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出版有文學(xué)書籍數(shù)十部，也有部分影視文學(xué)作品。有些作品獲地方或文學(xué)期刊獎?，F(xiàn)居天津。

時光從未遙遠（節(jié)選）

肖克凡

一  上世紀故事片段：父親

那時候父親很年輕，肯定屬于熱血青年，熱血青年難免熱血沸騰，毅然從本市園林局營造科辭職，報名參加祖國大西北建設(shè)奔赴新疆，當時還有記者采訪他呢。

待到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這位熱血青年從遙遠的新疆回家探親，紅領(lǐng)巾總算見到“現(xiàn)場版”的父親，可惜倆人見面不熟。多年后我依然記得，他走進家門把目光投向腳下，仿佛打量自己那雙高靿厚底的“大頭鞋”。只是他腳步落地沒有聲響，使人覺得大頭鞋是紙糊的。我家地板油漆剝落有些斑駁，愈發(fā)顯得父親下腳謹慎。

父親低頭打量自己皮鞋的時候，性格沉穩(wěn)的母親起身說了聲俊山你回來啦。從新疆回家探親的父親抬頭沖母親笑了笑，說淑蕓我那個回來了，然后放下手里灰色人造革提包。這只旅行包里明顯沒裝多少東西，好像餓瘦了似的。其時三年困難時期已經(jīng)過去，來自新疆的行李不該這樣干癟。

母親伸手接過并不沉重的人造革提包說：“一走就是兩年多光景，這次回家要坐四夜五天火車吧？”

“蘭新鐵路那個早就貫通了，火車過了尾亞，出了那個星星峽就是新疆了……”父親跟母親說話時，顯得有些羞澀。

母親給父親倒了杯涼白開說：“俊山啊，那時你可以不去新疆的，人在哪里都是建設(shè)社會主義嘛?！?/p>

“因為新疆還是那個很遙遠的……”父親說話磕磕絆絆，伸出右手觸摸左側(cè)額頭的紅點點胎記，這樣手形遮擋半張面孔包括鼻梁，給我印象父親形象不太完整，就跟半個人似的。

不過我猜測父親說新疆很遙遠是地大物博的意思，他不知如何表達便說成遙遠?！暗卮笪锊边@詞組我作文用過。我比班里同學(xué)作文成績突出，就是因為我有個新疆父親，他們的父親沒有這么遙遠。他們的父親近在咫尺，這樣爹要打兒子就方便多了。我要挨打就沒有這么方便了。

父親的“現(xiàn)場版”生活僅僅持續(xù)半月時間，我都沒有來得及跟他熟絡(luò)，便又成了“遠場版”的。長大成人后我回憶那段短暫相處的時光，父親還是努力增進父子感情的，經(jīng)常主動跟我聊起他的那些朋友：

“馬青良那個人，還是很那個喜歡跳舞的，學(xué)習(xí)蘇聯(lián)交際舞幾天就會……

“王維明那個人，還是很那個愛好儲蓄的，總是積極購買定期國債不落后……”

父親說話“那個、那個”的，聽著有些別扭。馬青良和王維明都是父親在園林局營造科的同事，他強調(diào)說這是朋友，還把俊峰伯伯和龍喜舅舅說成朋友。俊峰伯伯是父親的哥哥，龍喜舅舅是母親的弟弟，我認為這都是親戚，不屬于朋友范疇。

父親還告訴我說：“你的名字就是那個俊峰伯伯給取的，他還是很那個喜歡給人取名字的。”

這讓我想起俊峰伯伯，父親從新疆回家探親他沒露面，還有龍喜舅舅也是這樣。父親認為這倆人是朋友，為什么朋友不來見朋友呢？會不會因為父親誤把親戚當作朋友，俊峰伯伯和龍喜舅舅便不來看望他了？

記得臨近返回新疆那幾天，父親樂于談?wù)撍陆呐笥?，嘴里反?fù)出現(xiàn)“吉品三”這個名字。

“吉品三那個人，還是很那個勇敢的，關(guān)鍵時刻行動起來那個不考慮后果……”

吉品三。吉祥的吉，品質(zhì)的品，一二三的三。這名字挺生動的。我年少好奇詢問這是什么人。身材瘦高的父親隱隱透出自豪神情說：“你不知道吉品三？火車那個到了烏魯木齊，我們換乘嘎斯卡車，有人丟了全國糧票，吉品三那個認出小偷討回皮夾子，還是很那個負責任的……”

父親回家探親期間很少提及別的朋友，嘴里主要是吉品三，仿佛這是個獨角戲人物。這名字我記住了。

據(jù)說男孩子具有模仿父親的天性。我跟“現(xiàn)場版”父親相處半月，明顯受到他這種“外來語”影響。我記錄課外活動寫出“我們走在那個大路上，學(xué)習(xí)那個雷鋒好榜樣”的句子，得到老師的評語：“你從哪兒弄來這么多‘那個’？就跟數(shù)來寶似的，馬上給我刪除！”

