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5年第5期|高臨陽:倒轉術(節(jié)選)
導語
兩個女孩在水邊露營,卻又來了一輛車,駐扎在不遠,一個吊瓶伸出頂棚窗口……小說以冷幽默的語調和荒誕的結尾描摹了現(xiàn)代人在情感、婚姻和生存中的困境。
倒轉術
高臨陽
一把又一把黑劍斜插在地,或被砍斷遺棄,像一場冷兵器戰(zhàn)爭剛結束。我拎著斧子走向它,選中一截粗枝,用力砍去。樹皮出現(xiàn)一道口子,露出肉,像在咧嘴笑。我繼續(xù)用力砍,木屑飛進眼睛,像鞋里進了石子。它變成嘲笑。我摘下手套,使勁用手揉眼睛,不斷搖頭,要把石子晃出來。阿嵐原本讓我不要動,坐著看風景。劈柴是我主動申請的,我不想顯得沒用。木屑劃開眼睛,像小偷劃開錢包要搶走什么。樹在報復我。斧子落在地上,我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揉。遠處阿嵐問,怎么了?我說,有東西進去了。阿嵐向我走來,摸住我的手,塞給我一個裝滿清水的奶鍋,讓我把眼睛埋進去,睜眼,轉動眼球。我照做,反復幾次,感覺好些。我向帳篷摸去,坐在折疊椅上。阿嵐給我滴了眼藥水,繼續(xù)去搭火爐。我閉上眼等待好轉。我們面前是個水庫,帳篷搭在一片草地上,這里平時用來放牛。我們剛進入草地時,牛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我們,習慣了一會兒才散開。風景很好它們日子過得不錯。西側本是樹,現(xiàn)在是樹的遺跡。超強十七級臺風摩羯去年秋天在文昌登陸,以每秒六十二米的速度往西北方向移動,穿過???,最終到達北部灣。它肯定也穿過了這里。樹被臺風奪去生命,靈魂也被吹走,只剩下一具又一具干癟軀體,枝杈干枯。阿嵐說,正好用來燒火。
我再睜開眼時,不銹鋼火爐中堆滿樹枝,干草和不知哪里撿來的松果,表面鋪了一層紙巾。阿嵐手持鎂棒正用刀片摩擦,鎂粉落在紙巾上,火星轉瞬即逝。打火機就在我的口袋,但阿嵐不會用。向我發(fā)出邀約時,她強調我們要野一把。在此之前我沒露營過,朋友圈有客戶常去京郊營地。阿嵐說,通水通電的露營地是用來帶娃的,去那種地方就像進一輛全是小孩的動車車廂,即使不帶娃,在草坪上鋪個布,點個電磁爐,喝茶吃精致小點心那也不是露營,那是換一個地方秀自己。她喜歡燒火,甚至炭火也不準備,她嫌裝車里太沉,直接就地取材。臺風過境后能燒的木頭更多了。變不出火阿嵐也不著急,她拉下沖鋒衣拉鏈,衣服松開后形成一道屏障,接著讓我上前用手籠住。我們共同擋住風,好像在火爐外又圍起一個火爐。她再次用力刮鎂棒,火花吸住干草,一口吞下,瞬間生出一簇幼小的火苗。我湊近,撐開小香風外套,怕風搶走我們的火。我們像一對夫妻在震中保護孩子。阿嵐收起鎂棒,撿起小樹枝挑撥火爐,把樹枝錯落搭好,又從草地上的皮制工具袋中拿出一個不銹鋼吹火棒,教鞭長短,將一頭探入火中,嘴對準另一頭用力吹氣?;鹈畿S起,飛出火爐,完成一次撐桿跳。阿嵐把鐵架放在火爐上,將加入咖啡粉和水的摩卡壺放在上面,讓火苗擁吻鋁皮。
