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9期|畢海林:村莊大霧彌漫
畢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神池縣。魯迅文學(xué)院山西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研班學(xué)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23年9月發(fā)表第1篇小說,至今已在《青年作家》《山西文學(xué)》《黃河》《延河》等刊公開發(fā)表作品30余萬字。
一
那是留在覃川內(nèi)心深處最濃密的記憶。
幼年的覃川站在東湖村村口舉步不前。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長時間,反正從管涔山出發(fā),跨過無數(shù)條道路,走過無數(shù)個村莊,他都沒有停息。然而,此刻站在東湖村口,他停了下來。不是因為這個村莊有什么特別之處,而是他的雙腿酸困,臉頰僵硬。清晨的冷透過單薄的衣服直插覃川的骨髓,讓他的血液都跟著顫抖起來——他渾身戰(zhàn)栗,行走已成為障礙。
眼前若隱若現(xiàn)地蹲著一個村莊。
村莊隔河相望,隱于對岸,河水潺潺流動,一陣風(fēng)吹來,錯落有致的房屋和筆直的大樹仿若立于云端。覃川隱約看到屋頂?shù)拇稛熯€未升起,村莊死寂般立于晨曦之中。他跌坐在土堆上,潮濕的露水穿過褲腿侵蝕肌膚。他沒感覺到冰涼,只是覺得土地堅硬如鐵。他坐在那里,期盼有人出現(xiàn)。他在等,等待讓十歲的覃川陷入迷茫之中。他無法預(yù)估時間的進(jìn)度,只能等待天色的轉(zhuǎn)變。腦海里橫沖直撞的恨依然占據(jù)高位,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本來想惡狠狠地罵人,可是嘴巴被冷氣糊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話出不了口,只能在心里亂躥。
就在他心灰意冷、覺得自己無法支撐下去時,“丁零當(dāng)啷” 的聲響刺穿薄霧,闖進(jìn)他的耳朵里,將他的萎靡和失落一掃而空。他睜大眼睛,擴(kuò)大鼻孔,耳朵朝著天空的方向豎起來,連心跳都被摁?!o靜地聽著聲響的來源。聲響由小變大,漸次穿過覃川的雙腳、雙腿、肚皮、胸腔,直抵僵硬的臉龐,臉龐應(yīng)聲而動,活泛了起來。聲音的盡頭,他看到一頭牛騰云駕霧走出來,牛的身旁行走著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穿一身綠軍裝,身軀瘦小,軍裝看上去像麻袋罩在他身上。覃川張開嘴,憋足了勁才將兩個字吐出喉嚨:水,水!顯然,老者聽到了覃川的呼喊。他停下腳步,身上的綠軍裝晃來蕩去,在這個清冷的早晨讓覃川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時候,覃川才有勇氣回想幾天前的往事。父母離去,村莊里沒有一個人能容得下他。原因是他們本來就是外地人,來到管涔山腳下的青山村,擇窯洞而居。平日父母帶他奔走在管涔山的原始森林之中,以拾取木柴和獵取鳥雀、動物勉強(qiáng)度日。村子里的人很排外,他們住了半年多都不能融入。那天大雪紛飛,父親出門很早,說是前幾日下了套子,該去拾取獵物,可夜幕降臨,父親都未歸來。不得已,母親出門去尋找父親,然而母親也是一去不歸。夜幕深沉,漫天的繁星掛在天際,周身呼嘯著山脈獨(dú)有的聲響。覃川在緊張、害怕、焦灼中等來了天亮,同時等來的還有父母橫死森林的消息。村主任走進(jìn)覃川家說,你大你媽跌下山崖死了,你如果留在村子里就得給別人當(dāng)兒子,你看行不?覃川哪里能聽得進(jìn)去話,推搡著村主任要父親和母親,可能他力氣太大,還把村主任推了個趔趄,后腦勺磕到了門檻上。接著,他被村主任的兒子揪著衣襟痛揍一頓,揍完他,指著覃川的鼻子讓他滾出村子,才有了這次漫長且饑餓的旅程。
