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5期|馬拉:巨獸與鶴(中篇小說 節(jié)選)
2064年,我八十六歲,還不算太老。有一天,有位年輕的朋友走過來問,你活了這么久,是否感到后悔?我不后悔。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去了酒吧。我去得很早,酒吧里沒有一個客人,四處散發(fā)著昨夜沒有散盡的混合著酒精和欲望的濁氣。服務生剛剛上班,我還能夠和她說會兒話。我告訴她,我八十六歲了,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來酒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她給我找一個好位置。沒那么喧鬧,又能看到舞池和散臺的客人。她看著我,有點猶豫。你不用擔心錢,更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這兩樣我都受得了。你只需要給我找一個好位置。她說,您稍等,我?guī)湍鷨栆幌?。過了一會兒,等她回來,我抽完了兩根煙。她領(lǐng)我去了二樓,透明的玻璃房,從一樓往上看,只能看到幽暗的茶色玻璃,往下看,舞池、燈光,錯落有致的散臺盡在視野之中。坐在房間里,稍稍側(cè)身,正好對著舞臺的正面。沒有比這更好的位置了。她說,不過,您是一個人嗎?我點了點頭,又說了句,不一定,說不定我會喊朋友來。服務生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問我,他們都和你一樣大嗎?我笑了起來,如果他們都像你一樣年輕,我就是全世界最老的怪物。等她走開,我想給那位年輕的朋友打個電話,告訴他我為什么不后悔。
你們想聽的話,就給我聽好了,趁我還沒有喝醉。這些年,我很少喝酒,連茶都很少喝。這和以前不一樣,年輕時,我喝過很多酒。有一次在湖南,我和兩個朋友坐在洞庭湖邊上喝酒,岳陽樓抬頭可見。去喝酒之前,我們登上了岳陽樓,還背了一遍《岳陽樓記》。這是在來之前就做過的功課。我們都知道我們會去岳陽樓,那么,我們一定會登樓。既然登樓了,作為詩人,怎么可能不背一下《岳陽樓記》?我還聽過一個好笑的故事,有一群詩人,每年都去拜謁李白墓,他們在李白墓前獻上鮮花,坐在四周喝酒。他們?yōu)槭裁匆グ葜]李白?除開致敬,還有祈求保佑的意思。在中國文學史上,李白肯定是最大的詩人,他幾乎是中國詩歌的象征。一群詩人圍著李白,喝著酒唱著歌,多么像遠古時代的獻祭。那天,我們坐在洞庭湖邊上喝酒,煙波浩渺,船只往來。啤酒剛從冰柜拿出來,還有夏日難得的清涼,湖水散發(fā)出熱氣。喝完啤酒,我們有點不知所措。像是一個表演,當表演結(jié)束,謝幕,演員無處不在地失落。我們?nèi)齻€人看著喝完的空罐,一個說,這就是洞庭湖。另一個說,這就是岳陽樓。還有一個說,我們要不要再喝點兒?我們坐的地方離最近的小賣部還有點遠,夏日炙烤著水泥路面,沒有人想動。我們也躁動不安起來。有個人站了起來,脫掉衣服說,我想游泳。你看到湖中間的小島沒?我要游到哪里去。他的影子越變越小。站起身來時,我結(jié)束了我的詩人生涯。我八十六歲了,我比你們想象的還要老。請你們把酒打開,給我倒上一杯,給我來杯啤酒,就像當年一樣,一杯冰涼的啤酒。我還不想喝威士忌,等一會兒。我說道,我比你們想象的還要老。在這之前,我想說說幾部老電影,你們都沒有看過。很多年前,我還算得上年輕。有部叫《致命魔術(shù)》的電影,里面有位非常棒的魔術(shù)師,他擁有無懈可擊的絕技。那是一個傷感的故事,為了完美地完成表演,他不得不殺死自己。每次表演,對他來說都是一次自我殘殺和新生。他的生命在復制,但只能保留一個。他的靈魂到底遭受了什么?他是否感覺到痛苦?無人知曉。這像個寓言,我想知道的是留下來的那個,到底經(jīng)過怎樣的篩選,還是隨機?沒有回復??茨遣侩娪皶r,我很傷感,為了無盡的自己。大衛(wèi)·芬奇的《返老還童》還有人記得嗎?我認為那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最棒的電影。那是電影的黃金時代,拍電影是最時尚的職業(yè)。《返老還童》的故事非常簡單,有個人逆生長。他出生時像個老頭,以嬰兒的形態(tài)回到生命之中。聽起來挺不可思議的,是吧?在時間的線軸上,他的肉體以逆向的方式生長。這會有強烈的故事沖突,他和世人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然而,這只是肉體的沖突,在精神上靈魂上,他沒有沖突。