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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蟲草與本分
來源:北京日報 | 凸凹  2025年09月29日08:11

螳螂

這是五歲那年的一只螳螂。

在故鄉(xiāng),管螳螂叫“刀螂”,概因它的兩只前爪似剪刀之故。而這只刀螂很大,青綠身軀伏在苞米葉上,把我的心整個攫住了。撲過去,一下子抓到手里。它拼命想蹦出去,撞得我手心直發(fā)麻——這是個稀有貨色啊。于是甚喜,便高聲叫:“爸,爸,我逮了一只大刀螂!”

父親正在苞米陣中鋤耪,一脈肥闊的苞米葉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班?,逮就逮了?!钡貞宦?,便仍專注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天地。

嬉戲間,食指倏然大痛。刀螂那兩只刀剪已深深剪到肉里去。我便猛地甩那只手臂,以期在它解脫之時也解脫自己。但刀螂并不解脫,仍執(zhí)著地朝肉里剪,疼和驚駭使我大叫:“爸,快救我,刀螂怎么會往死里咬呢?!”

“噢,咬就咬了?!本孤牭礁赣H這般說。

好疼的指頭,好漠然的父親啊,絕望牽出了一個兒童的哭聲??蘼暼晕窗涯莻€父親喚過來,便感到,無論如何,只有靠自己了。便閉了雙目,用空著的另一只手,使勁朝刀螂捏下去。嗤的一聲響過,便感到食指上的疼痛一下子輕了許多。睜開眼,見刀螂那挺直的身子,稀軟地泥成一團。

都平息了,父親卻走過來了,我委屈地背過身去。父親呵呵地笑起來:“你不是已經自己把自己救了嗎?”父親好像跟我講了不少話,至今仍記得起來的,有這么三層意思:

一、你必須打死刀螂,不然它不會松開那死命咬人的刀剪;二、你不自己從刀螂的刀剪下把自己解脫出來,再遇刀螂時,心性就會先怯下來,失了與刀螂嬉戲的勇氣;三、這次刀螂咬你了,可以把父親喊過來,下次父親不在了,你又喊誰呢?

我當時很不明白,氣鼓鼓地說:“那就讓它咬吧,咬死我,讓你沒了兒子!”

然而他的兒子卻很健康地長大了,堂堂地走在市街上,腰桿挺挺的,勇敢而堅毅。

現(xiàn)在,仍有時想起那只刀螂,刀螂流出的血是綠色的,且有青苞米樣的香味。

半夏

故鄉(xiāng)祖屋的那堵老墻上,長著一株半夏,葉柄很細很長,兩片葉子便顯得很大很?。晃L拂過,搖曳得劇烈,像兩面小小的風旗。兩朵小黃花開過,葉色便黯下去,葉子的邊緣還出現(xiàn)了窄窄的枯斑。

母親說:“半夏已結半夏了?!?/p>

半夏到底是什么樣子呢?放學回來,我撬開石縫,把半夏挖出來。是渾圓的一顆塊莖,鴿卵般大小;擦去浮土,見那半夏很白,還光滑,陽光剛一照上去,就折回來,精美得讓人無可奈何。

便送到嘴里。因為我想,有這么好的貌相,味道自然也會甘美無比。卻嘗到了苦,嘗到了辣。淚倏然落下來,舌頭劇烈地抽搐,喉頭也如塞了一團棉,喘不上氣來。想喊一聲在屋檐下納鞋底的母親,竟發(fā)不出聲來。以為自己要死了。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腳下,痛苦地與母親作別。

母親一下子明白了,急急地弄一勺鹽水出來,要我含在嘴里。舌頭沒有感覺,像被人割去了。母親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感到她在微微顫抖。

這是一種窒息,一種極難耐的窒息。久久,舌頭終于感到了一種刀割般的疼痛,喉頭的那一團郁積也漸漸散開了。終于嘔出一聲哭。

那一刻的感覺太痛切了,以至我今天總是執(zhí)著地認為:人之死亡,無非就是半夏中毒的那種感覺——鮮活的一個生命,突然就窒息了;本來有好多話要說,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留下一重余悸,便是對陌生的果實,無論外表多么地誘人,內心多么地渴望,再也不敢率然嘗一嘗了。