我們坐在折疊椅上喝咖啡,吃著阿嵐出發(fā)前現(xiàn)烤的面包。水庫對面有一小片雜亂空地,剛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這里。從??诔霭l(fā),我們開了將近兩個小時車到了這個水庫。它四周散落著數(shù)個村落。我們繞著水面行駛,起初始終找不到合適扎營的地點。多數(shù)草地已被村民征用,圍起養(yǎng)雞鵝或種下椰子檳榔。我們沿著其中一條小路毫無希望地再次下到水邊,從對面看到這片草地,像意外抽中一個盲盒。它西側是樹木叢,東側是小山坡,草地中央點著三五頭牛,一動不動,遠看是靜物畫,整片草地像被合掌捧起,藏在水庫一隅。阿嵐一眼相中,我們繞著水庫邊小路尋找靠近它。沿途有亂石攔道,我下車看路,阿嵐的比亞迪輪胎有三分之一懸在外側才勉強通過。我們七拐八拐進入一個村子,說是村子,但見不到什么人。我們在路上找到通向草地的缺口,繼續(xù)向前開,沒開多久將車停在村子一處小空地,正對一座老祠堂,側面是個廢棄公廁。我們將露營裝備卸下放入小推車,阿嵐拉著前面,我扶著后面,步行返回??邕^缺口,面前一棵大樹被攔腰斬斷橫在路上,我們彎腰從下面穿過,再走一段進入草地,像進入另一個世界。這里沒有一個空瓶子或癟煙盒,零星散布或新鮮或腐朽的牛糞。我們來回搬了兩趟東西,第一趟是露營裝備,第二趟是食材和桶裝水。接近黃昏了,水面起風,一波又一波推向岸。帳篷搭在離湖水一二十米微微隆起的草地上,我起初擔心離水面太近。阿嵐說水庫不像海水有漲落潮,除了下雨水面不會變化。水波與水波撞個滿懷,木頭在火焰中綻放,帳篷與風迎來送往,蟬鳴不斷,不知哪里傳來的口哨呼喚牛群歸家。每一種聲音層次分明,就像阿嵐烤的面包,沒添加劑,面包就是面包,天就是天,地就是地,水就是水。律所門口有個小廣場,每天去上班時人流攢動,我不喜歡那里從地面冒出射向高空的噴泉,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水不是水。這里一切都拎得清,不像生活里的事攪和在一起。
阿嵐說,給你媽發(fā)個定位,以防萬一。
阿嵐起身從小推車里掏出藍牙音響放起電子樂。
我點頭掏出手機。
我打開手機地圖,定位,綠色小箭頭孤獨地站在一片灰中,北面湖岸像邊境線一樣起伏不定,南邊很遠處才顯示出文昌市上良安村。我們所在村子連名字都沒有,無足輕重,但恰到好處。我收起手機。我沒跟母親說與阿嵐來露營,只說去阿嵐家借宿一晚。我們曾在北京同一所大學,我念法律,她讀新聞,入學后報了同一個文學社。社長是大三經(jīng)管系學長,據(jù)說他大二去貴州支教,在黔南一所小學圖書館看到海天出版社那套契訶夫全集后成了他的書迷。那年文學社主題就是用一年讀完那套書,大家私下叫他海淀契訶夫。我倆覺得很無聊,第二天就退了社。阿嵐后來說她是為了吸引契訶夫的注意。契訶夫跟她談了不到一個月就分了,單身了一年,臨畢業(yè)跟我好上了。我對畢業(yè)的印象就是我愛上了兩個契訶夫,我開始讀契訶夫全集。我跟阿嵐關系并未怎么變化,反倒契訶夫總讓我離她遠點。阿嵐畢業(yè)后在北京干了一陣記者,干不下去就回了老家??凇Kx京前,正巧我跟契訶夫鬧分手,阿嵐約我去澳門旅游塔蹦極。我媽不同意,于是我就去了。過了三十歲,我媽不同意我卻特別想做的事越來越少。她身體逐漸變小,好像再多一樁意外就能壓垮她。我不想她垮掉是因為我,隨便因為什么人,不是我就行。我同情她,越同情越想離開她。如果不是為了來賣海口的房子,我寧愿在山西走親戚混時間,也不想和她單獨過年。疫情前,我跟契訶夫打算各出一半在??谫I房,半投資,半想給三個老人養(yǎng)老,我一個,他兩個。我們選中海甸島一個小區(qū),十一樓,跑步五分鐘到海邊,附近有海南大學和市醫(yī)院,還有不少別墅群。