在他的兒童時代,他以老人的形態(tài)表現(xiàn)著童真,而他衰老時,他的老靈魂藏在稚嫩的肉體之中。這是個好故事,有著強烈的戲劇沖突,如何在邏輯上使之得以成立是唯一需要解決的問題。這并不太難。我最喜歡的還是《超體》,導演呂克·貝松,那個時代最有想象力的導演。我喜歡他的很多片子,最著名的有《這個殺手不太冷》,我更喜歡《致命黑蘭》,至于《星際特工:千星之城》我總覺得差點意思。除開呂克·貝松,我最喜歡的導演大概是昆汀·塔倫蒂諾,一個該死的戀足癖,他有著邪惡的才華,《殺死比爾》《被解救的姜戈》《低俗小說》我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找出來看看。老電影像老女人,如果沒有愛,你無法再多看她一眼。說回《超體》,我以前和朋友們說起這部電影,他們總是說,你是因為喜歡寡姐吧?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非常漂亮。她還演過《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伤秊槭裁唇泄呀??這名字聽著可不太吉利。我對這個名字好奇,但從未去查找過是什么原因,我不需要知道,這并不是有價值的信息?!冻w》算是一部科幻片,基于大腦開發(fā)的幻想。正常人的大腦大約開發(fā)10%,他們想象,如果大腦開發(fā)到100%會怎樣?結(jié)論是大腦如果開發(fā)到100%,那將是神一樣的存在??茖W證明,這是一個可笑的幻想,無論人類如何開發(fā)大腦,都不會超過18%的限度,這就像光速的限定。哦,朋友們,他們想象當大腦開發(fā)到接近20%時,人類能回憶起誕生那刻起的往事。寡姐在手術(shù)臺上給她的媽媽打電話,告訴媽媽,她想起了乳汁的味道。這是個錯誤。喪失的記憶不可修復,能修復的記憶并沒有喪失,它只是存儲在某一個地方,需要一個密碼將它打開。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三部電影有何共同之處?無論《致命魔術(shù)》《返老還童》,還是《超體》。它們各不相同,有人每次表演都要殺死另一個自己,有人有著逆向的肉體特征,還有人大腦得到超越性的開發(fā),無論他們?nèi)绾巫兓?,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從稚嫩到蒼老的靈魂。他們多么幸運,我羨慕他們。我比你們想象的還要老得多。我的鼻子聞到的香味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如果不是足夠濃烈和特別,我早已分辨不出空氣中的味道。沒有人見過八十歲的孩童,也沒有一具肉體死而復生。這是偉大的奇跡。舞池中的年輕人,他們真漂亮。你看看西北角那里,對,就在那兒。一個卡座,四個年輕人,你看看那個短發(fā)女孩,過一會兒,她會主動和對面的男生喝酒。她今晚不想回家,哪怕身上充滿了煙味兒,她也非常疲倦。她恰好二十三歲,不管肉體還是靈魂,不會大也不會小,她有著合適的戀愛年份,還有熱情。她還沒有學會手段,生活還沒有教會她這些,她喜歡對面的男孩。她想和他睡覺,就像一頭發(fā)情的小母牛,她還不習慣強壯的公牛,她要一頭和她一樣情竇初開的小牛犢。
阿米亥寫過一首流傳甚廣的詩,名字非常迷人,《我女兒出世的那天沒有人死亡》,我最喜歡最后一句“他回答:而即使你是個好做夢的人,你還是制造了一個精確的小女孩,具有一切供她維持生命的精確器具”。我出生的那天,一定有人死亡。這個我確信無疑。那是一個我熟悉又陌生的死者,我的爺爺。他得了肺癌,據(jù)說是因為年輕時抽了太多的煙,等他準備戒煙時,他的生命只剩下了短短一年。在那一年里,母親終于懷孕了。他的生命重新變得充盈,有了新的目標,他想看到我出世。有一天,大概在母親懷我八個月時,他看著母親,又看了看父親,小心翼翼地說,我怕是看不到孫子出世了,我能摸摸他嗎?不用奇怪,那時,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性別。那時,我在母親的肚子里活得逍遙自在。當我伸展手腳時,母親的肚子高高地隆起來,撐出一條條肥壯的移動的線面。爺爺知道我在里面,他想隔著母親的肚皮摸摸我。很久以前,他還年輕,他摸過奶奶的肚皮,那里面住著我的父親。他在觸摸的過程中充滿喜悅,因此而做好了成為父親的準備。父親看了看母親,母親點了點頭。爺爺坐了起來,母親走到爺爺床邊,拉起覆蓋著肚皮的睡衣。