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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5年第9期|薛舒:理想生活(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9期 | 薛舒  2025年09月26日07:12

薛舒,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萌芽》雜志社社長。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著有小說集《成人記》《最后一棵樹》,長篇小說《殘鎮(zhèn)》,長篇非虛構“生命兩部曲”《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生活在臨終醫(yī)院:最后的光陰》等二十余部。曾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各類文學排行榜。部分小說被譯為英語、波蘭語、葡萄牙語、法語、德語等發(fā)表或出版。

理想生活(節(jié)選)

薛  舒

工作人員遞來兩個綠色硬皮小本,莊意文接過其中一本,巴掌大的本子托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兩本紅色結婚證換來了兩本綠色離婚證,從現在開始,譚逍遙就是她的前夫了。莊意文想到了交通信號燈,紅燈止步,綠燈通行,他總算可以拿著綠色通行證毫無阻礙地奔赴他的真愛了。這么想著,莊意文抬頭看向側前方。

側前方站著譚逍遙,瘦高個兒,深藍色無領T恤,破洞牛仔褲,戴一頂白色棒球帽,幾縷“藝術家”專屬的卷曲長發(fā)鉆出帽檐,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墨鏡,下頜線清晰,與七年前一樣,帥氣猶在。

“這么帥!像《過把癮》里的男主角方言?!薄@話是徐慧說的,那時候莊意文和譚逍遙剛結婚,那時候她也不知道“方言”是誰?,F在,他帥不帥,與我有關系嗎?莊意文看著譚逍遙的側影,心里生起一絲鄙夷,對自己。

市民中心大廳里喧喧嚷嚷,一對年輕人剛拿到結婚證,正給一眾等候辦證的陌生人發(fā)喜糖,周圍響起絡繹不絕的“恭喜”聲,新郎新娘逐一回復“同喜”,大廳里灌滿了各種音色的笑聲和話聲。離婚柜臺緊鄰結婚柜臺,胖乎乎的新郎托著一大盒巧克力一路分發(fā),發(fā)到譚逍遙跟前,抓起一把遞給他。譚逍遙接過巧克力,說了兩個字“恭喜”,聲音低沉,語氣平靜,仿佛要替新郎降低一點興奮度。可是,此刻的新郎很難從新婚的激動中自拔,他壓根沒看出自己已經越界,肉滾滾的笑臉盛開著,沖著譚逍遙回了一連串“同喜同喜”。

莊意文幾乎要笑出來,嘴角剛咧開,立即收攏。她是來離婚的,離婚女人的臉上不該露出這么輕佻的表情。不過,對于譚逍遙來說,離婚的確是一件“喜事”吧?她想。

身側傳來依舊低沉的金屬質感男聲:“十一點半了,要么,去外面吃個飯?”

民政局十點開門,他們九點半就到了,本以為一個小時內就能領完證,卻為了一張照片,莊意文差點拔腳回家。和結婚證一樣,離婚證上也要貼兩個人的照片。照片是當場拍的,十五分鐘就能拿到,但莊意文對自己的照片十分不滿。早上出門她特意選了一件藍白格子樽領連衣裙,直發(fā)剛及耳垂,修長的脖子,眼睛不大,卻明凈。莊意文給自己設定的是某位短發(fā)女明星的造型,比如《我的前半生》里的馬伊琍,或者《七月與安生》里的周冬雨。即便離婚,也要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不能讓人覺得她是個棄婦??墒钦掌鰜恚挂荒標?,明明涂了粉底,雙頰卻浮著兩片隱約的黑氣,嘴唇緊抿,人中顯得特別長,沒有周冬雨的清冷脫俗,也沒有馬伊琍的溫婉嫵媚,倒像是一個遠超三十七歲、姿色已褪的怨婦。

三十七歲是個關口,本地有這樣的說法,“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七”的諧音是“凄”,寓意不吉利。莊意文的閨蜜徐慧就在三十七歲生日這天果斷砸掉了三只景德鎮(zhèn)瓷碗,據說這是祖?zhèn)鞯摹捌茷摹狈▽?。問題是,三只碗,居然有一只沒碎,落在地上,滾了一圈,竟完好無損,只好撿起來,再狠狠砸一次,終于碎成幾瓣。可是畢竟第一次沒砸碎,多少有些不祥的預兆。沒過多久,徐慧就被摩托車撞了一下,沒生命危險,但破了相,至今左下頜還留著一道疤。

徐慧比莊意文足足大了十歲,兩人是區(qū)教師業(yè)余合唱團歌友,雖在不同學校任教,但每周三下午都要去少年宮排練,還都是女高音第二聲部的隊員,在合唱隊伍里挨著站了十多年。砸碗的時候,徐慧已經離婚,因為丈夫出軌,八歲的女兒跟她生活。當時莊意文去探望受傷的徐慧,白紗布裹著下巴的女人口齒含混,卻有著無敵的樂觀:那兩只砸碎的碗保了我一條命,還好……莊意文大笑,徐慧捂住下巴,別笑,你一笑我也要笑,我不能笑,痛……

徐慧三十七歲的遭遇并沒有引起莊意文的警惕,十年后,她也三十七歲,但她完全不記得要在生日那天砸碗,果然,三個月后,譚逍遙突然提了離婚。離婚不會要人命,但莊意文還是想問問徐慧,離婚算不算災難?生日已經過去九十多天,砸碗肯定來不及了。

后來,在和譚逍遙鬧離婚的六個月內,她砸碎了一個玻璃杯、一只花瓶、一口金魚缸,還割破了一次自己的右手腕。左手拿著碎玻璃片,輕輕割一下,再割一下,出血了,沒再往下割。她不是左撇子,但她不想使用右手,右手太嫻熟了,她只需要一次笨拙的自傷,而不是真的要以死相逼。手腕輕微流血并沒有改變譚逍遙離婚的決心,自傷的效果很差。

莊意文看著手里這張為離婚而拍的二寸證件照,對自己很失望。離婚是譚逍遙提的,用世俗的話說,作為結發(fā)妻子,她被她的丈夫拋棄了。這是一件極其屈辱的事,但是,離婚已是定數,就不能在離婚證上落下最后的證據?!翱纯催@張臉,我和她離婚是對的?!彼胂笞T逍遙拿出離婚證向他的新歡展示時這么說。雖然天下很少有這么無聊的男人,但莊意文就是不允許自己以一張怨婦的臉永遠留在離婚證上。于是對工作人員說:“我不想用這張照片,重拍行不行?”

工作人員一臉驚訝,“重拍?有什么問題嗎?”

“我想重拍!”莊意文重復了一遍。

“那要重新排隊了,你看,預約的就有十一對。”工作人員指著攝影室門口的隊伍說。

譚逍遙脫下墨鏡,盯著莊意文看,“干嗎要重拍?我看看?!?/p>

莊意文捏著照片不給,“你要是不想等,那改天再來?!?/p>

譚逍遙有些不耐煩,“你的關注點,怎么不在核心問題上?現在……”他戛然而止,可能意識到離婚是自己的核心訴求,而非莊意文的。倘若真把她惹惱了,一轉身回家,整套離婚程序就要重頭來過,很有可能從吵架開始,從砸玻璃杯、花瓶、魚缸開始,從割手腕自傷開始。

譚逍遙嘆了口氣,站到拍照的隊尾,“你過來,是你要重拍,不是我?!?/p>

莊意文和譚逍遙是中學同學,同校同級,不同班,相互認識,卻從未在學生時代有過交往。大學畢業(yè)后,莊意文進臨海新城的一所九年義務制學校工作。有一年教師節(jié),區(qū)教育局在臨海公園搞聯誼活動,合唱團正在露天舞臺下候場。舞臺右側是音響設備和電子屏幕控制臺,后面坐著兩位工作人員,其中一位高個子青年突然站起來,穿過人群向莊意文走來,“嗨,還認識嗎?你是二班的,莊意文……”高個子青年穿著發(fā)白的牛仔褲,膝蓋上有破洞,上身一件無領黑T恤,松松垮垮,卻瀟灑自如,還留一頭長及脖頸的卷發(fā),像個街頭藝術家。莊意文眼睛一亮,“你是,譚逍遙?”

