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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9期|離離:大風大雪(中篇小說)
來源:《朔方》2025年第9期 | 離離  2025年09月23日08:19

我連夜從水鎮(zhèn)逃出來了。

水鎮(zhèn)的冬天幾乎看不到一丁點的綠色,樹上也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枝丫伸向天空,空氣中都是土,每個人的鼻孔因為吸了太多塵土,都黑乎乎的。這么說來,水鎮(zhèn)也沒什么可依戀的,看了多少年,不還是那樣?可我的身體像一支長笛,風聲從各個洞眼開始響起來,那些聲音帶著水鎮(zhèn)的氣息,穿過我的五臟六腑,穿過我的喉嚨和鼻孔,我的耳朵里也嗡嗡直響。我摸著自己的臉,想我爸最后扇在我臉上的那一巴掌,他的體溫隱隱約約又浮現(xiàn)出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風一樣拂過我的臉。風從北刮到南,從西刮到東,有時候甚至打著旋兒。風把一切吹動了,把一切吹響了,風一天一夜地刮,把地上刮得干干凈凈的,把樹上刮得光禿禿的。

那些風真讓人想念??!

我想著那些風的樣子,漫天飛舞;也想象著那些水的樣子,它們一直從地底下流過來,經(jīng)歷過什么,我們不知道,淹沒了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看到它從地底下冒出來,最后的樣子,在盆里,或者水桶里。我媽每天早上用它洗臉刷牙洗頭飲牲口,晚上洗腳擦身子,那些水多好,溫順得很,經(jīng)過我媽的身體,讓它變得細滑柔軟。

可我爸在嘩嘩的水聲里消失了。

我媽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說,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斷氣了呢?就在我擰開水龍頭等水流出來的工夫,我爸人真就斷氣了。

我不相信,人的呼吸都是持續(xù)不斷的,怎么就突然斷氣了呢?但我想起我爺爺?shù)乃?,的確也是突然就斷氣了的。我在電話里朝我媽喊,趕緊送醫(yī)院啊,也許還有救呢。

我媽卻掛了電話。

當初我爸讓我好好學(xué)做紙火,把“陳記紙火”好好傳下去,可我真不喜歡整天待在那么逼仄的紙火鋪里,我想去更廣闊的天地,我要飛,風一樣飛起來。

我終于哭了,開始沿著江邊跑,不停地跑,江水明晃晃的,泛著一些光,水流聲漸漸傳來,和我身體里的風聲交錯在一起。

我說,那時候我真小啊,就發(fā)生了那么多事。

后來呢?我把頭埋在女友錢琳琳懷里,聽見她幽幽的聲音。

我背著很多人成長,真累?。∥沂鞘裁磿r候開始長大的?可水鎮(zhèn)一直在我的身后,那么大一片,白茫茫的,一年四季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不敢回頭。我身后有太多的人,他們擠擠挨挨走在水鎮(zhèn)的集市上,還在為兩毛三毛錢討價還價。

可惜我爸都聽不到了。

夜里,我總是聽見那種水被搖動的聲音。我爸去世時,肚子脹得像一個大水罐,里面裝滿了水。村里人說,我爸挖的泉水干了,水都聚到自己的肚子里了。我從干旱的水鎮(zhèn)走出來,開始找尋真正有水流的地方,我想聽聽河水在夜里怎么流動。遠處燈光迷離,我踢掉一顆小石子,在江邊坐下來。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順著水面蹦跳而來,四歲、七歲半、十歲……

水鎮(zhèn)沒有水,更沒有一條寬闊的大河,為啥得名水鎮(zhèn)?二爺爺說,咱這地方太干了,缺水,每個人天天都盼著下雨,希望有一天能水流成河,后來就有了水鎮(zhèn)。

那天,二爺爺?shù)乃疅熃z沒有了,天卻下起了大雨,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堂屋的地上走過來走過去,身上仿佛有許多小蟲子在撕咬,咬他的骨頭,咬他的筋,咬他的心。他來來回回在屋里走,過了一會兒,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他實在忍不住了,就朝西邊的屋子喊了一聲:“給我拿根煙來!”我爸頭上頂著一件舊衣服,踩著拖鞋就往堂屋跑,他知道,這種情況下,遲一秒都不行。這是二爺爺?shù)臒煱a犯了。二爺爺拿了過濾嘴香煙,放在鼻孔前先橫著聞了聞,停了幾秒鐘,又從露了金黃的煙絲的那端聞了聞,瞇著眼說,你天天抽這個,就這么點味兒,這有啥好抽的?說著,他打火點了煙,猛吸了一口,只見煙頭上火紅的部分在快速向后移動,灰白部分慢慢變長變虛,直到松軟的煙灰支撐不了那一截的時候,它們悄然塌落,散了一地。二爺爺?shù)难劬煲[成一條縫了,他深吸一口氣,吞下所有的煙霧,只有一小部分煙兵分兩路,從兩個鼻孔里悠悠然涌出來。二爺爺又趕緊呷了一口茶,壓了壓還在嗓子眼飛騰的煙霧,然后慢慢睜大眼睛。

二爺爺一直抽的是水煙,隔一段時間,他就去一趟鎮(zhèn)上的張家鋪子,每次就只買一塊水煙絲,一個一厘米厚的枯黃的方塊,用麻紙包著。買回來后,他會小心翼翼掰下來一小塊,揉開了放在一個小罐里,再放進煙盒的一個小格子里。那個煙盒不知道多少年了,被二爺爺那雙手揉摸得漆黑光亮。一個長方形的盒子,分為一大兩小三個格子,大格子用來放之前削好的小木條,兩個小的,一個放水煙瓶,一個用來放裝水煙絲的小罐。小木條是二爺爺每次抽煙時用來點火的,每次抽煙之前,削木條也是很講究很有儀式感的一件事。二爺爺拿起一根木棍,用磨得鋒利無比的剔骨刀順著一個方向削,刀子每削出去一次,就有一截木條飛落到前面的那個大格子里,等二爺爺感覺削得差不多的時候,粗細、長短都差不多的木條已經(jīng)整整齊齊碼好了,都不用二爺爺再動手整理。當然,這都是他多年來練就的技術(shù)活。

二爺爺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抽一鍋水煙。他的水煙瓶也很講究,銅質(zhì),瓶身金黃透亮。說是瓶,其實下面是一個近似橢圓又呈正方形的盒子,里面裝著水,上方延伸出來兩個外八字的細管,稍高的一根翹起來的管子用來吸煙,另一根彎而又平的管子的末端裝了水煙絲。二爺爺先悠悠然揉了一小顆煙絲,裝進細管的那端,再輕輕用拇指揉壓幾下,抹平實了,然后劃了火柴,點燃第一根木條?;鸩瘛班邸币宦晭С隽嘶鸸?,那團溫潤透亮的火光順著二爺爺右手拇指和食指慢慢移動,最后落在旁邊的一個煤油燈盞上,小火苗突突突地跳幾下,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灵_了。然后,二爺爺拿了一根小木條,點了火,再慢慢移向裝了煙絲的那一端。這時候,二爺爺才將那根管對準嘴,他深深地吸一口,水煙瓶里開始“咕嘟咕嘟”地響,他那一口吸得悠然漫長,瓶里的“咕嘟咕嘟”聲也就連綿不絕。這時候,我娘已烙好了熱油餅子,用二爺爺專用的盤子端進了堂屋。

二爺爺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二件事,就是喝罐罐茶。二爺爺喝茶的爐子也很講究,一個直徑兩尺的大鐵盤子上,坐放著一塊中間開了粗孔的豐腴的圓柱形泥坯,爐盤下面是三個馬蹄形的爐腿,大約二十厘米高,把爐盤撐起來。這樣的爐子幾乎每家都有,實用,又便宜,自己家里都可以制作。家里有條件的就用木炭煮茶,沒條件的只燒幾截白楊木塊,煙熏火燎半小時,一頓茶就煮好了。煮茶的罐子是陶瓷的,里面斜插一截十厘米長的小木棍兒,小木棍兒被煙火熏得黑黝黝的。每次茶煮沸了,就有很多泛白的泡沫先漲起來,慢慢升騰,慢慢溢出茶罐的邊緣,落在爐子上“撲嗤撲嗤”地響,等茶水快要溢出的時候,二爺爺才緩緩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小木棍兒,輕輕攪動幾下,其余的茶沫又散下去了,這樣多攪動幾次,茶才能熬出真味。這樣喝茶的都是家里的老人,一般早晨五六點就起來了,一天的生活在煙火味兒中也就開始了。

二爺爺喝茶配以熱油餅子,就著苦茶喝,每喝一口,他吧唧下嘴,很滿足,很享受。說他喝的是苦茶,真是比藥還苦。有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早去了二爺爺?shù)奈堇?。二爺爺拿著茶盅說,你要不要喝一口試試?我乖乖地把嘴伸過去,只吸了一小口,就吐出來了。我說,天啊,二爺爺你天天喝這個呀?咋比藥都苦!二爺爺笑著不回話,給我遞過來一塊熱油餅,他的嘴依舊吧唧吧唧地響動。

我家住在一個正正方方的堡子里,聽說以前是一戶地主的家,堡墻足足一米寬、四五米高,可以從東南角那里的臺階爬上去。我們那里每個村子都有那樣的堡子,據(jù)說是以前防土匪的,只不過好多都是選擇建在高山頂上,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像我們家那種直接在村子里的不多。我們縣有“千堡之鄉(xiāng)”之稱,因為每個山頭上都有一個堡子,遠看也是十分壯觀的,不過有好多已經(jīng)被破壞了,像我家那樣保存完整的也不多了?,F(xiàn)在想想,那都可以申請非遺了。那些年我們經(jīng)常在我家的堡墻上玩,三五個人可以圍坐一圈抓五子、打麥牛。聽說地主家主人在堡子里埋下過銀圓,還有別的古董,我爺爺和二爺爺他們打著手電筒這里敲敲那里挖挖,但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那一年,我爸說,想新修房子,把原來的老房子推倒,我二爺爺不同意,我爺爺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坐著抽旱煙。我二爺爺說,先乖乖住著,急什么?