她的肚子高高隆起。爺爺?shù)氖址旁谀赣H的肚皮上,來回撫摸,像是撫摸著他的十八歲。我在母親肚子里一動沒動。爺爺有點失望,他說,我這孫子,太懶了。我蹬了母親一腳,又蹬了母親一腳。母親叫了一聲。爺爺把手貼在母親的肚皮上,緊緊跟著我的腳步,連聲說,夠了夠了,我的乖孫。他靠在床上,眼淚閃動。住進醫(yī)院后,他對父親說,如果孫子出生時,我還活著,快點把他抱給我看看,我怕我等不及。沒有那個必要了。母親推進手術(shù)室時,父親收到了爺爺死去的信息。他不能分身,只能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著母親。
我出生時,有著自然的啼哭。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這么做。我得打開我的肺部,呼吸這一世的第一口空氣。當我發(fā)現(xiàn)我被封印在一具小小的肉體里時,我感到惶恐,一定有什么事情搞錯了。在我還沒有想明白時,護士已經(jīng)幫我清洗干凈,熟練地把我包裹起來,給母親看過一眼后,蓋好手印腳印,她們把我放在母親的胯下。我和母親一起被推出手術(shù)室。好幾個人圍了上來,其中一個人把我抱了起來,幾分鐘后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外婆。接著,一個男人抱過我,看了一眼,又把我交給了剛才抱我的老女人。等我躺在母親腋下時,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所有事情。我想嘶叫,想逃跑,這些,我都做不到,我的小臉憋紅了。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我像一個記憶被部分剝奪的人,我?guī)е械慕?jīng)驗來到這里,卻不認識也不記得一個人。很快,我辨認出了我的父親、母親、外婆、小姨等等。我舉起我的小手,它小得荒唐可笑。我扭了扭頭,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兩天后,我回到家里。那時,我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想明白了很多問題。甚至,我發(fā)出了得意的微笑。我很少哭鬧,太安靜了,母親有時很擔心。她問父親,這孩子太安靜了,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每次她這么說時,我都閉著眼睛,不想看他們。這是個秘密,我不想告訴他們。再給我倒一杯啤酒,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你們覺得我在編故事,我是個小說家,以虛構(gòu)為業(yè)。的確,我是個小說家,而且,算是個非常棒的小說家。你們都讀過我的書,有的還因此而喜歡我。我給你們講的故事,只講這一次,講完這個故事,我就該去我應該去的地方了。我不想再重復了,我不后悔,只是累了。兩歲之前,我一直在和我的身體做斗爭,我還無法控制我的身體。你知道,每次尿床,把屎拉在尿不濕里,這都讓我感到羞恥。沒有人會責怪三個月的嬰兒,也沒有人會責怪兩歲的孩子,可我依然無法認可我的肉體。它太可笑了。等我能夠張口說話,我說了第一個詞“天啦”,第二個詞是“怎么了”。母親嚇壞了,還好,我馬上說出了第三個詞“媽媽”。她這才放下心來。我知道人間的規(guī)范,我想,我想得比誰都通透,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正精心地飼養(yǎng)著我的肉體。等我長大一些,他們還會給我講很多道理,各種各樣,五花八門。我得告訴他們,我知道的比他們知道的要多得多。畢竟,他們還太年輕。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會給我講再生人的故事。那些故事,我聽過多少遍,又想過多少遍?我懶得去實證。據(jù)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再生人,他們能記得前世發(fā)生的事情,比如湖南某地。后來,我遇見過一個湖南人。他正好來自那個地方。他知道我是個小說家,約了我一起吃晚飯,說有幾個好故事要告訴我。他說,只要你把它寫出來,一定會驚動世界,震驚文壇。我和他約好在一家小餐館吃飯,那家餐館在河邊,可以看見狹窄的水。