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5期|盧爔:夜航船
編者按
《天涯》2025年第5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青年小說家專輯”,王曉雯、邱尋、趙楠、盧爔四位青年小說家,分別從情感、科幻、家庭、歷史視角出發(fā),在小說藝術中重構生活、超越生活。
我們將陸續(xù)推送這四位青年小說家的小說全文,今天推出的是盧爔的小說《夜航船》。
夜航船
盧爔
山陰雪意醞釀的時節(jié),父親又給我講起江南的往昔。西湖春,揚州清明,秦淮夏,虎丘秋,他仍舊憶得那些最好的光景。他聊起舊事時聲調很輕,有時我們坐在堤岸邊,可以清楚聽見風吹漣漪的響動。
他的《西湖夢尋》寫了大半。父親前半生,幾乎有一半時間都給了西湖。他歷數湖上和水邊的那些景致,將之和特定的時間牽連。昭慶寺的春市,蘇公堤的春夜,冷泉寺空明的夏月,西泠橋的薄暮,韜光庵、十錦塘和孤山的月夜……
“現在的西湖,已經大不一樣。”父親常常說。他沒有具體描述現在的情境,那仿佛是不可觸及的痛點。事實上,我日后爬梳父親的著述,發(fā)現他總是持一種追溯過去的視角,避免談論現下,或直截了當讓流逝之物在此時此地展開。這是否是對壘和對抗的方法?我不知曉。
而對我,西湖、淮揚、瓜洲,都過于遙遠。我沒去過,而且去了肯定也找不著父親筆下的景致。我只對眼前的景致稍稍有感覺。那是一條河,河面有一條狹小的廊橋,岸邊有長堤,有些殘破,不知何人修筑(自然比不得蘇堤),堤旁是三兩株垂楊,還有一片桃花,枝杈生得奇峭,很可能是野生的,或以前有人栽種,后來荒廢,讓它們自行生滅。父親以前喜歡精心布置過的園圃、庭園,那些趣味的怪石、翠蘭、亭臺,現在卻避居荒郊,安于和不加修飾的自然作伴。
以前,他還愛斗茶。明初芽茶漸漸興盛,茶爐、壺、杯,各種器具慢慢將使用價值讓位于鑒賞的情趣。他與各位茶友結社,將這日用的第七件事變作藝術的沉湎。他癡迷戲劇,有舊伶馬小卿、陸子云等,每每有重要聚會,就帶領他們在眾多好友面前登臺亮相。他還喜愛絲竹,學琴于王本吾,半年即學會了《雁落平沙》《山居吟》《靜觀吟》《清夜坐鐘》《烏夜啼》《滄江夜雨》等二十余首樂曲,而且自出心裁,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與老師圓靜的指法和油腔可謂天作之合。
但現在,無論是飲茶,還是看戲,他都沒有興致。唯一還堅持的,是彈琴,那是一張古琴,破舊不堪,不過是一截枯朽的桐木,上頭的琴弦也已經斷了兩根。父親卻不以為意,每日飯后,總要把弄一番,哪怕大部分時候,指尖只能劃出一段喑啞的曲調。琴自我記事起就有了,很可能一直跟隨父親流寓,杭州,揚州,再到今日的故土,山陰。
早春,河上薄薄的一層冰面已經破開,桃花也發(fā)了兩三朵。父親照例撐一葉小舟,在水面垂釣。浮漂半晌無動靜,父親的耐心卻十分驚人,他雙眼灼灼,未曾有過分神的時刻。從早晨到黃昏,任憑天光投射于水面不斷變幻,他卻不挪位置。
只是很少的時刻,他會跟我談論往事,卻都是一些不緊要的關節(jié)。他絕不談論已經覆滅的社稷,他講的是自己如何品嘗各地的方物,北京的蘋婆果、黃巤、馬牙松,山東的羊肚菜、秋白梨,福建的福橘、牛皮糖、紅腐乳,蘇州的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南京的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蚴鞘⑾臅r將藕皮和菱米放在一起烹飪,用雨水煮飯讓白米變紅,紅米變白。我聽著有點無聊,父親卻講得高興,待到我想追問個中的細枝末節(jié),父親卻又不再講下去,“噓”的一聲,示意我看浮漂。浮漂剛才是動了。父親猛地提竿,卻一無所獲。群鳥貼水飛,又驟然四散。父親輕嘆一聲,眼底是深邃的憂郁。我不敢問。自然,和魚無關,因為即便有漁獲,不管是一尾小青魚,還是一條肥美的花鰱,父親也會放掉。他不過把垂釣當作一種消磨漫長白日的方式。