印象中隔壁班電線桿子似的白瘦男生,已然長成了一個文藝青年。合唱團正準備上臺,女隊員身著統一的亮紫色人造絲長裙,莊意文是其中之一。演出服的質地和做工差強人意,只適合遠觀,經不起細究,莊意文不自覺地提起拖地長裙疲軟的下擺,縮了縮前胸,心里莫名泛起些許羞慚。

譚逍遙就職的廣告公司半年前在臨海開了一個工作室,聯誼活動的會務就是他們公司做的。合唱團列隊上臺時,譚逍遙回到了控制臺。莊意文踏上臺階前朝控制臺看了一眼,譚逍遙高高地站著,像一棵樹,微卷的長發(fā)被風吹起,他抬手擼了一把頭發(fā),舉起的手沒有放下,而是朝舞臺的方向揮了揮。莊意文只覺心尖一顫,跨步的左腳差點踢到臺階。

那時候,他們還很年輕,如今,他們正在辦離婚手續(xù),如果順利,半小時后,他們將成為彼此的前妻和前夫。譚逍遙即將奔向他的新生活,那個他出軌的對象,姑且叫她“林老師”吧,對,他有過這樣一次機會,邂逅一個年輕女人,帶點妖嬈而又青春的氣息,外貌時尚,內心庸俗,不在乎做“第三者”……這是莊意文的想象,她并不確定這個角色是否存在,但她自始至終沒想明白,譚逍遙為什么要離婚。

重拍照片的時候,莊意文猶豫了一小下,還是彎起嘴角露出了些許微笑,她知道,此刻要是不笑,出來的照片依然會是一張衰敗怨婦臉。可是,有誰拍離婚照的時候是笑著的?提離婚的那一個哪怕心里暗爽,也要做出一副沉痛的樣子吧?攝影師從不會對拍離婚照的人說:來,看鏡頭,笑一笑……“笑一笑”幾乎屬于所有攝影師的職業(yè)用詞,但不屬于離婚照攝影師。

新照片出來后,莊意文總算略微滿意。眼睛彎彎,嘴角上揚,微笑里藏著一絲俏麗,連衣裙小小的樽領襯托著修長的脖子,像剛入職的護士,貌似還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還可以談很多場戀愛,可以重新過上理想生活……可不是嘛,現在,她就是一個未婚女青年,除了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譚小魚住在譚逍遙的父母家,幼兒園快畢業(yè)了,莊意文打算過完暑假把她接來臨海上小學,這段日子,小魚在爺爺奶奶家享受上學前最后的自由時光。譚家父母為人和善,一對老好人,無怨無悔地幫小兩口帶孩子,給二人世界留夠了空間。老好人的特點就是愿意討好身邊的所有人,威懾力卻是從來沒有的。他們不知道小兩口在鬧離婚,譚逍遙不會告訴他們,莊意文也沒說。倘若知道,兩個老好人也左右不了他們的兒子。

出市民中心,對面就是小吃街,站在街口等紅燈,譚逍遙問身側的新前妻:“想吃什么?”綠燈適時亮起,往前開步時,譚逍遙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攬住莊意文的肩頭一起過馬路。她一偏身,已經搭上肩頭的指尖滑落。他不動聲色地跨步前行,白色棒球帽壓著前額,半張臉隱沒在帽舌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深藍色T恤領口內,一根黑色皮繩貼著鎖骨,下端是五顆串成一簇的不知是瑪瑙還是琉璃的棕色珠子。如果沒猜錯,那是他的“新歡”送給他的。這個“新歡”,很有可能莊意文認識,只是從未見過面。黑色皮繩上本來串著一整串珠子,在一次爭吵中,被莊意文一把抓斷,珠子崩落一地,有的滾進床底,有的被她踩碎,裂成渣渣……他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找回完好無損的五顆,用斷掉的皮繩串好,重新掛回了脖子。這種一摔就碎成八瓣的珠子,一看就不值錢,他還這么珍惜,來歷肯定不一般,當時她就這么想。

爭吵、撕扯、摔杯子、用碎玻璃把手腕割出血,這都是瀕死之人的求生掙扎,顧不上體面與否。莊意文不想被任何人窺見一個失意而又狼狽的女人,便也從未向任何人求助。倘若旁人知曉這一切,會怎么說?把她描述成一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女人?可是,她怎么可能是那樣的女人?那些因為丈夫要離婚而露出猙獰面目的女人中,怎么可能有她莊意文?

掙扎是為了拯救,可婚姻還是死了,他如愿了——莊意文咬緊嘴唇,努力平復呼吸,在剛離婚的前夫面前,她要求自己保持平靜。

譚逍遙似乎也想要在新晉前妻面前表現出某種風度,比如請新前妻吃一頓散伙飯,比如伸出紳士的手臂攬住新前妻的肩頭以確保她過馬路的安全,也或者,他只是想用優(yōu)雅的姿態(tài)告訴她一些客觀的甚至殘酷的現實:看看,我不是壞人吧,我也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只是不再愛你了,這有什么錯呢?世上從沒有永恒不變的愛……

這么想的時候,莊意文心里涌起一陣羞惱,可她不想流露出哪怕一絲羞惱的情緒,那代表失態(tài)。她默數了一下,自從譚逍遙提出離婚,她在他面前有過三次嚴重失態(tài)。失態(tài)沒有改變離婚的結局,卻成了她的羞恥記憶。一個月前,去民政局交完離婚申請,她就想好了,要給自己一場體面的離婚,而不是哭著鬧著的離婚。整整三十天的離婚冷靜期,她竭盡全力讓自己保持著冷靜,不,是冷漠,冷漠才對。冷漠代表她的任何一根神經已經不能被他牽動,笑神經、哭神經、發(fā)瘋的神經,他撼動不了她了,她把他成功逐出了她的世界,這才是她想要的體面。

兩人過斑馬線,進小吃街,第一家小館子,掛著“俺們那嘎達”的招牌,想必是東北菜。譚逍遙早已忘了五分鐘前還問過她“想吃什么”,沒征求她意見,抬腿就往里走,“就這里吧?!?/p>

散伙飯,還講究什么呢?他其實早就想拿著離婚證去給他的“新歡”獻寶了吧,偏偏還要在她面前搞一套蹩腳的儀式。莊意文從鼻子里噴出一聲很輕的“嗤”,她隨時在心里嘲諷他的虛偽,但她禁止自己把嘲諷的語言說出來,嘲諷是示弱,是不淡定,是放不下他。

點菜時,譚逍遙說:“喝啤酒吧?”

莊意文彎起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隨你??!”