路旁的樹算不上高大,河邊有的地方修了欄桿,有的地方?jīng)]有,常常有人在河邊散步。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沒別的意思,我想的是,如果我們話題不投機,無話可說時,至少還有窗外可以看看,不至于面面相覷。他過來時有點醉意,一坐下,他說,中午他喝了一斤白酒,還有三瓶啤酒。不過,沒有關(guān)系,他能喝兩斤白酒,啤酒根本不能算酒。他問我,作為一個小說家,你相信神秘的事物嗎?我當然相信。他問,你相信有人記得前世嗎?我看了看他。他說,在他們老家,有很多再生人。他還給我講了一個具體的例子,他的鄰居。那是一個結(jié)實可愛的男孩。有一天他放學回來,一進家門就開始哭。他的母親問他,你怎么了,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他放下書包說,我的兒子快要死了,我想去看看他。他母親笑了起來,你才十二歲,還沒有結(jié)婚,哪來的兒子?他不哭了,看著母親說,那是我前世的兒子,他得了重病,沒得救了。他把地址信息,甚至他兒子的電話號碼都說出來了。他母親嚇了一跳,趕緊打了電話過去,一問,果然。她還是不信,親自坐車去了兒子說的地方。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個病得快要死了的男子,又說了兒子的名字,那男子說,他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男孩。回到家里,兒子對她說,你見到我兒子了吧,他是不是快死了?她帶著兒子去了那里。兒子一看見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你不孝順,這是你應得的。你還記得吧,為了給你老婆買金耳環(huán),你把我準備打棺材的三千塊錢都搶走了,還打了我一頓。男子嚇得話都不敢說。兒子說,你究竟是我兒子,看到你要死,我還是難過,下輩子做個好人吧。兒子又在男人家里認出了他以前的用具。從此,所有人都知道了,鄰居的兒子是再生人。他說,這事兒太神秘了。我笑了起來,這樣的故事我聽過太多了。而且,我還查過不少資料,說得眉眼俱全。我不相信,又不敢懷疑。如果,真有再生人,他還記得前世,為何他沒有相應的老靈魂?我不記得任何事情,一出生卻有了八十歲的靈魂。這沒有道理。那天,我們喝了不少酒。后來,我們決定不喝了。他說,不管有沒有前世和來世,我們都喜歡姑娘,對不對?他說他認識好幾個好姑娘。確實是好姑娘,其中一個,后來成了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后媽。我比她整整大了二十七歲。
三歲時,我不愛笑,整天憂心忡忡。每天晚上,我的父母在燈下復習,看書。他們將我放在小床上,哄我睡覺。等我閉上眼睛,他們便放心地離開,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了。等他們離開,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窗外的燈光和樹影。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夜晚安靜迷人,偶爾還有遠處傳來的激昂的歌聲。新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我有點意外,結(jié)束得太突然了,開始得又過于強烈。新的生命,新的世界,它帶著陌生的氣息迎面走來。我看著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的幼稚讓我無法忍受。關(guān)于童年,我不想多說,那是一段異常不愉快的時光。我偶爾說出來的幾句話,甚至,一個動作,都讓我的父母緊張。他們抓著我的手臂,像是看著一個怪物。他們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我從未在他們面前表演過孩子的天性,比如天真,幼稚。我像個木頭人,坐得規(guī)矩,站得也規(guī)矩,我甚至很少笑。我笑不出來。我記得有一天,吃過晚飯,他們正在聽收音機。那是一個書本大的收音機,能收聽的頻道少得可憐,還帶著刺耳的雜音,尤其是換頻道時。他們熱情地談論著工廠的生產(chǎn)。他們都在鋼鐵廠上班,不同部門。父親帶我去過鋼鐵廠,他的臉上滿是自豪。多好啊,又開始抓生產(chǎn)了。鋼鐵廠到處都是灰塵,即使在生活區(qū),噪音也從未平息。走在廠區(qū),我有些厭煩,我不喜歡轟隆隆的工業(yè)氣息。