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9期|梅鈺:撕裂
梅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三晉英才”。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大地》文學提名獎、《黃河》文學獎、《海燕》人氣作家獎等,著有《大河之魂》《十二個異相》等。
一
你從遙遠海南回來,三十度溫差,干濕敏感,喉頭堵一塊。使勁咳,聽見纖維組織受挫,刺啦作響,如暗夜不得入眠時,糾纏在腦里的那些念。西山公園修舊如新,味道復雜。沿九十五級臺階攀行,水泥階面開裂,綠芽出頭,斜歪一角,卻春意盎然。兩側漢白玉欄桿雕著虎豹龍鳳,刻工敷衍,造型浮淺,不似當年石獅親切。你喘了又喘,站上最佳觀望點。小城就在眼前,四周山圍,中身下沉,喧囂如往。場景固定,與記憶吻合重疊。像LED屏播放畫面,事先錄制,剪輯,漸入漸出,漸隱漸現(xiàn)。你在畫面中間,赤腳踩在石階上,嘰嘰喳喳,悄悄靜靜。陽光灑上書頁,流行的瓊瑤、金庸、古龍、梁羽生,男女主角生動,眼角含情,衣袂飄香,少女心被撩撥。
攝影機代替人眼,遮蔽人眼,你看見紅燈閃爍,捕捉迅捷,琢磨不出人心。你說,心門打開不易,三十年是時間,更是空間,看見才想見。攝影師被黃土高原驚艷,山這樣高,這樣深,這樣厚,這樣長,難怪《黃土地》的主角是黃土地。剛才你說什么?
你笑了笑,定定神,心仍悸動,好似三十年前。
早自習班主任沒在,同學有念古文,之乎者也,念英文,咿咿呀呀,聽久了都像在念經(jīng),同一個音調(diào),不帶感情哼哼。女孩正在覺醒,肉身和思想一起成長。骨節(jié)與骨節(jié)分離,肉與肉疏遠,長、寬、厚,恰如其分的凸出與凹進。其情形正如種子成長,吸飽水,根系滋生,掙破外殼,冒出頭。女孩想象自己在時間深處,萬物萌芽之時,受同一股勃發(fā)之力驅使,向上、向外、向新,更高、更遠、更深。同桌玲子用手戳,朝后示意。女孩溜過去,三顆頭挨在一起。
花花像特工接頭,左右環(huán)視良久,才從書包里掏出。說胡天有親戚在上海,特意包進紙盒捎回來,多么美麗!鮮花一經(jīng)脫水,瓣與瓣縮在一起,瓣尖泛白,枝身柔韌,花蕊泛出縷縷香。女孩被來自異地、長途跋涉的陌生感和距離感阻隔,幾經(jīng)慫恿,才接過恩賜。她深呼吸,慢慢聞嗅,把種子種到心里,深埋,澆水,施肥,生長,開出炫目的花——唯一的想象之花——胡天。高,帥,鼻子堅挺,從側面看,像劉德華。
女孩情竇初開,喜歡做夢,迷迷糊糊覺得非胡天不行。悄悄寫紙條,趁人不備夾進他課本。沒等到回復,女孩寄希望于他沒看見。抬頭,胡天瞇眼笑,好像說,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女孩心說,知道,還和別人曖昧。她不能抵擋失望,情緒低落,五百萬個毛孔同時落雨,淅淅瀝瀝。過了一陣,云慢慢散去,想起一句話:曖昧就是從頭到尾什么都沒有。又想,和許多人就是沒有人。陽光熱烈,萬物炙烤,身子暖,像火燒。
有有無無、是是非非里糾纏一天,女孩有些失落。晚自習回家,又遭哥驅逐:晚上你找地方睡,別回來。哥21歲,初中畢業(yè)打小工。女朋友20歲,身子骨沒長開,瘦瘦弱弱,染一頭黃毛,白得不正常。右耳開五個洞,戴五個不銹鋼耳釘,左耳戴六個。女孩上次見她,破洞褲里看見白色底褲蕾絲邊?;貋硗缯f,哥說,管她呢,玩玩算了,我還給她買件衣裳?女孩想,哥今天又想“玩玩”。女孩不愿意去,玲子花花住機關大院,穿皮鞋,多驕傲。女孩不想比較,小聲說,我不去,擠得睡不好。哥甩過20塊錢,那就去旅店。女孩委屈,心想你為什么不住旅店。
