣再拆洗一遍?。∷銡饪蘖?,邊哭邊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掘了你們家祖墳了啊,這輩子當牛做馬,擦屎刮尿,我啥時候能還完啊?為了伺候你們,兒子我都不要了,這日子啥時候能見亮啊?爸,我伺候你十三年了,你啥時候死啊……她姐哭嚎著,堆坐在地上。
父親陷在屎窩里,干癟的嘴抽搐著,老淚縱橫卻早已喪失了語言功能,僵硬的手指勉強搭在一起,像小狗一樣不停地給她作揖。母親端坐在床邊微笑,用小鹿般無辜的眼神望著她,悄聲詢問,我老姑娘該放學了吧?
她姐已是滿面淚痕,說,要不是我罵了爸,爸肯定不想死,那么多次他都活過來了。人老了真可憐,要看兒女臉色,活夠了,又怕死,樓都下不去,一天的盼頭就是三頓飯。罵完爸我就后悔了,我從來沒跟爸說過那么重的話,頂多是自己想想,找個背人的地方哭一場就完了。晚上我給爸做了魚,給爸挑魚刺,爸吃得挺高興,可是爸不知道我后悔了,我還沒跟爸認錯,爸連夜就走了。她姐忐忑地瞄她一眼,抽噎著問,你說爸是不是還在怪我?
她也是滿面淚痕,哽咽著笑道,爸……早就忘了,爸不在乎這些,你給他做過那么多好吃的,他多高興啊。她姐不住地點頭,眼淚不住地流,重重地嘆了口氣說,爸這一走,我心一下就空了,動不動就像有個東西突然從高處掉下來。
她姐說,其實這些年伺候爸挺好,要不干啥去,早年也想過出去找個工作,管他掙多少錢,有個奔頭,可是爸誰管?給他找個護工?他那點兒退休金都花在看病買藥上了,媽那兩千塊錢滿打滿算夠吃喝家用,我掙回來的錢不夠給護工開工資的,我等于給護工打工,那還不如我伺候爸。這么一想,沒要壯壯就對了,兒子和爹我只能顧一頭兒,壯壯要是怪我我也認,等將來他當爹就明白了。
房子憑空大了不少,父親的藥柜子騰空了,打開還是一股藥味兒,像熬過幾十年的藥罐子。輪椅給了前樓的孟大爺,她擔心孟大爺介意,她姐說是孟大爺主動要的,老爺子早年是廠里的工程師,活得可明白了,就是腿腳不好使了。
再過幾天是七月十五,西街兩側的店門口連成了片,挨家多了門營生,節(jié)后就撤。攤子上插著嬌艷的假花,各式各樣的冥幣、黃紙、金磚,下面碼著透明的大袋子,里面裝著滿滿當當的金元寶,像迎接一個喜慶的節(jié)日。
她和她姐在陽臺上疊金元寶,金紙在她姐指尖翻飛,夕陽下一閃一閃的。她姐拎起透明袋子蹾了幾下,浮浮騰騰要滿的金元寶又沉下去一截。
她姐說,咱這兒還有一樣好,離了就離了,回來就回來了,跟以前一樣,還是老張家老李家的姑娘,沒人打聽,也沒人笑話。你看我一天挺忙活,其實不累,起碼心不累,以前爸午睡時,我還能下樓打幾圈兒小麻將。你不一樣,她姐說,你打小就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看言情小說,你看《紅樓夢》,我們去網吧打游戲,你上論壇寫博客。她默默地疊著金元寶。她姐說,回去吧,以后我跟媽過,你就去你喜歡的地方,過你喜歡的生活。
后悔的事我也有一件,她說。那一年,她剛進報社,在經濟新聞部跑地產,采訪過一個本地知名的房企老板,報紙出來后,老板提出請她吃飯作為答謝,她去了。送她回去的車里,他拉著她的手,提出讓她辭職,做他女朋友。他在海南也有項目,送她一套房產,每個月三萬塊錢生活費,除了不能結婚,別的都能,買房買車買包,想生孩子也行。她當場拒絕,推開車門離去,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名牌大學畢業(yè),也算是個才女,怎么可能去給人當二奶?