爺爺屬房中老大,當年娶了王秀才家的大小姐做我奶奶。奶奶一雙小腳走起路來,咯噔咯噔地響,再看她,卻走得輕悠悠既快又穩(wěn)當。奶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干啥都干得干凈利落。她喜歡穿一身黑衣服,妙俏的身形隱約可見,黑色的裹腳布纏著她細長的小腿直至三寸金蓮。她全身的黑,是清亮的黑,沒有一絲灰兮兮的感覺。奶奶的廚藝在水鎮(zhèn)也是出了名的好,當時各家各戶有紅白喜事,都會請奶奶去幫廚。她做的“十三花”,能香透水鎮(zhèn)的一條街,只要是有迎親嫁娶的喜事,被主人家請去幫忙的人,個個歡騰雀躍,他們大多都是為了奶奶那一桌“十三花”去的。如果遇上哪家有喪事,即使主家不請,街坊鄰居都得去幫忙,正所謂紅事要叫,白事要到,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人來了又去,最后都是把喪事變成了喜事。奶奶在廚房里忙前忙后,院子里的老老少少,只要長了胡子懂得男女之事的,都會偷偷瞄幾眼廚房。這中間就有光棍黑老三。黑老三真是黑,能露出來的部位,除了牙齒閃著黃白色的光,全身上下你再找不出第二種顏色。黑老三其實也姓陳,水鎮(zhèn)的人有四分之三都姓陳,他家中排行老三,因為太黑太丑了,一直討不到媳婦,三十好幾的人了,除了打打零工,就是游手好閑,四處蕩游,看能不能瞟兩眼別人家的媳婦。鎮(zhèn)上每家的紅白喜事他都要去,他的目標就是我奶奶。每次他都主動問,誰挑水?二爺爺白他一眼說,有人挑了,你去搭棚子。

奶奶做的“十三花”共有八道熱菜、四碗一鍋子,還配有清茶點心和四樣干果、四樣鮮果。一般來說,主桌中間會擺放一個大一點的和菜盤子,小碟里各放置了醋、青蔥絲、辣椒絲,用來調(diào)菜或蘸吃。和菜盤子四周放了八個稍大點的碟子,一般都是四葷四素。四葷為排骨、頭肉、肝、肺等拌成的涼菜,上面都溜放了細細的蔥絲和干紅辣椒絲;四素一般為胡蘿卜拌粉絲、菠菜拌豆芽、蜜蒸大棗或糖醋花生。跑菜的第一道菜必須是清煮雞,之后有農(nóng)家小炒、糟肉荷葉餅或者肘子;第四道菜必須是蜜汁馉,和糖醋里脊看起來差不多,實際上算是香甜可口的面食;第五道菜為糖醋脆皮魚,魚身上的蔥絲或干紅辣椒絲才見刀功呢,細得跟魚刺一般,每每吃過的人都會炫耀,一看蔥絲和干紅辣椒絲,就知道出自我奶奶之手,別人是切不出來的。座菜為四碗一鍋子或者四菜一湯。四碗一鍋子一般由四碗熱菜和裝滿肉片粉條的木炭土鍋子組成,高腳的砂鍋里,有熱氣騰騰的白菜、豆腐、粉條、土豆塊等墊底,上面再擺放虎皮肉、泡漲肉、排骨、雞肉、丸子、五花肉片等,各占一格,擺放整齊,上面撒了蔥絲、辣椒絲等。最后一道為八寶飯,加了葡萄干、核桃仁和大紅棗兒,米飯得配了紅糖和豬油蒸,才能蒸出那種又糯又軟、甜而不膩的味兒來。等這些菜都擺上桌,奶奶就會解了圍裙,從油氣騰騰的廚房走出來,她的一雙小腳輕悠悠踮著在院里走上半圈,主家的事情就圓滿了。

每逢這樣的場合,二爺爺會擔任另一個主角,他和我奶奶各司一職,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nèi)。二爺爺那個職位叫“執(zhí)事”,誰做執(zhí)事,那都是經(jīng)過多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歷練并被推選出來的,一個鎮(zhèn)上能做執(zhí)事的男人就那么一兩個,一正一副,有時候遇上啥緊急事,也不會耽擱主家的大事。二爺爺大高個兒,國字臉,大概是年輕時習過武,他的身板挺闊,干啥都很有派頭。每次主家請他做執(zhí)事,他都要拿出自己最滿意的那套衣服,刮了胡子修了發(fā),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的,再吆喝別人干活。分配誰挑水誰搭棚子,誰搬桌凳誰借碗碟,誰執(zhí)酒席誰迎送親朋,誰伺候響器吹打,誰跑個腿買東西等,都是靠二爺爺自己的眼力。他看人看得準,所以,每次鎮(zhèn)上的大小紅白喜事都沒出過任何岔子。二爺爺給我奶奶分配活的時候只說一句:“鍋臺上你操心著點?!倍敔斠膊唤小吧┳印?,只一句話他就說得滿臉通紅。

其實二爺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陳記紙火”的老東家。二爺爺自有他的拿手絕活,他做什么像什么,他做的童男童女,是別的鋪子沒法比的,所以,“陳記紙火”在水鎮(zhèn)就是龍頭老大,他的紙火鋪生意興旺,也是和他做執(zhí)事相輔相成的。請他做執(zhí)事的主家,也不好意思去別的紙火鋪訂紙人紙馬不是?二爺爺?shù)摹瓣愑浖埢稹辈辉谒?zhèn)的主街上,在另一條南北走向的小街巷,那房子原來也不是我們家的,后來因為二爺爺對原東家有救命之恩,原東家一拱手,把那間鋪子給了二爺爺。至于具體是怎么救別人命的,二爺爺也不說。問的次數(shù)多了,他只說,做人多行善事就好??墒裁词巧剖拢乙膊欢?,再問,二爺爺說,就是千萬別害人,別有壞心眼兒,你一個瓜蛋娃兒,問那么多干嗎?

這些時候我爺爺在干嗎呢?

他正靠著張家的鋪子墻根曬太陽,嘴里叼著羊骨拐煙斗,手里抓兩顆山核桃,不停地揉捏,時不時地哼幾句秦腔小曲兒。

有人說,陳老大,看好你婆娘,別紅杏出了堡墻。

去你的,我都不操心你操心個辣子!我爺爺繼續(xù)盤他的山核桃,直到那兩顆山核桃比他的腦門還透亮,他就磕空了煙斗里的煙灰,準備回家了。

小心你家陳老二,別怪我們沒提醒你。

你如果不操心嫂子,那我今晚來翻你家大墻,哈哈,她那兩個屁股蛋子,真是迷死個人。說話的人正是黑老三。

小心我打折你的狗腿!不知什么時候,二爺爺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jīng)站在黑老三的身后,邊說邊把他像拎小雞一樣提起來,再丟出去兩三米遠。

黑老三站都沒站穩(wěn),搖晃了幾下撒腿就跑。

還是個男人不?屋里人讓人家這么過嘴癮,你也不放個響屁。二爺爺邊說邊瞪了我爺爺一眼,自己先回家去了。

二爺爺和奶奶最后一次一起合作主事,是在爺爺?shù)脑岫Y上。

那天,爺爺照常去街邊打牌曬太陽,手里還是盤著他的山核桃,那兩個山核桃早已經(jīng)有了包漿,亮得發(fā)光。他本來是靠墻坐著的,和他們玩一種寬兩厘米長十幾厘米的紙牌,上面印著黑色的紅色的圖案,他們一幫老頭管那個叫“掀牛”。那天我爺爺手氣不好,打了幾圈都是輸,但也只是輸個一塊兩塊的,因為他們玩得小,聽說那圈下來我爺爺贏了錢,而且押得大,他一把掃了場子上的錢,換了拿核桃的右手往兜里揣錢的那會兒,身子就斜斜地往一邊倒下去了,臉發(fā)黃發(fā)白,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既沒吐白沫也沒斜眼,就跟睡著了一樣。開始時他們還開玩笑喊,別一贏錢就耍賴??!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這人怎么半天都沒動靜呢,姿勢也沒再變,這才慌了,有人趕緊去紙火鋪找我二爺爺。二蛋來我家報信說,陳小果,他們都說你爺爺贏錢高興死了,快去看。

還有贏錢能高興死人的?我輕輕念叨著往廚房跑。奶奶坐在廚房的炕上捻線,線轱轆在她的手中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她手上的線越擰越長。我娘正在灶臺邊蒸饅頭,一籠新出鍋的饅頭,像少女的乳房,圓圓挺挺的,廚房里熱氣騰騰,一片祥和。

我爺爺贏錢高興死了。我邊跑邊喊;可再一想,媽呀,死的人真是我爺爺呀!