她看著他在菜單上前后猶豫,最后點了鍋包肉、酸菜粉條,還有一盤白菜豬肉水餃。他最近手頭有點緊,她想。他們沒什么積蓄,兩人所有存款加起來才不到四萬,買了八年的房子還在還貸中。好在遠離市中心,生活成本不高,房價也是上海的最低區(qū)段,貸款只剩三年就可以還清。他承諾“凈身出戶”,房子和錢都歸她,當然,女兒和貸款也歸她。

為什么?一個男人甘愿凈身出戶也要離婚,是因為愛情?抑或,巨額財富?還是遠大前程?可是,什么樣的巨額財富和遠大前程需要通過離婚的方式才能達成?陳世美為了當駙馬而拋棄結發(fā)妻子的古代戲碼還在現代都市里經久演繹,倘若目的地沒有財富和前程等著他,倒也可以美其名曰“奔赴愛情”。她揣度他在提離婚前一年已經出軌,但他從未承認過,甚至沒有暴露蛛絲馬跡。

半年來,莊意文無數次想起童年的鄰居阿芳。事情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崇明老鎮(zhèn)的街上,三十多歲的阿芳率領她的兩個娘家兄弟守候多日,截住了一個正在逛街購物的二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女人在街上謾罵廝打起來,最后當然是阿芳贏了,因為她有兩個壯年男人組成的后援團,更因為,作為被出軌的原配,她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

那是一個古老而又俗套的出軌故事,老鎮(zhèn)上的女人習慣于用這樣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尊嚴。那個比阿芳年輕,也比阿芳漂亮的女人,彼時正提著一包日用品和零食走出雜貨店。五分鐘后,這個女人以蜷縮的姿勢躺倒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圍觀人群自動形成一個圓圈,中間是一具白花花的軀體,周圍灑滿了雪粒子般白花花的蔗糖,它們剛離開雜貨店那口巨大的糖缸,此刻,它們與女人一起,成為石板路的點綴……這個夢幻般的場景是莊意文的想象,當年的十歲女孩并沒有見識到那場血淋淋的搏斗,那是阿芳以勝利者的口吻在鄰居面前的描述:姘頭想逃,我大阿哥一把拖牢伊,我二阿哥揪牢伊兩條手臂膊,我沖上去,先撥伊兩記耳光,再剝脫伊的襯衫,伊不要面孔,我讓伊徹底不要面孔……阿芳揚眉吐氣的講述使她略帶皺紋的瘦臉上呈現出亢奮的紅潤,這位一向熱情慷慨的女鄰居,此刻成了一個又老又年輕的女人,兩種年齡狀態(tài)同一時間顯示在同一張臉上,難以描述的復雜面容使莊意文覺得女鄰居成了一個陌生人。彼時,擠在一堆成年聽眾中的十歲女孩莫名感覺到某種羞恥,她不知道這種羞恥感來自何處,是石板街上那具蜷曲在一地蔗糖中的赤裸軀體,還是婚姻遭到破壞而變得又老又年輕的女鄰居?她不知道。

那一次,作為小學生的莊意文學會了一個新詞,這個詞所指向的主體被認為是男女關系中的背叛者或道德淪喪者。后來,這個詞不斷被更新、替換,直至網絡時代的如今,那個對婚內出軌者曾經的命名,幾近被人們遺忘。阿芳后來有沒有離婚,或者擁有第二個丈夫,莊意文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阿芳的全名叫什么,但她記住了那個又老又年輕的女人。

二十多年前的阿芳成功羞辱了她的婚姻入侵者,現在,三十七歲的莊意文卻找不到可以讓她這個原配當街實施羞辱行動的對象。“林老師”并非她無緣無故的想象,所以,不是真的找不到,而是,倘若找到,她要怎么辦?像阿芳那樣復仇?不復仇是羞恥的,因為尊嚴被別人踐踏。復仇同樣是羞恥的,因為,尊嚴會被自己踐踏。可是,那種羞恥感,它到底來自何處?長大后的莊意文依然不甚清晰,她要怎么做,才能讓自己不羞恥。

“俺們那嘎達”生意不錯,七八張餐桌,客人幾乎坐滿。酒菜上齊,譚逍遙給莊意文倒了半杯啤酒,而后舉起自己的杯子,“那么,祝你……”他大概覺得給她什么樣的祝福都不合時宜,便改口道,“祝我們生活自如吧?!?/p>

她猶豫了兩秒鐘,想說“你當然是自如的”,但這話從一個“被離婚者”嘴里說出來,那就是賭氣。于是說:“謝謝——你的父母,這些年帶小魚,辛苦他們了?!?/p>

她差點說謝謝爸爸媽媽,但現在,她不需要再稱呼那一對老好人“爸爸”和“媽媽”了,甚至也不需要隨小魚稱他們?yōu)椤盃敔敗焙汀澳棠獭?,從現在開始,她和他們沒關系了。

“以后,小魚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或者,找我爸媽……”譚逍遙說。

莊意文把半杯啤酒送到嘴邊,嘴唇還未碰到杯沿,就發(fā)現杯壁上附著一縷透明污漬,于是放下酒杯,輕笑一聲,心里滾過一句話:一個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人。

譚逍遙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單眼皮細長眼,上眼皮有些浮腫,下眼皮仿佛掛著兩個薄薄的香囊,眼角還綴著兩縷魚尾紋,比半年前顯老幾許。離婚鬧了五個月,再加三十天冷靜期,終于即將成功,昨夜激動失眠了?莊意文第一次發(fā)現譚逍遙有眼袋和魚尾紋,模樣倒愈發(fā)像《過把癮》里的方言了。

“方言”也會老的,可是,這并不妨礙有人覺得他依然是一個帥氣的“藝術家”,至少“林老師”會這么認為吧?莊意文看著對座剛晉升為前夫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想。

八月,三十六度的天,一臺立式空調不足以讓“俺們那嘎達”呈現出東北夏季的涼爽,譚逍遙大概感覺熱了,終于脫下白色棒球帽,露出汗津津的額頭。近些年,他發(fā)際線后退嚴重,雖然留及脖頸的長卷發(fā)還在,但前額兩側卻凹出越來越深的兩個角。幸好有棒球帽,它盡責地維護著他年輕帥氣的容顏,莊意文知道,輕易,他是不肯脫帽的。

脫掉帽子的譚逍遙給自己夾了一塊鍋包肉,整塊塞進嘴里,腮幫子動起來,原本流暢的面部輪廓因為努力咀嚼而一陣陣變形,仿佛兩腮不斷長出一球接一球菜花。一張好看的臉,因為吃東西而扭曲,果然已經不是她的丈夫,連面相都變得世俗了,莊意文恨恨地想,臉上卻平靜依舊。

譚逍遙名義上是一家民營廣告公司的副總裁,公司卻是他姐夫開的,臨海只是其中的一個工作室,他負責這個片區(qū)的業(yè)務。姐夫不常來,平時上班就兩個人,除了譚逍遙,還有一個職業(yè)技術學院畢業(yè)的小設計師。很多年前,還在談戀愛時,莊意文去過譚逍遙的辦公室,二十平方米的空間,三分之一是辦公區(qū),放兩套電腦桌椅,會客區(qū)大一些,一張三人沙發(fā),一張六人會議桌,沙發(fā)旁是一臺飲水機。近乎簡陋,倒也干凈,只是離莊意文心目中的“公司”有些距離,便在心里默默地把譚逍遙的工作室叫“作坊”。偶爾與他開一下并無惡意的玩笑:“你們作坊,最近生意怎么樣?”