遐思之際,老者手執(zhí)韁繩,站立在迷霧中,定定地看著覃川。大約有三十秒之久,才松開韁繩踱步到覃川身旁。蹲下來,從身后的黃挎包中扯出一個水壺,擰開蓋子,遞給覃川。覃川的嘴唇早已干裂,舌苔焦躁不安,沁涼的水灌進(jìn)口腔,引發(fā)了一連串的咳嗽,臉憋得紅紫。老者伸出枯瘦的手指拍打著覃川的背,緩慢地說,孩子,慢點(diǎn)喝?;蛟S是老者的安撫起了作用,或者是久旱逢甘霖,覃川逐漸適應(yīng)了水的滋潤,水滑過喉嚨,抵達(dá)腸胃,整個身體活泛起來。
陽光穿透迷霧,覃川透過光的邊緣,仔細(xì)端詳老者的面容。寬闊的嘴巴下面寥寥幾縷胡須枯草般扎在那里,鼻梁上翹,眼睛不大,但眼皮耷拉,額頭布滿皺紋,耳朵在逆光中顯得虛無縹緲。覃川細(xì)細(xì)看了幾秒,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老者的面龐散發(fā)著一種自然的親近,讓他不由得想要靠近。老者擰緊水壺蓋子,收進(jìn)挎包,還仔細(xì)扣好挎包,這才伸出雙手,扶著覃川從地上站起來。覃川雙腿酸困,腿腕無力,他在老者雙手中孱弱如一只幼鳥,老者的雙手是他起飛的支架。
老者說,孩子,你是哪里的?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奇怪的口音吸引了覃川。覃川在腦海里搜尋,既不是管涔山,也不是神武縣,甚至都不是晉北地區(qū)。這些年覃川跟著父母游蕩在晉北地區(qū)的各個角落,出入過不少村莊,那些地方的口音都有著濃重的后鼻音。而此刻老者的話如一股清流,宛若鳥鳴,悠揚(yáng)婉轉(zhuǎn),十分特別,非常好聽(覃川長大后,去省城醫(yī)學(xué)院上學(xué),才知道覃老漢那獨(dú)特的口音來自祖國的南方)。覃川說,我從管涔山來的,我就一個人,我大我媽死了。說著眼睛里開始積蓄淚水,汪汪著,就要溢出來。老者嘆息一聲,看到覃川已可以穩(wěn)定站立,便抬起一只手摸著他柔軟的頭發(fā),說,都不容易。接著他抬起頭朝著天邊看了一眼,又朝著在路邊啃食野草的牛看了一眼說,孩子,你餓了吧?如果不嫌棄的話,就跟我走吧。這句話像有魔法一樣,瞬間在覃川的內(nèi)心開出了無數(shù)的花朵?;ǘ淝姘俟?,五顏六色,各自綻放,撐得覃川的心臟怦怦直跳。覃川朝著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
那年秋日的早上,一位佝僂著背的老者牽著一頭體態(tài)笨重的老牛,身后尾隨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他們亦步亦趨,穿過泥濘的鄉(xiāng)間小道,跨過潺潺流動的青河,以奇怪的姿勢,走進(jìn)了隱于迷霧之中的東湖村。
二
管涔山延綿起伏,在東湖村呈現(xiàn)出一片平整之地。這塊平整土地上排列著鱗次櫛比的房屋,縱橫交錯的巷道。一棵棵大樹立于道路兩旁,濃霧散去,覃川看到它們直沖云霄,云朵好像掛在樹梢。覃川不由地想到了父母,淚水便奔涌而出。他默默地流著淚,腳步緩慢地走著。過了一條鋪滿羊糞的窄巷,拐了三道彎,終于在他力氣快要用完的時候停下腳步。老者站定于一扇木門之前,伸手推門,“吱呀” 一聲,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院落呈現(xiàn)在覃川眼前。后來他多次想到這個場景,覃川都覺得爺爺推開的是一扇命運(yùn)之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嶄新的生活。覃川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掛在房梁上的玉米棒,看到了院子里悠閑啄食的雞群。最讓覃川動心的是那個立于角落的石碾子,那是覃川最喜歡的。在管涔山那個破敗不堪的院落里,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破舊,唯獨(dú)石碾子嶄新如初,深受覃川喜愛。他最喜歡推著橫桿轉(zhuǎn)動,雖然力氣小,驅(qū)動力弱,但不可否認(rèn)石碾子是他最好的玩伴。