你說啥?誰死了?我奶奶問。

聽說是我爺爺,贏了錢高興死了。我答。

我奶奶扔了捻線桿,溜下炕,踮著小腳就往外跑。我媽關(guān)了灶火門,她喊了聲看著鍋臺,隨后也往外跑。

我爺爺高興死了這件事,不到二十分鐘就在水鎮(zhèn)傳開了。我二爺爺直接從紙火鋪被人喊過來,我爸也不知道從哪里也讓人找回來了。我們家院子里馬上有人搭棚子,家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人。我們家從來都沒有過那么多人。然后,我看見爺爺身上蓋了一塊白布,被人抬到了棚子底下。

爺爺突然去世,不知道啥原因,但肯定不是高興死的,就那幾塊錢,按我們當時的家底來說,他根本看不到眼里。打牌還打出人命來了,那幾個老頭兒都嚇壞了,偷偷跑回家了。我奶奶一下子就慌了,說,這該咋辦呢?上午出去還好好的人,怎么成這樣了?這可咋辦呢?啥都沒備下呀。二爺爺說,該咋辦咋辦,和給別人家一樣盡心辦,不能讓自家人受委屈。

之后幾天,我再沒看到過我爺爺。家里的堂屋成了靈堂,到處一片白晃晃的光。白色像鹽霜一樣籠罩著我們家。奶奶頭上圍了條白帕子,下面依舊系了藍布圍裙,除了不得已的事,她不出廚房半步。二爺爺出出進進幾天幾夜,除了做執(zhí)事,他還給爺爺做紙人紙馬,他做了兩對童男童女、一匹白馬、四個金銀斗、兩棵搖錢樹,還有米山、面山、四個香幡和一套四合院。做紙馬有忌諱,天黑前必須打烊,怕沾了邪氣,這是多少年老祖宗傳下來的,不得不遵守。二爺爺把紙火鋪搬到爺爺?shù)撵`堂,陪著爺爺邊嘮嗑邊做,從裁定竹條,用火烤加熱,到將一根根竹條折出各種彎度,扎制竹木骨架,都是他親手做。他用蠟光紙糊的紙人活靈活現(xiàn),每一個剪紙的不同部位,每一張紙的配色等都是別出心裁。我忍不住輕輕用手碰了碰童男的手指,二爺爺重重地用手里的竹條敲我,敲得我的手生疼,他從來沒有那么敲打過我。我看著地上盤腿坐著的二爺爺,和他手里轉(zhuǎn)動的紙扎,看不見靈堂后面用白紙圍起來的爺爺,我著急,“哇”的一聲開始大哭。

二爺爺做的紙人紙馬在堂屋的靈堂前擺放了兩天兩夜,最后一天爺爺出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場不一樣的喪葬盛事。此后,二爺爺關(guān)了紙火鋪子。他說,我最后要再做一次紙人紙馬,但不知是何年何月,現(xiàn)在鋪子得關(guān)了,這活給自家人做真不是個味兒,這輩子我也做夠了。

那年,爺爺六十三,二爺爺五十六,我七歲半。

二爺爺終身未娶,鎮(zhèn)上的人都說是為了守著我奶奶。謠言傳著傳著就成了真。爺爺去世后兩年,水鎮(zhèn)上的人開始閑言碎語說二爺爺和奶奶的閑話。你說人咋就那么嘴碎呢,難道真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把白的說成黑的?還真是。

那天,鄰居家的嬸子來借農(nóng)具,她敲了半天的門,不見有人來開,就自己推門進院子里取,哪知看見奶奶緋紅了臉,從二爺爺?shù)姆坷锵破痖T簾出來,奶奶沒想到院里有人。那天,我爸帶著我和我媽去鎮(zhèn)上看戲了,家里只有奶奶和二爺爺。奶奶還沒來得及解釋,嬸子拿了農(nóng)具說了一聲,就急急忙忙出門了。隨后,難聽的話傳著傳著就沒了邊,說奶奶只穿個紅肚兜,披頭散發(fā)從二爺屋里出來;也有說奶奶沒出來,是二爺爺衣衫不整,紅著臉出來了……我爸是幾天后才聽說這事的。那天,他從鎮(zhèn)上回來,一進門,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二爺爺從屋里拽出來,拖到院子中央,三下兩下就扒光了二爺爺?shù)囊路o他扔了一個草墊子,狠狠地說,你就好好跪著吧,給陳家的先人們好好講講你們干的丑事。

二爺爺面無表情,沒有一句解釋。他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他只是用兩只枯萎的手護著腿中間,畏畏縮縮。他當時的樣子,多像一棵枯樹枝彎曲下來,抱住它的老樹根。那天,好多人都看見了,我也看見了,因為我跑去拉二爺爺?shù)氖?,把他的一只手從襠部拉開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低垂著,有氣無力,我嚇得連忙后退。我看見我媽捂了眼睛跑進屋。我怯怯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奶奶一直在她的屋里,沒出來,也沒有任何動靜,她一天沒吃沒喝,也沒有人給她送吃的,我本來要端一碗面條給她,可被我爸喊住了。

二爺爺在院子里跪了一天,圍觀的人都散了,就剩二爺爺一個人跪在那里。我給他端了水,他不喝,我給他拿了油餅,他也不吃,就那么兩眼空茫地跪了一天,那天夜里他就失蹤了。我爸說,本來還想著給他好好養(yǎng)老送終的,這下也好,都省了,老不要臉的,陳家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第二天,我給奶奶端了蛋花湯,是我媽趁我爸出門,偷偷給奶奶做的。我推奶奶屋里的門,怎么推都推不動,我喊我媽來推,我媽也推不開,她急了,就使勁撞,終于把門撞開了,只見奶奶直挺挺的,用一根粗繩子把自己掛在屋頂?shù)拇荷?。奶奶穿了她最好看的衣服,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但是,才兩天不見,奶奶的一頭黑發(fā)全白了。我媽嚇倒在地,她把我急忙往外推,哭著說,趕緊去喊人,喊你大伯,快去。我撒腿就往外跑。我甚至跑丟了一只鞋子,我也開始大哭,哭聲遺落在那只掉了的鞋子里,久久不回。每次我跑起來,我的耳邊就有了呼呼的風聲,多么神奇,那聲音讓我極其迷戀。

我從我家大門口跑出去,風聲隨我也出了門,我順著一條通往大伯家的巷子跑,耳邊呼呼的聲音伴隨著我一輕一重的腳步聲,跌宕起伏。我的眼前有一根粗壯的麻繩,從一根橫梁上垂下來,搖搖晃晃,那根繩子的一端是一個圈,我感覺那根繩子隨時都能把人套走,吊上去,吊到另一個世界去。跑著跑著,我跑不動了,那根繩子還在我的眼前晃動,晃動。我感覺有人在掐我的人中,說,可憐的娃,這是給嚇壞了吧。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路邊,全身都是土,一個遠房的堂叔還在輕輕拍我的臉,喊我的名字。

奶奶還有救,她命不該絕。

我爸從鎮(zhèn)上回來,看到這副情形,“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奶奶慢慢緩過氣來。她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抬了幾次都抬不起來。

我爸說,我對不住你們,我不怪了,我去找二叔,找回來我們好好對他,還像以前一樣,我們?yōu)樗B(yǎng)老送終。

奶奶連咳嗽都有氣無力的,她一句話沒說,傾盡全力翻了下身,面朝窗睡了。

我爸說,二叔不會走遠,他還得守護咱們這個家。

奶奶突然心里有了明燈一般,看了看窗子,格子窗用白紙糊了,仿佛二爺爺就在一格一格的白紙上走動。走著走著,遇到楚河漢界,兩扇窗分開又合起來的地方,木格的兩根條子擋住了部分的光,可是奶奶閉著眼睛。

我似乎說話也沒用了,我喊著,奶奶,奶奶……

我爸說,你看你把果子都嚇壞了,剛才去喊人的時候暈倒在路邊,一身的土。為了果子,你也別再做傻事了。

奶奶回頭看了看我,用她干枯的手摸著我的頭,兩行淚從她的臉上悄然滑落。

我爸開始和眾鄉(xiāng)親一起找我二爺爺,他們把水鎮(zhèn)上的所有地方都找遍了,連每一座空閑的房子,甚至廢棄的磚瓦窯都沒放過,但二爺爺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什么東西都沒帶,能去哪里呢?連他的水煙瓶都好好放著,他可是一天都離不了它的。我爹最后只是淡淡說了一聲,肯定沒走遠,過不了幾天就自己回來了。

那天之后,我總是半夜驚醒,因為我眼前總是晃動著吊著奶奶的那根繩子,繩子的一頭掛在房梁上,垂下來的一頭是一個空著的圈,似乎要套住我的脖子,我一驚醒就抱著自己炕頭的衣服往外跑。已是深秋的天氣,室外氣溫低下來了,我在屋外打個激靈,才清醒過來。連著那么折騰了幾個晚上,我媽跟我爸說,這娃一定是那天給嚇著了,找個日子給喊個魂吧。我們那里有個風俗,有人感到身體無力睡眠不好,或者總做噩夢,老人就說,給喊個魂吧,肯定是受過驚嚇,丟了魂了。我爸去找村里的王陰陽問了日子,準備了喊魂用的大紅公雞、三色土、五谷糧食,讓我媽把它們一樣一樣分開包好。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沒有月亮,風也靜止了。很奇怪,我第一次感到水鎮(zhèn)那么安靜,我爸在前面抱著大公雞,那公雞也是奇怪,竟然不叫也不動,就乖乖地在我爸的懷里。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我爸就開始喊我的名字:果子,回來,果子,回家了……我媽牽著我的手緊跟在后面,我媽說,你千萬不能說話,乖乖等著你的魂被喊回來。我能說什么呢?我的身體安靜得有點可怕,真的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得找些什么東西填補。我抬頭看樹梢,它們一動也不動。樹梢怎么也不動呢?我突然明白了,是我身體里的風聲不見了,我才不信他們說的什么喊魂,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喊:風,回來,風聲——吼起來!

那晚之后,我竟然神奇般好了,半夜再也不跑了。第二天,我爸要把喊魂的大公雞殺了,給我們熬雞湯喝。據(jù)說,幫人喊過魂的大公雞即使不殺,也活不久。那只原本很兇猛的公雞,竟然乖乖地任人宰割,它呆呆的,不叫,也不掙扎。我爸一只手抓著它,另一只手拿了刀,它看見刀子也不怕,都沒啥反應(yīng),還是木木呆呆的。我爸讓我去廚房拿個碗盛雞血,公雞的后脖子上被我爸割了一刀,公雞乖乖等著自己的血滴進碗里。紅紅的雞血讓我害怕,我躲到我媽身后。公雞的毛很漂亮,我媽讓我拿個筐子,我們挑出了最好看最亮麗的雞毛,讓我奶奶做雞毛撣子。

但從此以后,誰也沒見過二爺爺,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一個大活人,就那么消失不見了。多少次,我走過那個給我喊魂的十字路口,試著喊:二爺爺回來……二爺爺回家嘍……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

奶奶再沒出過門,她天不亮就起來洗臉梳頭,她把她的一頭白發(fā)梳得油光锃亮,她的一身黑衣服依然干凈整潔,她的黑衣服襯托著一頭白發(fā),像一朵忍住不開的花。她每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干完這個收拾那個,她似乎就想讓自己忙起來。我什么都不懂,但似乎又懂一點,不管咋樣,她依舊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她依舊在院子里踮著小腳來回走動,她把干透的木頭堆得整整齊齊。以前,爺爺和二爺爺都用木頭來燒火煮茶喝,現(xiàn)在只是,每年的木頭晾得干透了,就被奶奶砍成差不多長短的,碼得整整齊齊,堆起來,木頭越堆越高,快要和奶奶屋子的屋檐一般高了,堵住了要從檐頭上射過來的陽光。