我只得悄悄恢復(fù)正常說話，努力擺脫父親的影響。父親并不知道我的心思，獨自去百貨大樓文體柜臺買了盾牌牌乒乓球拍，說這是送我的“臨別紀念”。我聽到這四個字想哭，雖說他的“外來語”影響我的課外活動成績，可是我需要“現(xiàn)場版”的父親啊。

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眼窩里的淚光，這似乎證實了母親說的“你爸爸心很粗”。心粗的父親打開乒乓球拍的包裝盒說：“男孩子就要那個喜歡體育運動，你看人家為國爭光的莊則棟！”

母親不反對男孩子喜歡體育運動，但是說了句“知識就是力量”。父親立即附和母親說：“是啊，發(fā)明創(chuàng)造還是很那個依靠知識的……”

父親返回新疆了，他對我產(chǎn)生的半個月影響，沒過多久就消退了。我恢復(fù)了從前的語言習(xí)慣，但是學(xué)會了打乒乓球。

就這樣乒乒乓乓過了好多年，我才得知那次父親回家跟母親辦了離婚手續(xù)，他重新成為貨真價實的單身男人，而且是新疆單身男人。

記得“現(xiàn)場版”父親跟我說起母親，同樣采用那種語式：“你媽媽當教師，還是很那個有口才的……”

其實母親在家言語很少。她身為教師下班回家大多不吭聲。我確實沒見過母親跟父親發(fā)生爭論或吵嘴。記得我跟父親相處的那段時光，家里挺平靜的。

二  本世紀故事片段：母親

這時候母親已然有些年紀，六十多歲不顯老。退休女教師精力不減，被本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聘為德育主任，上任當天就著手管理學(xué)生。老師們叫她楊老師，學(xué)生們叫她楊主任。當然她還是我母親。

母親在家依然寡言少語，我習(xí)慣了?；叵敫赣H曾說過：“你媽媽當教師，還是很那個有口才的……”當年母親跟父親離婚發(fā)生過爭論嗎？不知父親評價母親“很那個有口才”這句話典出何處。

一貫說話磕磕絆絆的父親，在新疆換過幾個地方工作，其中就有昌吉回族自治州，這地名含有“吉”字，又讓我想起父親曾經(jīng)提起的“吉品三”。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父親的這位朋友怎么樣了。

我妻子閻紅是醫(yī)院的護士長，她的初中同學(xué)金莉在本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任教。她倆在公交車里相遇，家長里短談到我母親，這令金莉驚訝不已，“楊淑蕓主任是你婆婆？開學(xué)典禮她講得太精彩啦，滔滔不絕驚艷全場，天生就是個演說家?！?/p>

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老師盛贊德育主任楊淑蕓“天生就是演說家”，我覺得母親愈發(fā)陌生了。

我給母親退休前的學(xué)校同事秦阿姨打電話，聲稱很想寫些回憶文章，可是母親少言寡語不愛表達，這讓我難以挖掘生活素材。

不等我說完，秦阿姨哈哈大笑，“你知道楊淑蕓老師為嘛少言寡語嗎？因為家里不是她說話的地方。只要在她說話的地方，那才叫口若懸河呢?！?/p>

當年父親和母親共同生活，家里恰恰不是母親說話的地方，那么她在家自然少言寡語。

閻紅不同意我的觀點，“誰都知道家里才是夫妻說話的地方，如果這是造成你爸你媽離婚的原因，未免太牽強了?！?/p>

我也覺得有些邏輯不通。想象母親滔滔不絕的樣子，我跟閻紅商量：“你可以跟金莉保持熱線聯(lián)系，讓咱們隨時隨地了解德育主任楊淑蕓老師的最新動態(tài)。”

閻紅好奇心更盛，連連點頭說這比追電視劇帶勁。

就這樣，“閻紅—金莉”熱線建立起來。只要從金莉嘴里得到母親的動態(tài)，閻紅隨即轉(zhuǎn)述給我。隨著不斷的轉(zhuǎn)述，妻子的語言表達能力竟然明顯提高。我覺得這是意外收獲。

就在春天的日子里，我出差外地接到閻紅打來的電話，說有《家庭教育報》要報道本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德育主任楊淑蕓同志的先進事跡，派來記者請她談?wù)劇皟合毖劾锏钠牌拧?，還錄了音。

母親退而不休發(fā)揮余熱，成為全市教育系統(tǒng)先進人物，我聽了非常興奮。

可是我仍然無法想象母親在“她愿意說話的地方”是怎樣成為先進人物的。

這讓我想起遙遠而陌生的父親。當年放棄大城市生活遠赴祖國大西北投身新疆開發(fā)建設(shè)，他也應(yīng)該是個先進人物的。這么多年過去了，又有誰去采訪他的工作業(yè)績呢，又有誰來記錄他的生活歷程呢？

只能是我了。這時我已辭去醫(yī)院營養(yǎng)師職務(wù)，成了自由撰稿人?？墒菦]人知道，我的文學(xué)功底的積累，其實緣于從小跟遙遠的父親保持通信，我要感謝“遠場版”的父親，他開啟了我文字表達的歷程。