譚逍遙總是聳聳肩膀,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們作坊并不以賺錢為唯一目的,我們更注重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這么說的時候,及肩長發(fā)輕輕一甩,略帶嬉笑的表情,輪廓分明的瘦臉上呈現出某種專屬于“藝術家”的灑脫。

譚逍遙每每用半自嘲半吹噓的方式表達他的自知之明,莊意文總要笑他,不是嘲笑,而是一半揶揄,一半欣賞。畢竟,長得帥可以抵消很多缺點,譬如浮夸、懶惰、自大,還有,那一頭貌似藝術家的長發(fā)里隨時可能落下的頭屑。

譚逍遙有多帥?徐慧說:“《過把癮》看過嗎?男主角方言,王志文演的。”

莊意文只知道王志文是個戲骨級大叔,在很多電視劇中扮演重要角色?!哆^把癮》熱播時,莊意文還是個孩子,壓根沒印象,于是從網上找出這部總共才八集的電視劇,“考古”了一遍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那場愛情故事。男主角方言的確是個帥氣的潮流青年,雖然放在今天早已過時,但和譚逍遙的帥,倒還真有幾分相似。不是如今那種男團明星的甜帥,而是有種風流倜儻又一本正經、吊兒郎當又隨和溫善的矛盾感。這么說吧,譚逍遙可算當代上海版方言,比電視劇中的古早北京版方言略微精致。他相貌上乘,打扮個性,包括衣著、頭發(fā)乃至舉止;他藝術學院畢業(yè),雖不是名牌大學,但他背著畫架去寫生時那種浪跡天涯的落魄勁兒,常常使他渾身上下閃爍著藝術的光澤,當然,皮囊內部似乎也包裹著藝術細胞;他還沒有社會氣,不會溜須拍馬討好權貴,也因此做不成太大的生意;他更沒有世間多數男人難免的大男子主義傾向,雖然不怎么做家務,但也從不要求妻子盡其作為女性的責任或義務,更不會因為妻子的調侃或批評惱羞成怒……一個自由灑脫的人,與人們眼中的“藝術家”無限接近。

所謂藝術家,終歸是又窮又有才華才有說服力,比如那個叫凡?高的荷蘭人,還有一個叫米勒的法國人,他們之所以那么著名,除了畫得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窮困潦倒。莊意文中學時就認識譚逍遙,那根白瘦的電線桿子每個月都會站在學校的墻報前涂涂畫畫,能惟妙惟肖地畫出“中華小當家”阿昴和一盤盤閃爍著灼灼金光的“四神海鮮八寶包子”和“大魔術熊貓麻婆豆腐”的男生,總歸會受到眾多女生的矚目。直到再度進入莊意文的視野,譚逍遙果然已經像極了一個又窮又有才華的藝術家,好在身上沒有凡?高的落魄與瘋狂勁兒,也沒有窮到像米勒那樣要給接生婆畫招牌換吃飯錢??傊?,譚逍遙是一個肉體和精神都比較正常的“藝術家”,他那份文藝范兒,沒有深刻到接近瘋子,也沒有淺薄得幾近無賴,而是剛剛好,是適齡女青年莊意文中意的那一款。

“藝術家”譚逍遙年齡漸長,卻沒有變得越來越富有。結婚七年,莊意文從不知道譚逍遙確切掙多少錢。不問,不是不感興趣,而是,她私下認為,計較一個藝術家的收入,雖然談不上是對藝術的褻瀆,但愛人是自己選擇的,她需要尊重與維護。作為丈夫,譚逍遙每個月上交的家用時多時少,平均四千元上下,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依然如此,好在從不拖欠,這是他巨大的優(yōu)點。莊意文掙得不多也不少,初中生物教師,非主科,沒有灰色收入,也沒有升學壓力,有時間買菜做飯包攬所有家務,有時間參加業(yè)余合唱團,還有時間在譚逍遙加班的晚上用三塊百潔布輪番操作,把家里的每一個角落擦得一塵不染……

莊意文喜歡打掃衛(wèi)生,尤其喜歡與那些肉眼并不可見的細菌與塵埃搏斗??床灰姷臄橙擞绕淇刹?,任何時候它們都有可能乘虛而入,進入人的鼻息、口腔、血管,乃至全身。她希望通過勤勉的打掃,把想象中的敵人清除出她那兩室一廳的小家。干凈整潔的居家環(huán)境讓她感覺心情舒暢、生活幸福??纯?,廚房里的油鹽醬醋、瓶瓶罐罐,商標統一朝外;衛(wèi)生間里成套的毛巾掛得一樣高低;衣柜里的衣服按季節(jié)劃分區(qū)域,并一律正面向左懸掛……當然,她從不逼迫譚逍遙與她一起打掃衛(wèi)生,唯一的要求是,從戶外回家,先在門外脫鞋,把鞋拎進門,放入鞋架下層,鞋尖朝墻,而后光腳站在玄關處,脫掉上下外套,扔進門口的洗衣籃,換上家居服,這才可以穿上拖鞋,進客廳。倘若家里來人,客人一走,坐過的沙發(fā)套是一定要立即扔進洗衣機的,哪怕莊意文的父母來給她送些崇明的新鮮蔬菜和雞蛋,她也要在沙發(fā)上墊一片一次性塑料隔離罩。倘若父母一不小心沒脫鞋就進了門,莊意文就會當場抓起拖把擦地板,任憑老兩口提著蔬菜雞蛋站在門廳里滿臉尷尬不知進退。如此,父母也很少愿意來女兒家了。

譚逍遙說,你講衛(wèi)生可以,但有點過了,快成潔癖了,我都不敢往家里帶朋友了。譚逍遙沒有給她定性為“潔癖”,而是提示她“快成潔癖了”。在莊意文眼里,這也可算優(yōu)點,他尊重妻子的生活習慣,連譴責她“潔癖”都要留有余地,哪怕心里早已認定她就是個“潔癖”。這本該是一個好丈夫的樣子,但自從他提了離婚,莊意文逐漸意識到,他所有的留有余地,都是為自己作為丈夫和父親并不達標的表現而準備。譬如,他不做家務,他很少陪女兒玩,他也從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掙錢,甚至,他從沒有送過她一件像樣的生日禮物……他有自己的世界,寫生、攝影、調酒、聽唱片,他自得其樂。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便不敢雙標,對妻子從不苛責,甚至給足妻子面子。七年來,莊意文回報給他的,就是接納,對他并無長進的事業(yè)和收入也很少表示不滿。倘若他算是有一個好丈夫的樣子,那她百分百就是一個好妻子。兩個淡泊名利的人,互相欣賞與容忍,互留空間與自由,豈不是理想的婚姻生活?況且,從譚小魚會喊“爸爸”開始,朋友他是再沒往家里帶過了。她樂見他為了妻子改變自己,她不在意親朋好友是否愿意造訪她家,她更在意的是健康、衛(wèi)生,以及井然有序的生活,哪怕是夫妻生活。

自從生了譚小魚,莊意文對夫妻生活的興趣日漸疏淡。也許是因為剖宮產的痛苦經歷讓軀體刻錄下恐懼記憶,也可能女性的身體一旦完成生育重任,開始轉入撫育后代的程序,便會天然地關閉一部分繁衍機制,包括作為高等動物傳宗接代的欲望……這是一個初中生物教師給自己尋找的貌似科學的理由。然而,譚逍遙的機制卻沒有因為完成了生育而關閉,于是,每每求歡,十次有七次會被拒絕,接受的那三次,也有一套程序和要求。事前洗漱,事后沖淋,不能用手觸碰隱秘之處,不能親嘴,即便剛刷過牙,也不能接受口腔里混入他的口水……

有一回辦完事,莊意文沖洗完自己,催他趕快去洗。譚逍遙平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吐出四個字:“你不愛我。”

莊意文笑了,“哈!犯什么???”