奶奶的屋子越來越陰暗。

奶奶和我爸再沒說過一句話,也沒同桌吃過一頓飯。

二爺爺?shù)募埢痄侀T上掛著一把鎖,兩年了,從來沒見被打開過。但鎖子并沒有生銹,那些銹斑,都落在了奶奶心上、臉上。二爺爺不在了,水鎮(zhèn)上的紅白事都成了渙散的一團,有人去世要做紙人紙馬,得去十幾里的廣元鎮(zhèn)。這兩年,水鎮(zhèn)人不得不開始懷念二爺爺?shù)暮谩?/p>

我爸繼承了二爺爺?shù)氖炙嚕谒?zhèn)上又開了紙火鋪,重新掛起了“陳記紙火”的招牌,離原來二爺爺?shù)募埢痄伈⒉贿h。我爸想教我做紙火,他說,陳家傳了幾代的手藝不能丟。我想起二爺爺親手為爺爺做的那個童男,我輕輕一碰,都能感覺他的手指上有溫度。我說,你教我吧,我要做一個童男,做給二爺爺。我爸說,胡說哩,你二爺爺肯定還活著,給活著的人不做紙人。我說,咱們?nèi)ザ敔數(shù)募埢痄伩纯窗?,里面也許還有能用的東西,我拿來先學(xué)著做。

也許時間已化解了一切,我爸沒有說話,只找了鑰匙給我。我一個人,輕輕打開了那把鎖,推開那扇門。里面整整齊齊,沒有想象中的灰塵簌簌落下,也沒有落寞的樣子,還和二爺爺在時一樣。真是奇怪,水鎮(zhèn)上有人曾告訴我爸,二爺爺?shù)募埢痄伬锖蟀胍褂袆屿o,燈火閃爍,童男童女輕輕走動,嚇得經(jīng)過的路人撒腿就跑。我爸說,有燈火就正常,黑燈瞎火才不正常呢。

我在里面走了一圈,截好的竹條、木條,做了一半的支骨、綿紙、油光紙都擺放得好好的,甚至連椅子上都幾乎沒有灰塵。地上也掃得干干凈凈,仿佛灰塵已經(jīng)落不到這里來了,它們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和心上。我隨手拿了東西,出門,上鎖,離開時還不忘回頭望一眼,仿佛二爺爺就在那里,他的小胡子一翹一翹的,他的眼眶有點深陷,但眼睛明亮有神,靜靜地看著我,滿臉的歡喜。

回去后,我爸看了一眼說,都拿回來了?

我說,你咋不問問二爺爺?shù)募埢痄伬锸巧稑恿恕?/p>

我爸說,我知道是啥樣。我們開始吧。

我說,你不感到有些奇怪嗎?

那樣才正常,有些事別深究。我爸說著,拿起一根竹條,敲我的手。

他說,我教你做,我們開始吧。

西山有一戶人家,老太太還在世的時候,兒子就過來預(yù)訂了全套的紙火,說老太太今年九十了,最近有些迷糊,已經(jīng)幾天不吃不喝了,怕是熬不過這個坎。我爸和徒弟石頭二人做了紙人紙馬備著,快做好的時候,那家的親戚來了,說昨日夜里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第二天來取紙火。我爸還應(yīng)和著說,這是喜喪呢,紙火我們早就做好了。下午,我爸他們早早就擺放好了全部的紙火,等主家派人來取。我爸有事提前走了,讓我和石頭哥看鋪子。我和石頭哥坐著聊天,我說,童男童女畫了眼不點睛,不夠傳神,我點一個試試。石頭說,紙人畫眼不點睛,這是老規(guī)矩,不能改。我說,我點一個試試,就點一個。明天一早天麻麻亮,主家就派人來取走了,我爸不會發(fā)現(xiàn)。石頭哥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支筆好像對著他的眼睛戳了過去。他趕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搖動著說,千萬別有事,可千萬千萬別有什么事。

第二天一大早,主家派人取走了紙火,結(jié)了款,這事就算兩清了??墒?,天黑時我家紙火鋪子被人砸了,“陳記紙火”四個大字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爸得到消息,等趕到紙火鋪門前時,他們?nèi)艘呀?jīng)離開了,早上取走的紙火全被送回來了,也被砸得稀巴爛。他們留了話,說這事沒完,得有人償命。

一打聽才知道,主家老太太剛剛?cè)龤q的重孫子,本來在院子里玩得好好的,結(jié)果就從門前的臺階上摔了下去,臉發(fā)青,身子發(fā)軟,還沒送到醫(yī)院,就已經(jīng)沒氣了。去世的人還沒出殯,家里又出了這樣的事,恰好有人發(fā)現(xiàn),紙火中一個童男的眼睛被點畫出來了,炯炯有神。我爸問石頭,石頭直搖頭,說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石頭哥偷偷瞄了我?guī)籽?,我爸就什么都明白了?/p>

沒想到真闖禍了,我早已經(jīng)嚇破了膽,扭頭就跑,可往哪里跑呢?

就往后山跑。

每年夏天,都有幾個放羊的孩子把羊群趕到后山坡上,羊群見了青草,便逐一散開啃食。草尖窸窸窣窣,慢慢變禿,最后消失。我很羨慕他們家里有羊,有牛,暑假里可以隨手牽一只去放。上山的路上,我就遇到了他們,羊群像云朵在地上移動,一會兒稀疏,一會兒細密。其中一個問我,陳小果,天黑了還去后山干嗎?我說,拔豬草。他們“哈哈哈”大笑著走遠了,撂下一句:后山有狼哦,小心讓狼把你叼走。

到后山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不知道那天是啥日子,但好在有月光。我跌跌撞撞走著,心里一直在嘀咕,有這么玄乎嗎?難道真是因為給童男點了睛的緣故?我不知道家里現(xiàn)在亂成啥樣子了,也不敢再多想,就找了一個土坷垃,靠著數(shù)星星看月亮。草叢里有“啾啾啾”的聲音,我怕有蛇躥出來,又趕緊站起來。若再往下走,就快到溝里了,我定是不敢走了,可現(xiàn)在怎么辦呢?前進不得也后退不得。月光照著后山,被收割過的土地,白生生的,只有那些還長著玉米、谷子和土豆的地里,看起來黑乎乎的。我跑得急,還沒吃晚飯,肚子里開始“咕咕咕”地叫。這漫長的一夜,我該怎么度過呢?萬一靠哪兒睡著了,真被狼叼走可咋辦?有好幾個人說后山有狼的,有人甚至說近距離看到過,睜著猩紅的眼睛,嘴巴張開,對著人直哈氣。

怎么也沒個人找找我,只要他們喊我的名字,聲音挨著山梁跑,我就能聽見啊。我那么孤單,想著想著,就開始嚶嚶嗡嗡地哭。我的哭聲可能會招來野兔、地鼠,或者狼,但絕不會是我的親人。我的親人正想拿我的小命給主家的重孫子抵命,他們?nèi)徊活櫸业乃阑睿疑踔粱畹眠€不如一枚小土豆安全,不如一根玉米悠然自在。我想起我的親人們,我奶奶、爺爺、二爺爺、我爸、我媽,還有我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深愛他們。我更想那一夜失蹤了的二爺爺,想他遞給我的苦茶,熱油餅子?,F(xiàn)在即使有口苦茶喝喝也好啊。我又餓又困,我的視線越過一塊又一塊地埂,未被收割的莊稼們竊竊私語,但沒有一株能聽懂我的話。我心里說,要是二爺爺在就好了,二爺爺肯定會護著我,不讓我去抵命。我又悲悲切切開始哭,哭喊著二爺爺、二爺爺,你在哪里?我還想學(xué)著給你做紙人呢!

二爺爺說,果子,我在這里。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一個白發(fā)白胡子老人,手里抓著一只野兔,離我不到十步遠。見鬼了!我“媽呀”一聲,撒腿就跑。我一直往溝里跑,因為是下坡路,我感覺自己像蹦起來的小石子,在下坡的山路上亂顛,左腳踢到右腳踝,或者右腳碰了左腳跟,好幾次都差點摔倒。那人說,你別跑啊,果子,別摔著了,我真是二爺爺。

可我早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瑟瑟發(fā)抖的雙腿推著我,一直跌跌撞撞往下跑。等跑到溝底,細密的暮色完全罩住了我,我已經(jīng)顧不得恐懼了,眼前幾乎看不到路,我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醒來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因為我看見隱隱的光亮,從外面透進來。我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感覺像一個夢,睜開眼一看,自己好像在一個山洞里。我的眼前,坐著昨晚那個白發(fā)白胡子老人,正瞅著我。我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又要跑。老人拽著我的胳膊說,果子別怕,我真是二爺爺,我還活著。

天亮了。我才看清二爺爺?shù)哪槪绫话装l(fā)和白胡子擋住了,他的白胡子和白頭發(fā)凌亂散落著,一張臉灰突突的,他的眼窩深陷,眼里慢慢涌出我熟悉的那種疼愛和慈祥。

我說,二爺爺,真的是你呀!

二爺爺笑了,他說,你怎么跑到后山溝了?這里早都沒人來了,你看看,到處都是茂密的樹木,經(jīng)常有蛇和野豬出來傷人,多危險。

我說,我沒處可去,就一心想著往后山跑了。二爺爺,你為什么不回家呢?我可想你了。

二爺爺嘆了一聲氣,他指了指洞里說,你看看,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天天烤兔子肉吃,今晚咱倆烤兔子肉吃?好不好?

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無助和恐懼,一口答應(yīng)了。

我們就是在一個山洞里。山洞里,紙人紙馬站了兩排,栩栩如生,米山、面山、金銀斗、搖錢樹,兩套四合院已經(jīng)全擺好放在那里,紅磚青瓦、琉璃墻,門窗緊閉。二爺爺說,果子,這是給你奶奶做的,還有一份是給我的,等你奶奶去世的時候,你一定要叫人來取走,并要記得讓你爸剪開門窗,那樣,你奶奶才能住進去,記住了沒?