女孩成績優(yōu)異,以全鄉(xiāng)第一考上縣一中,住校要交100塊。爸說不如走讀,和哥住一起,互相照應。一眼窯,一盤炕,四床被褥,十幾只大紙箱,再粗糙也是家??匆姖M山遍野紅彤彤,爸屁股結實蹲坐樹杈,執(zhí)長竿左右開弓,棗子如冰雹噼噼啪啪落地。媽一顆一顆拾揀,蛇皮袋挨挨擠擠。扳起指頭算,爸媽說收秋后進城,還得一個月。
情緒如水,積淀三十年,仍有酸楚。你像進入迷宮,不能區(qū)隔現(xiàn)實與夢境,仿似被記憶重重糾葛,纏在一條沒完沒了的路上。昨天你帶攝影師走過的河渠街,在小城正中,如盆底常年陰濕。青石路面曬不干,苔蘚一層復疊一層,爬上墻,與藤蔓植物交映,一條暗綠色深巷。你視線如探針,一寸一寸觸摸,在高樓林立間找見那條窄巷。仍如當年,綠意彌漫。
女孩走出大雜院,聽見頭頂幾聲響,遠處一道光。你現(xiàn)在想,多么像隱喻,藏在正劇開始前,被導演早早安排。觀眾聰明,一眼看見,你卻懵懂,沉溺于劇情。那年流行“三株口服液”,紅衛(wèi)廣場路燈下,一群人圍攏。有人把瓶底亮給天,喝得干干凈凈,有人袖手,旁觀熱鬧。女孩偶爾看《年輪》,插播廣告全是它,“有病治病,無病保健”“喝三株,腸胃舒”“三株就是好,常喝離不了”。女孩想到電視,想到畫面,想到胡天,像被誰揪了耳朵提醒,像被看見,羞紅了臉。
雨說來就來,雨聲落在時間里,將女孩緊緊圍困。她緊趕幾步,站在供銷社門檐下。風刮著雨攆過來,濕了一身一臉,索性跳進雨里,大步跑。旅店留一塊門板沒閂緊,開條細縫,門頭掛一盞白熾燈泡,大概十五度,模糊一團光影。女孩不敢拍門。老板樓上開店,樓下賣書。有一次,她一個人進去,被拉緊,黑手亂揣亂摸,抽不出,不敢喊,等其他人來才放開。女孩生怕再受傷害,緊幾步跑到勝利街。黑洞洞,郵電局墻上黑線纏著黑線,黑圈壓著黑圈,閃著小小紅燈,像餓狼眼睛。女孩如一陣疾風掠過,逃進機關大院。雨線密集狀若擊打,叮咚叮咚,肉身吸納。身子骨單薄,衣裳濕透,土布鞋底薄,硌腳。
二
你挪了挪位置,石子墊在腳心,三十年走不出疼痛。
你受記憶牽引,尋找那條路徑。半弧形,紅衛(wèi)廣場是必經(jīng),是端點。如今小攤販搬離,建了娛樂設施。男女老少牽引拉伸,人心衡量,人眼評定,仍在海闊天空。昨天你與人擦肩,錯過才想起,是大雜院時的鄰居。當年有才情,每日吟誦:你走后,我的世界一片荒蕪。你找他借書、還書,欽佩過他?;仡^再看,泯然于眾人。不知道他還讀書嗎,還吟詩嗎?
你泛起酸楚,三十年物是人非。鄉(xiāng)音已改,腳步輕飄,不適應山路陡坡,偶爾迷路。你停下問,少男少女殷勤叫阿姨,在上邊在下邊,你仍懵懂。小城方位不正,東南西北分不清。攝影師像走迷宮,感嘆當年地道戰(zhàn),之前他總不信,以為是美工師搭的景。
花花住雙層石窯。小城建筑特色,石頭天成,匠人一鏨一斧修正,壘一層,再壘一層,墻腿穩(wěn)定。成年后你一次次做夢回去,白熾燈泡從窯頂懸吊半空,映出光暈,一圈深一圈淺,像畫上去,屬于王母娘娘、觀世音菩薩的光。玲子花花擠一起,看《少男少女》,封面少女扎雙馬尾,穿短裙,笑臉明媚。雜志停在最后一頁,“《少男少女》通訊員培訓班”?;ɑㄕf,咱參加就能登稿。玲子說要交25塊。問你媽要呀,花花說,離截止還有兩個月,三天要一塊,也能攢夠二十五。女孩把手伸進口袋,反復捻,心想,幸虧沒去旅店。越捻越堅定,仿佛看見自己名字登在上面,胡天認真看,知道寫的都是他。丘比特愛神之箭射中。女孩甜蜜,伸出小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一夜本當畫上句號。三個女孩聊出睡意歪頭睡,或者誰打一個呵欠,三人同時流淚,眼睛泛酸。偏偏玲子引出話題,你哥在干啥?女孩紅臉,哥把黃毛帶回去,能干啥?她羞得說?;ɑㄕf,當然是干那事。像得到授權,她起身開燈,神神秘秘,我?guī)銈內(nèi)€地方。機關大院晚上空靜,手電筒切出一條路,三人手牽手,小心慢行。從雙層石窯下樓,經(jīng)過一條砂灰路,新修四層樓氣派。就在一樓,花花說,咱們?nèi)ズ蟠?,聲音輕若蚊鳴。這事三人以前干過,哪扇窗沒關緊,跳進去,桌底板亂摸,抽屜總有縫,藏著什么逃不過眼睛。兩扇后窗嚴實,花花不死心,走正門。新樓闊氣,裝黑色鑄鐵牛頭鎖,花花把卡片插進門縫,左掏右扭,“咔嗒”?;ɑㄕf,別急,鞋脫了再進。