那一刻,覃川便覺著這里充滿了暖意。
老者將牛拴好,舀了一瓢水喂牛,牛發(fā)出舒爽的呻吟,引逗得雞群也圍攏過來,在石槽里搶水喝,翅膀拍打著水面,發(fā)出歡快的聲音。覃川立在院中,眼睛盯著牛,盯著雞,盯著石碾,當(dāng)然也盯著老者。老者默不作聲,開始生火做飯。炊煙從煙囪里飄搖著,向天際淡去。覃川透過門窗的縫隙聽到老者微弱的咳嗽聲,也聽到了鍋碗瓢盆的叮當(dāng)聲,還聽到了水炸裂時的爆響聲以及后來漸次響起的咕嚕聲。
幾乎在雞和牛飲足水的同時,老者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了出來,他咧嘴笑著。覃川才看到老者干癟的嘴里豁著兩個黑洞,黑洞的觸目驚心反倒讓覃川對老者的感覺更加異樣。在他的印象中,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爺爺,此時的老者面容和善,端著一碗面朝自己走來。他就斷定,他的爺爺就是長這個樣子,這就是他的爺爺。
覃川的喉嚨清亮了許多,他喊道,爺爺。
老者聽到此話,愣在那里,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在懷疑自己是否出現(xiàn)了幻聽。耳朵在聳動,肩膀輕微顫抖,碗里的面湯溢出來,漫在雙手,燙得他趕忙將碗放在石桌上。
老者回過神來,轉(zhuǎn)回屋里,為覃川取了筷子,捎帶著還拎了一根大蔥出來,一長兩短橫在覃川面前,讓覃川不知所措。他本來計劃再次開口,卻被眼前的面條吸引,而且湯里窩著一顆雞蛋,雞蛋白里透黃,像是一塊晶瑩的石頭。在管涔山,覃川曾在溪邊撿過無數(shù)石頭,它們有黑色的,有白色的,也有這種白里透著各種顏色的。石頭光滑圓潤,卻沒有這顆雞蛋揪他的心。他迫不及待地坐下,叉開雙手捧住碗,筷子被棄一旁,滾燙的雞蛋囫圇吞下,噎得他豎起脖子,仰面朝天。老者見狀,趕忙從他手里奪下碗來,拍打他的后背。緩了半天,覃川才覺得火燒的胸膛平息下來。老者說,慢點(diǎn)吃,鍋里還有。覃川這才拿起筷子,將蔥握在手里,一口面條一口蔥吃了起來。他從未吃過這么香的面。面條滑過口腔、喉嚨、食道,直抵胃部,打嗝聲四起,肚皮很快就圓起來。這可比吃一頓山珍海味要美味多了。記憶中,爺爺留下來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唯獨(dú)這面條每次想到都會讓覃川口舌生津,幸福感溢滿全身。
吃完面條,覃川再次端起碗,將整個頭埋進(jìn)去,湯水的盈潤讓他十分受用。他反倒放慢了傾倒的速度,抿著嘴,湯水緩緩淌著。管涔山的溪流也流得這么慢。每次父親帶他去小溪邊玩耍,總會叮囑他注意安全,小心滑倒。當(dāng)然父親還會指著溪水里的蝌蚪、青蛙、魚、小蟲,告訴覃川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父親走南闖北,練就了頑強(qiáng)的生存本領(lǐng),在覃川眼里,父親好像什么都懂。每當(dāng)父親從森林里拎著野兔、野雞回家時,覃川的眼里都會冒光。父親走在漆黑的暗夜中,背上背著麻袋,手里攥著木棍,目光冷峻,面帶微笑,推門而入時,宛若救世主降臨。
身體剛暖和起來,覃川便聽到了雜沓的腳步聲穿過院門涌了進(jìn)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嘈雜的人聲。人聲鼎沸,他沒有聽清楚具體內(nèi)容,只看到一個個陌生的面孔進(jìn)了大門,黑壓壓鋪在了院子里。為首的男人身材高挑,面容黢黑,開口說道,覃老漢,分地的事情你考慮得咋樣了?你來村里這么多年,該給你的都給你了,這次分地,差不多行了。