你走后,我奶奶再沒出過大門,你咋知道她什么時候死?我頭也不抬地回他。

二爺爺說,我天天看著咱家的墳地,沒有打新墳,就知道你奶奶肯定還好好活著。

我在二爺爺?shù)纳蕉蠢锎巳?,外面啥動靜都沒有。二爺爺?shù)哪檬纸^活很多,他會下河抓魚,會套野兔子,會烤土豆地瓜。他啥都會。那天,我眼睛明晃晃地睜著,干脆睡不著,又起來吃了二爺爺烤的兔子肉。兔子肉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兔子肉。我媽總是放在鍋里煮,而且每次都煮不爛,我嚼不動。

二爺爺說,你回去吧,家里該著急壞了。別告訴他們我在這里,該回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

我不敢回,萬一一回去就被抓走呢?他們可是要拿我去抵命的。我嘟噥著。

二爺爺說,不會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你爸給他們賠了錢。

我說,你怎么知道?

二爺爺看了看被堵起來的洞口,只有絲絲縷縷的光照進來。他說,老天爺告訴我的。他抬起胳膊,用食指指著頭頂說,好多事情,老天爺都會告訴我的。

二爺爺抽著煙,他每吸一口,臉頰就會被吸進去兩個凹處,似乎緊貼了里面的牙床。他每次把煙吐出來,并不張嘴,而是從鼻孔里擠出來,形成均勻的兩股。以前,他是吐著煙圈讓我抓的,現(xiàn)在,二爺爺抽煙的樣子完全變了。再看他的手里握著的,也不是往日的水煙瓶,而是一截羊骨,是羊的小腿骨,我爺爺當年就拿這個抽旱煙葉,二爺爺是啥時候拿走這個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二爺爺抽煙的姿勢和神態(tài)與爺爺極其相似,已經(jīng)平緩了很多,沒有抽水煙時“突突”連著兩聲吹出煙渣的那種氣勢了。二爺爺已經(jīng)順著爺爺?shù)姆绞胶吐纷踊盍?,他已?jīng)不是當年那個二爺爺了。

我問他,你哪里來的旱煙葉呢?怎么換抽這個了?我回去了把你的水煙瓶給你拿來,我去張家鋪子給你多買些水煙絲。

二爺爺笑了笑說,其實抽啥都一樣,就是找個歇緩的由頭。不用拿了,你看——他指著洞深處,那么一大捆旱煙葉,我自己種的,坡上隨便撒些種子,都能長得很好,這都夠我抽一年的了?;厝グ桑患依镎婕眽牧恕6敔斆业念^說。

我說,他們都沒人來找我,有什么急的。你聽聽,漫山遍野有一聲叫我的名字的嗎?全是老鴰叫,老鴰白天黑夜都這么叫,你不害怕嗎?

二爺爺說,老鴰叫得多好聽啊,這幾年就聽著它們的叫聲,知道天黑了,天又亮了。我也能聽得出第二天是天晴還是下雨。

我說,怎么聽出來的?

二爺爺說,只要它們叫得輕盈歡快,第二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如果它們叫得低沉,悶聲悶氣的,第二天會天陰或下一場雨。老鴰和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呢。在這里,老鴰們也認得我了,我把吃不完的食物丟給它們吃,它們已經(jīng)認得我了,它們看到我,都不怕我,知道我不傷害它們。和動物們待久了,你就慢慢掌握了他們的生活習性,你不招惹不傷害它們,它們也不來傷害你,動物們大多都是通人性的。

我說,那你見過野豬嗎?聽說它們晚上出來找吃的呢,總是糟蹋后山的莊稼。咱們鎮(zhèn)上有人見過,還有人說親眼看到過狼呢。

二爺爺說,誰親眼見過?我在這里幾年了,就沒見過一只野豬,狼更是沒有半只。倒是兔子見了我就跑,把我完全當成仇人了。吃了太多的兔子肉,我的身上應(yīng)該有兔子的氣味了,它們大老遠就能聞到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抓兔子的嗎?

我說,怎么抓的?你不是套的嗎?

二爺爺說,有時候也抓,拿手電筒對著兔子,一直照,兔子就會看不見前面的路,乖乖趴著等我。

我說,太有意思了,二爺爺,我真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上學(xué)寫作業(yè),我跟你學(xué)抓兔子,我們天天吃兔子肉,多好。

二爺爺說,瓜娃兒,回去好好上學(xué),你可不能跟著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

我最終還是拗不過二爺爺,天黑前回家去了。

門開著,家里靜悄悄的。我從大門躡手躡腳地進去,發(fā)現(xiàn)院子里沒人,我進到堂屋,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回來,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奶奶身上,而奶奶,又穿上了她花花綠綠最好看的那身衣服,躺在棺材里。原來是我奶奶死了呀,我趴到棺材邊上,大哭著叫了一聲“奶奶”,別人都扭頭看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我爸一看是我,轉(zhuǎn)身就要找棍子,幸好被人拉住了。我也顧不得害怕了,又哭喊了一聲“奶奶”,然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聽見我的聲音穿過我的喉嚨,浩浩蕩蕩奔向奶奶,我要哭出我最大的悲傷和想念,也要哭出奶奶的留戀和不甘。我充滿悲傷的哭聲還拖著長音悠悠然延續(xù)著,我發(fā)現(xiàn)奶奶睜開了眼睛。奶奶竟然睜開了眼睛!是我的哭聲把她從奈河橋上拖回來了嗎?奶奶竟然還活著!可活著的人,為什么自己躺進棺材里?

他們都看了我一眼,但沒有人理我。然后,我看見我媽挺著大肚子,眼淚簌簌往下掉,她一把把我拉出去。她悄悄地說,這幾天你去哪里了?你奶奶可能不行了,幾天沒吃沒喝,都沒人顧得上找你,你回來了就好。我一句話沒說,撒腿就往外跑。

去后山的路上,我才想起,奶奶的棺材做好幾年了,一直用布包著放在堂屋里。那一年,有閏二月,我們當?shù)氐娘L俗,據(jù)說有閏月的一年,正月十五或者八月十五開木最好。我爸作了主,請木匠王師傅做了三口棺材,我爺爺?shù)?,我奶奶的,還有我二爺爺?shù)?。我爸去鄰縣木材市場親自選的木料,那天半夜里拉著幾方松木回到家,當時我爺爺還在世,他穿衣下炕,用一雙粗糙的手摸著散發(fā)著松香的木紋,說,真好啊,這下我的心就跌到心窩窩里了;還給我做大小棺,我這賤命,已經(jīng)足足的了。爺爺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奶奶的棺材就安安靜靜等在那里,等它的主人。

這下好了,人還活著,竟然自己急匆匆躺進去了。

我拉著二爺爺?shù)氖殖霈F(xiàn)在奶奶屋里時,所有人都驚呆了。白發(fā)白胡子的二爺爺,一身又臟又破的舊衣服,幾乎看不出布料的原色了?,F(xiàn)在的他,誰都不能把他和幾年前威武雄壯的二爺爺聯(lián)系起來。如果他不動,靜寂無聲,所有人甚至都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個活物。人和物件一樣,慢慢會失了溫度,少了精氣,二爺爺現(xiàn)在就像一件舊家什,他太陳舊了。只是,仔細看他的眼睛,還是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里原來的那種炯炯有神和堅定果敢,就是我二爺爺獨有的。我一看我爸,他睜得圓圓的眼睛,讓我瞬間想起那天我點了睛的童男,讓我想起那個因此死去的孩子,讓我想起所有為親人流淚的眼睛。一切悲傷都在瞬間崩塌。我又哭喊了一聲:奶奶,二爺爺回來了!

十一

二爺爺仿佛從我的喉嚨里奔出來,奔向棺材里的奶奶。

奶奶費盡全力睜開了眼睛,她把這輩子最后一絲力氣都用在了這一刻,毫無保留,她一直在等這一刻。她的手指慢慢動了一下,她想抓住什么東西,二爺爺一步跨過來,就拉了奶奶的手。他們的手,終于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拉在一起了,像兩個枯樹枝一樣,被風吹來繞去的,這一輩子也沒這么豁亮地纏繞過。奶奶的眼里突然閃出兩束光,溫潤,清亮,照著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那兩束光繞了屋子一大圈,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二爺爺身上。奶奶的嘴似乎在動,但是聲音如游絲般輕盈,我離她最近,她說了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到??墒嵌敔旤c了點頭,然后把頭低下去,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了,更看不到他眼里奔涌的東西,只聽得他說,童男童女紙馬金銀斗四合院,一整套我都給你做好了,放心吧,不會少了你的那一份。

二爺爺抬起頭,老淚縱橫。

奶奶終于閉上了眼睛。

眾人跪倒,開始大哭,哭聲悲悲切切,洪水一樣雄厚的哭聲很快就淹沒了我尖細的聲音。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有一個親房叔伯拉著我跪下。

水鎮(zhèn)上突然刮起一陣風,清冷透骨。風吹著奶奶屋子的窗格,嘩啦啦直響,風像一種召喚,想帶走沉痛了多年的奶奶,充滿悲傷和凄涼。一樣或者不一樣的風吹了水鎮(zhèn)多少年,肯定都沒如此悲傷過。奶奶的去世讓我很難過,我看見二爺爺已經(jīng)死去一半的身子,我就更加難過。奶奶的死,讓所有人似乎原諒了二爺爺。