她怎么會不愛他呢?她為他做飯、洗衣服,她和他睡在一張床上,為他生孩子,哪怕每年生日只收到他為她畫的一幅素描,她也會在他生日的那天斥“巨資”送他禮物。他褲腰上的蔻馳皮帶,他夏季必戴的蔡司太陽鏡,他手腕上的華為手表,哪一樣不是她買的?不能算奢侈,但她愿意竭盡所能地打扮他,讓他看起來是一個又帥又干凈的“藝術家”,而不是那種胡子拉碴衣服上布滿斑斑點點的油畫顏料的邋遢“藝術家”。

莊意文喜歡打扮譚逍遙。新婚時,他們去大理度完蜜月回上海,在地鐵16號線臨海大道站巧遇徐慧。徐慧湊到她耳邊小聲說:“你老公是藝術家吧?這么帥!像方言,《過把癮》看過嗎……”

那天,譚逍遙穿了一件扎染無領T恤,白色寬松蘿卜褲,胸口掛一個牛頭骨雕,微微卷曲的頭發(fā)留至脖頸,脖子里還圍著一條毫無必要卻極有個性的扎染三角巾,高高的個子,往地鐵口一站,那么脫俗,那么與眾不同。這一身裝束,都是莊意文的主意,逛大理老街時買的。那時候譚逍遙還不愛戴棒球帽,他擼了一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長卷發(fā),朝徐慧點點頭,一副鄭重而又隨意的樣子,“嗨,徐老師,意文提過你很多次,下午好!”

那動作,那口吻,瀟灑得令莊意文幾近眩暈。那會兒,她心里充滿了驕傲和歡喜。這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潮流而又文藝范兒十足的、帥氣而又好脾氣的男人,竟是她的丈夫,多么奇妙的感覺!

莊意文看著賴在床上不肯去沖洗的譚逍遙,沒有一絲多余贅肉的臉龐,挺直的鼻梁,線條清晰的下頜,干凈的單眼皮細長眼,對了,下巴中間還有一道淺淺的凹槽,這使他灑脫的面容里帶了些許憂郁的氣質,那是《過把癮》里的方言沒有的……天曉得,她的眼里全是他,她為他做了那么多,他身上穿的,他每頓吃的,他睡的枕頭,喝的茶葉,用的洗發(fā)水、護膚霜,甚至手紙……說到“手紙”時,莊意文捂著嘴巴邊笑邊問:“你說,這還不愛你?”

譚逍遙從床上一躍而起,嘴里喊著“愛愛愛”,光著身子沖進了浴室。

那以后,他再沒說過“你不愛我”這樣的話,他大概已經習慣莊意文愛他的方式,不觸摸,不親嘴,辦完事就去浴室沖洗干凈,而后心滿意足地沉眠。畢竟,衛(wèi)生、安全、健康、有規(guī)律、不縱欲,那才是優(yōu)質的生活。有那么一兩次,不知哪里來的情緒,莊意文竟主動求歡,倒把譚逍遙搞得不適應了,先是一臉驚喜,雀躍而起,然而真的進入主題,又變得縮手縮腳,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是怕身下的女人突然推開他,輕喝一聲:你洗過沒有?怎么還有股松節(jié)油味兒……直到年初,譚逍遙提出離婚,莊意文才驚覺,這個男人什么時候開始做起了逃逸的準備?他不再愿意讓她打扮自己了,他不想吃她做的飯,不想和她睡一張床,不想在床笫之事中走她認為的那一套正確程序了……

一陣冷風吹來,服務員把空調下調了掃風,譚逍遙油亮的額角眼見變得干燥,他正往嘴里送第三塊鍋包肉,咀嚼,下咽,下結論:“不正宗,醋放多了,沒你做得好吃。”

“你記錯了吧?我沒做過鍋包肉?!鼻f意文語速緩慢地反駁,緩慢代表心平氣和,緩慢讓剛離婚的女人保持優(yōu)雅。

“不是,我是說,他們做菜的水平,不如你。”

吃散伙飯都不忘夸贊新前妻,真可謂用心良苦,可惜夸得不走心,莊意文是上海人,不會做東北菜,尤其是鍋包肉這種有一定技術含量的菜。他本意是想安撫她吧?想讓她不要有太強烈的挫敗感?畢竟是他提的離婚,用世俗的話說,是他拋棄了她。

男人評價完鍋包肉,又開始對付白菜豬肉水餃,腮幫子再一次動起來,連帶著下巴、顴骨、眉心,一概地移了位。努力吃飯會讓一張樸實的臉看起來坦蕩,卻讓一張“藝術家”的臉變得窮酸。好看的皮囊終歸是脆弱的,莊意文看著譚逍遙,突然生出些許奇怪的自責。這個看起來其實并沒有帥到無懈可擊,實際上也沒有太多才華的男人,半年來,她為什么一直有種不想讓他成功逃跑的執(zhí)念?

莊意文撿起筷子,立即發(fā)現錐形筷尖上趴著一絲油漬,她仿如X光的眼睛總能捕捉到極其微小的污穢和塵埃,但她還是給自己夾了一筷酸菜粉,放進面前的小碗,沒吃,又從背包里摸出一包酒精紙巾,擦了擦玻璃杯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啤酒。冰鎮(zhèn)啤酒觸碰到嘴唇,從嗓子眼里鉆進食管,碰撞胃壁,胃頭輕輕抽搐。不知道是因為太涼,還是布滿隱形細菌的玻璃杯讓她產生心理抗拒,胃脘處牽出一絲隱隱疼痛。莊意文抽手捂住胃部,譚逍遙抬頭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僅僅半年前,譚逍遙還會在莊意文捂住胃部時從不例外地表達他的問候:“又痛了?你的三九胃泰呢?”

無論是三九胃泰,還是小檗堿,抑或布洛芬之類的常用藥,都被莊意文安置在專門存放藥物的抽屜里,這是譚逍遙永遠記不住的真相。但他的“可貴”之處在于,莊意文只要說:客廳,壁櫥,第二個抽屜,綠色盒子……譚逍遙就會站起身,按著指示找出三九胃泰,拆裝,沖泡,端到她手里。

然而此刻,與莊意文相對而坐的男人只看了一眼捂著胃部的女人,動了動嘴唇,什么都沒說,卻抓起身側的啤酒瓶,倒?jié)M自己的杯子,連著幾大口喝干,而后咚的一聲,把空酒杯撞在桌上。他似乎在以夸張的動作表示抗議,抗議她用胃痛來考驗他是否真的具有紳士精神,而非只有想攬住她的肩頭過馬路的虛偽關心,抗議她因為“潔癖”而嚴重匱乏的情趣,抗議她拒絕接受他在離婚當日釋放的所有善意……然而,她只是捂著胃部看著他,目光竭盡平和,連眉頭都不讓自己皺一下,甚至嘴角還朝上彎了彎,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想,他大概快要繃不住了,這是她最想看到的場面,他應該發(fā)作一次,跳起來指責她,罵她矯情,罵她假裝鎮(zhèn)定,罵她都離婚了還不肯對他說幾句溫柔可心的臨別贈言……這是她想要的效果,她想看看這個灑脫的男人崩潰的樣子。鬧離婚的半年內,他一直用被動的外衣遮蓋著主動的實質,他保持一貫的好脾氣,以及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她卻做不到像他一樣灑脫,她在他面前破防、失控,一次比一次沖動而瘋狂。她試圖證明在這場婚姻中自己并無過錯,犯錯的是他,倘若他主動收回離婚的提議,她還有可能接受,并原諒他……然而,事情并沒有按著她的期待發(fā)生。

提離婚的那一夜,譚逍遙回家已是深夜,莊意文正在擦洗一口炊大皇平底煎鍋的鍋底,用一塊砂布,沾著威猛先生去污劑。他回來了,她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出廚房,對剛進門的人問了一句:“又加班了?”