仿佛被火燎,你又看見那排照片,人光著,若隱若現(xiàn)。后來你看紀錄片,老人家出國多年,仍帶著小城印記,en、eng 不分,口音親切。他回憶當年創(chuàng)作隱秘,模特兒固定,天時地利人和,多么難。小城人眼鏡帶色,舌尖藏毒。你看見那間暗室,肉色流溢。女孩想避開,避不開,又想看,心里麻酥酥、毛茸茸,有個怪物在臟器一直撓。
攝影師說,人體寫真宜隱不宜顯,減少、否定、凈化,去繁從簡。明明看不見,又什么都看見,才是最高境界。
你說是啊,這也是敘述秘密??匆娛悄康模胂笫沁^程,過程才產(chǎn)生滋味。
畫面多清晰?;ɑㄌ嶙h看一看,都是女的,怕啥?玲子積極響應。兩人從被窩站起來,背心一脫,指頭勾著內(nèi)褲腰,一個側身,兩次彎腿,光溜溜了。女孩莫名亢奮,也站起來把自己褪光。燈泡被誰碰了一下,輕輕動,光跟著淺淺搖,像做夢。女孩被誰捏在手里,揉了幾下,預料之外襲來快意。她閉上眼,一伸手,摸到一團水草。醒來,女孩擠在兩人中間,三具胴體像被502粘在一起。
風沙沙有響,一尺外竄起微粒浮塵,身前身后聚攏,少年情愫不再。你仔細尋找,物質(zhì)痕跡固定,仍是當年模樣??h醫(yī)院搬去更高更遠,換了中醫(yī)院門頭,還挨著一中,操場外工農(nóng)巷被高樓夾擊,越發(fā)悠長。你恍惚滯在那里,指尖沿著磚縫摳,一步一步慢慢挪。你恨哥,男子漢,臭豆腐,敢做不敢當。
黃毛說,手術有兩種,一種只要五分鐘,費用一千塊,不疼。
哥說沒錢。你要么生,要么疼。
黃毛說,疼就疼,沒錢就得疼,誰讓老子眼瞎。
哥給女孩五百,說,你帶她去,刮干凈。錢被黃毛一把扯走。
護士把女孩帶到等待區(qū),說沒那么快,讓等。她把手撫在小腹部,用力揉,拿右手食指和中指一點點頂,想知道子宮在哪個地方,哪里是腸子起止。突然聽到“啊”,四周看看,除了她沒別人。手術做完,護士讓家屬簽字,女孩扭捏,不能決斷,簽誰?怎么簽?黃毛拿起筆,畫了一道鬼符。
若干年后,你看《畫皮》總走神,覺悟多么遲,才生出同情。當年厭惡,狐貍精,活該。黃毛臉色蒼白,身子彎成豆芽菜,挪到凳子邊坐下。等了很久,黃毛拿粉往臉上蓋,眉毛、睫毛、腮紅、口紅一一畫完,女孩懷疑是錯覺。黃毛拉她站起來,走,姐姐帶你去吃飯。
三
風烈,女孩下意識替黃毛遮掩,被甩開。她大步流星走到街頭,招手叫停一輛“面的”:東門頭飯店。
銅鍋滾燙,沸得正旺,男人和一桌菜一起等。女孩沒想到有其他人,緊張局促,不敢亂動。黃毛吃得豪爽,嘴唇一開一合,肉菜酒不停吞,不一會兒有汗蒸出來,嘴巴張開,呼熱氣。我下午還得上班,她說,利索點。說完她畫口紅,極飽滿極艷麗,從肉里往出溢。女孩等她,她不走,女孩要走,她不讓。盯著男人看,像盯一條河、一座山,目光一遞,如電影設定暗語,三長兩短,一蹙一顰,完成交結。兩股氣流繞來繞去,像打架又像親昵。女孩覺出曖昧,也覺出滋味,認定黃毛在等什么,等不到就不走。后來男人站起,黃毛說,你敢。她從包里摸出一把折疊刀,打開,刀刃锃亮。干什么,你瘋了?男人低吼,膝蓋卻軟了,坐回去,我哪有一千,五百行不行?不行。
黃毛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塞進包里。你得讓我再看看。男人說。
隨便。黃毛努嘴示意,女孩把門關死。黃毛脫光:來,朝這里看。男人看著看著蹲下去,膝蓋抵住地板。女孩看一眼,羞澀,轉過頭。黃毛肚臍那里紋了一只眼,會卷動,一睜一閉,忽大忽小,魅惑又邪性。女孩不問,不是不敢,是覺過于私密。像黃毛同那男人,自己暗戀胡天,靈魂不能落進凡塵,被眼睛和嘴巴探問。
心結沒解開,黃毛就要走。女孩怕哥傷心,把秘密告訴哥。哥說,我早知道了。
“你跟誰一起去?”