二爺爺讓我?guī)巳ズ笊降纳蕉蠢锶〖埢穑敔攪@了口氣說,去十個人。

奶奶出殯那天,下雨了。

二爺爺從紙火鋪里取來了好多塑料布,把奶奶的紙火全都包裹好,就怕被雨水打濕。大伯和我爸穿了白白的長孝衫,拄著孝棍,身子半彎著,一路哭喊。我也穿著小小的白孝衫,跟著他們,衣襟上全是泥,鞋子也被泥水濕透了。去往后山的路上,雨慢慢停了。我聽見二爺爺?shù)吐曊f,我就知道你是愛干凈的人,天一定會晴的。就在后山的一塊麥地里,剛被收割完的土地,還有莊稼的氣息,收割時掉下的麥粒,已經(jīng)重新長出了綠油油的麥苗,村里的牛羊都去吃過草,順便也吃到了嫩嫩的麥苗。地里到處都是牲口的腳印,大大小小,重重疊疊。甚至還有輕易看不見的蟲子的足跡,細小卑微。后來,太陽真出來了,照著剛剛落過雨的大地,到處都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給奶奶打墳的人還守在那里,等奶奶的棺木安然被放下去,我聽見了層次不一的哭聲。大伯哭得最響亮,所以,連我一個小孩都能看得出來,他哭得有多假。我大嬸子更是,哭天搶地地拍著手哭,仿佛要被埋葬的是她親媽。盡管平時他們一家對奶奶也不算怎么好,但這時候還是要裝裝樣子的。我爸一直低著頭,我?guī)缀趼牪灰娝目蘼?,他的雙肩一聳一聳地在動。我媽也是,拿帕子掩著面抽泣,但我能看到她的難過。我們都跪著,我一直在找二爺爺,看見他第一個拿起鐵锨,往奶奶的棺木上開始埋土。一次一次,土揚起來,又落下去,像奶奶的一生,高揚的年輕時光和落寞的暮年生活。

二爺爺說,你先走好啊,走好……然后是大伯和我爸,都拿起鐵锨往奶奶的棺木上埋土,眼看著土越來越厚,就要埋住奶奶了,土更厚了,已經(jīng)高出地面,慢慢形成一個土堆。這時,二爺爺拿雙手捧土,一下一下拍在奶奶的墳堆上,我知道他在跟奶奶說話。二爺爺給奶奶做的紙馬,在大火中噼噼啪啪作響,一些灰燼高高飛旋著,升向十幾米的高空。

我們安葬了奶奶,地上突然凸起一座新墳,讓這塊地又多了一個新主人。這塊地里埋著陳家?guī)状南热耍刑鏍敔斈棠?,曾祖爺爺奶奶,爺爺也在那里,可能一直等著奶奶吧。有那么多人陪著,奶奶?yīng)該不會孤單,可二爺爺說,你們都回吧,我留在后山坐一會兒。他的一句話又讓眾人目瞪口呆。

我爸臉一黑,說,我們先回家。我爸陰沉的臉,我看了害怕。我媽推了我一把說,趕緊拉你二爺爺回家。我拉了拉二爺爺?shù)氖?,他的手冰涼,能透出冰的那種。他一句話都沒有,靠著地邊坐了下去。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媽說,果子,等會兒和你二爺爺一起回來。

我聽見人群中有人說,是不是這兩年都在后山山洞里,腦子壞掉了呀。

那天晚上,我媽挺著大肚子發(fā)了一大盆面。天還未亮,我媽說,發(fā)的面該“起來了”。她這么說,意思是面發(fā)好了。她說,給你二爺爺烙熱油餅子吃,他有兩年沒吃了。我也跟著起來。她先去打麥場上拿麥草,用來燒火,烙油餅子是不能用木頭燒鍋的,那樣火勢太大,會把油餅子烙壞的。

我跟在我媽后面,迎著清晨的光出門。打麥場離我家不遠,但要經(jīng)過一個園子,很多果樹正掛著果,沉甸甸的。我說,我想摘個早酥梨吃,我媽放下筐子,幫我摘梨,突然“撲棱棱”幾聲,驚起了幾只鳥。我媽說,真是嚇人呢!我們從園子里出來,又朝著打麥場走去,遠遠地,看見我家的麥草垛旁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朦朦朧朧的,看不太清楚。我媽說,跟緊我。我媽的聲音怯怯的,有點發(fā)抖,透著幾分恐懼。我突然感覺空氣凝固了,我的腿也邁不開來,頭發(fā)豎了起來。我說,會不會是野豬,咱們趕緊回去吧,等天完全亮了再來。我媽說,沒事,走吧,走近看看再說。我們一直朝著那個黑影走去,我驚異于我媽的膽大,也許,是肚里的孩子也給了她更大的勇氣,因為她明顯用一只手摸了摸肚子,并輕輕拍了一下。

等我們快到跟前時,那個黑影突然站起來,模模糊糊中,沒看清究竟是什么,我嚇得撒腿就往回跑,我這一舉動太讓我媽失望了。她喊了一聲,回來!慣性使我又往前跑了三五步,我才停住腳步。只聽見那黑影說,我在炕上睡不著,不習慣了,出來靠著麥草垛坐坐。黑影還能說話,我媽也不害怕,離他越來越近。我聽見我媽說,天快亮了,我正收拾給你烙熱油餅子呢,回去喝茶吧。聽我媽這話,應(yīng)該是對二爺爺說的。難道真是二爺爺?我又急忙折回來,叫了聲二爺爺。那個黑影沒應(yīng)聲,真就朝著我走過來了。真的是你呀,二爺爺,你干嗎坐在這里嚇人呢?二爺爺摸摸我的頭,沒說話。

十二

我們回到家,我爸已經(jīng)起來了。我爸不像我爺爺和二爺爺他們,他不煮茶喝,他已經(jīng)習慣了用茶杯泡著喝。水鎮(zhèn)上,我爸他們這一輩的男人都已經(jīng)不用木炭爐子煮茶喝了,有時候出門閑逛,也會手里拿一個保溫杯。

我們的后面跟著二爺爺,他也進了院子。我爸看到了,一臉的遲疑。他說,這么早你去哪里了?二爺爺沒說什么,就回了他的屋。我爸又跟著我們進了廚房,他問我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媽說,他二爺爺在打麥場上靠著草垛坐了一夜呢。

我爸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期間,我媽已經(jīng)圍了圍裙,挽起袖子,她把一大盆面倒在案板上,撒了面粉,抓了一撮小蘇打,均勻地撒了,又抓了一撮撒了,然后開始揉面。揉幾下,她會湊著鼻子聞,如果蘇打不夠,肯定會有一股酸味的。燈光照著我媽,她的身子隨著揉面的動作前后起伏擺動,她的大肚子被圍裙遮了起來,她的影子大大地落在廚房的墻上,似乎占滿了整面墻,不停地搖動著,碩大又溫暖,那些溫暖的氣息慢慢彌散開來。

我爸抽著煙,眉頭皺著,不說話。

我轉(zhuǎn)身去二爺爺?shù)奈堇?,見他正在收拾以前的茶爐,準備生火、煮茶。他拿出了原來的水煙瓶,用袖子輕輕地擦。二爺爺?shù)难劾镉星鍥龅臇|西滑過。我說,我給你端我媽烙的熱油餅子去。

廚房里,鍋里已經(jīng)在鍋壁上旋了清油,我媽搟好了一個圓形的面團,卷好了苦豆、蔥花和清油,已經(jīng)聞著香噴噴的了。她拿搟面杖卷起面餅,只聽得“嗞溜”一聲,鍋里升起淡淡的一圈油煙。麥草在下面燒得紅堂堂的,時不時還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我媽充實又忙碌的一天真正開始了,我爸和二爺爺?shù)囊惶煲舱介_始了。我取了盤子,在一旁等,心里想,我們家要是天天能這樣就好了。我不明白,二爺爺為什么要跑出去坐在麥草垛旁,累了幾天,我們那一晚都睡得死沉死沉的。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都沒人知道。

第一張油餅子烙好了,我媽右手五個指尖輕輕一轉(zhuǎn),把油餅從鍋里旋出來,另一只手在鍋臺邊接住,很利索地把餅子移到案板上,然后南北一刀,東西一刀,切成大小相同的四塊扇形,再整整齊齊角對角摞起來,放進我手里的盤子里。我端著剛要出門,被我媽叫住了,她說,等等,給你奶奶留一點。說著,她從一塊扇形的一角撕下來一塊,放在一個小碟里,呈獻到鍋沿后面。

十三

我爸掀起門簾進來,跟我二爺爺說,等會兒茶喝完了,我?guī)湍惆杨^發(fā)理一理,把胡子刮了吧。火爐里的木頭已經(jīng)燃起來了,燃起來的木頭沒有煙,只有藍花花的火焰輕輕跳動,藍瑩瑩的光照著二爺爺一頭又白又亂的長發(fā)。二爺爺?shù)陌缀觿恿藙?,但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說,也是給了我爹一個明確的答復(fù)。

我爸轉(zhuǎn)身出去了。

二爺爺?shù)牟韫蘩锫浩鸩枘?,慢慢快要溢出來了,二爺爺也不攪動,他只是盯著茶沫看,任它們溢出來,落在木頭上,刺啦刺啦地響。我說,二爺爺,你看茶溢出來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少了那個小木棍兒。我跑去廚房取了一根筷子,從中間折了,拿了一截回二爺爺?shù)奈堇?。二爺爺已?jīng)把茶倒在茶盅里了。要是在以前,他一定要慢悠悠地攪動幾次,茶沫慢慢漲起來,泛出來,刺啦刺啦地響著,驚起的水汽圍繞著他,火光圍繞著他,那樣才叫喝茶。

二爺爺并沒有馬上吃熱油餅子,而是把盤子往前面放了放。我明白了,我說,我媽給奶奶留下了,放在鍋沿后面。二爺爺笑了笑說,好。以后長大了要好好對你媽。我說,我知道。

我爸又進來,靠著炕沿坐了。二爺爺說,喝兩盅?我爸說,行呢。二爺爺取了一個茶盅,給我爸盛滿。我爸說,好多年過去了,你別再恨我了。以后就在家里,哪兒都別去了,紙火鋪又開了,你教我手藝。二爺爺并不說話,吃了一塊熱油餅,這才說,還是那個味,沒變呢。他把盤子朝我爸那邊挪了挪。我爸說,剛在廚房吃過了,一出鍋趁著熱乎吃了。我爸對我說,去看看,你媽烙完了沒,給你媽說,完了再燒一鍋熱水,給你二爺爺洗頭用。我趕緊溜下炕,趿著一雙鞋往廚房跑。