他回答“嗯”,一手拎著自己的鞋,光腳站在玄關處。她回廚房,繼續(xù)鍋底擦洗的收尾工作。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換衣聲,而后是走向廚房的腳步聲,片刻,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我們,離婚吧?!?/p>

她握著砂布的手停在鍋底,回頭。他靠在廚房的門框上,低著頭不看她。他已經換了居家服,她給他買的,一套銀灰色寬松衛(wèi)衣,頭上的黑色棒球帽還戴著。男人未及中年就脫發(fā)的并不少見,但他常年戴著棒球帽,就真的看不出實際年齡了,仍然是三十歲未出頭的樣子。

莊意文看著他,略帶疑惑的眼光,嘴里卻說:“把帽子脫掉再進來?!彪S即速速收拾完廚房,又去衛(wèi)生間把自己洗漱干凈,而后進了臥室。雖然已經很晚,但她決定今晚主動一次,她認定他在撒嬌,和那次一樣,來一句“你不愛我”,目的是要證明他是被她所愛的。

譚逍遙洗完澡,磨蹭許久才從浴室出來,又在臥室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仿佛在猶豫。莊意文平躺著,閉著眼睛等待靠近的溫度。他來了,拖鞋擦著地板的聲音正在靠近,席夢思微微震動,他躺下了,與之前的任何一天一樣,兩個枕頭,兩個被窩,同一張床,與他的妻子并排。莊意文豎著耳朵聽身側的動靜,心里泛起些許不安,于是睜開眼睛看男人。譚逍遙正瞪眼看天花板,嘴巴緊閉,對適才說出的“離婚”二字好像沒有要做解釋的意思。莊意文抬起身,湊到他枕邊,她聞到他頭發(fā)里的松節(jié)油氣味,他又畫畫了,興許頭發(fā)或耳根處還沾著幾縷油畫顏料,她的第一反應是想問:“你沒洗頭?”但她放棄了這個問題,而是用盡力輕柔的聲音問:“嗨,你,怎么回事?”

譚逍遙停頓片刻,對著天花板囁嚅道:“就是覺得,過不下去了?!?/p>

“為什么?”莊意文從床上直起身。

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啟口說:“我做不到像一條魚那樣在水里呼吸?!?/p>

莊意文一頭霧水,“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男人嘆了一口氣,“一生太漫長,太難熬了……”

那一夜,莊意文沒有聽見譚逍遙說出任何有關離婚訴求的實質性理由,藝術家變身生活哲學大師,又像一個因為空虛而強行憂愁的人,說完幾句沒人能聽懂的鬼話,腦袋一歪,竟睡著了,還發(fā)出一陣陣小小的鼾聲。莊意文卻像一個失戀的女生,不斷起床,不斷喝水,不斷上廁所,不斷來回踱步。她幾次站在床邊看他,那張沉眠的臉依然好看,干凈的輪廓,清晰的下頜線,下巴墊著被子,翹翹的,凹槽還在,居然,嘴角上彎,仿佛在夢里發(fā)笑。她心頭一陣刺痛,忍不住朝床上的男人隔空做了一個伸手甩耳光的姿勢,她忘了手里捏著水杯,杯子脫手甩出,撞在地板上,迸出尖銳的破碎聲。譚逍遙驚跳而起,睡意未消地看向他的妻子—— 一個站在一地碎玻璃中的女人,一個披頭散發(fā)而又咬牙切齒的女人。

碎玻璃是譚逍遙打掃的,那一次,他還知道察看她穿著拖鞋的腳是否被玻璃劃傷。然而,第二天,他就移居次臥,那里有一張單人床,是為譚小魚下半年入小學準備的。他正在拉開與她的物理距離,一步步推進他的離婚大計。

一個月后,客廳里的花瓶被莊意文砸碎。那天她逼問他,要他給出一個離婚的確切理由。為了讓他說出真相,她還放下身段,表達了自己的誠意:離婚總要有理由,你說出來我聽聽,如果我覺得有道理,也未嘗不可考慮……譚逍遙垂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說:“我是一只即便飛起來也摸不到天花板的蒼蠅,未來還很長,我怕煎熬,還是把自己還給自己,把別人還給別人,讓花成花,讓樹成樹吧……”說完,抬頭看她,單眼皮細長眼里流露出兩縷無辜的目光,居然,居然還是好看的,還好看得特別干凈。

譚逍遙不知從哪本書里抄來的分手文案成功激怒了莊意文,她緊握拳頭,眼睛發(fā)紅,她要砸扁他那張好看的臉,還想撕碎他那張說出一番饒舌鬼話的嘴……最后,遭殃的不是他的臉和嘴,而是客廳茶桌上那只藍色的琉璃花瓶。那以后,譚逍遙開始隔三岔五地夜不歸宿。

再是一個月后,飄窗上的金魚缸被砸碎,紅色、白色和黑色的小魚翻著肚皮在地板上彈跳,漸漸安靜下來,和碎玻璃一樣,散發(fā)出平靜而又銳利的光芒。那一回她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問這話時,她還表現出一副通達的樣子,“你要說實話,我有權知道真相,如果確定是,那我可以退出?!?/p>

譚逍遙是怎么回答的?“并不是只有移情別戀才是背叛,對另一半的痛苦視而不見也是背叛,你以為我沉默是在妥協,其實我是在想著往事和你告別……”他說完,轉身進了次臥。

他沒有承認愛上了別人,這是她期待的答案,雖然真相依舊可疑。心下剛松了一口氣,突然反應過來,他是把她推到了背叛者的位置,頓時,怒火從胸口上涌。他媽的裝什么“藝術家”啊!渣男!莊意文對著次臥緊閉的木門大罵,但她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心里的罵聲卻要把她的肺管震碎。她咬緊嘴唇,四顧無措,一眼看見飄窗上的金魚缸,沒有任何思考,伸手,魚缸從窗臺跌落,一聲巨響,水流漫上拖鞋。

那一缸金魚是譚小魚的,下半年小魚就要來臨海上小學,她不想來,她只想住在爺爺奶奶家,她還有很多幼兒園的小伙伴,他們約好了上同一所小學,就在幼兒園隔壁,除非,除非給她買小金魚。莊意文答應了,過完年回臨海,就去花鳥市場把小金魚買了回來,兩條紅的,兩條白的,一條黑的,還配了一口圓形的玻璃缸。她把魚缸放在飄窗上,她給它們拍照、錄視頻,發(fā)到爺爺的手機上,給譚小魚看,請她為每一條小金魚起名字?,F在先由媽媽代養(yǎng),小魚來上小學了,就要自己養(yǎng)了哦……

小孩子的夢想是多么容易實現??!小孩子的夢想也很容易被砸碎。莊意文蹲下身,把躺在地板上的小金魚撿進一個塑料盆,一條一條地撿,撿到那條黑色的小金魚,眼淚頓時涌出,滑落到鼻翼。她記得它叫黑朵朵,譚小魚起的名字,因為它的大尾巴像一朵黑色的喇叭花……就是那一次,她撿起一塊碎玻璃,用左手,貼上右手腕,輕輕劃一下,再劃一下,皮破了,第一顆血粒子冒出來,第二顆也來了,像紅色的玻璃珠,突然,一小股血涌出來,她尖叫一聲,腿一軟,仰身跌坐在地板上。