父親害怕夜色到來。從前他好夜游,秉燭,挑燈,錦衣夜行,《陶庵夢憶》里大半的情景,皆是暗暝?,F在他臥床,整夜反覆,不斷做夢,如果是好夢,則感慨那不過是往昔繁華,現今不過一枕黃粱;若是噩夢,那多半是兵革、屠戮的場面,則更使他憶起國破的歷史。他坐在床上,我立在旁,他便給我講萬歷辛丑年父叔輩張燈龍山。夜幕降臨,樓閣,磴道,枝頭樹杈,從城隍廟到蓬萊崗上下,無不懸掛花燈,整座山頭,一如星河倒注,更恍惚是當年隋煬帝夜巡,叢叢螢火傾瀉于山谷,團結方開,卻又倚草附木,迷迷不去。燈下廣設酒席,游人無不唱歌宴飲,笙簧弦管。然而,所謂的燈市,在父親口中,在他噩夢過后倉皇的聲音里,已徹底如同鏡中渺然的幻象。
后來,父親索性整夜無眠,戛然一人,踏著月色,在河邊游蕩。我尾隨父親,腳步輕盈,不發(fā)一語,唯恐被察覺,一個月后,陸地已經不能束縛他,父親遂從杳無人煙的野渡口,尋到小艇一只,進而,放舟水面,一任水流簌簌作響,從身旁劃過,他卻半躺著,瞑目,衣袖翩然,手腳肆意張開,如同頹放的走獸。此種情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天明。因為第二日東方既白時,我沿著河流,緩步而行,半個時辰后,就會在下游發(fā)現父親的影跡。他恍恍惚惚,眼神迷離,仿佛還在盹著,又似乎已經從睡夢中驚寤。他高聲一句,酒,有無酒?
父親如果不往河邊,那就會穿過桃林,翻過一座荒山,然后拾級而上,繞行一條逼狹的山道,來到一間山寺。寺廟不大,坐落在巨大的桐樹下,整個山門,全然掩映于昏暝的枝葉間。父親敲門,開門的是一位童子。父親行入,念叨著的,似乎是一個人名。童子點頭,領命而去。他小坐片刻,便有一位僧人,灰色袈裟,布鞋,須發(fā)蒼白,面相、骨相皆瘦削,拄著一條生有荊棘的藜木杖,蹣跚著步履,朝父親行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他們聲音極其輕,完全是在說密語,又如同是喃喃的夢話。我只能每次靠近一點,再近一點,直至藏遁于一株距離他們僅僅十步開外的薔薇旁,方才聽見一二。《酉陽雜俎》《太平廣記》《世說新語》,無數的掌故、野史、軼事、外傳、筆記……我有點沮喪,他們所談的,竟然是如此瑣碎的小道,譬如,韓熙載夜宴,宋太祖雪夜暗訪功臣,宋徽宗鄭后同時于夢中遇見錢武肅王討還兩浙舊疆……憑借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對付整個晚上。
有時,他們也會對弈,或是寫字、作畫。不過畫畫常常是僧人持筆,父親站一邊看著。他從不作聲,只是靜觀,僧人雖看上去身板羸弱,運筆卻很有力道,揮毫之間,恍若游龍——而且,他也是立著的。他完成一幅畫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如同不是一根根線條畫在紙上,而是拿墨潑上去的。可惜,由于視野被父親擋住,我始終無緣目睹作品的真顏。
直到五月十六的月夜,我躲在一面屏風后,終于看見了那長約五寸、寬約三寸的卷軸。占據畫面背景絕大部分的,乃是無邊際的黝黑。那似乎不單是寺內光線昏暗的效果,而是有意為之。借助微弱的月華,我才略微辨識其上的景物。大片的山巒,夾峙著蜿蜒曲折的水路,一條小舟,在畫面左下角隱現,只是和山川、平野,乃至幽深的黑暗相較,小舟實在不起眼,宛若一粒草芥,只要一陣風波,就會隱于大荒,船上有無人跡,則更是不能辨識,在如此尺度的山水卷軸中,船只都成為如此不醒目的存有,至于寄身其中的乘客,自然無可記掛,或說可以忽略不計。父親點著一根火燭,往上一照,我便與他一起,看見圖上的題字。最頂上赫然是三個大字“夜遁圖”,往下有一排小字,“輕舟已過萬重山”我還沒來得及繼續(xù)看,畫卷已經被旁邊的僧人收起來了。我聽見他苦笑道,游戲之筆,昨夜速成……手法拙劣,不堪入目,張公見笑……父親應答了一句,然而簡直是貼對方耳邊說的,我沒聽清,片刻后,父親頗為珍重地從僧人那接過了畫作,躬身,頷首,大概是拜謝。