我媽在廚房抹眼淚。我一進門,就看到她急忙擦眼睛。我說,媽,你怎么了?我媽說,我高興。

這本來就是最值得高興的事,那天喝完茶,我爸給二爺爺刮了胡子,理了發(fā),我媽給二爺爺找了新衣服換上,二爺爺瞬間就變了個人,但比原來清瘦多了。那天二爺爺去了他的紙火鋪,也去了我爸的紙火鋪,他把能用的東西都拿了過去。

傍晚,我二爺爺說有點頭暈,就在他屋里躺著了。我爸還在紙火鋪,我媽讓我趕緊找我爸去請大夫。我在水鎮(zhèn)的街上有一次跑起來,我的雙腿帶動了風聲、鳥鳴,還有部分的灰塵,它們都跟著我奔跑起來。我耳邊有風聲呼呼在響,我心里有風聲在響,都是多么美妙的聲音。在水鎮(zhèn)生活就是好,啥聲音都是清澈干凈的,啥氣味都是香甜美好的,我?guī)缀跤洸坏枚敔敳×?,也忘了我是去干啥的。我聽著各處的風聲一直跑,跑到我爸的紙火鋪門口,風卷起門簾,我風一樣旋了進去。

十四

二爺爺躺倒幾天,幾服中藥喝下去,重新精精神神起來轉(zhuǎn)悠了。他笑著說,差點兒就躺到后山的墳地里去了。他披著外套掃院子,掃帚被我媽奪了過來,我媽自己三兩下就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的了,順便還掃了門口,我可以在那里清清爽爽地玩。我們家又有了歡笑聲,這是近兩年都沒有過的事。

每天早上一起來,我爸洗把臉,就去我二爺爺屋里。不到一個月工夫,我爸已經(jīng)放棄了他泡茶喝的習慣,和二爺爺開始一起喝茶,完全和二爺爺一樣的口味了,只不過,他在茶盅里要多放一點冰糖。他爺倆每天早上起來就收拾茶爐子,一個生火,一個打水。煮茶用的水是專門從井里打來的,每天早上喝茶前,我爸就會到井邊打一桶水,井水清冽甘甜,能煮出茶的真味來,而我們正常的生活用水都是窖水。

二爺爺現(xiàn)在精神多了,頭發(fā)胡子都被我爹收拾得干干凈凈,看起來精瘦精瘦的。我們?nèi)チ艘惶撕笊?,幫他把煙鍋拿回來,我爸扛著那捆煙葉。別的什么都沒拿。二爺爺說,就放那里吧,肯定沒人動,什么時候該用了,你們再來拿。

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那天的后山真美。大地的顏色呈現(xiàn)出它的神奇性,靠近山頂?shù)哪遣糠值?,前些年都響?yīng)號召統(tǒng)一栽了杏樹,現(xiàn)在葉子正紅,有層林盡染的感覺。我蹦蹦跳跳,感覺自己一下子有滿腹的詩意。我們繞著大路往下走,我那天跑得急,其實一直走了小路,小路更曲折,大路平坦多了。奶奶的墳地就在半山腰的地里,剛收割過麥子,光禿禿的,奶奶的新墳很明亮,很顯眼,上面還沒長起草來,也是光禿禿的,和太祖先人們的完全不一樣。他們的墳堆經(jīng)過了風吹日曬,已經(jīng)變得矮小、低陷了。

二爺爺看著墳地說,過不了多久,我也會睡在那里;我的那口棺材,一直在等著主人呢。

我爸說,你還要多活幾年,看著果子長大呢。是不,果子?

我連忙應(yīng)了我爸的話,是,當然呢。二爺爺能活一百歲。

二爺爺哈哈哈地笑了。

遠處的老鴰聽著二爺爺?shù)穆曇?,撲棱棱飛起,嘎嘎嘎叫了幾聲。二爺爺說,老鴰們都認出我來了,在打招呼呢,等會兒收拾了趕緊回家吧,要不老鴰們又要來和我搶食了。

我們?nèi)齻€都在后山的時候,沒想到我媽一個人在家生孩子。

快中午的時候,鄰居家的嬸子在山梁上喊,果子,果子,讓你爸趕緊回家,你媽要生了!

那天,不是我一個人順著往下跑,而是我們?nèi)齻€從溝底往山頂跑,上坡路跑起來就艱難多了。跑著跑著,我看不到野花盛開了;跑著跑著,我聽不見任何鳥鳴了,老鴰們也不知道飛去了哪里。開始是三個人一起跑,后來我和二爺爺落在后面,再后來,只有二爺爺一個人,他一個人還在有氣無力地跑。

我媽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在炕上掙扎,她的頭發(fā)早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貼在頭皮上。她看到我爸,滿是痛苦的臉上閃出了一絲光。大伯已經(jīng)喊來了接生婆,可是,已經(jīng)兩個小時了,還是沒生出來,一盆盆清水端進去,一盆盆血水端出來。我真不明白女人生孩子的事,但我想陪著我媽,可是,他們都讓我出去,我就坐在門口等二爺爺。產(chǎn)婆說,真是奇怪,這輩子接生了那么多孩子,還沒見過一只腳先出來的,我真沒辦法了,趕緊送醫(yī)院吧,要不就耽擱了,大人孩子兩條命呢。我爸找來推車,鋪上褥子,幾個人把我媽抬上去,他拉起來就跑。我家離醫(yī)院不算遠,十來分鐘的路,但醫(yī)生說,還是太遲了,孩子沒救了,已經(jīng)沒了胎心音,現(xiàn)在看能不能保住大人。我爸連忙點頭說,好,好,保大人,保大人!大夫,你一定要保住大人!

我的小弟弟就那樣沒了。本來,我們可以滿山滿洼地跑,可以一起上山摘果子,下河抓魚,我甚至還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多不容易啊!直到我媽肚子挺起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懷了弟弟。她一直都在不停地為這個家操勞,她怕我冒冒失失撞到她肚里的小弟弟,看見我跑過來,總會有意無意護著肚子,她那么疼愛她的孩子,怎么能讓自己失去他?我媽該有多難過啊!借著他的樣子,我就能知道我小時候的樣子,看著他一點一點長大,就仿佛是我在長大。我甚至比我媽更難過,一個人蹲在門口,孤獨地在地上不停地畫圈。我感覺我和我媽是最傷心的兩個人。

我媽總算撿回一條命。但她的身體也徹底被毀了,難產(chǎn)加大出血,幸虧那天鎮(zhèn)醫(yī)院有外面的專家來授課,他們救了我媽一條命。

我爸說,只要大人沒事就好。

二爺爺去了我爸的紙火鋪子,那天他說,該了的現(xiàn)在都了了。我爸一臉悲傷。二爺爺又說,做紙火的絕不許給紙人點睛,以后可千萬要記住了。我似懂非懂,難道,他又在說那件事?我滿心的悔恨又回來了,真是悔不該當初啊,我要是聽了石頭哥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多邪乎事發(fā)生!我難過,可是我的難過說給誰聽呢?我趴在我媽跟前哭,我媽說,別聽你二爺爺說的,不是你的錯,都是天意。我命里沒有這個娃,等我身子緩好了,再給你生一個作伴兒的。別哭了。

幾天后,我媽出院回家了,她開始坐她的“空月子”,這是老一輩的說法,生的孩子即使沒有了,月子還是要坐,但坐得更傷心。我媽說,都是我不好,那天一早其實肚子有點疼了,怕耽誤你們?nèi)ズ笊?,就忍著沒說,本來也沒想那么快就生啊,剛剛把家里收拾完,羊水已經(jīng)破了。我媽每天都在偷偷哭,她想把眼淚藏起來,但看到我之后,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以后就你一個了,沒人能幫你,你可咋辦呢?我媽摸著我的頭還在哭。

鄰居家嬸子每天來幫忙給我媽做吃的,我爸買來了烏雞和鯽魚,我媽嫌花了不該花的錢,一直抱怨。她說,啥好吃的都吃不下,別浪費錢了。我是罪人,那天她又一次哭著說。后來我才知道,我媽的子宮已經(jīng)壞了,再也懷不了孩子了,她心里的難過,無人能比,無人能懂。

十五

正在我們家暗淡無光之時,水鎮(zhèn)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們家的“仇人”死了?!俺鹑恕北緛硇罩?,叫朱老四。曾經(jīng)因為地界的事,我們兩家每年都會吵吵罵罵個不停,他們家不讓我們從他家的地埂旁走路,我家的驢稍微踩一個坑,朱老四就要罵一天。后來,還和我爺爺打過一架,一個拿了耙子,一個拿了鐵锨,一開始,也就是各自在各家的地頭上喊著對罵幾句,說說狠話,但也并沒動手。朱老四的兒子朱四六一來,事情的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朱四六是朱老四在他四十六歲那年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他一來,直接就奪了他爸手里的鐵锨,對著我爺爺硬劈過來,我爺爺沒想到他會這么干,根本沒防備。等我爸和二爺爺趕到時,我爺爺已經(jīng)頭破血流。我爸隨口說了一句,別這么欺負人,也不怕出門被車撞。真是老天有眼,事情過去沒幾天,朱老四的兒子真被一個小三輪給撞了,最后竟然因為治療不及時,癱在炕上了。我爸那天聽了這消息,就一直認為是他的那句話起了作用,心里也是五味雜陳。他知道,這下朱老四肯定又和我們家結(jié)下新仇了,結(jié)果朱老四真就來到我家大門口叫罵,說他兒子的腿就是我爸咒的,他也要讓我爸斷一條腿。他罵歸罵,但還是不敢太鬧事,因為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人,沒人再幫他。在水鎮(zhèn),打架都是父子倆,甚至父子三四個一起上,那才叫有陣勢,像他朱老四現(xiàn)在這么勢單力薄的,肯定不是我們的對手,所以,他罵了兩天也就罷了。后來,我也就明白了我媽的話,她總說,還得再生個給我作伴的弟弟才行,兄弟倆不管遇到啥事總有個幫手,能相互照應(yīng)。這幫手,首先就體現(xiàn)在鄰里鄉(xiāng)親因為芝麻蒜皮之事的打架上。