覃老漢默不作聲,反手從窗臺上取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煙袋和一柄細(xì)長的煙桿,接著從煙袋里捏出一撮煙絲塞進(jìn)煙鍋,擦燃火柴,深吸兩口,再長長地吐出煙氣。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將時光滑了過去。除了覃川將碗里最后一口湯倒進(jìn)嘴里,現(xiàn)場的人都盯著覃老漢手里的動作,他們像院子里的石碾和石凳,釘在了土地上。覃老漢沒說話,大家也不說話,為首的那個人也默不作聲。氣氛凝滯。有一瞬間,覃川的心坎亮堂了起來:哦,原來老者姓qin,不過到底是哪個 qin,十歲的覃川還沒有定論。直到一年之后,他要離開東湖村去往西海子鎮(zhèn)上學(xué)的時候,覃老漢才鄭重其事地在為覃川準(zhǔn)備的作業(yè)本上寫下兩個字:覃川。覃老漢說,你以后就叫覃川,覃是廣泛的意思,川是大河的意思,覃川就是寬廣的大河,你的心胸和眼界要像寬廣的大河一樣。你要好好讀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三
覃老漢默不作聲,他的臉龐隱于煙霧之中,干癟的嘴巴發(fā)出“啪啪啪” 的聲響。與此同時,覃川終于將碗里的湯盡數(shù)傾倒進(jìn)腸胃,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飽嗝。異樣的聲響引得眾人側(cè)目,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有一個陌生來客,都瞪著大眼盯著覃川看。覃川被看得像是脫掉了褲子一樣十分難受,飽嗝聲竟然不爭氣地持續(xù)不斷。人們紛紛皺起眉,全都轉(zhuǎn)頭朝覃川看去。覃川一陣驚悸,趕忙將碗放在石桌上,快步走向覃老漢,躲在他身后,一動不敢動,直到覃老漢開口說話。他說,我的要求也不高,我也是為國家出過力的人,再說這么多年來,我為村里也做了不少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的語氣很硬,像壓著一塊巨石。說完,他朝著大家扇了扇手。覃川從覃老漢的褲襠縫隙里窺見人群邊搖頭邊嘆息地走出了院子。
但是,有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就是為首的那個男人。他站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目不斜視地盯著覃老漢,等待覃老漢進(jìn)一步開口,可是覃老漢依然旁若無人地抽著旱煙。從覃川的角度看不到覃老漢的表情,但他猜測此刻他正眉頭緊鎖,臉色沉重。
覃老漢說,好吧。說完后他又反悔了,補(bǔ)了一句話,容我再想想。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也習(xí)慣了,但是現(xiàn)在,我又多了一張嘴…… 覃老漢扭頭看向身后的覃川,眼神里布滿說不清的朦朧。不過,我再想想,給你答復(fù)可以嗎?村主任。覃老漢將煙鍋在鞋底上磕掉,堅硬的鞋底震得他的手臂一顫,煙鍋差點(diǎn)從手中滑落,還好煙桿夠長,臨近地面時被他揪住。這無聲的慌亂只有覃川看在眼里。村主任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院子,快到大門口時,他扭頭瞥了一眼覃川,眼神意味深長,不可名狀。覃川沒有讀懂他的意思,只看到他高大的身體被陽光斜斜地照著,在地上投射出一個更長的影子。
覃川突然想到自己長大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他從未想過自己長大以后會當(dāng)醫(yī)生,還是一位肛腸科醫(yī)生。