三  上世紀故事片段：父親

父親結(jié)束半月探親假返回新疆，我經(jīng)常跟他通信。我熱衷給父親寫信主要出于好奇，也包含炫耀心理：我父親從新疆回家探親要半天馬車兩天汽車四天火車，全校學(xué)生里沒人能跟我比遙遠的。

父親及時從新疆寄來照片，他牽著白馬站在紅柳旁，身后是黑色戈壁灘。我看到照片背面父親附言：這匹白馬老了仍然喜歡奔跑，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來。

父親寫信詞匯精練，語句自然，完全沒有說話時“那個”和“很那個”的口頭語。讀著“遠場版”父親的流暢文字，想起他說話磕磕絆絆的樣子，反倒覺得形象統(tǒng)一不起來。

我給父親回信：“你這是騎馬出發(fā)看望吉品三嗎？請代我問候這位叔叔好?！?/p>

我意識到自己懂得問候別人了，而且是問候父親的朋友，盡管沒有機緣見到吉品三叔叔。

父親回信：“新疆的準噶爾盆地處于阿爾泰山與天山之間，茫茫戈壁非常遼闊。好朋友就像彼此的影子，遠隔千里卻心靈重疊，我和吉品三為建設(shè)新疆共同奮斗著,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戰(zhàn)友?！?/p>

這段文字把倆人友誼寫得情真意切。我自然受到震撼，少年的我希望自己長大成人結(jié)交朋友，也擁有父親跟吉品三這樣的深厚友誼。

后來《濱河日報》發(fā)起“慶祝新中國成立二十五周年征文”活動，我寫出散文《那時他是好青年》投了稿，竟然獲得三等獎，領(lǐng)取獎金五元錢。我用獎金買了瓶麥乳精送給母親。她驚詫地盯著這瓶營養(yǎng)品問我：“這篇文章里你父親報名援疆的情節(jié)，你是怎樣寫的？”

我響亮回答母親：“我寫父親舍小家為大家嘛?！闭f罷我補充道，“當然我回避了你倆離婚的情節(jié)，主要描寫我父親滿腔熱忱投身祖國大西北開發(fā)建設(shè)?！?/p>

“噢，你只能這樣寫了。”母親神情淡然說，“不過，散文寫作還是要強調(diào)真實性，這畢竟不是寫小說?！?/p>

我抓住這個機會向母親請教：“既然說到真實，那么您跟我爸離婚的真實原因呢？”

“離婚是你爸向我提出的，不知他有啥心結(jié)解不開，非要跟我離婚不可?！?/p>

母親的回答令我驚詫。以前我認為是媽媽放棄爸爸，哪里想到是爸爸毅然離婚。當晚我就給父親寫信，詢問他跟母親離婚的真實原因。我期待他的回復(fù)。

父親沒有及時給我回信。我猜測他有難言之隱。難道這意味著父子間中斷通信聯(lián)系嗎？于是我主動寫信改變話題，向他請教如何提高文學(xué)寫作能力。

父親給我回信了，說有的夢想其實就是理想，所以這種夢想不會輕易改變的。“有的夢想其實就是理想”，我記住了這句話。多年后我領(lǐng)悟到，當年是父親鼓舞了我。

四  本世紀故事片段：母親

自從妻子跟金莉建立了熱線聯(lián)系，我期待聽到有關(guān)“德育主任楊淑蕓老師”的動態(tài)。轉(zhuǎn)念想到兒子竟然依靠外部信息貼近母親，不禁心情黯然。特殊的家庭造就了特殊的生活。于是愈發(fā)想要了解她老人家。

暑假過后新學(xué)期開學(xué)，金莉打電話提供有關(guān)楊淑蕓主任的最新情況。妻子知曉我的心情，打開手機外放功能讓我旁聽。

“閻紅啊，你婆婆實施‘德育創(chuàng)新’教法，選擇今年新生乙班為試點，以‘說說我的一件事’召開主題班會，鼓勵這屆新生暢所欲言，有什么就說什么。這種新穎做法既能讓新生們彼此熟悉起來，也能讓任課老師對學(xué)生有個初步了解，給今后因材施教打下基礎(chǔ)?！?/p>

我聽了這番話正要去廚房燒水，手機里傳出金莉充滿懸疑的聲音：“閻紅我跟你說啊，有個名叫韓兵的男生講了他的一件事，全班同學(xué)聽得傻了眼，一個個不知所措。你婆婆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得宣布課間休息，揮手打起節(jié)拍讓全班新生唱起《在希望的田野上》?！?/p>

我忍不住湊近妻子手機說：“金莉老師，那男生講了什么事??？”

我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令金莉猝不及防，她說了聲“閻紅啊，我晚間回家再打給你”，便掛斷了電話。

妻子伸手戳戳我腦門兒說：“你橫空出世差點兒把人家金莉嚇死?！?/p>

我跟妻子辯解：“我是求知欲過于強烈，一下就橫空出世了。”