終于明白,人間的禁忌,或許皆與人類的痛苦經歷有關,還是謹言慎行,有一點敬畏才好。

干草與香椿

故鄉(xiāng)的兩種植物我是很難忘掉的。一是干草,一是香椿。

兩者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之所以被同時記掛,皆因為它們本身的香味。干草之香,平淡而質樸;香椿之香,濃烈而華艷,乃香之兩極。

幼時,秋冬之交,有一件必做的事,即打干草。一為農畜過冬,二為賣到山外換現(xiàn)錢。拿一柄月牙小鐮,走進濃密的干草叢中,腳下踩出噼啪的悅音,并裊起淡淡的粉塵,所以,打干草似乎有一種浪漫的情調,即便是少年,也樂意介入其中。

但打干草畢竟是一件力氣活,鐮刀舞動一陣后,少年的臂膀酸澀不支,便躺在濃密的干草叢中,歇一歇疲乏的筋骨。躺在干草上的滋味是刻骨銘心的——身下的干草是吸足了陽光的一群,溫暖便慢慢地輻射出來,撩得背脊蠕蠕地癢;眼前的草尖,羽毛般輕,無風也飄搖,更何況秋風正吹得柔曼。人就變得慵懶起來,恣肆地攤平腿腳,一只手下意識地折斷了一只草莖,放到齒間咀嚼。竟嚼出干爽的一股淡淡的香味,生命一般綿長。與干草廝磨得久了,干草的香味便浸入少年的血脈。以至于給自己找婚娶的女人,亦找散發(fā)著干草樸質香味的姑娘。

所以,我一直也高貴不起來,系因出身于盛產干草的山地;但一直也不曾低賤下去,亦因生命中的那團干草情結。這團情結,使人很少生出非分之想,不奢侈,不覬覦,不傷害別人。平凡著,坦然著。

說到香椿,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幼時的情景。

村前的一塊隙地,有一棵高大的香椿,中干有十丈高,徑粗須兩人合抱。這棵香椿,除了父親外,就再也沒人能爬上去,所以,當樹上的香椿芽長得飽滿了,父親就爬上去。父親用竹竿把樹芽一棵一棵地夾下來,樹下的人便一棵一棵地撿起來。每人都拿到一把鮮嫩的香椿后,就依次離去了。

最后,只留下父親一個人,默默地從樹上下來。

樹旁的石頭上,不多不少,正給他放著一把香椿。父親笑一笑,他的鄉(xiāng)親拿得好坦然啊。

這香椿的幼芽,鮮嫩豐腴,有一種撲鼻的奇香,若吸上一口,七竅會立刻通暢起來。

如果那棵香椿不那么高大,不待幼芽長飽滿,便會被人掰光了。因為它高大,那一樹奇珍,就該屬于征服它的人。父親征服了它,采摘的一切歸屬于父親是很自然的事。但父親卻坦然地讓村人分而食之,很出人意料。而村人竟亦接受得坦然,連一聲“謝”字都無人說出口。好一種淳樸的村風啊。

父親說:“這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飽肚子,大家都嘗嘗‘鮮兒’才好?!?/p>

無貪據(jù)己有、獨飽私囊之愿,便成就了一團大和諧。

成年以后,我感到這種大和諧,屬情感類的東西,不是物質利益“大平均”那層意思,乃人性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

若把香椿比作一種奇異的誘惑,那么,父親是不逃避誘惑,且走近誘惑,而最終經受住了誘惑的。他在我人生的起點上,樹了一個好標桿,讓我努力在免受誘惑的道路上走下去。

“這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飽肚子……”這是父親說的。

奇異的誘惑再迷人,卻不是生活的根本。這是我的理解。甘于平凡,不陷入誘惑,活得才真坦然??!這不是說教,是生活本身給予的明證。

石竹

夕陽沉下去了,薄暮悄悄地染上來。

那片林子就極靜。本來沒有得到邀約,但不忍心浪費林中那處子般的靜,就慢慢踅過去了。

林中有幾株石竹,曾被雨淋過,纖白的根便裸露得纏綿而憂郁。我靜靜地望著石竹的花朵,那花朵卻依舊開得鮮艷而忘我,渾然不知根的憂傷。

我笑著搖搖頭:植物畢竟是植物啊!

