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5期|邵依帆:寧州河
邵依帆,2001年生,江西九江人,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讀。作品見于《潯陽晚報》《珠海特區(qū)報》等。與知乎簽署個人長篇小說專欄,有詩歌作品收錄于《秀美馬邊·南絲路古彝文化生態(tài)旅游走廊》一書中。
我又夢到了胡小川。
或者說不是夢,應當算是一些場景的復現(xiàn)與拼接——孩童形態(tài)的我蹲在水泥欄桿邊,往樓下瞧的時候?qū)ι狭撕〈ǖ难劬?,他還沒有像之后那樣戴上厚重的鏡片,雙眼是清亮且黑白分明的。他似乎在被他的母親責罵,我猶豫著要不要退縮回去以給他保留一些尊嚴。身邊突然籠下陰影,我仰頭一看,外婆正不錯眼地瞧我:“趕緊起來,姑娘家的在這兒蹲著太不像樣了?!币娢夜怨哉局?,外婆便移開目光,轉(zhuǎn)而對著樓下喊:“小川他媽,你也別罵了,寧州河的娃娃們都聽著呢,影響不好?!睒窍碌膵D人住了嘴,柔下聲音應道,好……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看看寧州河了。
我五歲的時候,母親生了弟弟。父親忙于工作,實在沒有精力照看我,就把我送去外婆家。外婆家在一個小巷里。小巷附近有一條長而寬的河流,名叫寧州河。在自來水管像小白蛇一樣爬滿這條小巷之前,家家戶戶都靠寧州河生活。
我常聽外婆說,那時候一到大晴天,許多姨婆就來水邊洗衣被。大片布料浮在河上,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排滿了密匝的花。我沒見過河上“開花”的場景,外婆不讓我去河邊,說是水深淤泥厚,小孩子掉進去了連泡都冒不了兩個,就被水鬼勾走了。我常常趴在欄桿上往河的方向瞧,一般是在傍晚的時候,溫和的橙色光暈鋪滿流動的河水。
“怎么今天的魚這么一點大?”樓下傳來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淺水只有這么小的。”外婆在一旁邊晾衣服,邊對著隔壁的劉嬸嬸道:“你看樓下胡家,天天叫胡小川去河邊抓魚,真缺那幾個錢啊,萬一出點什么事,咋個辦?”
“胡小川,你仰著頭做啥子,還不把魚放盆里?!眿D人說。
“嘉儀,你莫跟一樓的娃兒扯上關(guān)系,乖哈。”劉嬸嬸端著盆,微微俯身對我說。
我在鎮(zhèn)里的二小上學時,離外婆家很近,這也是母親考慮讓我長期寄住在外婆家的原因之一。從三樓下來一路都有感應燈,如果是冬日里灰蒙蒙的天色,大力跺腳便能有昏黃的燈光充盈,和樓道墻壁的斑駁有些相稱。一樓按理說是不能住人的,沒有窗戶,整年也見不了陽光,但胡小川一家就住在這樣逼仄的空間里。胡小川比我高兩級,出門去上學的時間差不多,我一般早上能看見他。印象里的胡小川長得高且瘦,背部和脖頸連接處有明顯的彎曲,泛著某種裹挾著冷意的白,仿佛是一塊橡皮泥被急劇拉長,緩慢地回彈造成了薄弱處的蜷縮。他的書包鼓鼓的,應該是裝了許多東西,這種負重使得他的脖子被拉得更長了,像一只探頭的鵝。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我習慣了在看寧州河的時候往樓下瞧,大抵是想知道他今天從水里抓來的魚是什么模樣?!皢?,今兒還帶回來幾條魚苗苗,我看你咋喂養(yǎng)?!蔽覜]見過寧州河里的魚苗,心里好奇,可即便鉆著欄桿看也看不清。胡小川似乎察覺到了樓上的動靜,脖頸動了兩下。我嚇得僵了僵,最終還是看著他在面對母親時,把頭垂了下去。
外婆叮囑過不要和他在一塊兒玩,我那時也聽話地避開他。他走路極快,我只同他打了個照面,轉(zhuǎn)瞬便錯開目光。他極輕地攏上那扇行將就木的門,刺耳的摩擦聲卻不可避免,里頭傳來罵聲融入其他雜音又倏然消失。清晨里喧鬧的來源并不如何復雜。