濃霧散去,時間推進(jìn),整個村莊在烈日的照射下有了別樣的感覺,陽光沖破晨霧,讓虛無的村莊真實(shí)映現(xiàn)。覃川跟著覃老漢走在演武梁的叢林里,覃老漢依然牽著那頭牛,覃川的手上也牽著一只羊,牛粗壯、萎靡,走路拖拉;羊卻不同,羊很小,貓咪大小,純白,毛卷曲,有微微凸起的角,還有稀稀拉拉的胡子,叫聲也稚嫩,換個說法是牛很老、羊很嫩。他們四個以奇怪的姿勢行走在狹窄的小道上,陽光照射下來,打在遠(yuǎn)處村莊的上空,覃川看到了另一個亦真亦幻的場景:瓦片反射金光,樹木青翠欲滴,就連晃悠在街巷的人們也好像是飄浮在半空,雞鴨拍拍翅膀就飛過了山墻,狗和豬奔跑起來如猛虎下山…… 這一切的一切宛若仙境。覃川揉揉眼睛,場景沒有變化,好像還多了一層飄飄忽忽的霧。那感覺在很多年之后,等覃川用上了智能手機(jī),才知道那種效果稱為 “磨砂”。村莊的不真實(shí)加強(qiáng)了覃川對覃老漢的懷疑,他扭回頭來看向覃老漢,只見他正氣定神閑地邁著大步朝前走。他走路的姿勢板正端莊,肩膀、手臂、雙腿呈一條直線,步履均勻穩(wěn)定,樣子十分好看。覃川哪里見過如此正經(jīng)的行走,竟然看得出了神。直到覃老漢喊道,快,快來看。聲音一反之前的低沉,洪亮且厚重,猶如一柄利劍直穿覃川耳膜,發(fā)出刺啦啦的陣痛。覃川回神看向覃老漢,只見他立定在原地,手掌平舉,好像上面擺放著什么物件。覃川應(yīng)聲跑了過去,看到一片枯葉展在手心,細(xì)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枯葉上蠕動著一粒蟲。蟲雖不大,卻極有特點(diǎn),渾身泛著青綠,蠕動時身體從尾部開始推動,如山巒起伏一般漫過身體,直至頭部,再往前移動一小節(jié)。整片樹葉,被這粒蟲當(dāng)成麥場。覃老漢說,這是楓樹葉,晉西北的楓樹不多,這種楓樹枝條細(xì)長光滑,顏色艷麗繽紛,雖已枯槁,卻極具美感。當(dāng)?shù)厝私兴綏鳌_@粒小蟲就有意思了,別看它個頭小,殘害楓樹的能力卻很強(qiáng),它爬過的楓樹多會千瘡百孔,樹葉也會過早凋零,當(dāng)?shù)厝私兴罄弊印?,你看看?/p>
說著覃老漢不顧覃川的驚愕,將他的手掌攤開,把樹葉和小蟲捏進(jìn)他的手心里,放完還朝他笑笑。覃老漢還說,沒有不喜歡蟲子的小孩。
覃川將樹葉和蟲小心翼翼地端在手心里,他緩緩地蹲下來,將身姿放低,這樣才好減少風(fēng)速—— 他害怕風(fēng)改變一切,將樹葉和蟲帶走。他盯著這一片樹葉和一粒蟲,內(nèi)心的歡愉早已橫沖直撞。覃老漢說得沒錯,沒有不喜歡蟲子的小孩,覃川更是如此。以前但凡父親有時間,都會帶著他去森林里撿樹葉、捉蟲子。相比東湖村,管涔山的樹木種類繁多,花團(tuán)錦簇。遺憾的是很多樹葉和蟲子父親并不認(rèn)識,只是覺得好看而已。不像覃老漢講得這么清楚,而且他奇怪的口音讓這片樹葉和這粒小蟲顯得神秘莫測。
覃川的喜悅飄向云端,與天際中純白的云融合在一起。云朵也活蹦亂跳地,一會左一會右,一會上一會下,不停息地飄來蕩去。直到它們累得喘開粗氣,直到粗氣幻化為水滴,直到水滴從天而降,飄落在覃川的頭頂上時,覃老漢才將覃川從地上扯起來。覃川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護(hù)住另一只手,生怕樹葉和蟲被雨淋濕。剛往村莊跑了兩步,覃川便感覺到頭頂?shù)乃尾灰娏?,隨之而來的是噼啪作響的聲音—— 他抬起頭看到一襲綠色遮在頭頂,綠色之下是覃老漢枯瘦的身體 —— 原來是覃老漢將外套脫掉為覃川擋雨。
四
進(jìn)了家門,覃老漢為覃川擦干頭發(fā),還將自己的一件衣服扔給覃川,讓他換下濕透的衣衫。覃川將衣服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將軍裝穿在身上,哪怕它有些泛白,哪怕它有些殘破,哪怕它被漿洗得有些僵硬。覃川捧著衣服,熱淚盈眶,頭頂滑落的雨滴與淚水交織一起,流進(jìn)嘴里。覃川抬起舌頭,不停舔舐,窸窸窣窣換下衣服。隔著門框,覃川看到雨絲密布的院落中一頭牛和一只羊一起走進(jìn)來,它們后面是不知何時出門的覃老漢。覃川懷疑自己看錯了眼,掉轉(zhuǎn)頭環(huán)顧屋內(nèi),除了簡陋的一床、一桌、一椅,再無他物。突然,他看到一個特別的東西,突兀地掛在黃色的土墻上,細(xì)長的鐵管連接著油亮的木托。覃川想,這不會是槍吧?這肯定是槍。槍?倏忽間,覃川的內(nèi)心激蕩起來。槍!槍!槍!這里竟然有槍。