自此以后,父親的夜間活動有了些許調整。山寺,他依舊會來,但除此以外,他已不再涉足野外。他轉而在黃昏之際,端坐窗前,開始奮筆疾書。他寫的不是大字,卻是蠅頭小楷,先是利用最后一點天光,等到白晝消耗殆盡,便點一根蠟燭。他終夜工作,完全遺忘了睡眠,待到雞啼,我醒來一望,發(fā)現他已用掉兩根蠟燭。我知道其中有他心心念念,從前朝崇禎元年就下定決心編修的一部名為《石匿書》的明史。可一日到書桌前,除了《石匿書》,還有另一部書稿,叫作《夜航船》,預備翻看細讀,父親卻已經走近。我只好作罷。我能否看他的東西,他并未明說,私自為之,就總有一種膽怯的感覺;而直接請求他應允,卻不敢開口。其一總覺得他的《陶庵夢憶》等作,隨時間推移,愈發(fā)顯出一種旁人不敢直視的史的重量;其二,我出世時,他已經經歷過歷史的大變。從此深陷在旁人不能理解的悲戚中。所有書稿,也許都是他個人的夢囈,閑人免擾。于是,連我也不敢貿然進入。
入秋以后,父親偶爾會說起反清力量的情況。他念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鄭成功在海上。說罷他輕輕一嘆。這意味鄭氏家族已經敗退,他們開始放棄大陸,轉戰(zhàn)金門和更為遙遠的臺灣島,或是干脆,在海面流寓、漂泊。一幅畫面驟然在我腦中浮露。夜色彌漫,一列船隊收斂旗鼓,銷聲匿跡,在黑暗的庇護下迅速行走。船身底下,是更為烏暗的茫茫海水。我不知道父親如何想象遠方的部隊。是否這幅海面夜航的圖景,也曾暗中躲進父親的夢境?
一天夜里,父親叫我到床前,緊握我的手,卻不說一句話。他已經病重不起。很久以后,他才叫我拿來桌上的所有書稿,并決定它們的結局。兩部夢境之書,《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他決意死后焚毀。雖然聽得有點模糊,但我基本領會了他的意思。這些文字不過是一場幻夢,屬于已經終了的歷史,如同流水,永不復歸。而他讓我留下的書,一本是《石匿書》,另一本就是《夜航船》。我沒想到,經年累月,《夜航船》書頁已經積累了厚厚一疊,規(guī)模甚至可以比擬厚重的《石匿書》。
留下《石匿書》可以理解,父親向來渴求在亂世之際,自己修編的史書可以代代相傳,留存后世。他告訴過我,明亡以后,自己本想輕生,想到這本明史還未完成,這才繼續(xù)茍活于人間。那《夜航船》呢?我沒有問父親。只是突然想起那位寺內的僧人。我小心翼翼地跟父親談起他。父親說,他是揚州人,于瘦西湖一間寺廟內剃度。揚州被圍時,他同城內平民一道參與守城。城破,清軍大肆屠殺,并放火劫掠,城內寺廟有不少被焚毀。他在一個夜里暗中逃脫,暫時還俗,并參與不少秘密的反清復明運動,都失敗了。七十歲那年,在紹興城郊的一間山寺重新受戒。父親三言兩語,即勾勒僧人的一生。他聲音顫動著,語速十分遲緩。我問起僧人的法號,父親答:肇明。說完半個時辰,父親就過身了。
父親過世后不久,我便計劃參加科考。父親對我的其他事情過問不多,唯一明確反對的,是我報名新朝的科舉。我從前克服阻力,去過一次,卻最終止步于院試。父親聽聞消息后,很是高興,還專門為此事提筆寫詩一首。為此,我哭笑不得。其實父親雖然在清朝以后堅持不出仕,但在明末也赴考過幾次,卻因童蒙時讀書不看朱注,自然“學藝不精”,落榜在所難免。還有一次落第,是他作文時寫到皇帝的名字沒有依照規(guī)定出格。我想,也許他是疏忽,但更多出于天性的不羈。清廷雖然是異族政權,卻標舉儒學正統(tǒng),借此宣揚君臣之道。對于那些忠貞的前朝遺民,征召幾輪后,也不再勉強,轉而將他們樹立為“忠臣”典型。而如果愿意入朝為官,則許以高位厚祿。江南的一些遺民及其后代,似乎被當朝的作為“感化”了,紛紛順應時勢,進了京,得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官位。旁人如此,我心底掂量:也許姑且再試一試?