“你是我什么人?”
“是不是和毛六指他們?”
“你屁股有那么干凈嗎?”
人離得遠,心理距離近,有段時間你癡迷抖音,和家鄉(xiāng)有關的號都關注??匆娺^黃毛,晉劇小旦,眉目端莊,唱腔純正,一詠三嘆余音繞梁。你一眼識別,不敢聯(lián)想,使勁卷動肚腹,想象一種誘惑、召喚,順從它可以抵達之處。30年過去,不知道還在不在。
你對攝影師說,從此看人多繞幾圈,不似少年膚淺,愛誰恨誰不遮掩。
你隱約記得,那之后全班迷戀林志穎,四大天王不吃香。女孩懷揣秘密,仍把劉德華一頁一頁貼上墻,心底一個念,越壓制越要浮起來。那天周末學校放假半天,花花一張紙撕三半,寫舞廳、電影、郊游,讓胡天抓。他手指細白,挨個攥緊,放在掌心攪。玄虛如眩暈,猛烈襲擊,想象力被激蕩。女孩像被他揉在手底,心悸悸的,甜蜜。只要有他,哪里都一樣,干啥都行。
女孩做好準備。胡天穿寬松老板褲,額上箍紅頭巾,跳太空霹靂舞,腳底虛浮,身體搖晃,真如邁克爾·杰克遜一樣,又似輕功水上漂。一躍站上竹排,身子細長,宛若山水畫里一個意境,一搖一晃江心蕩漾。《方世玉》海報有弓有箭,電影公司放出風,今年最好的片,只放五天。
女孩有了心事,總想胡天在干什么,她們在干什么,胡天和她們在干什么,像沉溺于古玩,意味、揪心、陶醉,怎么都牽掛,隨時都想觸摸。突然心驚:影院暗黑,一只手打后面伸進背心,手跟著節(jié)奏松松緊緊,花花一動不動,回來說,又酥又麻,又怕又喜歡。女孩還沒嘗過此中滋味,暗自揣摩,小小一粒,硬硬一顆,跑著不抖,跳著不動,和沒有一樣。
你像看戲,恥笑記憶里的你,青春苦澀甜蜜,藏在心思里。想起一次,震蕩一次。后來你醒悟,它像基因,原本如此,只不過恰在當時。你剛產(chǎn)生性別意識,和男生相對,會被喉結、胡須吸引,被味道迷醉。你萌生對未來的想象,關于胡天,關于愛情,關于古老的過家家游戲。
成長隱秘,像在一秒鐘被破譯。
女孩缺席影院。玲子花花頭碰頭說話,見她來,立即停了。連續(xù)幾次,女孩敏感:人家不想理,你還往前湊,不識趣!想起那些照片,手電光照不清,開燈,曲線玲瓏,是誰,成年后啥樣,都被遮掩。女孩心說,誰稀罕,機關大院沒人,那么冷。
偏偏哥又找個紅紅,就喜歡睡熱炕頭。
哥驅逐,女孩不讓。
哥趕不走女孩,炕中間搭條被面,讓她睡窗戶邊。月光明晃晃,穿透一頁薄窗簾,被面照得亮堂堂,紅黃白方格子排排站,把女孩晃花了。窗簾挑開一點,天黑沉沉,離亮還遠。哥離她三米遠,像平時一樣,磨牙、打呼、放屁,恨不能把墻皮吼下來。也沒啥不一樣,女孩想,不就多個紅紅?平時爸媽在還多兩人呢。
朦朧聽到聲響。老鼠劃拉細腿出洞,饅頭冒香氣,它踩上去,滑一跤,正啃在饅頭上,啊,真好吃。又一聽,不是老鼠,是蛇,身子一拱一拱,軟綿綿哼。女孩吞一口口水,清醒了。那條蛇細微滑入心里,熱辣辣,毛茸茸。她用手把住,摁到一個地方,捻了捻,磨了磨,心跳不已。
女孩怕天黑,又盼天黑。怕也不能說,盼也不能說,揣了塊大石頭,墜得心疼。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等,把耳根子掏凈聽。有時聽不到,懷疑自己沒留神,更專注;有時才聽到,就大力翻身,夢囈般輕語。她把手撫去那里,輕輕蠕動,像被誰看見,羞紅臉,身體服帖,靈魂悸動,只有把“胡天”請進來,空想甜蜜。