就期待晚間金莉老師下班繼續(xù)講述有關(guān)母親的事情。因為我想做個好兒子。

等到《晚間新聞》播過，金莉老師還是沒有打來電話。我走進臥室叫醒妻子，“你老同學(xué)放你鴿子，請你主動打電話給她吧?！?/p>

表情困倦的閻紅小有怨氣，“什么叫放鴿子呀？人家金莉新近再婚，二度春小蜜月呢?！?/p>

我聽到“小蜜月”有些難為情。閻紅畢竟是我妻子，拿出手機撥通了金莉電話?？赡苁且驗樾∶墼掳桑@次她沒打開外放功能。

這次“閻紅—金莉”熱線通話簡短，不足三十秒鐘就結(jié)束了。

閻紅放下電話對我說：“學(xué)校緊急通知，那件事情不得議論不得外傳。違反者嚴肅處理，教師嚴重警告，學(xué)生除名?！?/p>

我問哪件事情不得議論傳播。閻紅哭笑不得，“就是你母親召開班會男生韓兵講的那件事唄?，F(xiàn)在學(xué)校嚴令禁止傳播，人家金莉若是跟我講了，會遭受處分的?！?/p>

我后悔白天橫空出世驚擾了金莉，嚇得她掛斷電話中止講述，弄得我對母親的最新動態(tài)不得而知。

究竟是什么事情搞得學(xué)校封鎖消息呢？會不會追究母親的教學(xué)過失呢？我若貿(mào)然給母親打電話詢問，以她老人家特立獨行的性格，我會碰一鼻子灰的。于是我想起龍喜舅舅。他是糧油公司辦公室副主任，小母親兩歲，臨近退休關(guān)口。母親跟龍喜舅舅感情很好，聯(lián)系密切。

午休時間我找到龍喜舅舅辦公室，進門聽到蟋蟀叫聲。近年來農(nóng)藥殺蟲劑廣泛使用，城里很少聽到秋蟲鳴叫。

坐著的龍喜舅舅并不顯矮，只是顯瘦。然而顯瘦卻不顯弱，日積月累精煉得像個鐵老頭兒。

我開辟話題告訴龍喜舅舅，我母親退而不休發(fā)揮余熱，去年被聘為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德育主任，工作受到普遍好評。

龍喜舅舅沒有接我的話茬兒，眨著略顯蒙眬的眼睛打量著我，然后低頭拉開辦公桌抽屜，蟋蟀叫聲停止。

顯然抽屜里放有蟋蟀盆，至少兩三只。這時龍喜舅舅抬頭問道：“你那個父親怎么樣啦？”

他的問話讓我別扭，好像我有幾個父親似的?？墒沁€要回答長輩問話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父親在新疆生活挺好的。”

“當初你父親為啥跟你母親離婚呢？”他站起身點燃香煙問我。這時的龍喜舅舅是個很矮的男人。

我抓住機會扣緊話題說：“會不會因為我母親少言寡語？夫妻間缺乏交流難以溝通造成感情淡漠……”

“你母親少言寡語？”龍喜舅舅突然有些激動，“可是你父親呢？他是該說的話一句不說，不該說的話一句不少，難道這不會弄出大問題嗎？”

我是前來了解母親情況的，不能深度討論父親的問題，“您說我母親為什么在家里說話不多呢？”

“那是因為家里不是她說話的地方?！饼埾簿司酥貜?fù)了秦阿姨電話里說過的話。真是無巧不成書。

看來不是巧合而是所見略同。我給龍喜舅舅報喜說母親被評為全市教育系統(tǒng)先進人物。這時辦公桌抽屜里的小精靈又發(fā)出叫聲。

“可是……”龍喜舅舅顯然掌握母親近況，“可是先進人物也會遇到意外情況，這次鬧得學(xué)校嚴密封鎖消息，不準議論不準外傳，這是對學(xué)生采取保護措施嘛?！?/p>

我承接話題問道：“那個男生真是不擅表達……”

龍喜舅舅啪啪拍著桌子說：“他不是不擅表達，他是完全不懂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我連聲附和以此鼓勵龍喜舅舅繼續(xù)講述。這時辦公桌上電話機叫喚起來，我恨不得砸爛這部“半路打劫”的紅色電話機。龍喜舅舅抄起話筒跟對方聊了起來。

我聽到雙方談到蟋蟀問題。好在通話時間不長，龍喜舅舅放下電話，眨著小眼睛撿回剛才的話題：“那個男生太單純！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他怎么能把看到自己母親跟別的男人逛商場看電影進餐館的事情說出來呢？弄得你母親不知如何收場……”

龍喜舅舅意猶未盡，繼續(xù)發(fā)表感言：“令人難堪的是這個男生說，他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爸，他爸卻說咱們都是男子漢，今后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父與子啊，我聽到這里徹底蒙了。時近中午走出蟋蟀鳴叫的辦公室，竟忘了跟龍喜舅舅道別。

盡管走過千禧年跨進新世紀，盡管思想解放觀念革新，德育主任楊淑蕓現(xiàn)場聽到男生韓兵如此講述家庭隱私，我無法想象思想守舊的母親如何應(yīng)對這種超級寫實的難堪場面。

五  上世紀故事片段：父親

我自小學(xué)五年級寫日記多年不斷。起初日記里記載我跟父親的交往，大多摘抄于“見字如面”的通信內(nèi)容。父親確實是個性格含蓄的男子，寫信很少談及自己，字里行間主要是新疆大戈壁和他的朋友吉品三。