從鋼鐵廠回來,我對父親說,你為什么不去做點生意?父親一愣,你說什么?我說,時代不同了,你去做點生意比在廠子里強。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說,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哪里都比不上國家單位。說罷,彎下腰來,嚴肅地說,我也不知道你的想法從哪里來的。不過,你給我記住了,這話以后在家里不能說,出去更不能說。你一個小孩子,不要給我惹麻煩。有些麻煩,我們?nèi)遣黄?。我閉上了嘴巴,我不想說話。我還太小,還不配說這些。我在稚嫩的身體里,像一個徒勞的囚徒。到七歲,我長得已經(jīng)足夠高,體能也能夠滿足我的基本需求。那時,我才是一個自由人。我讀完了我能找到的新的資料,包括圖書、雜志、報紙等等。好幾年時間,我在想,我能干什么,這輩子我該如何度過?也許,我該寫點東西。
就像你們都知道的那樣,我從小被人稱為天才。我頂著“天才”的光環(huán)生活了接近五十年。等我六十歲后,人們才慢慢摘下了我頭上“天才”的帽子。天才,這個詞更適合兒童和青年。當你老了,你還被人稱為“天才”,看起來總有那么幾分滑稽。我知道,我們還有幾個老天才。我說的是誰,你們都知道。別笑,千萬別笑。他們樂意享受“天才”的名譽。在我看來,天才總帶有幾分不勞而獲的諷刺。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更加相信日復一日的勞作。對不起,我一直在說話,沒看到你進來。麻煩你幫我擦一下桌子,有點濕了,謝謝。你真是個好心的姑娘,這個位置我很喜歡。你既然來了,為什么不敬我一杯?我雖然老了,酒還能喝一點。不過,啤酒真的很久沒有喝了。這些年,我經(jīng)常喝點紅酒,半杯。白酒和洋酒也喝一點,每次都不到一兩。我還是更喜歡啤酒,年輕時我經(jīng)常喝得大醉。當我有一個年輕的身體可以揮霍,你難以想象那種愉快。你像是在半夜的夢中醒來。你老了,你行動艱難,你以為你把尿灑在褲子里了。甚至,當你怎么也想不起床頭燈的位置,你把手伸向左邊,怎么也摸不到開關(guān)的位置。你把手放到右邊,還是什么都摸不到。你磨磨蹭蹭地起來,站在馬桶邊,你想撒尿,你掏出老得掉毛的雞巴,你醞釀著尿意。過了一會兒,你終于得到了釋放,然后,感到腿上腥臊濕熱。你搖頭嘆氣,打開水龍頭,沖洗大腿。躺在床上,你再也睡不著了。你昏昏沉沉,但是你睡不著。你覺得你的肉體是個傻逼,你自己也是個傻逼。然而,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身體充滿了無窮的活力,它一天比一天強健。這比夢還要讓人激動,比死亡還要迷人。肉體的活力,讓人快活。我是不是說得有點遠了?沒事兒,你們讓我說完,待會兒我再回頭說說天才。現(xiàn)在,我只想說說肉體。我熱切地期待著我的肉體成熟起來。在我童年時,我知道性欲和性的美妙。我知道,但沒有用,我的肉體不能支撐起我的經(jīng)驗。終于有一天,大約十二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一個女人。她有著不可思議的肉身,我為此激動不已。等我醒來,我感到了黏稠。在我貼身的內(nèi)褲上,我看到了我渴望已久的東西。它終于來了,我再次擁有了它。接下來整整一個禮拜,每個黑夜,我都為自我制造的驚喜而激動。那是世界上最讓人激動的顏色。我有了可供享受的肉體,我早已知道如何使用和保護它?,F(xiàn)在,我再次失去了它。我能怎樣?我不能,我獲得了另一種平靜。就像“天才”,我曾經(jīng)為獲得這個詞而喜悅。這種喜悅伴隨著我漫長的青春期。二十歲之后,我不再為這個詞而喜悅,甚至,我開始厭惡這個詞。它顯得那么廉價,那么缺少誠實的分量。至于那些老天才,除開可笑,他們幾乎什么都沒有剩下。你們一定還記得那個詩人,他差點兒獲得了諾貝爾獎。他一直被人稱為天才。他那么喜歡這兩個字,簡直讓人哭笑不得。那是在阿姆斯特丹,河邊的小酒吧里。我特別喜歡休斯的《黑人談河流》,還記得那個偉大的開頭吧?!拔伊私夂恿鳎?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樣古老,/比人類血管中的血流還要古老。/我的靈魂與河流一樣深沉?!焙诎档暮恿魃?,反射著月亮的白光。和我們一起喝酒的還有幾個國外的詩人,一個來自美國,兩個來自法國,還有兩個荷蘭詩人和一個剛果詩人,他是個白人。詩人們都喝多了,在這個城市里,詩人們想干點什么。