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突如其來的鯨
正在全線施工挖掘的平陸運河始于南寧橫州市平塘江口,經(jīng)欽州靈山縣陸屋鎮(zhèn)沿欽江進入北部灣,全長134多公里,是建立共和國后的第一條全新開挖的運河。工程浩大,意義非凡,舉國矚目。我承接了以平陸運河為書寫對象的報告文學《川海變》的創(chuàng)作任務,深感責任重大,常常處于焦慮之中,每次去采訪都有一種夢幻感。2025年3月我再次到平陸運河施工現(xiàn)場深入采訪,在工地小住了幾天。每天出入施工現(xiàn)場,與不同的工程建設者交流,觀察宏大場面的細微之處,觸摸夢境一般的真實。在崇山峻嶺之中,機械、鋼筋、墩柱、墻體林立,密密匝匝,像一座座帶狀森林。一條被活生生造出來的嶄新運河已嶄露雛形,雄偉粗獷,蜿蜒閃亮,首尾不能相顧,宛如科幻電影里的虛擬場景。一幅巨大的“川海變”草圖正在繪畫。
有一天傍晚,飯后。我步行至運河邊上的一個小村子閑逛。此時的村子樓樹相依,雞犬聲相聞,偶爾傳來幾聲孩童的嘻鬧和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鳴,卻顯得安靜祥和,仿佛與世隔絕,與世無爭,運河貫通后,此番情景恐難再現(xiàn)。在靠近池塘的一座破舊的瓦房前,一個精瘦老頭顫顫巍巍地站在屋檐下,伸長脖子朝著村口的運河遠處眺望。我觀察了一會才決定走上前去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他憨厚地朝我笑了笑,算是禮節(jié)性回應。
他個子還算高的,胡子拉茬,穿著印有“靈山縣農村合作信用社”字樣的白色T恤。毛發(fā)還算稠密,跟胡子一樣還沒有全白,只是T恤過于寬大,且明顯發(fā)黃了。
我問他,你在等人呀?
他不作聲。我迅速給他遞上一根煙。他用并不熟練的動作雙手捧著煙等待我點火。我給他點著了煙。他輕輕地吸了一口,說,很久不抽這種煙了。
我試探著說,你在等……
他誠實地回答說,嗯,等一個人,等了四十年還不見回來。
我內心充滿了好奇,有點迫不及待,但還是壓低著聲音問,是誰呀?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肅穆,仿佛馬上要說出一個莊嚴的名字。可是,這次暫停太久了,那個名字像一只沉睡已久的螞蟻剛被喚醒,從他肚子的最深處慢慢爬上來,正在跋涉千山萬水和千溝萬壑,但應該是被哪個過不去的坎卡住了,像一條魚擱淺在沙灘上,最終沒有從他的嘴里爬出來。
“你見過鯨魚嗎?”他的嘴里突然崩出一個令我十分意外的詞,相當于一頭突如其來的鯨魚猛地撲進我的懷里。
我說在電視和手機里見過各種鯨魚。
“過去,我們這條河也是有鯨魚來過的。”剛說完,他便趕緊補充說,“很多年前。比四十年前更早?!?/p>
我愕然,暗地上下打量著這個老頭,判斷他有沒有精神障礙。他的臉頰和手臂上布滿了老人斑,像是吸附在他身上的藤壺。
“怎么可能呀?”我質疑道。
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我的輕蔑,收起他的松馳,嫌棄地扔掉還剩下大半截的煙,同時扔下一句:“你真不懂鯨魚!”
我要跟他探討鯨,但他大抵是生氣了,不屑跟我多說半個字,拍了拍衣服上可能存在的煙灰,轉身繞過墻角,很快便在幾棵芭蕉樹后消失不見了。
我離開村子往回走。此時,暮色四合,運河工地上的工人和車輛紛紛離開,鋼筋森林和高聳的塔吊上亮起了點點燈火,與剛剛掛到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難辨彼此。四五只白鶴以超低空飛翔的方式掠過我的頭頂,到了運河對岸似乎被無形的墻擋住了去路,突然折返,劃出半圓形的弧度,往村子后方疾速而去。運河宛如大地上一道巨大的傷疤,又像一條蜇伏于群山之間的黑龍在血泊中艱難地挪動。夜幕緩緩拉開,將它掩藏起來,試圖恢復大地最初的樣子。
一切終將愈合,它也終將抵達大海。人世間無窮無盡的故事,一邊結束,一邊開始,循環(huán)往復,綿延不絕。
這個夜晚,一頭鯨胡闖亂撞進入我的身體,安營扎寨,翻江倒海。
一個月后,我開始寫這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