很小的時候,覃川就見到父親舉著一把類似的獵槍出入于茂盛的叢林。父親回來的時候,肩膀上總會掛著不同的野味。有時候是一只野雞,有時候是一只野兔,有一次竟然是一只尖嘴長臉、體型粗壯、四肢短小的獾子。那時候覃川還不認(rèn)識獾子。父親說,這是獾子。關(guān)鍵是彼時獾子尚有一絲氣息,它被父親吊在肩上,頭朝下,眼睛上翻,嘴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息,樣子十分可憐。覃川生了憐憫,對父親說,大,可以將這個獾子給我看看嗎?父親大大咧咧地說,當(dāng)然可以。說著從肩膀上將獾子解下來,遞給覃川。覃川從父親手上溫柔地接過獾子,哪曾想這個小家伙并不領(lǐng)情,還伸出細(xì)長的趾甲將覃川劃傷。覃川發(fā)出疼痛的喊叫,將獾子扔到地上,那家伙迅疾地從院子里逃竄,一眨眼便不見了蹤影。覃川雖倒吸著冷氣,手臂上長長的血痕觸目驚心,但是他心里是歡愉的,他本來就是要將它從父親手里解救出來?,F(xiàn)在好了,它自行離去,也算是重獲自由。父親從屋里出來,看到覃川愣在院子里,手臂上的血一滴滴墜落在地上。他快步跑到覃川手旁,將他的手抬起來,惡狠狠地說,怎么搞的?連個獾子都鬧不了。父親嘴上雖狠,手上卻溫柔至極,將自己的衣襟扯破,裹住覃川的傷口,才掐著他的脖子走回屋內(nèi)。
父親的獵槍覃川從未碰過,父親不讓他碰。
現(xiàn)在覃老漢的長槍掛在那里,引誘著覃川。覃川癡魔一般朝著長槍走去,他伸出手摸到了槍托。槍托木質(zhì)光滑,觸感的冰涼傳遍全身,覃川打了個寒戰(zhàn)。然后他的心再次悸動起來,他顫抖著雙手伸向槍身。由于個子太矮,他踮起腳尖才努力將整支槍從墻上摘取下來。他像父親那樣,左手托著槍管,右手握著槍托,將槍口對準(zhǔn)窗戶的位置,嘴里發(fā)出不連貫的“嘭嘭” 聲。覃川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扣到扳機(jī),他也不敢。作為一個十歲的少年,玩性十足并不過分,但是真正讓他去展現(xiàn)勇氣,他尚不具備?!班剜亍?聲不但驚擾了窗外的鳥雀,鳥雀撲扇著翅膀掠向天際;還引來了覃老漢,他大踏步從門口跨入,一把從覃川手上搶過槍支,再次掛到墻上,才轉(zhuǎn)身對覃川說,這槍不能打了,但是你不能玩。
這槍陪了我四十多年了,它可是上過戰(zhàn)場的。八個小鬼子,對,是八個,小西瓜用這桿槍殺了八個敵人。覃老漢說著,眼眶里盈滿淚水。覃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站在那里。覃老漢伸手抹去淚水,繼續(xù)說道,那一仗打得太苦了,我們守了三天三夜,小鬼子像蝗蟲一樣往上沖。我們的糧也斷了,水也沒了,陣地上躺滿了戰(zhàn)友。他們前幾天還嘻嘻哈哈,現(xiàn)在卻躺在血泊里。小西瓜在閉眼前還托我照顧他娘,可惜我來晚了。小西瓜那眼神、那嘴巴,和你長得太像了,他不會怨我吧?他肯定怨我沒有早點(diǎn)來東湖村,他…… 覃老漢哽咽不止,絮叨的聲音消逝在塵埃之中。覃川奇怪地看著眼前這個老人,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但是他猜測覃老漢很傷心。母親傷心的時候也會落淚,那時候覃川就會走到蜷縮著的母親身旁,小手輕輕地?fù)崦哪橗?,為她擦去淚水。此刻覃川也忍不住走到覃老漢的身旁,他探不到覃老漢的臉龐,只能伸手扯著他的衣袖,輕輕地?fù)u晃著,給他一些安慰。覃川的祈求得到回應(yīng),覃老漢停止哽咽,他伸手擦去淚水,拍了拍覃川的頭說,走,孩子,爺爺帶你去個地方。
覃老漢前面走,覃川在后面跟著,兩人相跟著出了村街,一路朝西而去。覃老漢的肩膀一聳一聳的,覃川這才發(fā)現(xiàn)他走路時腿腳有些瘸。覃川一時沒忍住就開口問道,爺爺,你腿咋了?