小賣部老板娘是一位有些暴躁的母親,寧州河邊巷里學生懵懂欲睡地背著書包麻木行走的狀態(tài)往往被她和小兒子的爭吵打破,徹底的清醒會在下一站到來。巷口有一個做蜂窩煤的小店,兩個男人不停地鏟著煤渣,機器伴隨著齒輪的滾動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聲,臟污松散的碎煤很快就能凝成漂亮規(guī)整的煤塊。旁邊幾個拖板車的中年男人在沒有貨拉時,會把半個身子躺在用來遮擋東西的蛇皮袋上,時不時咳出一口黃綠色的濃痰。
這種規(guī)律且平淡的生活總會出現(xiàn)一些波瀾,那時我享受著小學結(jié)束第一個沒有作業(yè)的暑假,渾日在四方亂跑也不會有人責罵我。直到某天,一種莫名的違和感隨著我走進寧州河而愈加強烈。我看見卷簾門墜下的小賣部,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今天巷口的蜂窩煤店也寂靜得很。臨到家樓下,又瞧見一樓門口圍了十來個人,是從沒有過的熱鬧。我下意識地靠在外婆身邊,她捂住弟弟的眼睛,自己卻一眨不眨地瞧著前方,似乎并沒有察覺站在一旁的我。胡小川就跪在水泥地上,他的背上綁著竹椅。穿工裝的男人是他的父親,在用皮帶抽他,有人在攔,又好像沒有攔。到后來有沒有旁觀者我也不大記得了,印在腦子里的畫面,是他把原本長而白的脖子拉到一種更畸形的地步,如同瀕死的大鵝引頸受戮。聽長輩們談天聊起這家人因著拮據(jù),是如何卑微地懇求外婆方才能在此棲身。我很難把眼前的這個充滿戾氣的中年男人和他們話里的主人公聯(lián)系到一起。
“嘉儀可不要跟胡家的男娃娃說話,”站在我身后的劉嬸嬸對我說,“那娃娃晦氣得很呢!”我的視線正好同胡小川對上,他緊緊咬住牙,面容因為疼痛而扭曲,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只是像一面平靜的水映出在場所有人的情緒。晚上母親過來接弟弟的時候,外婆有意唉聲嘆氣地起話頭:“今天怕是這兩個孩子都嚇壞了。”等母親焦急發(fā)問,外婆才慢悠悠地讓我?guī)е艿艿綇d里看電視,和母親進了臥房開始講述今天發(fā)生的事情。門是虛掩的,一些零碎的話語也就順著燈光一起漏了出來。我就站在窗邊,一邊俯瞰或眺望外面的模樣,一邊讓風鉆入我的耳中。
住在寧州河的人家大都休息得很早,外面的街道還彌漫著絢麗燈光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陷入沉寂,像是從巷口開始被分割成兩個世界。這不由得讓我想起記事起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情景,七彎八繞的,像一座樸素的迷宮,雞鴨肆意奔跑,卻總會在天黑前回到柵欄里,路上時不時還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屎尿,綠瑩瑩的,又帶著一點泛灰的白。胡小川家在一樓,門口常常會有小坨的家禽糞便,他的父母從來不清掃,任它們堆積在那里,等外婆什么時候看不過眼了,才支使胡小川去處理。只是這時候那些原本的泥狀物早已凝固,胡小川會在公共水龍頭接水,然后一遍遍地沖洗干涸的污漬。
那些穢物清理起來并不困難,等流水蒸發(fā)之后便隨之不見蹤影了。但寧州河這條平靜的河一旦泛起漣漪,流言也會如波紋般,由遠及近地傳到耳中,甚至奔涌而上,直直戳入當事人的耳中。什么樣陰暗的話都能從流言中誕生,它們帶著刺兒,只是這種尖銳不會對他們自己反戈相向,所以便是淬了毒也不打緊。
“……小賣部店里頭不是有個房間嗎?跟她家小叔子的批發(fā)店打通了的。他倆正光著身子在床上……也快完事兒了,胡小川趕上這時候去偷錢,在貨架上翻零錢筒,結(jié)果劉家媳婦找孩子經(jīng)過時撞見了,就開始喊人……說來也奇怪,按理說批發(fā)店那扇門是能走的,偏偏那會兒打不開了,真是現(xiàn)世報啊,她老公得病才死沒多久……”
等一集動畫片放完,弟弟也鬧騰著要回家了,母親和外婆出來的時候,面上都帶著或像惋惜又或像興奮的情緒,具體夾雜了些什么我并不能明晰。