胡天還是老樣子,跟誰都友好,笑嘻嘻,樂呵呵。女孩希望他對自己更好,越發(fā)渺茫。女孩難過,禁不住心。有時已經(jīng)下樓,又跑回去,聽他說話,幾個字來回打轉,撞擊耳膜,甜蜜反芻。有時到了教室,他不在,又跑出去找。越卑微,越覺得重要,胡天,愛,未來。
你視線迷茫,在教學樓尋找,記憶差池,不能確定哪一層哪一間。外墻依舊深紅,楷體大字清晰。你看見女孩探身,朝外打量,世界懵懂,她什么都不懂。一把青春火燃燒,滿面通紅,稚嫩,驚慌,迷茫,憧憬。成年后你再未如此單純,時間如牢,一點點銷蝕激情,你像X射光,一秒讀懂看清,對人事物不抱希望。
四
記憶突圍,殺出一條路徑,你想起17歲生日。當年就在這里,西山公園尚未建成,只有一個觀景亭,少男少女坐成圈。胡天說,生日快樂,遞過來一只粉色布偶娃娃。女孩聞到味道,心“嘭嘭嘭”悸動不停,身邊人和夢中人混淆,血氣上涌,耳目失聰,聽不見也看不見。
小城夜未央,燈火搖曳眼底,如夢。你被戳住核心,一點點覺,一點點懂,一點點開悟,一點點沉溺其中。三十年AI合成,好似一瞬。
紅紅說,你要跟我好,請媒人來。女孩含著筷尖想起黃毛,心想你是誰,要走就走,哥另找一個。哥卻難過了,不吃飯,落淚,像打了一場敗仗,灰心喪氣,甘拜下風。一顆淚寫著“不行”,一顆淚寫著“完了”,身心俱累,看見余生,疲軟無力。
第二天,哥騎自行車載女孩回村。棗在棚里,谷在地面,玉米堆成堆等脫粒,細看都有潮氣上升,裊裊如煙,有酸有甜。女孩小心坐定,聽哥和媽說話:19歲,要房,聲音細弱無力。媽聲氣也微?。哼€小,再等等。氣氛微妙,地下、隱秘、糾纏、幸福。沒料到爸大聲吼叫:你生在農(nóng)村,要什么城里房?他笑著說,卻更像定論:你個窮小子,生了吃天鵝的心,全世界都不答應。陽光熱,風冷,女孩看到哥咬緊后牙關,沒說話。用改錐開槽,呲,一條,呲,又一條,開了沒幾行,他跳起來朝爸吼:“生到村里怎么啦,生到村里就該在村里老死嗎?”“沒錯,我爺爺?shù)臓敔?、你爺爺?shù)臓敔?、我爺爺、你爺爺,都在這里老死了?!卑终f,狠勁跺腳:“在這里,就在這里?!钡仄ぜy絲不動。爸左腳踩著爺,右腳踩著爺?shù)臓敚诘厣弦欢?,地下骨殖亂躲,碰得嘩啦啦響。天藍瑩瑩,凄楚得緊。爸說:“要買你去買,有錢你就買?!备鐒恿藙樱瑳]說話。女孩想哭。
回城后,女孩好長時間不得勁,總覺有個零件掉在村里了,被地下的爺爺們拽在手里,一下一下往回拉:“回來吧,這里生你,也要埋你。”再看胡天,也沒有了生日時的熱火朝天。女孩鬧心了,同玲子花花說。兩人剛失戀,玲子交了個高三生,每天抱著課本補作業(yè),被老師逮了現(xiàn)行,緊急通告家長,送到市三中借讀去了?;ɑㄍㄟ^《少男少女》結識日本留學生,“偶哈喲”“空你起哇”說個不停,兩周沒回信。小城新安裝程控電話,每個單位一部,放在辦公室。女孩和花花爬進去,電話被木盒子鎖著,能接不能打?;ɑㄕf,提起話筒,長按下面疙瘩,等“嘟——”長音響后,摁下按鍵,1按一下,7按七下,能撥出去電話,但沒有一次成功。
花花說,生活像漿糊,越撲騰越?jīng)]勁。
玲子說,真想一下走到天黑,一閉眼就是永恒。
女孩問,我們的未來長什么樣?