我便蹲下身去,攏了腳下的土,悉心地培在那根上。

回到房里,續(xù)讀剛才讀到一半的書。那是本寫一位寡母的書。那位寡母臨終前,望著簇在身邊的幾位未成年的兒女,濁淚渾成了河。但后來,她卻笑了,她說:我沒什么不安的了,因為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我感動極了,指節(jié)不斷地敲著那書頁,因為我想到了那石竹。石竹的根須是纖弱的,但也是堅強的,一如那位寡母,即便裸露著根須,也不自艾自憐,而是兀自承受著風雨的沖刷,忘我地支撐植株,并為花朵提供營養(yǎng)。而她的尊嚴所在,就是要花朵縱情地開放,而不瞻前顧后,一味地顧念“根的憂傷”。

根之不存,花將焉附。這是人的概念。在石竹那里,根在“裸露”(傷)中挺拔,花在“挺拔”中開放,所謂的情分,就是在困厄中,成長自己,盡各自該盡的那一份本分。

如此看來,人有時是很淺薄的。他們不知道,在土地倫理那里,生命的高貴,就在于自身的承受與忍苦。如果石竹之花也像人一樣,頻頻顧惜根的裸露,而不盡情開放,那么根的“承受與忍苦”就失去了意義。而花的報答就在開放之后,零落成泥碾作塵,它們最終護衛(wèi)在根須的四周。

山蔥

夏日雨后,青山如洗,撩得妻子的眸子閃閃如灼。

這是一種渴求。我只有陪她去爬那座山。

山路如繩,且新苔沒舊痕,路便走得極艱難。但走到一處荒崖邊,得一份驚喜,因為看到了山蔥。

山蔥成片長著,其葉光滑而腴闊,美得極寂寞。

我掐下兩片闊片,放入口中咀嚼:蔥味醇正,且清爽,汁液豐沛,有沁人的回甘。于是,心頭生出淡淡的不平,對她說:這蔥若生于市井,命運肯定是另一種樣子了。

她并不看我,只是專心品蔥,投入一種深情,最后竟說:你無須為山蔥嘆息,它雖寂寞,卻不懈??;在被人遺忘中,一絲不茍地長成,只要人類肯于垂顧,它供奉的便總是自己的真味。難道,從它身上,你還不懂得什么是生命的尊嚴嗎?

她說的話,讓我心中一震,因為正是山蔥這種長在僻處不被人識,卻也足量生長的本分精神,啟迪了我故鄉(xiāng)的人。

那時,要春種的時候,天上連一片云都沒有,土地龜裂,舉步蒙塵。種子下到地里,就意味著一個“死”字。然而村里人依舊把種子播進土里,起早貪黑,汗流浹背,無怨無悔。面對這種近乎徒勞的勤勉,我等后生嘖有煩言。做支書的父親說,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種是人的事——命運如何,在天;盡不盡本分,在人。只要人盡了本分,不管結局如何,人都可以問心無愧了。

這種大地道德真是能成就人,因為種子播進干土之后,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焦灼的等待,居然等來了雨,使莊稼有了收成。父親對鄉(xiāng)親們說,你們看,如果不堅持著播下種子,即便是有好雨下來,也與咱們無關。本分是個法寶,咱們山里人離不了。

回想父親當時說話的表情,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妻子問,你在笑什么?

我說,笑你有意思,雖然生在平原,卻能與山里人一個鼻孔出氣(息息相通)。

她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因為我這個人樸實,懂得人情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