我們沿著街邊漫步,欣賞著櫥窗里面的姑娘。我們找了兩個白人姑娘和幾個黑人姑娘,忘了說了,美國詩人和其中一個法國詩人是黑人。膚色的反差產(chǎn)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他們都說,這是一首詩,一首天才的詩,人類和世界的詩。等我們再次在河邊的酒吧聚集。我們談起了詩歌和詩歌史上的天才,比如蘭波。詩人們彼此指認天才。到最后,只剩下他還沒有被現(xiàn)場的詩人指認。他臉色焦慮起來,他談起了剛才睡過的黑人姑娘。他說,在某種程度上,那個黑人姑娘就是一個天才,她擁有人類罕見的身體技能。剛果詩人笑了起來,那么,你是一個征服了天才的天才。他的臉色終于舒展開來,說了句,在我的祖國,人民認為我是詩歌天才。這個可愛的老天才,一輩子活在“天才”的陰影中。我理解了他。如果不能寫出更好的詩,他只剩下“天才”這件體面的外衣。在我的“天才時期”,我沒有寫出好東西。從十歲開始,我寫了無數(shù)的詩,那些詩發(fā)表在大大小小的刊物上。作為一個橫空出世的天才,我的出現(xiàn)讓多少詩人黯然失色。他們都原諒我,甚至,不愿意嫉妒我。嫉妒一個孩子,未免太惡劣了,他們愿意用最美好的詞來贊揚我的詩歌。這些詞,他們可不愿意用在同齡人和前輩身上。我的出現(xiàn)像是連綿不絕的閃電。等詩人們注意到我已成年,可能產(chǎn)生巨大威脅時,他們發(fā)現(xiàn),小貓早已成為猛虎,他們不得不收起了準備好的利刃。
十四歲那年,我決定為自己找一個女人。我坐上了去往另一個城市的火車。那是在周末。只有周末,我才能離開學校。我告訴母親,我想去外婆家住一晚。到了外婆家,我對外婆說,吃完飯我要去我同學家玩兒,完了直接回去,不過來了。從外婆家去火車站,坐公交車只有五站路。車上的售票員身材臃腫,一路上她都在叫,幾乎稱得上撕心裂肺,買票,買票,后面上車的買票。人和人擁擠著,滿滿當當,像是豐收之后,即將拖進工廠的麥秸稈。到了火車站,我買了包煙和一個打火機。對著廁所里污穢不堪的鏡子,我看了看自己,略顯幼稚,但足夠高大。廁所太臟了,尿槽里沾滿黃褐色的污垢,刺鼻的氣味簡直要讓人吐出來。我很快活。很快,我將見到一個我喜歡的女人。我看過她的照片,清秀婉約,有一對不合氣質(zhì)的大乳房。她的臉過于純凈,和她瘋狂的念頭相比,她的身體像是一個收藏了一萬噸炸藥的幽藍湖泊。我告訴過她,我十四歲。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她答應和我見面。她說,其實,你什么都會了。坐在火車上,我望著窗外,不想看書,也不想給她寫首詩,這本來是個不錯的禮物。在我斜對面,坐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應該還沒有學會戀愛。她比我大,也比我小,她還不能理解我眼神里包含的復雜信息。我渴望又焦慮,我的下身一直緊繃著。出了火車站,我給她打了個電話,約好了位置。等我見到她時,她笑了起來,說,你沒有騙我,你果然是個孩子。匆匆吃過晚飯,我們?nèi)チ寺灭^。等一切都平靜下來,她抽了根煙說,你像是幾十年沒有做愛。她站起來倒了杯水,可你是個老手,你懂得女人。這很奇怪。她吐了口煙說,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和一個小男孩做愛。她三十三歲,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她的丈夫是個無惡不作的人販子,他販賣兒童、少女和殘障人士。抽完煙,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說,你知道嗎,如果我老公知道你睡了我,他會打斷你一條腿,然后把你賣到黑煤礦或者黑磚窯里去,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說,你讓我害怕,你太熟練了,你甚至讓我覺得我還是個懵懂少女。整個晚上,我?guī)缀鯖]有睡。退房前,她說,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你像個惡魔。從旅館出來,她對我說,如果你愛上我了,你給我寫首詩。我想,你們可能有人看過這首詩,我早期的詩中這首還算有代表性,《青蘋果》,一聽名字就很青澀。此后每個禮拜,我都去看她。我焦灼地等待著周末。一到周末,我早早起床,坐當天最早的班車去她的城市,省略一切中間過程。肉體,我像伺候至高無上的主人一樣伺候著它。如果它不滿意,我將沒有一秒鐘活得舒服。