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馬]哈維爾·阿爾瓦拉多|在運河之國相遇中國
詩歌即語言,即文字。我至今仍無法忘懷童年的一段往事,如今時?;叵?。四年級時,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項有趣的練習:她說出一個名詞,我們要為其搭配形容詞,而她最認可的那個形容詞,會讓我們抄在筆記本上。當她說出 “河流” 時,同學們紛紛回答:“美麗的”“寬闊的”“細小的”,而我鼓起勇氣說道:“水量充沛的(caudaloso)。” 老師點了點頭,許多同學也跟著抄下了這個詞——或許他們并不清楚這個詞的含義,于是老師向我們講解了這個詞所涵蓋的意義。我選擇了語言與詩歌的“豐沛之流”,自那時起,我覺得語言仿佛已然向我敞開,而某種使命也在向我召喚。隨著時光推移、感知漸深與閱讀積累,我漸漸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談?wù)撛姼杩此迫菀?,實則不然:詩歌絕非為了寫作而寫作。在詩歌的背后,誠然需要一份天賦、對事物與事件的獨特感知,更需要飽含熱忱的閱讀。對書籍的熱愛驅(qū)使我們尋覓書、閱讀書、輕撫書,無論是舊版書籍還是新版著作,我們都滿懷喜愛;即便某本書已有其他版本,我們?nèi)詴I下新的——這份熱愛,始終源于這些作品帶來的審美愉悅與精神價值。
我來自一個地理位置或許得天獨厚的國家,一條運河貫穿其中。但這條運河,也為我們帶來了無數(shù)美好與動蕩的境遇。歷史上,曾有無數(shù)勞動者為修建這座 “新世界的奇跡” 匯聚于此;而這一過程中,既有光明與熱血,也有辛勞與死亡,最終迎來了國家的繁榮與國旗的飄揚。文學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是主權(quán)的堡壘。曾有人以為,所有困境都已被克服,但守護這片土地與我們歷史的使命,依然真切地存在于當下。那些前輩詩人與作家,給予了我太多:是他們賦予我詩歌的韻律與旋律,指引我在文學之路上不斷前行。
若要探討詩歌的地方性與全球性維度,我愿從自身經(jīng)歷談起。對我而言,詩歌始終是生命的見證。年少時,我便與詩歌深深聯(lián)結(jié);十五六歲那年,我開始深入巴拿馬文學傳統(tǒng)—— 那時我拜訪了許多詩人,其中不乏我國先鋒派文學運動的幸存者。
這些詩人創(chuàng)作的主題豐富多樣,均植根于愛、生命、死亡,以及巴拿馬主權(quán)斗爭中的愛國情懷。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繼承了這種多元表達特質(zhì),且始終秉持一種認知:通過文字,我們既是社會責任感的見證者與承載者,也在追尋真理與美。此刻在中國,我希望借此機會,讓這些詩人的名字能在這片土地上回響:托馬斯·馬丁·弗伊耶特、阿米莉亞·丹尼斯·德·伊卡薩、里卡多·米羅、羅赫略·錫南、德梅特里奧·科爾西、德梅特里奧·埃雷拉·塞維利亞諾、德梅特里奧·法夫雷加、托比亞斯·迪亞斯·布萊特里、里卡多·J·貝爾穆德斯、斯特拉·西耶拉、羅莎·埃爾維拉·阿爾瓦雷斯、埃斯特·瑪麗亞·奧塞斯、何塞·佛朗哥、黛安娜·莫蘭、塞薩爾·揚·努涅斯、何塞·德·赫蘇斯·馬丁內(nèi)斯、莫拉維亞·奧喬亞、貝爾塔莉西亞·佩拉爾塔、羅伯托·盧斯坎多、曼努埃爾·奧雷斯蒂斯·涅托、喬瓦娜·貝內(nèi)代蒂、瑪格達萊娜·卡馬戈。
如今,我仍在詩歌之路上前行:穿梭于愛的叢林,經(jīng)歷存在的洪流,沐浴心靈的細雨與陽光,攀登神秘主義的山巒,沉浸于古典與自由的韻律,與時光對話,與不同文學傳統(tǒng)的詩人對話,并以文字為紐帶,踐行一份社會契約。
在探尋社會議題、深入祖國歷史的過程中,我了解到了跨地峽鐵路修建期間華人集體自殺的往事。當年,四百多名華人從廣東乘坐 “海上女巫號”(Las Brujas del mar)抵達巴拿馬。此前有人向他們承諾了優(yōu)厚的薪資與發(fā)展機遇,可抵達后,語言不通與溝通障礙讓他們陷入孤立,逐漸變得抑郁消沉。項目負責人卻認為他們是染上了鴉片癮,于是將他們的薪資減半,另一半薪資則用鴉片抵扣。在熱帶叢林的苦難中,這些華人最終選擇了一系列儀式性的自殺方式:有人花錢請人砍下自己的頭顱,有人在衣袋里裝滿石頭后沉入大?;蚝恿?,有人用鋒利的樹枝刺穿喉嚨,還有許多人用自己的辮子在馬塔欽樹(Matachín,這一樹種的名稱早在悲劇發(fā)生前兩百年就已存在)上自縊身亡。這段歷史正是我創(chuàng)作《一列駛向馬塔欽之夜的火車的太陽之旅》(Viaje solar de un tren hacia la noche de Matachín)的靈感源頭。該書已出版三個版本(含一個英譯本),它不僅是東西方文明碰撞的見證,也讓這些歷史事件超越文學與歷史本身,引發(fā)人們的深層思考。
后來,又有多批華人陸續(xù)來到巴拿馬,為巴拿馬文化作出了巨大貢獻。如今,當?shù)卦S多雜貨店、電腦及手機數(shù)碼店,均由華人經(jīng)營。從這段歷史與現(xiàn)狀中,我們能看到這種文化共存與文化碰撞,恰恰能體現(xiàn)詩歌所兼具的地方性與全球性維度。
我還創(chuàng)作過一首題為《中國長城》(La muralla china)的詩,收錄在一本關(guān)于弗朗茨·卡夫卡及其姐妹的書中。這首詩是一次結(jié)合歷史與精神層面的詩意探索。而此次詩歌節(jié),將為我提供一個機會——踏上長城這片神奇的土地,置身于那個于我而言既遙遠又真切的場景之中。
我們皆是 “復調(diào)” 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大陸出發(fā),共同投身于這場對美的追尋。如今,詩歌或許正面臨一系列挑戰(zhàn),這些挑戰(zhàn)需要我們審慎思考與評估。但我們絕不能在嚴謹性上妥協(xié),而應憑借天賦,去熱愛、去尊重語言如交響樂般精妙的編排。有時,詩歌會帶領(lǐng)我們相聚于詩歌節(jié)——在那里,不同的語言相互交融。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匯聚一堂,彼此汲取養(yǎng)分:他們的苦難讓我們感同身受,他們的喜悅也讓我們一同歡欣。
如今,我們面臨著諸多矯飾與平庸。數(shù)字時代的到來,使得文學仿佛成了一件關(guān)乎名氣的事,而非關(guān)乎堅持與潛心耕耘。言論自由與寫作自由并非一回事。人工智能這類工具已然出現(xiàn),它們或許能在其他領(lǐng)域發(fā)揮作用;但詩歌創(chuàng)作,必須源自靈魂、源自天賦,更源自詩歌本身的內(nèi)核。這一點暗藏風險,也足以引發(fā)一場廣泛的討論。文學是純粹的真理,是全身心的投入。而詩歌,將永遠是一面旗幟,在對文化的感知與民族的情感中迎風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