你說,當時稚嫩,相信表征,以為18歲就會長翅膀,去往更高更遠更長的地方,像每天經(jīng)過小城的飛機,機尾掛一條白煙,一眨眼看不見。軌跡如同誦念單詞時的想象,撒克遜,不列顛,古老的日耳曼方言,那么美。
天已昏黃,一條光帶貫穿全城,亦如鳳身,鳳頭在北,鳳尾曳南,均翹翹的,鳳身起伏。一些樹干勻勻立著,風一過,颯颯響,飄飄搖,把心吹得起了漣漪,亙古涼意透出來。
攝影師說,鋪墊這么多,該到重點了。你要相信,靈魂有暗道,三十年得以疏通,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由內(nèi)而外,由外而內(nèi),時空暗合,收放自如。所以重要的不是你講什么,而是你把一切講出來。
是啊,時間如洞中水,看不到源頭,只知道慢慢流不動了,淤積一點,蒸發(fā)一點,最終剩下涼風。你看教學樓亮起許多燈,我好像又坐回課堂,大聲念單詞。順著它來的方向,沿密西西比河走進異域,白皮膚,藍眼睛,斯嘉莉,厄休拉。突然走神,胡天給我寫了紙條,夾在英語課本,筆跡幽綠,有茉莉清香:晚上文廟見。心嘭嘭嘭亂跳,一秒鐘也坐不住。我去找班主任請假,捂緊肚子,腹股溝回折,眉頭緊蹙。班主任一把年紀,沒能識別我在扮演,演得太像了。她摸我的額頭,被汗嚇一跳,乃至驚恐。她讓我趕快回家,像把纏在手上的一堆亂麻扔掉,像鼓勵我墮落:去吧,孩子。跳吧,孩子。我驚慌失措,不止額頭,全身冒汗,狂熱冒汗。我走出校門,朝文廟走去。
攝影師說,按你的敘述時間,當時正流行《一簾幽夢》,歌詞多好: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心中,欲訴無人能懂。我們被裹挾其中,渾然不覺,所以你以為你經(jīng)歷的,不過是瓊瑤阿姨的預設。我已經(jīng)猜到結局,那年發(fā)行《我愿意》,王菲音線清透,天籟般空靈: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你一定為愛付出全部,所有,一切。
你小心伸出右胳膊,從他腰間穿過,又伸出左胳膊,從肚子上搭過去,腰比兩臂合圍略粗,你無法環(huán)扣十指,只好貼著他用力,一再用力。耳朵上有熱氣,一點柔軟挨住它,朝耳廓里伸,濕濕的,癢癢的,耳朵鉆進來,全身蔓延。身體被一點點充溢擴大,一個開關被點燃。
你說,成年多可怕,會放大,過度解讀。真相是還沒接觸就潰敗。17歲,我們都慌張。
五
品味話中有話,你將他抱緊,身體某處復蘇,隱約感到害怕,恥辱感來襲,驚恐鋪天蓋地。四周沒有人,卻像被城里30萬人同時見證。女孩來不及反應,羞紅臉,不敢再看,急匆匆逃竄。夜色濃重,像一鍋黑色瀝青,女孩一腳踩破禁忌,踏進恐懼、慌亂、迷茫。她跑動,夜風吹拂衣角朝后甩動,衣角簌簌有響,腳下泥土夯實,陷入更深。女孩不敢言說,又被巨大的言說欲望驅使。城黑透,不多的街燈昏黃,光下圍攏一群又一群土狗,互相追趕吠叫。東門頭飯店爐膛朝外,討吃鬼靠爐灰余溫取暖,全身臟污,不停歌吟,嗯——哪——呀——哈——,以手擊打出節(jié)奏,啪啪啪。落葉被風卷挾,颯颯聚攏腳底,經(jīng)腳步碾壓,軟在路面。女孩不停跑,經(jīng)過紅衛(wèi)廣場、人民大禮堂、影劇院,經(jīng)過高低錯落的民房、機關樓、商鋪,經(jīng)過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棲居其中的灰鳥振翅“呱呱”,像警示,像提醒。
你說,后來我看《四百擊》,多么像,倉促迷??释?,一路跑出青春。
攝影師說,特呂弗長鏡頭迷人,表達自我發(fā)現(xiàn)和成長。但是很明顯,你的故事不限于此,否則不足以禁錮。30年多么漫長,越想消融越堅固,矛盾變成頑疾。說著將你裹緊,耳邊輕語慫恿:請繼續(xù)坦陳。
你仿佛回到早自習。女孩拿著課本讀,天靈蓋受到一擊。胡天經(jīng)過她,俯低身子,鼻息自發(fā)間穿行,氣流停至太陽穴,憋悶。昨晚初見,他遞過手,四指握住,中指在她掌心撓,像畫圈圈,畫對鉤,一挑一撥。他問愛不愛,她小聲說愛,怕被人聽見,慌忙搖頭。現(xiàn)在她怕被人看見,不敢看他。后背挺直,心嘭嘭嘭狂跳,像被誰拿了尖刀劃,一刀,一刀,又一刀。終于熬不過,回頭。胡天正跟花花游戲,挑起一頁書,隔著吹氣,花花在紙那邊歪頭,朝里吸。
女孩想,嘴巴都挨在一起了。
心“嘩”地一落、一沉。