這次我又落榜了,連去省城參加考試的機會也沒有。我從此打消了赴考的念頭。我的性情似乎與父親趨同,都有一種天然的頹放,對于世俗的成績,總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自己才能有限,要考取功名,肯定得砸進去幾十年的大好時光,那就很乏味了。當京官不敢指望了,京城我卻去了一趟??磥碜约合雽W人家李白冶游于長安,又大概只是閑極無聊,想看看現在新國家大都會的盛況。
北京果然氣派,在這里,看不到少數江南前朝士人的萎靡。到處是花團錦簇,到處是張燈結彩。全國各地眾多的文人墨客,正在某位朝中名臣的帶領下,發(fā)揚盛唐的藝術品格和精神,踴躍書寫描摹都城新景象的“臺閣體”詩文??上н@樣的作品我不會寫,也不想寫。我并非如父親那樣,對清朝多少懷有天然的憎惡,卻總覺得這樣的盛世與自己無關。數日后我就返鄉(xiāng)了。
我從此沒離開過家鄉(xiāng)。平日里,不寫大部頭的詩、文、賦,只寫點小曲、志怪、雜記,而且才華有限,自己看不過眼,寫了就燒掉,或者撕成碎片投喂西北風。酒也會喝,但不敢多,因為酒力很差,一喝就醉,醉了就亂晃,清醒時一看日頭西斜,天色昏昏沉沉,一天就這么磨掉了,很不是滋味。當然,沒錢買好酒也是原因之一種。沒了父親當年的闊綽,自己也沒法畜伶,卻又想過過癮,于是跑到鄉(xiāng)野,串場演一點小戲,有時也男扮女裝,唱一唱花旦。沒什么酬勞,只是尋一個開心。
有時我沒事做,就爬到半山上,看云,看落葉,還有腳下日復一日的流水。逝者如斯夫。我至今一直維持父親的傳統(tǒng),追思過去,采用明代紀年,但崇禎、南明、東林這些名號在我心中,一直都很抽象。反清復明的力量,在近幾年間也基本沒有了動靜。到底什么是父親所講的歷史?我不知道。在我這,歷史仿佛沒有發(fā)生過。
而我的同鄉(xiāng),許多我后生時候很好的玩伴,父輩都是明朝的士人,近年來卻一個個經由科舉,謀到了一官半職。有了閑錢,他們紛紛到鄉(xiāng)里修豪宅,置田產,很是風光。以前我和他們無話不聊,沒有半點拘束,現在去他們的宴會,發(fā)現他們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套繁縟的禮節(jié),互稱官職不說,還言必一個“請”字,又是頷首又是行禮又是拱手,久之,我也不得不努力效仿,卻覺得很累,漸漸減少了和他們的往來。
不久后,圣上康熙決定整頓天下讀書人,先下令他們不要妄議政治,又變本加厲,掀起文字獄。各種穿鑿附會,一點夾縫文章也不放過。例如某人來了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被指控為影射大清。我有兩位同鄉(xiāng),各人寫了一首抒發(fā)閑情的排律,甲君的《山居雜興》被說成其中有“牢騷”之語,乙君的《月夜賦得竹字遣懷一首》則說其中有“起事”的暗號。二人都下獄了。好在我什么有模有樣的東西也沒留下,免去了所有麻煩。
九月廿三那天,上面派了兩個不知道什么官來到家里,說是久聞父親大名,想請我入朝。問題肯定不簡單。這么多年過去,清廷已經放棄了對我們的規(guī)勸。果然,沒多久他們開始搜查,撬開所有書箱,推倒了兩面屏風,屋頂、內壁、地窖也不放過。我之前已經聽到風聲,知道近來朝廷正在搜集、禁毀一批所謂不合時宜的書冊。三日以前,《石匿書》以及父親的藏書,我已轉托肇明保管,請他藏在廂房和佛堂內。唯留一疊農書、歷書,一本《夜航船》。二人拿起書細細翻閱,又一番議論,最后點點頭,將書放下。他們沒發(fā)現任何反動的文字。其中一人訕笑道,無用之書,今日卻是大用。我恭敬道,二位慢走不送。