譚逍遙聽見動靜,從次臥跑出來。莊意文坐在水淋淋的地板上,左手托著右手腕,仿佛要讓那個沖上來的人看清楚還在隱隱滲血的傷口。那個人來了,那個人對著她的右手隔空看了一眼,腰都沒有彎一下,就一聲不吭地走到壁櫥邊,翻出一片創(chuàng)可貼,一聲不吭地撕開,沒有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就那么懸空著,把創(chuàng)可貼覆蓋在她右手腕小小的傷口上,而后,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到玄關處,換衣,換鞋,把拖鞋放回鞋架上層,鞋尖朝墻,緊接著,一聲不吭地出了家門。

他走了,任憑她坐在灑滿碎玻璃的地板上。他知道家里的藥放在什么位置,卻給她從不知道的假象。他都不愿意碰她一下,哪怕她受傷了,哪怕她有自傷抑或自殺的可能……她輕輕摸了摸手腕上的創(chuàng)可貼,不痛,也許是更為強烈的心痛掩蓋了肉體的疼痛。她想看看這個并不疼痛的傷口,于是小心翼翼地揭開創(chuàng)可貼,仿佛怕黑紅的血液再次涌出。她看見的是創(chuàng)可貼上一攤黃豆般的血污,手腕上的傷口形如螞蟻,微小到幾近于無。

沒有一個男人會對妻子這般冷漠無情,除非他的妻子好吃懶做暴躁兇惡不守婦道……事實是,莊意文勤勞、和善、潔身自好……所以,“林老師”是存在的,那個也許比她漂亮、比她有才華、比她有魅力的女人正躲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里,一步一步地奪走她的丈夫。

莊意文看了一眼手機,十二點十五分。上午出門前徐慧給她發(fā)信息:領完證就呼我,離婚很傷神的,我給你好好補一補。莊意文沒料到譚逍遙會臨時提議這場“散伙飯”,她也沒想到自己就這么跟著他來了“俺們那嘎達”。她想告訴徐慧不要等她,又不想讓閨蜜知道自己居然和新出爐的前夫吃“散伙飯”,一時有些猶豫。

徐慧一個月前剛知道莊意文在鬧離婚。合唱團八月要去珠海參加全國教師合唱節(jié),排練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莊意文卻連續(xù)缺席了十二次排練。徐慧在微信上接連追問,莊意文搪塞了十一次,再也找不到理由,才說了實話:準備離婚呢。

一個準備離婚的女人,在另一個離婚多年的女人面前自爆離婚隱私,本不該覺得羞愧,但是讓莊意文難以啟齒的是,提離婚的人是譚逍遙。

徐慧瞬間回來一串表情圖,包括一張瞪眼張嘴驚訝小黃臉,兩只歡欣鼓舞跳舞企鵝,以及三朵齊齊放飛的煙花。緊接著是裴多菲那首耳熟能詳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來排練吧,結束一起晚飯,好好喝一杯,我陪你。

十五點三十分,少年宮排練廳響起咿咿呀呀的練聲曲。合唱團總共六十人,男女各半,女高音二部坐第二排,莊意文和徐慧照例挨著,左肩膀貼著右肩膀。所有人用一種被叫作“美聲”的唱法發(fā)出聲音,所有人打開下頜,面露笑容,所有人深吸氣、入丹田,再讓發(fā)自丹田的氣息震顫聲帶,歌聲滾滾而來,從咽部直沖腦腔,最后,從頭頂砰然迸出——“哈——哈——哈——哈利路亞、哈利路亞……”莊意文感覺垂在身側的右手被握住,輕輕的、暖暖的一握。眼角余光看向右邊的徐慧,她正目不斜視地看著隊伍前方正指手畫腳、兩眼放光的禿頭指揮。這個和自己身高一樣、體重卻只有九十八斤的瘦女人,手掌心居然是滾燙的。莊意文想起一句話:被雨淋過的人,才愿意為別人打傘。這么想的時候,眼睛里的熱流幾乎與頭腔里的“哈利路亞”一起迸出。

排練結束,莊意文跟著徐慧去了一家叫“味覺”的私房菜館。飯館里冷氣開得太足,一進屋,莊意文就打了個寒戰(zhàn),情不自禁地抽手捂住胃部。兩人在窗口坐下,徐慧從包里掏出一盒“蓽鈴”胃痛沖劑扔在桌上:“試試新藥?!彪S后又變戲法似的摸出一瓶洋酒。

“什么酒?哪來的?”莊意文問。

“老姜送的,威士忌?!毙旎蹟D眉弄眼,像一個在游戲中打擦邊球僥幸獲勝的人。老姜是徐慧的朋友,將近五十歲,開長途客運起家,擁有一個小型客運公司。徐慧早就聲明過:別想多了,人家有老婆的!

服務員送來兩只郁金香形高腳杯,徐慧給兩只杯子都倒上淺淺一層酒,“你要是胃不舒服就別喝,我來喝?!闭f完把兩只杯子都攬在自己面前,又叫服務員送來一杯熱玉米汁。莊意文已經習慣,這位比自己年長十歲的閨蜜,最貼心之處就在于,不動聲色地就把她關照好了。

晚餐開始,徐慧開門見山,“離婚未必是壞事,以前我不便對你說這話,現在可以說了,祝賀你即將獲得自由?!?/p>

莊意文不想表現出沮喪的樣子,只能表示贊同,“肯定不是壞事嘛,不過,你又為啥不讓高盛力來看女兒?”

高盛力是徐慧的前夫,離婚后迅速迎娶了小三。徐慧敲了一下桌角,“那不行!不是一回事,照你這么說,我還得感謝高盛力出軌成全了我今天的自由?”

“難道不是?”莊意文的反問帶著自嘲。

“這我就要好好教育教育你了。好比說,當年列強霸占我們的土地,在上海搞了那么多租界,如今我們的外灘、法租界梧桐區(qū)都是旅游熱門,還成了上海地標,你說,我們是不是還要感謝列強當年的霸占?”

徐慧是初中歷史老師,這是撞到她的強項了。

“我們如今變強變大了,那是我們自己忍辱負重、努力進取,不能說是拜他們當年所賜。屈辱的歷史不能忘記,對列強你不能客氣,懂我意思嗎?”

徐慧喜歡說“懂我意思嗎”,作為離婚先驅,她在后來人面前完全具備教育者的資格。莊意文伸手把徐慧面前的一杯酒拿過來,學著徐慧的樣子托住杯肚,搖晃幾下,而后傾斜杯子,抿了一小口琥珀色酒液,一股濃郁的香辣氣息直沖腦門,想了很久的話終于問出口:“慧姐,你和高盛力離婚的時候,有沒有打架?”

徐慧正夾起一塊鵝肝,“當然打,還用問嗎?不過不是打架,是我打他,我抽了他兩個嘴巴?!?/p>

“真的?”莊意文一陣心跳,“抽完呢?”