女孩把感受記下,準備寫夠三千字,投給《少男少女》。培訓班有作業(yè),每周一篇,老師講,真情實感就是好文章。寫著寫著不爭氣,淚落下一串,被玲子看見。
疑心多么重。女孩中午到校,看見抽屜被掀翻,課本凌亂,像浩劫過后。
女孩心懷僥幸,當年課桌簡陋,意外時常發(fā)生,也許哪個同學不小心。直到發(fā)現(xiàn)日記撕了幾頁,課本缺了幾角,慌了神。少女心事隱秘,經(jīng)不起猜疑和解讀。不久前有混混看上學校女生,跑到教室騷擾,沒人阻攔,還四處散布謠言,是女生不檢點。你察覺到四周目光圍簇,佯裝不知。他們都是參與者,目標一致,分工明確,有人放風,有人布陣,有人翻檢,有人拿起大喇叭。消息以光速傳播,挾帶惡意和猜度。你聽見一聲質(zhì)問:是不是你勾引?一計驚堂木:證據(jù)確鑿,還嘴硬!一頂大帽子:不自律、不自重,自毀貞潔!一聲號令:處黥刑,蕩婦認定!小城記憶如生鐵烙印,活過50年,還有人記得開襠褲、尿床。你羞于想象,凝滯于座位。
攝影師說,記憶像導演拍戲,敘述目的不同,選取片段不同。你執(zhí)著于潛逃和封閉,才不能遺忘。你看城市這么大,人這么多,誰會為你留一間房,關押你的過往?恥辱如風,時間是強大助攻,早就吹散于風塵。
讓女孩驚懼的不是羞辱本身,而是一股強大的暴力來襲。她看見爸媽和學校校長、政務處主任、班主任一起,像一股浩浩蕩蕩的洪水奔流,認定她是受騙者、受害者、慘遭蒙蔽的可憐蟲。他們一左一右攙扶,更像挾制,將她塞進警車。媽說別怕,貼切、靠近,皮膚暗黃枯澀,眼角紋蔓延到顴骨,嘴角可怕下拉,像哭,不堪一擊。女孩被一個念頭鋒利一蟄:被羞辱的不是我,是爸媽。爸憤怒、生氣、傷心、絕望:抓人,一定得抓人,抓住槍斃。他眼里噴火,渾身顫抖,頭發(fā)很久沒理,前后甩動,上下蹦跳,像打了狂躁劑。你們看,你們看,他說,我家妞才17。
女孩恨自己,沒勇氣說“我愿意”。
被要求躺上手術臺,張開下肢。女孩清楚感知到目光深入,質(zhì)疑、肯定、認知、偏見。全世界圍觀。她深呼吸,努力克制不看。作為監(jiān)護人、撫養(yǎng)人、見證人,媽被要求在場,目光閃躲,神情憂傷,被世界裹挾前進。她未曾發(fā)出一句疑問:是不是?女孩眼里滾出一滴淚,她朝右側了側,擦到床單上。坐起來時,她有點眩暈,以為醫(yī)生的診斷只有一種可能。
他強行,是嗎?你不同意,對嗎?是嗎?對嗎?是嗎?對嗎?警察問。
女孩只想結束,快點結束,是是是,對對對。以為做完筆錄就結束,簽名摁手印就結束,沒想到30年了仍然不能結束。
攝影師手下用力,將女人摟緊,發(fā)現(xiàn)她顫如灰鳥翅膀,渾身冰涼。他頓悟這才是高潮戲,是病因,是關鍵,是30年無法跨越的鴻溝。想起她夢中驚悸,醒來后失魂落魄,雙目呆滯,一遍遍說,好無力,被暴力裹挾,逼迫招供,不能辯駁。想到第一次,原來不是疼,是那點微弱的落紅揭開謎底。受傷那么重,受騙那么深。他語生憐惜,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那天我才發(fā)現(xiàn)小城到處是垃圾,陽光腐蒸,散發(fā)出臭味。瘸子爺在湫水河翻揀,穿行于垃圾堆,鐵叉精準,廢紙片、破銅爛鐵。我想我就是垃圾,我害了胡天,我隱瞞真相,我不敢承認,我讓性質(zhì)改變。胡天被帶走時,警車轟鳴,全校師生圍觀,一座城震蕩——強奸犯。黑污點將他淹沒,獄墻一尺厚三丈高,一片小小的天。我想我會去看他,給他寫信:等我長大,等你出來。當時瓊瑤劇流行,白吟霜一襲白裙憂郁哀傷,闊大衣袖朝后甩,帶著生相隨死相從、生生世世不離分的氣息,帶著輪回的堅韌和疼痛。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要對他說,生死都不怕,牢獄算什么?
你說,年少無力,想象匱乏,我以為這是結局。我們太年輕,不敢承認,不敢否認,被鐵網(wǎng)罩扣緊,任由兩股力叮叮咚咚,膠著、挑釁、對峙,這件事和我們相關,其實早就和我們無關。
攝影師說,若非知道結局,我真想見見他。
現(xiàn)在想起來心疼。有人看見,他穿藍色棉二氅,相當于現(xiàn)在短款棉衣,沒系扣,里面只穿一件薄襯衫,風朝后掀翻,露出一點白肚皮。他不抓車把,四肢張開,任由摩托車像灰鳥一路俯沖,撞向一輛大卡車。
你說過不下十回,活一天賺一天,你同學17歲就死了。原來是說他。
六
他死得不安心,已經(jīng)踏上黃泉路,還受人間撕裂。后來我總覺兩件事同時進行,他爸爸急于證明、急于撇清,討價還價,他付出性命用以自證。多么慘烈!