巨大的欲望像毒蟲一樣撕咬著我的心,形成強大的毒流。只有被她容納后,身體才會再次變得潔凈,而恢復正常。你啊,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你讓我后半輩子怎么過,你讓我再怎么面對男人?每次,她都發(fā)出同樣的感嘆,但沒有用。她不想再寫詩,只想做一個混蛋。她最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一個婊子,那樣我的一切都會顯得正常,符合邏輯。和她走在街上,她穿著裙子,不沾凡塵。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按在床上。抽打她,操她。打開電視機,讓噪音壓蓋噪音。我快活,非??旎?。我有一個三十三歲的騷貨。我愛她。等我到了十六歲,陪我過完生日。她說,你應該有一個和你年紀相稱的姑娘,對你來說,我太老了。趁你還沒有嫌棄我,離開我。那時,我已經(jīng)學會了控制我的身體和欲望。很多年后,我得知了她的死訊。作為一個完美的女人,她收獲了丈夫和女兒的尊敬。她的丈夫,著名的慈善家,幾乎捐出了他所有的財產(chǎn)。在那個城市里,有好幾所以他名字命名的小學。蓋得都很漂亮。她有一塊漂亮的墓地,墓碑建得也很精致。我在附近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叵肫鹜?,我愿意她永遠都只有三十三歲,像個蕩婦,而不是以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婦的身份躺在地下。這不可能。我沒有編故事,我袒露心跡。如果你活得足夠老,你就知道,到這個年紀,沒有必要撒謊。
有沒有人會唱一些懷舊的老歌?在我年輕時,年輕人都會唱懷舊的老歌,似乎他們真的已經(jīng)老去。變得太快了,那個時代。KTV、網(wǎng)絡、移動支付、外太空,短短幾十年時間,科技掀翻了人類幾千年的生活基石。我的父親,等他老了,他所在的鋼鐵廠早已破產(chǎn),他的退休金少得可憐。這不要緊,他還沒有淪落到缺衣少食的地步。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科技把他變成了一個傻子。他發(fā)現(xiàn),原本他熟悉的世界全都變了。就連去市場買菜,當他掏出錢,似乎總是在被人輕視。為了證明他活著,領(lǐng)到退休金,他一次次地進行認證。來,數(shù)數(shù),眨眨眼。對不起,您的驗證失敗,請重新驗證。他蹩腳的普通話讓他受盡了委屈,每次眨眨眼,都讓他感受到巨大的屈辱。他一次次被羞辱,直到他死去。即使再能忍受,他也有不滿,為什么你們對老人這么不友好?不是我們,也不是時代,是科技,科技對被淘汰的人永遠不友好。老了之后,他躲在小區(qū)里,幾乎不愿意出門。他害怕。對我來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而且早早開始了。從我打開互聯(lián)網(wǎng)的那一天起,我意識到,前所未有的機會擺在我面前。我不光能做一個偉大的詩人、小說家,我還會是一個不錯的生意人。我相信過理想和激情,我更知道方法和規(guī)則,而成功總是需要相似的路徑。世俗的成功并不是壞事,至少它會讓我在肉體上輕松一些。我有老靈魂,可我還沒有厭倦,還有欲望,我至今沒有理解莊子。如果你享受過紙醉金迷,巨大欲望地釋放,你將迷戀它。你用更多的心血喂養(yǎng)它,喂養(yǎng)出一個巨大的怪獸,它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你喂它,直到無能為力,不得不放棄。你才會知道,黑洞之所以成為黑洞,在于它貪婪的吞噬能力,連光都不能逃離。你需要光,你還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這便是秘密所在。對一個擁有年輕身體的老靈魂來說,名利實在過于容易,幾乎唾手可得。不到二十歲,我早已擁有了巨大的名聲。此前,曾經(jīng)有一個小說天才,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了。他曾經(jīng)象征著天才,他在中學課本上學習自己的小說。