房子是二手的,一百多平米,家電齊全,拎包入住,上戶人家買了沒多久就懷了雙胞胎,住不下,在同一小區(qū)換了更大的。中介還特意提到,這里位置得天獨厚,雖然地處海濱,但風平浪靜,不會發(fā)生自然災害,是個安全寧靜的溫柔鄉(xiāng)。首付前,契訶夫股票大跌。我覺得考查半天不買可惜,試探性問母親要不要付另一半,房本當然只寫我。作為山西人,母親對海有執(zhí)念,她掛了電話就把積蓄打進我卡里。疫情后,房價猛烈下跌,售樓處成了個水果店。但我倆都閉口不提這事,即使我離了婚她也沒提最初買房是契訶夫的意思。房子買完就扔在那里,像一樁心事。去年秋天,山西清徐縣政府在人民廣場種了五十多棵仿真椰子樹,被網(wǎng)友爆料,此事驚動了中央巡視組,當?shù)卣B夜拔掉,一起上了新聞。母親看到后想起自己在海口還有個房子,門口都是真椰子樹。她又看到海南過年期間酒店價格瘋狂飆升的新聞,立即決定今年必須去??谶^年。她覺得去了就是賺了,住得越久賺得越多。她興沖沖飛到海口,推開門傻眼了,所有玻璃都碎了,水流到床上,地板,甚至進了衛(wèi)生間,水電全斷,冰箱里我跟契訶夫上次留下的肉散發(fā)出腐爛味道,像死過人。她一句沒和我說,找人花錢裝了玻璃,修了管道,買了雙厚手套獨自打掃完家,把地板縫里每一個玻璃碴都撿出來,連同其他玻璃碎片放進五個箱子,擺在客廳像在祭祀什么,很難分清楚是邀功還是抱怨。我跟她見面第一句話是,我想把這房子賣掉。我頂不住隨時待命的壓力從律所辭職半年,貸款下個月就還不上,年后打算試著考公務員,或者重新?lián)Q一家律所。她像個人質,被我用不幸的抹布堵住嘴。屋里氣壓變低,除夕夜連春晚都沒看過半就各自回屋躺床上刷手機。我倆手機音量都很大,沒人愿意調低,都在為對方著想,都想讓對方刷一個手機就能聽兩份內容。這種局面下阿嵐約我去露營。我說只要不是去死,我愿意跟你去天涯海角。阿嵐回我,三亞人太多,我們就附近找個水庫。
水面漸漸起霧,草地濕淋淋的,火星飛落在上面,又很快被打濕。霧氣向我們涌來,很快就看不到水面,像坐在飛機上穿行云中。我把盛咖啡的鋁杯放在火爐上加熱,兩手攤開,將身體像宣紙一樣攤在椅子上。黑劍般的樹枝隱在云中,愈發(fā)像個雜亂的兵器庫。
這時,東側遠處發(fā)出一陣哞哞聲,混雜著發(fā)動機聲,草地外出現(xiàn)一輛路虎SUV。我們都沒注意到那竟有一條可以行車的路。路虎緩慢開入草地,試探性地向深處推進。它肯定看到了我們。天窗開著,豎個桿子,好像升面旗。它有意與我們保持距離,向水面駛去,向霧里駛去,有一瞬間我甚至擔心它會開進湖里。它停下來,熄了火,車內響起音樂。
車里是個男人,他在盯著我們。
我看了眼阿嵐,她剛才正在小推車內翻找湯鍋,她也看著男人。
(選讀完,全文見《收獲》2025年第5期)
【作者簡介:高臨陽,一九九一年生于山西太原,導演,編劇,作家。自編自導長片首作《再團圓》獲第51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老虎獎特別榮譽獎及國際費比西影評人獎。編劇作品《野馬分鬃》入選第73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把空氣沖破一下》?!?/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