三輪車屁股冒煙,嘟嘟嘟駛進院子。將它停止時,爸朝右傾斜身子,右胳膊伸出,像抓一把風。等它停止狂囂,爸進窯,一股味道跟進來,西北風、黃土地、紅棗樹、牛羊糞、十五里黃土路、破碎落葉、失敗人生、無望明天。女孩靜靜看著。
胡天爸爸說,需要簽諒解書。像勸解更像挑釁,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得到補償才重要,不是嗎?
爸拿起兩頁紙,沉下臉。怎么能說自愿呢?自愿的話,我們報什么警?胡天爸爸不說話,自手提包往出拿錢,一沓,兩沓,三沓,一共七沓。整齊放在炕桌,很厚。爸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嗵”地放下,喃喃道,自愿的話,你們給什么錢?他不忍錯開眼睛,盯一會,松開,又匆忙看回去。罪惡般燃燒,又熱烈又放肆的七沓,像七道火熱激光,焊緊他。女孩也盯著,盯久了麻木,像小人書書脊,另一種形式的展現(xiàn),狀態(tài)與狀態(tài)的轉變。
不給錢,你能得到什么?胡天爸爸站起,朝天指,就是判他坐牢,一槍崩了他,你妞能變回去嗎?現(xiàn)在什么社會,你去學校問一下,還有幾個處女?他回頭拎起一沓錢,朝空里晃:給你錢是解決問題,告訴你,就是你們不收,胡天也不會被判刑。你問問你家妞,她有沒有遞過小紙條,有沒有跟胡天說過我愛你,我愛你。
爸面皮松動,不說話,抽煙。煙氣繚繞混入光線,隨風起舞,有些傷感。他搖頭,點頭,又搖頭,又點頭,像被誰附了體,不由自主。最后他把煙頭扔在腳下,俯下身子照著寫。這雙手離筆太遠,離字太遠。他提起、落下,字與字之間縫隙極寬,又極窄,每一個都呈現(xiàn)出不同于印刷體的變形、幻異,極不和諧。她茫然看著,看他努力寫得清晰、周正、好看、準確,看他終于寫完,像耗盡心血,把筆扔下,伸出中指,摁上粗笨手印。
七千塊,性質(zhì)再次改變。女孩被帶去公安局,在指定位置簽字,手指摁進印泥盒,海綿軟塌塌、濕答答。她來回滾了滾,指印飽滿,留在紙上,白紙黑字,蓋棺定論“我愿意”。女孩傻乎乎想,只要幫到他,過程可以忽略。甚至延伸,昭告天下,從此獲得恩準,和他一路愛到黃昏。小城有先例,只要大人默許,上學戀愛,畢業(yè)結婚。
夜黑盡,小城被燈帶裝扮,愈顯鳳鳥華彩。你從記憶中回來,俯瞰河渠街那一片,四墻高合,門窗低矮,每家只露狹小一點高窗,通達世界。那天你回來,錢鋪開一炕,藍瑩瑩一片。爹扭頭不看,只是抽煙,煙霧溢開好大一片。他被圈在里面,隔了良久,才有聲音傳出來:我不該出賣你。媽探過一只手,想拉住,你閃躲開。月光從窄小天窗照進來,灑在炕上,四個人一動不動,像尸體,腐化、溶蝕、消解。
你說,其實我比胡天死得早。
胡天下葬那天,飄過一片云,很像他,高,帥,鼻子堅挺,像劉德華。女孩心悸疼痛,哀哀悲傷,想聽他再問一遍,你愛不愛我。女孩說,我愛,我愛,我愛。隔了幾天,胡天媽媽把她堵在路口,邊哭邊質(zhì)問,你害死我兒,還好好活著!她搖晃女孩,像搖一個破面袋,搖一架爛木耬,你把我兒還給我,你把他還給我??!女孩像行尸,任她搖。
文廟內(nèi)魁星樓被燈帶裝扮,優(yōu)雅迷人,你指給攝影師看。共三層,底層八角形,青磚壘砌,上有磚雕飛檐斗拱,貓頭滴水,塔門上鑲嵌石匾,匾額篆刻魁星像;二層磚木結構,內(nèi)墻磚砌,有八角圓形窗戶,外有八根明柱,支撐八角廈檐。三層八根明柱,廈檐為攢尖頂,六邊形。“筆鋒”由黑釉陶瓷建成,直徑一米,文筆參天。你說,走前最后一夜,我去那里把一切燒光,發(fā)誓此生不再回來。
攝影師沒說話,將你摟得更緊。15里外,你的老父親兩鬢斑白,淚眼迷蒙。他講述當年慌張,學校程控電話打到大隊,圍觀人群激憤,都說這事得報警,馬上報警。善意、正義、道理,形成眾意,集體捆綁,你父親不得不從。后來胡天爸爸動用警察,要他退錢,說詐騙。他說幸虧沒花,不然一輩子良心不安。一架飛機掠過夜空,攝影師聽見你嘆息悠長,你將右手遠遠升出去,五指叉開,像要抓住,過了很久很久,才將手收回來,兩拳緊握。青春被撕裂,能消融疼痛的除了時間,大概只有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