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9期|太阿:繁花記(組詩)
桂花終于開了
在花園拐角,桂花香倏然而至,
讓尋找美麗異木棉的人駐足屏息呼吸。
終于入秋,天空高闊,白云悠悠,
而木棉早已香消玉殞。
是風(fēng)延宕了季節(jié),也轉(zhuǎn)換了時空?
在無人行至的小路盡頭,
陽光在臉上留下秋日的一半陰影。
月亮出來時,估計也如是。
我打算摘幾朵桂花
放進空了一季的玻璃瓶中。
虛假而又混濁的都市
在鏡中,映現(xiàn)一個馥郁的花園。
呵,“滿花園都是月亮”。
菊花或向日葵
一場博弈正在五星級酒店密室中高調(diào)舉行。
分不清黑白、輸贏,
就像現(xiàn)在分不清菊花和向日葵,
在CBD中軸,巨大棋盤上鋪下一匹金黃的布。
人在其中,如漂浮的文字,移動的棋子,
每一步都有古老陷阱。
它的有形邊界是鋼筋水泥玻璃峰林,
深刻的悲傷來自臺風(fēng),
但暴雨剛剛培植過膚淺的根。
此刻,陽光放棄辨識聲音,我向酒店走去,
迎接凱旋的孩子,他馬上擁有段位,
而我擁有目不轉(zhuǎn)睛的菊花或向日葵
和一刻驚心動魄的等待。
牡丹記
開放,一朵
開放,八朵
牡丹從春節(jié)開始燃燒,終于不再盛開,
十六個花骨朵開了一半。
有何寓意?
最初的一朵輝映了滿堂,勝過八朵的輝煌,
等待的熾熱超過開放的灼燒。
十六朵全盛的信念持續(xù)猛烈灼燒。
美好,在一朵接一朵的熱烈中,
在緋紅旋律中,視覺變得與聽覺一樣遲鈍。
行動變得與語言一樣猶豫。
當(dāng)八朵云凋謝,八個乳頭萎縮,
堅定澎湃的力將其拔出舊盆——
原來有根,無土,這樣的牡丹不可能
持續(xù)擁有豐滿的春天。
然而,它愛過牡丹,必須愛下去,
不能讓未來停止。
只有新鮮息壤才能培育完整的春天。
它啄掉她的殘瓣,它想讓她完整,
在她的體內(nèi)完整,謝絕所有的嘆息,
只需呻吟,便是永恒。
這是它最后的抵抗,鴿子的眼中,
充滿土的盆就是歲月。驚蟄,它拍翅飛走,
就為等待十六個春天。
櫻花記
藍色星球最美櫻花園。白色情人節(jié)。
這些被定義或定位的名詞都源自櫻花。
櫻花是傷口,從未流出一滴血。
櫻花是嘴巴,最美的詩也不能讓它開口。
櫻花是監(jiān)獄,關(guān)押愛情信徒。
櫻花是游樂園,系著提線木偶四處賣身。
我就是木偶,扮作小提琴家——
拉出櫻花雨,讓燕子活在驚喜中,
猛然掀開春天的裙子,弄亂自己的影子。
拉出櫻花雪,與動了心的湖舉行一場婚禮,
粉色婚紗一直拖長至貪婪目光盡頭。
小提琴家打亂了喀斯特樂團的節(jié)奏,
像閃電在大地低處獨自爆炸。
被燒焦的不僅僅是野草,麻雀也不能幸免。
櫻花即棺材,在它面前各懷心事,各美其美。
櫻花即信仰,是櫻花,封存生命。
櫻花即歷史,我們不斷翻著空白頁,
沒有回聲的聲音都在此。
櫻花即紀(jì)念碑,我們一而再地轉(zhuǎn)圈,
卻永遠走不進它,如同走不進一朵花瓣。
于是,決定寫一篇小說,并非詩與散文。
龍?zhí)ь^那天,我、修羅、致壹飛來此賞櫻,
半月陰雨后,天空放晴,櫻花正盛如天涯。
一切正好,好在一切正好,
好在之前記憶中的所有櫻花復(fù)活。
我獨自坐在櫻花林中,漸漸頭頂皆白,
明亮的世界正在變暗,所有情節(jié)皆可忽略,
就像指間滑落的櫻花,除了愛的沉默。
金苞花的夜晚
那么多明黃的夏夜里在二樓架空層閃耀,
它們爬到這里蟄伏了多久?