父親的著作《西湖夢尋》《陶庵夢憶》,我并沒有按他的指示銷毀,相反,一有時間,我就拿出來翻翻,讀點字面意思?!兑购酱肺乙呀浛催^多次,父親對該書如此重視,本以為其中有什么微妙的大義,甚至是夾雜一點政治影射,但很遺憾,我沒發(fā)現。至少這本書表面上看,不過是各門類知識的匯總。我留心看過書的序文: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鄙唬骸斑@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庇嗨涊d,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僧人似乎以肇明為原型。至于士子,卻有幾分當今讀書人的影跡。也許父親借機嘲弄他們?這是我能體會的一點皮毛。我又繼續(xù)細看全書,分二十卷,依次為天文部、地理部、人物部、考古部、倫類部、選舉部、政事部、文學部……最后是荒唐部、物理部、方術部。我一開始讀時,只覺得內容實在瑣細,有點類似方便人作詩的類書,卻又不全是。后來竟然越發(fā)沉迷,一看就放不下,甚至可以耗掉一天的工夫。我常常擺一只板凳,坐在屋門前,從白日看到黃昏,直至天光昏聵,再也看不清字,遠處青色的山巒,近處茂密的竹林,被夜色完全吞沒,這才戀戀不舍,撤回屋內。經過考訂和資料搜集,父親成功建造了一個名物和典故的世界。例如“珍寶”章節(jié)下,有十二時盤、游仙枕、火浣布、冰蠶絲、耀光綾、各珠、九曲珠、火珠、水珠、記事珠、定風珠、鮫人泣珠……并附有各樣寶物來龍去脈的介紹。而“雪”的章節(jié)下,則是嚼梅咽雪、大雪赴約、雪夜下蔡州、踏雪尋梅、雪、嚙雪咽氈、映雪讀書、雪夜幸普家……詞條的排列并未遵循特定的規(guī)律。一片蒼茫的雪地里,父親故意設置迷陣,無人可以摸清他的心思。
搜查過去后,我到寺廟取回了書。半個月后,肇明和尚就圓寂了,享年一百零六歲。冬月初十,我穿越桃林,過山,又來到熟悉的寺廟。在山門前,我停留了一會。周遭靜寂,抬頭,我第一次注意到斑駁的牌匾。第二個字是“山”,第一個字卻看不清了。敲門,許久以后,才有人來開。仍然是一位小童。我問匾上的字。他竟然隨口脫出,說是“孤”。也許附近這座山丘也叫孤山?我沒再問。他又說這座禪寺很古,創(chuàng)始于東漢建安年間。我問是哪位高僧建造,他就答不上了。
不知是不是秋意已濃,庭前的幾株老樹,已經脫去了綠葉。肇明和尚火化后,所得的舍利子都存放在廟里的石塔內。塔不高,形制卻很精美,除了肇明自己,內中還有孤山寺歷代住持和高僧的舍利子。我一個人在塔前站了很久。一只黑色的家燕徐徐飄來,停在近前的菩提樹上。晚風拂面,天上落下一陣細雨,地面被刷洗一新。
臘月廿三,雪夜。我坐在屋內烤火,又喝了小半壺溫酒,卻仍是覺得冷。索性起身,到野外走走。雪下得緊,天地一片迷蒙。父親有文章《湖心亭看雪》,寫的正是西湖大雪的景致。然而,此刻我卻沒有他當年自得的心情。不過,轉念想,我不該總是停留于字面的意思。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現在切身體會,覺得更多是邈遠、蒼茫;至于亭子里的兩位客人,是否真實存在?還是父親幻化出的自我?我突然領會了父親寫作文章時真正的心緒。眼前風雪凜冽,我只有埋頭慢慢行進,避免迷失方向。
行到河邊,水面有一層薄冰,水流經過的地方,冰層亦緩慢游動?;秀敝?,看見幾步遠的地方,停著一艘小舟。波光搖晃,船卻穩(wěn)當。定睛看,船上有兩人,靠得很近,合捧著一盆火取暖,仿佛還在低聲談論什么。一個聲音說,今人稱泰山五大夫松,都言是五棵松樹,卻不知始皇帝于泰山封禪,風雨暴至,便休整于松樹下,此物遂被封為五大夫。另一聲音說,五大夫,正是秦官第九爵?;貞?,千古之誤可訂!進而一聲長笑……他們后來說的話,我就聽不清了。從衣裝看,右邊的應該是一位僧人,左邊那人的面龐正好被火光照亮,是父親。只見他也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我大驚,正想脫鞋,踏入這淺淺的水中,船身忽然一轉,朝向下游,片刻間,便隱沒在雪色里——我猛然想起《夜遁圖》。在這個夜晚,人語、鳥啼、林響,萬物的所有聲音都已被大雪消弭。
【作者簡介:盧爔,青年作家,現居北京。已發(fā)表小說作品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