我沒有機會走進大戈壁見到吉品三叔叔，就請父親給我寄兩張照片來。一張是大自然，一張是人物。父親回信說這要去縣城照相館洗印，然后將照片寄給我，大約要等個把月時間吧。

我在父親估算的時間里收到他寄來的照片，感覺他準確得好似時鐘。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背景是茫茫戈壁灘，一個男人騎馬迎面跑向鏡頭，他左手持韁，右手揮舞小旗，這個瞬間被照相機快門定格。

我要求父親寄來兩張照片，一張是大自然，一張是人物。可是在這張黑白照片里，既有大自然戈壁灘，也有人物吉品三，大自然和人物被父親給合二為一，說話磕磕絆絆的父親，做事真是精練。

照片背面有吉品三題字：送給柳俊山同志的兒子小柳同學(xué)留念。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二日。

父親的這位好朋友的字體有些歪扭，遠沒有父親寫字漂亮，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吉品三叔叔的不足之處。

我反復(fù)端詳這張照片，人物騎馬奔向鏡頭的瞬間，非常生動，只是人物被拍成中遠景，難以清晰領(lǐng)略吉品三叔叔的風(fēng)采。

六月份我們這座沿海城市天氣已經(jīng)熱了，照片里吉品三叔叔頭戴皮帽身穿皮襖策馬而行，這讓我想起父親寫信說過“早穿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新疆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后來父親寫信幾次提到吉品三叔叔的故事，寫得很有意思。

當年吉品三讀師范學(xué)校跟女朋友同屆畢業(yè)。女朋友被分配到遠郊學(xué)校，既教語文也教數(shù)學(xué)，還兼音樂課程，累壞嗓子患有嚴重咽喉炎，夜間疼痛難忍，白天還要堅持給學(xué)生上課。

吉品三給女朋友寫信，告訴她兩堂課間休息時，要在嘴里含口溫水，潤潤嗓子吐出來，但不要多喝水灌滿肚腹，那樣會把橫膈膜壓住，呼吸不暢影響發(fā)聲，反而愈發(fā)累壞喉嚨。

他還寫信告訴女朋友，秋冬季節(jié)空氣干燥，每晚睡前把梨子切片含在嘴里，千萬不要咽下。轉(zhuǎn)天清早醒來吐出，會看到雪白的梨片變得黑紅，說明它吸收了嗓里痰火，既養(yǎng)聲也潤肺，屬于民間驗方。

我讀罷這樣的故事，覺得吉品三叔叔既懂得保健知識，又實打?qū)嶊P(guān)愛女朋友，年輕時應(yīng)該是個可愛的小伙子。

那年臨近中秋父親來信，談到騎馬到縣城買了幾只馕和奶皮子，合并起來就代替月餅了，還順便泡了泡硫黃溫泉。我讀過來信引發(fā)傷感，父親的戈壁灘連正規(guī)月餅都沒有，多孤單啊。

過了中秋節(jié)父親來信了，我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的興奮心情，毫不吝惜對好朋友的夸贊。

吉品三歷經(jīng)多年踏勘，發(fā)現(xiàn)戈壁灘有種無名植物，把它的根莖洗凈泡水打碎研磨成漿，清除沉渣獲得乳白色液體，煮熱后產(chǎn)生黏性。這種黏性液體替代桐油刷到麻布上，晾干后麻布變得不透水，可以替代價格較貴的“油布”，物美價廉方便牧民們使用。他給乳白色液體取名“戈壁膠”。

我知道以桐油制成的“油布”，可以鋪在家庭飯桌上，也可以掛在屋檐下遮陽避雨，還可以做成布傘不怕水，總之用途廣泛。我寫信詢問這項發(fā)明會不會得到推廣，父親遲遲回信說，人們還是喜歡桐油做的物件，看著比戈壁膠光亮。

這封信里父親還談到吉品三另有新發(fā)現(xiàn)。他將食指粗的紅柳枝條浸泡在那種黏性液體里，撈出后晾干，壘墻筑房加到三合土里起到“小鋼筋”作用，目前也還沒有得到推廣。

盡管這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沒有及時得到推廣，我還是寫信對父親表示感謝，感謝他讓我知道大戈壁深處有吉品三叔叔這樣的土發(fā)明家，暗暗稱他“戈壁灘里的愛迪生”。

我歸納父親多封來信的內(nèi)容，用拼圖手法展開想象，勾勒出吉品三叔叔的形象：一個年輕時富有情感愛心、中年時富有探索精神、騎馬向鏡頭奔來的男子。他熱愛生活，樂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肯定不會感到孤單的。戈壁灘里有吉品三叔叔，父親也就不孤單了。

特別期待結(jié)識吉品三叔叔，不知何時能夠?qū)崿F(xiàn)我的這個愿望。

六  本世紀故事片段：母親

我結(jié)婚后母親獨自生活，近年來我登門看望她老人家，她總是對我說“身體很好放心勿念”，有兩次連門都不給我開。

閻紅理解我的心情，只要從金莉那里得到母親的最近情況，便立即講給我聽。

自從學(xué)校出了男生韓兵家丑外揚這件事情，平時高聲宣講的楊淑蕓老師變得沉默寡言，好像滿腹心事，難以開釋自己。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極力安慰這位德育主任，建議她走出校門搞些社會調(diào)研，爭取及早建立課外德育基地。