“高盛力捂著臉喊:‘你你你,你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他知道自己理虧,小三等著他去娶她呢,我怎么抽他都不會還手,哈哈哈……”徐慧笑得筷子上的鵝肝掉到桌上,蹦跶了一下,又落到地上。

“那你有沒有想過,找到那個小三,抽她兩巴掌?”莊意文問得吞吞吐吐,她擔心這個問題會讓徐慧懷疑是譚逍遙出軌在先。

徐慧撇了撇嘴,“當然想啊!不過,那有點超出我的底線了,抽男人就夠了,是男人背叛了我。抽完他嘴巴,我就叫他把銀行卡里的錢全部轉給我,再把房產證改成我一個人的名字,好了,滾吧,滾得越遠越好?!?/p>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這話,莊意文就像在問自己。

“那還能怎么樣?把他留在身邊惡心自己?”徐慧說著,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真是令人佩服!莊意文在心里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她也想這么干,但她缺少徐慧那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她做不到伸手去扇譚逍遙的耳光,她能做的就是摔杯子、摔花瓶、摔魚缸、用碎玻璃劃自己的手腕,她只敢傷害自己。此刻,面對徐慧,她忽然有種技不如人的慚愧。

“抽完他,你有沒有覺得心里爽一點?”這是莊意文的第三問。

徐慧停下筷子,想了想,“一瞬間,很爽。不過,就爽了一小下,很快過去了。所以不夠,遠遠不夠。他倒是過上了理想生活,我呢?我還要用余生去面對我失敗的婚姻,我必須報仇啊……”徐慧的復仇計劃就像一項浩大的工程,她需要給男人一生的教訓與懲罰,包括限制甚至剝奪男人之于孩子作為父親的權利,這讓她長年處于與前夫乃至前夫全家的斗爭中。不讓高盛力看孩子,百般阻撓孩子與爺爺奶奶見面,為了防范爺爺奶奶等在學校門口搶先接走孩子,干脆把孩子送到六十公里外的外公外婆家生活……這算不算離婚后遺癥?莊意文總覺得,這也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服務員上菜,兩只烤生蠔,一盤白灼大蝦。徐慧指著生蠔和大蝦,笑嘻嘻說:“這些,也是老姜送的,這家私房菜的老板是老姜的朋友,知道我們要來,老姜和老板打了個招呼,給我們預留了最好的海鮮?!?/p>

莊意文一驚,“老姜,在他朋友面前怎么介紹你?”

徐慧一甩頭,“我不管,我單身我怕什么?”

“我擔心,人家會誤解你們是那種、那種關系……”

徐慧打斷她:“哪來那么多擔心?我管好自己就行,別人怎么想我控制不了?!痹掝}一轉,突然問,“意文,你離婚,到底是為什么?”

終于來了,這個莊意文一直在回避的問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有備而來,“我沒法像條魚那樣在水中呼吸,未來還很長,我怕煎熬……并不是移情別戀才是背叛,對另一半的痛苦視而不見也是背叛,還是把自己還給自己,把別人還給別人,讓花成花,讓樹成樹吧……”說到這里,莊意文自己都驚呆了,譚逍遙的那些鬼話,居然已經被她倒背如流。

徐慧笑了,她意味深長地看著莊意文,“別裝藝術家了,這話不像你說的?!?/p>

莊意文慌忙解釋:“其實,我和譚逍遙,就是三觀不合,我早就有離婚的想法,只是一直不好意思提。最近發(fā)生一連串事情,也都是一些家務事。還有,小魚上學的事,譚逍遙沒什么主見,那就我拿主意,他又和我不統一,畢竟,原生家庭的影響很難改變,他父母就是那種沒主意的人,這么多年下來,也是冰凍三尺,感情破裂了……”莊意文編得很辛苦,連“原生家庭”都用上了。

興許徐慧已經猜到是譚逍遙想離婚,但她似乎并不想深究,只是垂著眼皮剝大蝦,“看來你忍他很久了,這回算是點燃了導火索?!?/p>

莊意文順水推舟,“是??!他也同意離婚,我們沒吵架,也沒打架,就客客氣氣分手吧。”

“嗯,我一直覺得你倆感情很好,相敬如賓的,從沒聽說過你們?yōu)榧彝ラ_支、家務分配、婆媳矛盾之類的事吵架打架,可算是模范夫妻。不過呢,現在看來,你們也可以是模范離婚夫妻,你們是文明離婚……”徐慧說得挺真誠,還拿起酒杯碰了一下莊意文的酒杯。

“是,文明離婚?!鼻f意文重復了一遍徐慧的話,說的時候,喉頭一噎,很突兀地干嘔了一下,仿佛被自己的話惡心到。她在欺騙徐慧,她想,她也在幫助譚逍遙欺騙自己。

徐慧端著酒杯,“其實,我也希望能有一場文明離婚,生活嘛,結婚、離婚,都正常,在一起時不打架,離婚也不打架,那才是理想生活的樣子。我做不到,你做到了,意文,我向你致敬!”說著,徐慧一口干掉杯中的威士忌,放下杯子,眼圈竟泛了紅。又仿佛要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她往嘴里塞了一個剝好的大蝦仁,邊咀嚼邊說:“譚逍遙也不容易,比高盛力強多了,長這么帥還沒給你搞出什么幺蛾子,你倆都是高素質人類。”

莊意文腦中頓時閃出“林老師”,如果“林老師”是存在的,譚逍遙怎么有資格稱得上是高素質人類?可是,如果“林老師”并不存在呢……不,不,不可能,沒有“林老師”,他又為什么要離婚?

徐慧突然嬉笑著說:“問你個問題,你們談離婚前,有多久沒干那事了?”

莊意文看著徐慧,仿佛聽不懂她的話,怔了片刻,說:“我性冷淡可以吧?”語氣輕微暴躁,破罐子破摔似的。

徐慧笑著拍了拍她擱在餐桌上的手背,“對不起對不起,換個問題?!毙旎壑钢盖f意文的胸口,一字一字地問,“你,還——愛——他——嗎?”

莊意文沉默了,她拒絕回答。你,還愛他嗎?多么恐怖的問題,他都要和你離婚了,你還要表示自己愛著他?簡直是奇恥大辱!莊意文最不愿意承認的就是自己錯付,那只能說明你傻、你笨、你失敗,在他眼里你不值得。也就是說,“林老師”比你值得。是的,倘若真有那個“林老師”,那“林老師”一定比你漂亮、年輕、有魅力……但是,答案不公布,她就可以視若不見,就可以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無論是在兩人關系中輸給男人,還是在三人關系中輸給另一個女人,都是婚姻的重大失敗,更是一輩子的屈辱。她不想成為輸掉的那一個,無論如何,她要表現出主動放棄,而非被打敗。

徐慧看著她,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嗯?”那是等待答案的問號。莊意文沖徐慧笑笑,笑得有些虛弱,“我在想,我可能,從來沒愛過他吧?要不然,都要離婚了,為什么我不傷心……”說著,臉上的笑容定格了一般,竟收不回去了。

莊意文終于發(fā)現了自己的軟肋,這么些日子,她始終做不到像徐慧那樣快意恩仇,就是因為她還想挽留那個背叛她的男人。此刻,當她強行宣布自己不愛那個男人的時候,心里忽然生起一股視死如歸的壯烈感。于是端起酒杯,一口吞下杯中的威士忌,從包里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在譚逍遙的對話框里打了三個字:離婚吧!一咬牙,按下了發(fā)送鍵。

譚逍遙秒回:明天回家細談。

胃脘一陣抽搐,莊意文放下手機,一手捂住胃部,對著徐慧,臉上再次堆起一抹竭盡自然的微笑,“自由是最寶貴的,謝謝你的祝福,慧姐。”

現在,莊意文自己都有點信了,她不愛他。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