“媽媽,我想去上那個補習班?!?/p>
母親抱起弟弟,有些錯愕地看向我,似乎沒想到我終于松口?!耙埠茫切├蠋煻颊f女孩子學數(shù)理化更難,你小升初科學、數(shù)學都是A+,但中學難度高很多,可不能松懈。”她說。
“是啊,嘉儀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四處給人講課,在寧州河都是出了名的,看來以后能當個老師。”外婆說。
我當晚離開了寧州河,然后按部就班地上學考試,一路從縣城讀到省會城市。這期間我很少能聽到關(guān)于寧州河的流言,畢竟誰也不會對一個乖巧的姑娘家訴說飛短流長。和寧州河掛鉤的粗糲記憶也被慢慢磨平淡化,我似乎獲得了暫時的平靜。
高考完的暑假,母親托關(guān)系給我找了一份補課的兼職。上課的地方離外婆家很近,我再次住進了小巷。在城市風貌建設(shè)的推動下,小巷變了許多,家禽四處覓食的自由場景不復存在,原本和地底污水唇齒相依的青石板被平坦的地磚取代,看著規(guī)整寬敞了不少。路過一樓的時候,我發(fā)覺胡小川家的門還是沒有換,罩了鐵絲網(wǎng)的金屬門,里頭怎么樣外面也能瞧個影綽,此時這扇門是敞開的,外婆就坐在廳堂,同胡小川的父母扯著閑話。
“嘉儀來了啊,你也是今年高考吧?”胡小川的父親在我跟外婆打過招呼后也認出了我,熱切地同我敘舊:“去哪兒讀書啊?通知書應該也出來了吧?”
我最終還是沒能在胡小川家的一片狼藉中坐下來,忍著屋內(nèi)那股異味,覺得有些奇怪:“現(xiàn)在成績才出,不是還在填報志愿嗎?”
“我家小川已經(jīng)有學校打來電話,說是現(xiàn)在確定好報他們學校,能給我們家四千塊錢,畢業(yè)包分配,直接進國企工作。”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都是光,似乎憋屈了許多年,他的兒子終于能讓他挺直腰桿了。
臨走的時候,胡小川正好回來,比起前幾年默不作聲的樣子,現(xiàn)在的他更像是一潭死水?!昂〈ǎ蔽医凶∷?,“你要去市里讀書了嗎?”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甚至都不用低頭。他那長而彎曲的脖子會自然地讓他把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奥犝f現(xiàn)在有很多冒牌大學,你要小心一點,不要聽人家一面之詞就稀里糊涂地報了?!?/p>
“王嘉儀,你現(xiàn)在還喜歡魚嗎?”他忽然冒出了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嗓音是很久沒有發(fā)聲的艱澀,聽起來有濃厚的痰意:“魚苗苗,他們都說沒有用,只有你告訴我你喜歡它們。”
當年的胡小川,會把抓來的小魚用塑料袋裝好,掛在外婆家的門上,每次我看完寧州河打開門,就能看到它們。“屋子里沒有草藻,魚苗苗是長不大的?!蓖馄虐l(fā)現(xiàn)我悉心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小魚時,這樣對我說道。我不信,到鎮(zhèn)上買了最好的魚飼料,但后來它們還是漂浮在渾濁的水中一動不動了。
寧州河可以滋養(yǎng)浸潤脆弱的小魚,雖不能爬上寧州河的岸灘,但像一道無形的篩子,挑選著格格不入的人,然后隱藏在寧州河街巷的最深處。
飯桌上,外婆問我:“我記得胡小川高考比你低了兩百來分,怎么他的學校那么好?”“可能是什么技術(shù)類崗位需求大吧?!蔽液a道,又岔開話題:“胡小川不是比我大兩歲嗎?怎么跟我同一年考試?”外婆又不免帶著遺憾說那年胡小川被抓到偷竊后,便被家里送到附近自建房的小工地上做幫工,他年紀小,做不了重活,工錢自然也是沒多少的。學校的領(lǐng)導和老師也來家訪過幾次,后來鎮(zhèn)上婦委會開始做他父母的思想工作,斷斷續(xù)續(xù)僵持了一年多,等縣里教育局都來人了,胡小川的父親才不情不愿地送他回學校。