閻紅對我復(fù)述電話內(nèi)容時說：“你母親接受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建議，騎著自行車搞社會調(diào)研去了。”說罷她快速拾掇自己，拎起提包說下午三點半住院部病房交接班，匆匆去醫(yī)院了。

晚間十點半鐘閻紅從醫(yī)院打來電話，我感覺出了突發(fā)情況。果然她壓低聲音跟我說話，顯得特別神秘。

“我下樓打卡遇到醫(yī)政科小曾，她對我說今天你婆婆來咱們醫(yī)院搞調(diào)研，說要拜訪心理科醫(yī)生鄭若蘭……”

我下意識問道：“醫(yī)政科小曾怎么會知道我媽媽是你婆婆呢？”

“你的意思是說咱倆屬于非法同居？你媽媽不應(yīng)該是我婆婆？”妻子說罷掛斷電話。

半夜我失眠了。自從出了男生韓兵的事情，母親變得情緒低沉。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讓她走出校門搞社會調(diào)研，她跑去醫(yī)院看心理科醫(yī)生，莫非母親的精神狀況出現(xiàn)異常？這樣想著我焦急起來。您老人家退休回家頤養(yǎng)天年多好啊，何必非要擔任德育主任不可。

轉(zhuǎn)天上午閻紅下夜班進家，沒容我詢問便張口說道：“你母親這人真是神奇，公家派她搞社會調(diào)研，她私自跑到醫(yī)院看心理醫(yī)生。我都不知怎樣跟人家小曾解釋?！?/p>

妻子夜班參與搶救重癥患者疲勞不堪，洗了澡走進臥室睡了。

這時我想起遙遠的新疆，父親不在近前，我該把這雙重孝心供給母親吧。這樣想著給妻子留了字條說去看望母親。

我穿戴整齊聽到叩門聲，以為是燃氣收費員登門，開門卻看到面前站著我的母親。我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母親及時來到我家，看來母子間確實存在心靈感應(yīng)。

飽經(jīng)漫長生活的歷練，母親身材精瘦卻不顯羸弱，反而透出干練的勁頭兒，目光炯炯有神，無限接近“鐵老太”的境界。

母親踏過門檻便開腔說話，一改少言寡語的傳統(tǒng)，我家變成“她說話的地方”了。

“好幾個老姐妹勸我不要發(fā)揮余熱了，回家休息安度晚年，特別是你秦阿姨笑話我是官兒迷，舍不得德育主任職務(wù)……”

我連忙請她客廳里落座，擰了把熱毛巾擦汗，沏了杯熱茶潤嗓，還端出她喜歡嗑的油燜瓜子。

“我已經(jīng)好多年不嗑瓜子了……”母親流露出焦慮神色，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不知如何應(yīng)對，跑進臥室叫醒妻子。

閻紅睡眼惺忪走出臥室叫了聲媽，“您找到我們醫(yī)院心理醫(yī)生鄭若蘭，這是要給誰做心理輔導(dǎo)??？其實廣濟醫(yī)院精神科的水平更高，您可以去那里咨詢……”

母親不等閻紅說完就打斷她，“你知道鄭若蘭是什么人嗎？”

“鄭若蘭是什么人？她是心理科副主任醫(yī)師，聽說她丈夫是個派出所警察……”閻紅思索著說。

母親表情怪異壓低聲音，“我們學(xué)校有個男生叫韓兵，鄭若蘭是韓兵的母親……”

這時我聽懂了，那個男生韓兵的父親是個警察，心理科醫(yī)生鄭若蘭是警察的妻子。

母親完全變成個暢所欲言的人，一口氣說出事情原委?！斑@個韓兵回家告訴父親，說他幾次看到母親跟別的男人逛商場看電影進餐館，可是韓兵父親卻對兒子說，咱們都是男子漢，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p>

其實這情況我聽龍喜舅舅講過了。閻紅則發(fā)表感慨說：“天啊，這種有傷風(fēng)化的事情，一旦傳播出去不好聽呢，男人總是很好面子的?！?/p>

母親越發(fā)激動起來，“那個警察身為丈夫胸懷真是寬廣，對待妻子真是寬容，可是，這家丑對韓兵心理產(chǎn)生什么陰影，他身為人父替兒子考慮過嗎？他這樣做父親稱職嗎？”

閻紅盡力理解我母親的心思，“您說韓兵的父親不稱職，那么您來醫(yī)院找韓兵的母親要做什么？”

“我要搞調(diào)查研究啊?！蹦赣H的表情突然變得怪誕，“閻紅你要給我嚴守機密，不要向鄭若蘭透露我對她搞調(diào)查研究的意圖……”

母親不愧是個超級敬業(yè)的德育主任，對學(xué)生的責任感如此強烈。我勸解她老人家說：“這種事情充其量屬于生活作風(fēng)問題，人家韓兵父親都沒有過激反應(yīng)，您干嗎非要把自己擱進去呢？”