我為什么放棄了詩歌?不,不,不,我從沒有放棄詩歌,是詩歌放棄了我。我寫過一些驚世駭俗、吸引視聽的詩,它的大膽、叛逆吸引了讀者。現(xiàn)在很難想象,詩歌能夠產(chǎn)生那么大的效果。那是一個至今讓很多詩人、藝術(shù)家懷念的時代。這種懷念含有強烈的修辭成分。我們這一代作家,并沒有趕上黃金期。那時候,我們都還小,還不到正式出場的年齡。當詩人們喝著劣質(zhì)的啤酒,帶著苦味的咖啡,在馬路邊給姑娘們唱歌時,我們還在努力學習認識漢字。瘋狂、欲望和激情交織,你們能夠想象嗎?三萬人的大禮堂,詩人們在搞朗誦會,熱情的聽眾包圍了詩人,恨不得從他們的身上撕下肉來。有人拿起了刀子,割開自己的手掌,血滴在地上,涂在前排姑娘的白襯衫上。啊,我熱愛詩歌如同熱愛生命。流竄各地的偽詩人冒充名詩人,騙吃騙喝,也騙取姑娘的愛情和肉體。難以想象,詩人們享受著國王般的榮耀。短暫的黃金期,像是從高空中墜落。詩人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的榮耀會比夢還要短。輝煌的夢,理想的夢,夢碎的聲音,天空中的杯子,他們像前朝的遺老,活在永不褪色的夢里。一次次告訴他的子孫們,那是詩歌的黃金時代,再也沒有了。這當然不對。那不是詩歌的黃金時代,只是詩人的黃金時代。詩人依靠詩歌的恩賜,獲得了他不配獲得的東西。當我看到那些詩,我看到了人的復活,人的欲望和釋放。我加入的第一個藝術(shù)社團在文學史上沒有留下名字,那只是小城中的一個社團。它給我提供了一條通往外界的通道,借助這條通道,我和國內(nèi)各大民間文學社團建立了聯(lián)系。很快,幾乎沒用多少時間,我理解了他們的操作規(guī)則和野心。這是些簡單不過的問題。名聲,完全可以通過技術(shù)而獲得,它像頑皮的孩童,給墻壁涂上多彩的顏色。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進一步催化了虛榮。作為詩人,我早已有了足夠的聲譽,我要的更多。細節(jié)我就不講了,你們也沒有什么興趣。那個時代最新奇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都像一個笑話。我小時候,即使我是一個有著相當見識的人,我也沒能想象出視頻電話。有一天,我拿著手機,打著視頻電話,突然有了恐懼。我像一個赤裸的人,沒有秘密可言。無論我走到哪里,都像活在一個演播廳里,一切都可以重播、切換,它甚至能夠通過剪輯組合成另一段錄像。讓你無法分辨真假,連肉體也無法讓你獲得確切的認證信息。你開始懷疑一切,包括你內(nèi)心深處的動機。不是靈魂、精神那些,就是動機。你為什么會這么想,你這么想的依據(jù)從何而來?你不敢確信,你懷疑。沒有隱私之后,人類便不再存在。不說這些了,我獲得過一些東西,你們知道。比如此刻,你們坐在這里,陪著我,面帶微笑,酒杯里還有酒。你們愿意陪我喝一杯,如果我喝得下。如果我喝不下,哪怕我只是和你們碰碰杯,你們也愿意喝一杯。我知道,你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愛過我,也許,現(xiàn)在還在愛著我。我不知道這種愛里是不是尊敬的成分更多一些。這都挺好。親愛的小姑娘,麻煩幫我再拿杯酒,拿杯洋酒吧,加一點冰,我喝不了太烈的酒,可我還是想喝一點兒。那就加點冰。怎么說呢?我確實獲得過一些東西,比如名利,比如我早已不再需要的性。我想告訴你們,我從未獲得過愛情,我為此而悲傷。我?guī)缀醯玫搅宋蚁胍囊磺袞|西,除開愛情。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我透明的婚姻讓你感到困惑。我有那么多眾所周知的風流韻事兒,我結(jié)過三次婚,我還有四個孩子。我怎么可能沒有愛情?這聽起來非?;闹?。我正是因此而羨慕你們,你們會有,刻骨銘心。我卻沒有。愛情需要好的對手,像一場精彩的對話,只有水平相當,才能精彩紛呈。我這么說,你們可能懂了。還記得我講過的少婦嗎?我十四歲時認識了她。即使我如此年輕,對她來說依然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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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為作品節(jié)選,全文見《野草》2025年第5期)
【作者簡介:馬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廚房中的契訶夫》等五部、散文集《一萬種修辭》、詩集《安靜的先生》。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