嚴(yán)酷的夏仿佛要過去了,臺風(fēng)將至,
他裁下幾條細枝,把它們插進花盆黑土中,
一場浩漫的雨水接踵而來。
這樣的季節(jié),做這種不適宜的事,
除了勇氣,更多的是天真。
他想象著它們很快生根,點燃燈籠,
在書房,照亮《布登勃洛克一家》。
“魔山”?不!金苞花的夜晚慢慢開啟書山,
一條黃金路將從絕望叢林生出。
即使有一天它們?nèi)靠菸?,也不會失望?/p>
無心的夜晚也會燈火通明。
至少,守住了現(xiàn)在——
就像止住了一場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爭。
尋梅記
當(dāng)一顆心被鴿子飛翔吸引,猶如愛情,
他知道梅花就在不遠處,獨自尋找,
不用另辟蹊徑。但燦爛想象很容易被擊潰,
梅花已落,最凜冽的日子已過。
殘零白花在國畫中空描碧天瘦骨,
一路搜腸刮肚的字詞拼不完整一首詩。
意外的風(fēng)景在轉(zhuǎn)角處,幾樹紅梅
補償失意的冬天,以孤芳慰藉尋梅人。
他踩著自己的影子前行,在梅影前止步,
影子與影子對話似靜黙的歌,沒有一個調(diào)
配得上春風(fēng)。那不遠處鴿聲越來越嘹亮。
詠梅,最偉大的詩人天生才力思想崇高無敵,
榜眼宏偉而密織,不爭春而得風(fēng)流,
他結(jié)合德萊頓論彌爾頓,以愛之名勇奪探花。
睡蓮幾何
在躺在直尺形水面上的紅睡蓮看來,
藍灰建筑之間的空中廊橋
阻擋不住春天的沉悶。
強有力的事物是蜻蜓,
飛得越低,雨水就可能更大。
這種視角,吸引了正埋頭剪輯視頻的人。
抬頭看見歐氏空間立體幾何。
即使撿起遺忘的畢達哥拉斯定理,
仍無法測量鋼筋的球與正多面體。
但空想柏拉圖讓心回到
玻璃的棱錐、棱柱、圓錐和圓柱上。
思想楔子與詩意瓶蓋被暫時固定。
在嶄新嫩綠中,把煙頭戳進紅泥。
一個上午或下午過去了,
整個白晝和遼闊的城市被封裝進
空的印著鮮花的紙咖啡杯中。
睡蓮的光芒沖破了逼仄空間,
使得蟻螻紛紛爬上大理石的角。
“粉霞”奇遇
出金鐘站,紅棉路,計劃往纜車徑,
看見圣約瑟教堂,塔尖比渣打銀行低,
白云被擋在看不見的海波上。
“婚姻登記處”,目光越過路牌與思慮,
對面米色大樓前,一朵巨大“粉霞”
讓末日烏鴉翩翩起舞——這是亭午寓言,
收放的鏡頭比世紀(jì)纜車收獲更多致意。
一千雙“眼睛”注視著駐足的遲疑,
拾級而上,至圣保羅男女中學(xué),
“李莊月明”樓前彎道比愛情筆直。
我一次次猜想她半落葉式的名字,
“節(jié)果決明”最終否定了“刺槐”空想,
每一個字仿佛都有古老姻緣。
半山咖啡空窗錄了個寂寞的屏,
沒有“云霞”,天空與城邦都沒有意義。
徑直下來,美利大廈一千雙眼睛再次聚焦,
十層樓高的仰望從負一層開始,
她已老,腰已駝,兩根巨木作拐杖,
支撐起向陽的半邊燦爛。
懸崖之上的草海桐
如何面對草海桐——掙扎于懸崖的
震驚?在流金劃過海面太陽升起后。
站在巖石褶皺上,地球的內(nèi)力再次壓來,
多少世紀(jì)了,藍海水淘滌出巨型黑洞。
看過日出的人沒理由偷渡出海,
巴黎盛宴如肥厚墨綠的葉片生于沙石之上。
被浩渺吸收的心寧愿暗藏于小木屋
也不愿做一將軍,筑城扼守兩翼的港灣。
東西南北的門都會被海風(fēng)侵蝕,
講規(guī)矩的天井把臺風(fēng)暴雨聚于渠溝。
檐下石刻的梅菊失色于檐上瓦中枯葦。
刀槍掛于墻壁,庭中打陀螺的少年
忘了如何抽動鞭子,以及草海桐開花時
環(huán)太平洋的炎熱——哦!失血的白。
【作者簡介:太阿,本名曾曉華,苗族,1972年出生,湖南麻陽步云坪人。1994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自198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詩集《黑森林的誘惑》《城市里的斑馬》《飛行記》《證詞與眷戀——一個苗的遠征I》、散文集《盡管向更遠處走去》、長篇小說《我的光輝歲月》、長詩《補天記》等。曾獲十月詩歌獎、首屆廣東詩歌獎、首屆《詩歌月刊》年度獎、第9屆卡丘?沃倫詩歌獎等。曾受邀參加第37屆法國巴黎英法雙語國際詩會?,F(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