“你說我把自己擱進去了？”母親怔了怔說，“韓兵在主題班會上把母親隱私說出來，引發(fā)同學(xué)們私下議論，說他母親婚內(nèi)出軌，說他父親軟弱無能，韓兵單純得就像無菌室里長大的，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得了個‘憨兵’的外號。我是德育主任，既心疼又擔憂，一旦韓兵被同學(xué)們的嘲諷弄得醒悟，他會不會精神抑郁心理崩潰呢？甚至成了人格扭曲的廢青？所以我要抓住韓兵事例提前防范，更要對學(xué)生家長進行綜合治理?！?/p>

我想起父親早年說過“你母親還是很那個有口才的”，果然母親的語言表達能力近乎演說家了。

閻紅被母親這番話打動了，“鄭若蘭醫(yī)生真不應(yīng)該啊，丈夫是人民好警察，兒子大學(xué)生這么單純，挺好的家庭干嗎不嚴格要求自己呢……”

我意識到母親不是跑到我家來演說的，便小心翼翼問道：“您對學(xué)生的愛心令人感動，可是您這年紀搞調(diào)查研究等于是孤軍作戰(zhàn)……”

“今天我來找你和閻紅，就是要求你倆積極配合我，咱們共同做好這件事情！”母親毫不隱諱說出此行目的，“閻紅你跟鄭若蘭是醫(yī)院同事，今后抓住所有機會觀察她的動向……”

閻紅聽了當場就打退堂鼓，“這是人家鄭若蘭的隱私，我怎么能做偷窺者呢！”

母親不睬閻紅，轉(zhuǎn)向我說：“我最近才知道你是個自由撰稿人，你就以這身份采訪韓兵父親。俗話說知其父方知其子，你爭取摸清他出于什么心理袒護妻子，這對韓兵日后成長會有幫助的。”

一番話下來，我和妻子已然成為母親麾下的志愿者。閻紅仍然難以接受，“您讓我觀察鄭若蘭交往異性的情況，她是女醫(yī)生自然要給男患者看病，您不能一槳打翻一船人吧！”

我當即聲援妻子對母親說：“您讓閻紅這樣做有些不妥吧？”

“我就是要讓韓兵避免他母親造成的陰影。”母親說著投來近乎質(zhì)問的目光，“你們不會反對這種社會責任感吧？”

她老人家說罷起身就走，我和閻紅追著送了幾步，母親頭也不回地說：“韓兵的父親叫韓兆勝，他是閘口街派出所的民警?！?/p>

母親一陣風(fēng)走遠了。閻紅不禁滿臉愁容，好似難以完成課外作業(yè)的差生?！霸蹅冞B男生韓兵什么模樣都不知道，怎么體現(xiàn)社會責任感呢？”

我只得勸慰妻子說：“畢竟你跟鄭若蘭是醫(yī)院同事，那就近水樓臺吧?！?/p>

“我是住院部的護士長，工作特別繁忙，你總不能讓我跑到心理門診蹲守鄭若蘭吧？我又不是警察破案?！?/p>

多年來母親的所有事情均獨自完成，就跟孤勇者似的。如今孤勇者下達任務(wù)給我們，這令我的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認為應(yīng)該為母親做些事情了。

我身為人子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感體驗，如今有了而且漸漸強烈?？赡芪蚁胱鰝€好兒子吧。

我把自己這種感受講給妻子聽。閻紅眨著原裝雙眼皮兒的眼睛望著我，“你要我打消抵觸思想和畏難情緒？”

我說咱們盡力而為，父親遠在新疆難盡孝心，那么就雙重疊加給母親吧。

閻紅縱深思考說：“是啊，你自幼親情缺失，長大成人需要補的課太多。我看過你寫的文章，確實應(yīng)該增加情感溫度?！?/p>

我內(nèi)心接受母親下達的任務(wù)，意識到這也是深度接觸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機會，尤其像男生韓兵父母這種案例，更是難得的寫作素材。

閻紅及時向我提供便捷通道，“我同學(xué)金莉的父親是個退休老警察，他名叫金學(xué)田，人稱‘警界活詞典’，他老人家對你會有所幫助吧？”

閻紅把金莉的父親拉進來了，我覺得陣容越來越強大。

閻紅略含嗔怪地望著我，“你不是說對社會而言大家都有責任嘛，一致為了男生韓兵身心健康成長唄?！?/p>

我頓時覺得身邊都是好人，首先是母親。

七  上世紀故事片段：父親

我讀高中時就知道，母親比父親大兩歲。新中國成立后，就連北方農(nóng)村娶“大媳婦”的習(xí)俗也淡化了，父親跟母親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不能說沒有愛情?？墒歉赣H毅然離婚遠赴新疆，夫妻感情究竟怎樣出現(xiàn)裂隙的呢？我無從知曉，只得避開“離婚”二字，委婉問詢他遠赴新疆工作的初衷。

父親的解答非常簡單，說那時就想換個新環(huán)境工作生活，政府號召年輕人投身祖國大西北建設(shè)就報了名。父親復(fù)信末尾還記錄了當時流行的幾句歌詞：“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哪里有困難，哪里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