“其實當年小賣部的那件事,本來是不會發(fā)生的,”外婆似乎想起什么,道,“不知道老板娘聽誰說了,蜂窩煤有毒,巷口蜂窩煤的排氣管不是正對她家嗎?她老公這才遭了罪,長了治不好的瘤走了。她知道后就天天去罵,攛掇她婆婆也往人家門口潑潲水,弄得人家店開不下去了,又不能對孤兒寡母下手。老板娘跟她小叔子在一塊兒的那天早上,可巧碰見人家去送貨,把批發(fā)店的后門堵上了?!?/p>
我愣愣地看向外婆,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在此時掙脫了桎梏。六年級上科學課的老師,是一個年輕且極擅旁征博引的青年。他時常會說一些匿于生活細節(jié)的學科常識,在冬日冷得透骨家家都燒著炭火或者蜂窩煤的時候,他細細叮囑過我們,一定要保持通風:“比如說蜂窩煤吧,咱們小鎮(zhèn)上就有不少小工廠在做,但這種物質(zhì)燃燒不充分就會產(chǎn)生有毒氣體?!?/p>
一氧化碳。
即使高中我選擇了文科,我還是能夠牢牢記住這個名詞。在小巷里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用它來吹噓或告誡鄰友燒火取暖應當小心,只是我不曉得,這種話能被寧州河迷宮般的人情扭曲成這樣。
寧州河像是我走入那個真正的世界的一個過渡,我以為離開它就能覷見某種光明和自由。
自那之后,我沒有再聽到有關(guān)胡小川的消息,似乎是他的父親懷揣著兒子已經(jīng)出人頭地的熱烈心情,拿著學校打給他的幾千塊錢,另尋了一個好住處。我大抵是能明白那種心情的,寧州河見證了他們一家不堪的污濁,也許胡小川的金榜題名在某種程度上洗刷了那份屈辱。但無論是才剛讀書的孩童,還是在廚房中浸泡已久的中年婦人,只要胡小川一家還在這里生活,他們都會是釘在流言公示欄上的反面案例,時時刻刻警醒生活在寧州河邊的人們應當如何循規(guī)蹈矩。
中午母親對我說,弟弟剛中考完,外婆讓咱們一家去那邊吃個飯,她特地買了只本地雞來燉湯。寧州河邊的路口錯綜復雜,我不久前才拿到駕照,琢磨著哪條路能通往外婆家樓下,畢竟小巷外頭裝了監(jiān)控不好停車,但里頭的道也窄,我不得不探頭出去看車旁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一塊石頭,就聽不遠處有人叫我的名字。
“喲,嘉儀,還真是你啊?!眲饗饹_我笑道。興許是因為她比以前胖了一些,雙頰墜著兩團圓圓的肉,瞧著也更慈眉善目了:“你倒車,我在這幫你看路?!?/p>
下車之后,她便親熱地挽住我,我的手腕恰巧卡在她肘窩柱狀肉壁的縫隙之間,被膩膩的汗液凝滯地剮蹭?!奥犝f你弟弟也考去縣里啦,我就說,你當年就是個會讀書的,弟弟又能差到哪里去?!惫樟藗€彎到外婆家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經(jīng)過了以前胡小川家租住的房間。一樓本是用作倉庫的,門還是當年用鐵絲網(wǎng)罩住的金屬門,上頭銹跡斑斑,鐵栓也搖搖欲墜。
“你聽說了嗎?胡家人又要搬回來了?!眲饗鹂吭谖叶呅÷暤?,見我一臉詫異,便說得更加起勁:“胡小川,就是他家大兒子你還記得不,挨打那個,那時候吹噓得跟考上北大似的,結(jié)果呢,就是個野雞大學,假的!什么國企包分配啊,全是假的!”
“那胡小川現(xiàn)在去哪里了?”
“誰知道呢?他家是找不到你阿婆這樣寬厚的東家了,況且現(xiàn)在四處拆遷,像咱們巷子這樣的地方可是沒有幾處了。當年我撞見胡小川偷錢,就知道他不是個什么好種,以后肯定出息不了。那時候嘉儀你也是看到了他被他爸用皮帶打吧?!眲饗鹨慌哪X袋,用一種莫名的眼神投向我:“對了,還是你給我指路,說我家娃娃在小賣部那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