覃老漢停了下來,扭轉(zhuǎn)身體對覃川說,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這腿傷,我可能就不會留在東湖村,可能也就遇不到你了。
覃川又問了一遍,爺爺,你腿咋了?
覃老漢的眼神瞇成一條縫,整個人陷入遐想。遐想過后,他干脆拉著覃川在路旁的土堆上坐下來。他并不看覃川,而是盯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原野,秋天的原野一片荒蕪,在土地的映襯下顯得灰蒙蒙的。
五
覃老漢說,那是1937年的深秋,忻口戰(zhàn)役前夕。作為增援部隊,我們的主要任務(wù)是配合主力部隊,開展敵后游擊作戰(zhàn),破壞小鬼子的交通線。說白了,就是不讓小鬼子有吃喝。首長將我們分成了五個縱隊,分別向西八縣和東六縣進(jìn)軍。我所在的部隊一路向西進(jìn)發(fā),快速拿下了原平和軒崗,但是想要翻越寧武山的時候遇到了阻礙。一小撮敵軍奮力反抗,他們好像不要命了一樣。我們必須得在天亮前為后續(xù)部隊打開缺口。那時候小西瓜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這家伙最喜歡唱山歌了,無論什么地方的山歌,只要聽過一遍,就能開口哼唱,不僅不跑調(diào),咬字還十分清晰,唱歌是他緩解緊張的方法。每次上戰(zhàn)場前,他都要先暗哼幾首山歌,才鼓起勇氣向前沖。那天也不例外,他唱了一首山曲,“正月那個十五掛上紅燈,紅燈那個掛在哎大來門外,那個等我五那個哥他上工來……”覃老漢說著便唱了起來,悠揚(yáng)的歌聲飄蕩在東湖村的上空,覃川看到原本濃厚的云朵在覃老漢的歌聲中變白了,也變淡了。
覃老漢唱完繼續(xù)說,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小西瓜唱歌,他唱得比每一次都好聽。他唱完還說,覃哥,如果我沒了,你去東湖村找我娘,給我娘唱一曲走西口,我娘最喜歡聽走西口了。我說,小西瓜你別不負(fù)責(zé)任,你娘你自己養(yǎng),老子不管。小西瓜哪里聽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不說話。后來沖鋒的時候,這家伙瘋了一樣,沖在最前面,那桿槍就被他端在手中。我哪里知道唱歌時他就做好了犧牲的準(zhǔn)備。后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整理他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揣著一封信,信里歪歪扭扭寫著一些事情…… 覃老漢老淚縱橫,人也萎縮了許多。
覃川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覃老漢抽噎著說,小本上寫著小西瓜的身世。原來他娘從小命苦,早早死了爹娘,他娘年紀(jì)太小,在后山梁一戶地主家干活。活干得馬虎,地主就克扣他娘的工錢,最后干脆不要他娘,將她趕了出去。無奈之下他娘只好投靠到東湖村的遠(yuǎn)房表舅家,哪曾想表舅不是什么好人,看著他娘年輕漂亮,脅迫他娘做了媳婦。他娘也只好認(rèn)命。后來小西瓜出生后,表舅脾氣差,經(jīng)常打罵他們娘兒倆。母子倆在忍氣吞聲中度日,直到小西瓜長到十五歲。有一次八路軍路過東湖村,他娘把他送進(jìn)部隊,讓他爭口氣,遠(yuǎn)離是非之地。小西瓜的命真苦啊。