我還是有些想不通。如果父親只想換個新環(huán)境工作生活，那么可以從本市園林局調(diào)到水利局或者農(nóng)機局，完全不用遠離家鄉(xiāng)奔赴大西北的。可能有些事情不好說清楚。

我從小就喜歡地理課，對世界充滿想象。只要打開中國地圖冊首先找到新疆，那么遙遠那么遼闊的地方令人神往。于是新疆成了父親的代名詞，或者說父親就等于新疆。新疆也成了我的關(guān)鍵詞，我成了新疆的兒子。

我跟父親的通信越來越密，筆談越來越深入，可謂“信函父子”。父親幾次寫信都談到他在新疆開闊了眼界，豐富了閱歷，認識了大自然，經(jīng)歷了“從看天山是山，到看天山不是山，再到看天山是山”的奇妙過程。遙望天山積雪，行走大戈壁，尤其有吉品三這樣的朋友，兩相對照，及時發(fā)現(xiàn)自身不足，得以校正人生步履，感覺非常踏實。

父親寫信給我講述吉品三的故事，使我對父親的朋友多了些了解。

他們這撥援疆青年在烏魯木齊下火車，轉(zhuǎn)乘敞篷卡車。滿車都是不足二十歲的男女青年，唱歌念詩熱情洋溢。吉品三年齡大出這群人五六歲吧，一路被稱為“老大哥”。

敞篷卡車行駛到瑪納斯打尖，當?shù)赜袀€老無賴欺負擺攤的小丫頭，拿走她的小百貨不給錢。同車的伙伴上前好言勸阻，這個老無賴不把這些援疆小青年放在眼里。這時“老大哥”吉品三嘴里嚼著烤馕從小賣店里走出來。

他聽到老無賴操著冀南口音，抬手啪啪啪三聲擊掌，操著那地方幫會“紅纓堂”的“調(diào)調(diào)腔”，吆喝起來。

“你咣咣，我咣咣，就是手里沒有槍。我咣咣，你咣咣，有槍也不欺負小姑娘。你咣咣，他咣咣，臘月過年不賒賬。他咣咣，你咣咣，不花錢的鞭炮點不響，響了就炸破你褲襠……”

那老無賴聽到家鄉(xiāng)幫會的“調(diào)調(diào)腔”，隨即露出驚詫表情，把白拿的小百貨扔到小丫頭地攤上，悻悻然扭身走了。

吉品三蹲身下來，幫小丫頭吆喝生意：“針頭線腦不值錢，過日子憑它縫縫連連，老太太的頂針賽戒指，小媳婦的鞋樣花色全……”

我讀了這段故事非常興奮，感覺吉品三不是武俠是文俠，文俠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盡管父親寫信說過吉品三叔叔身高一米七五，而且身材有些單薄。我不管他身材單薄不單薄，堅決認為他形象雄偉高大，同時為父親有這樣俠肝義膽的朋友而驕傲。

我急不可待向父親提出請求，寄幾株戈壁紅柳的枝條給我。我知道這種紅柳枝條浸泡在吉品三叔叔發(fā)明的“戈壁膠”液體里，晾干后筑房壘墻能夠起到“小鋼筋”作用。我曾在作文里寫過這種屬于特殊材料的戈壁紅柳，這篇作文引起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好奇，還讓我拿到鄰班示范朗讀。我同桌女生汪娟因此記住吉品三的名字。后來汪娟成為我的初戀，她說就是因為我有個神奇的新疆叔叔才跟我好的。

男孩子的成長是需要榜樣的。盡管不曾見過吉品三叔叔，但他分明進駐我的內(nèi)心深處，遙遠地影響著我。

我跟初戀汪娟分手，這是沒人知道的秘密，我只是寫信告訴了父親。父親回信談了對初戀的看法。

“初戀美如春花盛開第一枝，可能由于盛開得過早吧，來到夏末便謝幕成為落英。那些最終走進婚姻殿堂的戀愛之花，可能沒有在早春時節(jié)怒放，甚至推遲到仲夏盛開，反而開花結(jié)果了。當然，也有的戀愛貌似無花果，不曾開花便結(jié)出果實。其實無花果有極小的花朵，只是世人不易察覺。那極小的花朵同樣是花朵，只是沒有顯現(xiàn)得那么熱烈而已?！?/p>

我讀了父親的復(fù)信，認為這是很好的散文，便工工整整抄寫在筆記本里。我非常欣賞父親的文筆，暗暗模仿他的文字。

父親在這封信的末尾添加兩行令人意外的句子：“我是你母親的初戀，你母親也是我的初戀。我倆從早春時節(jié)起跑，這可能有些早吧，因此跑到孟夏時節(jié)就提前撞線了?！?/p>

撞線就等于跑完全程，提前撞線則比喻沒有白頭到老。父親竟然調(diào)動田徑術(shù)語來形容他跟母親的這段婚姻。那時初中已經(jīng)設(shè)有英語課，我讀罷這段文字說了聲“麥高”！就算是用外語表達了我的感受——我對父親的語言表達能力驚詫不已。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