說不上在哪個時間點,這個“侮辱”開始從憤怒的浪尖回落,沉入往事的陣容里潛移默化,于若干年后完成了性質上的變身,再度想起時,人設變了,認為是一個錯失的機會、沖動的懲罰、遺憾的代價。睡不著的時候,她腦海里總有一個畫面,像是枝裕和電影里的夏天,她姐推著父親,帶著母親,在椰風樹影下散步。
她姐盤算著,一個月三萬,一年三十六萬,加上房子、車,還是十多年前,那這人比壯壯他爸大方。她姐朝她轉了轉臉,垂著目光問,你是后悔沒給咱家換個房子吧?她笑了一下,說是啊,當時要是知道以后的人生都是下坡路,也遇不到什么好男人,不如給你和爸媽換一套大點兒的房子,起碼兩個洗手間,你上廁所時抽煙,也不會被媽罵好幾年。
她姐問,這人微信你還有嗎?那會兒還沒微信呢,她說。那你還能聯(lián)系上他嗎?她姐問。你要干嗎?她轉頭看著她姐。她姐說,你問問人家,現(xiàn)在還找不找了,就說我姐愿意,啥也不要,一年三萬六就行。誰給誰呀?她忍不住笑,懟她姐。他給我啊!她姐把煙掐滅了說,我給他當護工去,老板今年七十得有了吧?身體指定是不行了,要是干過強拆、一房兩賣這種缺德事兒,說不定早就臥床了,我伺候爸這些年,也算是有工作經驗了吧?她看著她姐笑,她姐也笑。
她姐說,你不用后悔,咱家要是換了新房子,爸說不定活不到現(xiàn)在,人啊,老了還得待在熟悉的地方,抬頭低頭都是大半輩子的熟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能搭把手,在這兒住心里踏實,不怕老也不怕死,要老一起老,死的人多了就更不怕了,反正兩邊兒熟人都不少。
老家屬區(qū)里的十字路口,已經有人開始燒紙了,從陽臺上望過去,起初是幾個火堆,越晚人越多,火堆連成了線,紅堂堂一片。
她姐給她找來鞋套、口罩,給她套上浴帽。兩人下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地面了,她提出去外面的路口燒。她姐說不行,大伙兒都在西街口燒,那邊的人也在同一個地方收,兩邊都有伴兒,咱倆到外面的路口燒,不等于讓爸自己去別的銀行取錢嗎?
她姐從麻將館老板娘那里借來一把掃帚,掃開一處灰堆,嘴里念叨著,大爺大媽,錢收到了吧?我就在這兒給我爸送錢了,相當于排隊,我也是廠子子弟,您老別怪罪。
她姐把成捆的紙錢打開,遞給她,兩人往火里放,又把一袋子金元寶倒進去,她姐撿了一根別人用過的樹枝,用黑了的那端伸到火堆里掀動紙錢的底部,讓空氣進去,火勢更旺。她盯著火,像盯著童年倉房的灶坑。
廠子的家屬區(qū)最早是平房,她姐在子弟中學念書,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就得生爐子燒炕,不然沒法寫作業(yè),手凍得握不住筆。平房的炕不好燒,冒一屋子煙,得把倉房這邊的灶坑也點著,煙才往里走。她姐把廚房的爐子點著,拿一根蘸了柴油的木柴到倉房的灶坑引火。
她負責看著倉房灶坑里的火,以免火星子迸出來點著了周圍堆放的雜物。她搬個小板凳,抱著一本書坐在灶坑前,看著里面的火像被風吸著往里卷。她一直看著火,它們著多久,她就看多久,直到火漸漸弱了,弱成木炭上明明滅滅的星星點點,書還沒翻開,捋不清自己想了些什么,又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臨行前的晚上,她姐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在樓下買了點鴨貨,給她做了辣炒海丁、鍋包肉。她把從宜家買的香氛蠟燭點上,兩人坐在陽臺上慢悠悠地吃喝,聊著家屬區(qū)里熟知的人和往后的生活。臨了,她姐說,要是有一天,媽不認識咱們了,你也別難受,咱們認識她就行。她點頭。她姐伸手給她抹了兩把眼淚,說,媽這輩子挺苦的,忘了啥都是解脫。
夜里,她睡在父親的單人床上,距離母親的單人床兩步寬,像隔著一條河。對岸的母親在父親臥床后,一年比一年縮小,先是人,再是膽子、聲音、記憶的內存,當年那個背起父親去醫(yī)院的健壯身體,被歲月揉搓得僅剩下一個柔軟的肚子。而她,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新的母親。
【作者簡介:王薇,8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見《作家》《花城》《山花》《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草原》等刊,已出版小說集《命運有張女人的臉》,即將出版小說集《入戲而已》。曾獲第五屆吉林文學獎、第三屆延安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