戰(zhàn)役打響以后,小西瓜拼命往前沖,我就趕忙在他后面攆。我們兩個不要命的樣子既振奮了士氣,也嚇破了敵人的膽。無奈槍炮不長眼,子彈在耳邊“嗖嗖” 地飛著,一顆打進(jìn)了我的左小腿,一顆打進(jìn)了小西瓜的胸膛。我們兩個相繼倒地。我匍匐著爬到他身旁時,小西瓜的身上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只剩最后一口氣。他說讓我替他照顧他娘,還把槍遞給我。他知道我羨慕他這桿槍很久了,因為那是他的命根子,他用它殺了八個小鬼子。
可是等我來到東湖村時,他娘已經(jīng)跳了枯井。
覃老漢說完最后一個字,整個人像是石化一樣,表情凝滯,眼神固定在一個方向,癡呆的狀態(tài)感染了覃川。他也待在那里,任由風(fēng)拂過臉龐,凜冽,涼爽,又肆無忌憚。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才一激靈從虛無中返回。覃老漢站起來,拍掉屁股上的塵土,將覃川扯起來,說,走。
一老一少穿過夕陽的余暉,朝著西邊的土堡走去。越往前走,夜色漸重,霧氣開始升騰,近在眼前的土堡宛如仙境,門洞旁的松樹就像守門的天神。覃川在幻象中,緊緊跟著覃老漢的步子。
越接近,覃川的內(nèi)心越慌亂,眼前所呈現(xiàn)的一切都充滿詭異。堡內(nèi)荒草叢生,覃川跟著覃老漢沒入荒草之中,兩人好像深陷泥淖,草葉堅硬地劃割著他們的雙腿。有那么一刻,覃川想要從這里退出去,但是他沒有,因為覃老漢走得意志堅定。穿過荒草叢,來到一塊起伏不平的山丘邊,覃川看到比黑夜更黑的窯洞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山丘邊緣的土墻上,那些窯洞好像有磁力一般要將人吸收進(jìn)去。覃川的氣息發(fā)生了變化,呼吸沉重起來,步履便有些蹣跚。反倒是覃老漢依然身體穩(wěn)健,踩下去的每一步都像一塊重石壓向地面。最終還是覃老漢拽著覃川的手臂跨過山丘,走過一孔又一孔窯洞,順著濕潤的泥路,爬到土堡之上。趁著最后一絲余暉以及天邊明靜的彎月,覃川看到在土堡的下方是一馬平川的原野。風(fēng)吹來,覃川單薄寬大的衣衫獵獵作響。他立于一側(cè),看到覃老漢凝重的神色,接著他聽到覃老漢說,看到了嗎?就是這里,發(fā)生了最慘烈的爭奪戰(zhàn),那里,還有那里,都是我們的人。而現(xiàn)在咱們站的這個地方駐守著敵人的精銳。也就是在那里,小西瓜犧牲了,我的腿被打穿了。
在風(fēng)的呼嘯中,覃川看到原野上佇立著一棵棵高入云霄的參天大樹,樹旁荊棘密布,形成了天然的隱秘地。
那里,大概就是小西瓜當(dāng)初爬過的地方。
想到此處,覃川不假思索地沖下土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隱入荊棘后面。他臥趴下來,把自己想象成小西瓜,想象成一名戰(zhàn)士。他趴在那里,眼睛越過原野,盯著土堡之上的覃老漢,原本瘦小的覃老漢在月光的輝映下顯得莊重而偉岸。突然,覃川聽到了沖鋒號尖銳的聲響,沖破云霄,鼓舞著覃川從地上躥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向著覃老漢沖去,泥土在他的腳下飛揚(yáng)翻騰。風(fēng)刮過他的臉龐,臉龐生疼,眼眶灌滿了風(fēng),一絲一縷的淚水順著眼角流淌而過。
淚水模糊了覃川的眼睛。大霧突然彌漫起來,將一切隱于現(xiàn)實(shí)之中,草木不知所蹤,槍炮聲若隱若現(xiàn)傳入覃川的耳孔。他化身為小西瓜,不顧一切地朝著高地沖刺。夜色朦朧,霧氣將奔跑的覃川罩入其中,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覃川的前進(jìn)。他穿過原野,跨過山丘,越過草叢,以決絕的姿態(tài)抵達(dá)濃霧的深處。跑起來的時候,疼痛與恨意被濃霧包裹,變得不再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