嚴寒的臘月,朱老四的死,像一陣冷風,吹過水鎮(zhèn),吹進我家大門,吹進了堂屋。我爸說,早就該死了,那么壞一個人,一輩子就沒行過啥善事。二爺爺抽完一鍋煙,在炕沿上磕了磕煙灰。他說,死者為大,過去的事就再不提了,人都已經(jīng)死了。二爺爺說完后去了紙火鋪,他的背影突然變得高大、挺立。我爸再啥也沒說,隨后也出了門。

現(xiàn)在朱老四死了,我上課時看著朱明遠空空的座位,突然替他難過。我其實也不討厭他,好幾次,我都忍不住差點喊了他的名字,可話到嘴邊,我又咽下去了。我必須得忍著,得裝著,所以,每次見到他,我都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我能感覺到,朱明遠也不討厭我,也有那么幾次,他巴巴地追上我,想給我他家的大桃杏??粗掷锏男幼樱业目谒鸵鞒鰜砹?,但我最后關(guān)頭還是忍住了,頭也不回就把他甩出幾米遠,和他明顯拉開了距離。他家那棵杏樹真是了不得,結(jié)出的杏子跟水蜜桃一樣大、一樣甜,水鎮(zhèn)上就他家有那樣的杏子,所以,每年杏子快熟的時候,朱老四就把傻子兒媳婦用一根繩子拴在樹下,守護著杏子,我們誰也吃不到一顆。我們水鎮(zhèn)上的孩子吃不到他家的杏子,就對著朱明遠喊:四六二十四,娶個傻子看杏子,生個兒子豁嘴子。

朱明遠真的是個豁嘴,幾顆牙齒都露在嘴唇外面,不管吃啥都能掉一半。作為長孫的朱明遠,這兩天應(yīng)該穿著長孝衫戴著白孝帽,跪在靈堂前,不知道哭了還是沒哭。我爺爺去世那時候,我也是一陣哭一陣笑的。突然,張老師叫著我的大名說,陳小果,你有空了看看朱明遠家里咋樣了,順便把他的作業(yè)捎給他吧。

水鎮(zhèn)的風吹得悲悲切切,把我都快吹哭了。我一路跑起來,風聲就在我的耳邊呼呼呼響起來。而這一次,風聲帶來了朱老四家里人聲嘈雜的聲音,但我沒聽見別的哭聲,朱四六肯定在地上趴著,因為他沒法跪,他的哭聲再大,也會被門沿遮擋一部分,被門簾遮擋一部分,再被院里別的嘈雜聲全部淹沒。朱明遠太小了,他的哭聲也只是嚶嚶嗡嗡的,跟壓到他媽屁股底下一樣。

朱老四出殯的前一天,二爺爺讓人送去了童男童女、白馬金銀斗。這讓水鎮(zhèn)的人都很意外。二爺爺說了,活著的時候兩家做了冤家,死了也許還要同路,和和氣氣送他一程吧。紙火還有個講究,喪事上有紙人紙馬,就必須有嗩吶吹響引路,要不然,童男童女到了那邊就是瞎的、啞的。朱四六肯定請不起器吹,二爺爺隨后拿了嗩吶,叫了我爸,一起去了朱老四家。二爺爺和我爸兩把嗩吶,吹了一曲《大出殯》,接著又吹了《孝子淚》,我終于清晰地聽見了朱四六大哭的聲音,那不是哭,是號。他趴在地上,用手拍打著兩條廢了的腿,每向前一步,就得有兩個人抬著他,他的白孝衫把他圍得滿滿的。我也清清楚楚看見了朱明遠,他張著嘴巴,哭聲就從他小小的喉嚨里涌出來,穿過豁嘴的空隙。我從人群中擠過去,他跪著我站著,但我感覺和他靠在了一起。朱老四在我二爺爺和我爹悲悲切切的嗩吶聲中,被鄉(xiāng)親們抬去后山,在他家的墳地里埋了。那天,所有人都離開了,唯獨二爺爺坐下來,他拿出煙鍋,抽了一口,他和朱老四說,就這水鎮(zhèn)上,咱這一輩的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如今你也走了,也沒人和我天天對罵了,你家的地埂我可是還要走的,你別在那里堵著我。說實話,我感覺自己活的時間也不長了,等我到了那邊,朱老四你要記得給我引個路啊。你不許再記仇,假裝認不得我,我們兩家的仇怨已了,已了了。說完,二爺爺在地邊上磕了磕煙灰。

十六

我們家商量過年的事。我爸說,家里那頭過年豬太肥了,留一半,賣一半。可二爺爺不同意,他非要全留著,還不停地強調(diào),萬一突然要用肉呢。

就簡簡單單過個年,等春節(jié)過了,全家又該忙起來了,哪還顧得上天天吃肉?我爸接過二爺爺?shù)脑捳f。

但二爺爺就是說了,不許賣,都留著,我吃,吃不完請鄉(xiāng)親們吃。

留著就留著,我爸嘟嘟囔囔了一句。

二爺爺和我爸之間又有了分歧,這只是個開頭。臘八那天,我媽熬了臘八粥,家里熱熱鬧鬧的,正準備吃飯,我爸對我二爺爺說,把你那個鋪子出租了,也能換幾個零花錢用。二爺爺一下子翻了臉,說我還沒死呢,你急啥?我爸說,咋又扯那么遠?不就是個鋪子嗎,放著也是放著。

二爺爺一碗粥就砸在地上了。他的火氣來得有點突然,沒有商量的余地。我記得爺爺去世之前也是這樣,見誰罵誰,好像和誰都有仇一樣。我嚇得躲到我媽身后。我爸說,不租就放著吧,干嗎發(fā)這么大火,跟飯有仇似的。二爺爺跳下炕去,蹬了暖鞋出門去了。我媽用手推著我說,趕緊跟上你二爺爺,看他去哪里,不管他到哪兒你都跟著。

二爺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我倆不緊不慢地隔著十來步。二爺爺突然轉(zhuǎn)身喊,跟著我干什么?我找閻王爺報到去呢!

我說,二爺爺,閻王爺在西邊,你咋一直朝東走呢?

二爺爺氣得抓了顆石子,朝我扔。

我又說,二爺爺,你打壞我了沒人給你端喝茶水和熱油餅子了。我又說,那你去報到吧,我不跟你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扭頭就走,這寒冬臘月大冷天的,二爺爺也沒處去,我知道他要去他的紙火鋪里,就躲開二爺爺,拐了個彎,穿過一個巷子,提前到那邊等他。果不然,沒過幾分鐘,二爺真的也換了方向,朝他的鋪子走來了。二爺爺看見我在門口,笑了,說,你這個小鬼精,走,咱倆到鋪子里喝口熱茶去。他邊說著,邊在街上買了兩個熱油餅,還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一把盒子槍。我說,二爺爺,你到哪里報到我都跟著你。二爺爺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摸了摸我的頭頂,打開了鎖。

二爺爺說,你看我這一輩子,就剩這里了。

我說,咱們家有的也都是你的。

二爺爺說,那是你爸和你媽的,還有你的。你們才是一家子。

我說,二爺爺,你是不是有啥不高興的事了?是我爸還是我媽惹你生氣了?

二爺爺說,不是,是我自己生自己的氣,我老了。你看看,我的牙已經(jīng)比我更老了,都不全乎了。我想吃一口兔子肉都難了。

我說,我讓我媽下次再煮爛一點。

二爺爺說,你長大了一定要對你媽好,你媽和你奶奶一樣,都是善良的人。

我說,我知道。我要對你們都好。

二爺爺說,你這個小鬼精,還知道不得罪人。

二爺爺已經(jīng)收拾好電爐子。我家有規(guī)矩,因為怕引起火災(zāi),紙火鋪里不能有火苗,是不能有明火的,更不許抽煙。二爺爺說,今天我特想抽一鍋煙,出來走得急,忘了帶煙鍋了。

我給你回家去取。說著,我已經(jīng)跨過門檻,三兩步跑到街上了。我其實是想給我爸他們報個信,讓他們別擔心。

我到家時,我媽在廚房收拾,她彎著腰擦洗鍋臺上的油漬。

十七

等我再次回到二爺爺?shù)匿佔永铮韫蘩锏牟枘徊ń又徊?,嗞嗞嗞地往外溢,溢到下面的電爐子上,發(fā)出更響的刺啦刺啦的聲音。我喊,二爺爺,你的煙鍋拿回來了。

二爺爺斜靠在一把舊躺椅上,身上蓋了件衣服,睡著了。

我拿了廢紙疊了幾折,墊著手指把茶罐里的茶倒出來,才發(fā)現(xiàn)茶盅里已經(jīng)有了滿滿的茶,早都涼了。我又喊了一聲,二爺爺,趕緊起來喝茶,你的茶都涼了。我把涼了的茶倒掉,又添了熱的茶水,我喊著,二爺爺,趕緊起來喝茶,二爺爺……

外面大街上風聲呼呼呼直吹,吹得門簾不停地擺動,窗格子上糊的白紙快被吹裂了。每年臘月,二爺爺都要重新把家里的、鋪子里的格子窗用白紙重新糊一遍,今年可都啥還沒干。

茶盅里的茶已經(jīng)倒?jié)M了,二爺爺、二爺爺……我又喊了幾遍,卻再也沒有把二爺爺喊醒。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搖著他瘦削的胳膊,搖著他躺椅上斑駁的扶手,最后,我搖他的肩,搖他的頭,我甚至抓了他的枯樹枝一樣的雙手搖來搖去,我不知道搖一搖哪里,他才能應(yīng)我一聲。我急了,趕緊朝家里跑,不對,之前回家時,我媽說過,我爸已經(jīng)去紙火鋪做活了,我又折回來,朝著西邊我爸鋪子的方向跑。我今天一直在跑,跑來跑去的,在找人,在跟蹤,我在滿天呼呼呼的風聲里一直跑。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風一樣掀開我爸鋪子的門簾,說,我二爺爺在他的鋪子里睡著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來。然后靠著門框喘氣。

我爸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丟下手中的活,拔腿就往外跑。他說,你趕緊回去找大伯和六爺爺。

水鎮(zhèn)的風依舊在吹,吹得干瘦的樹枝唰啦啦直響,我開始朝著我大伯家的方向跑,從大伯家出來,我又朝著六爺爺家的方向跑,我朝著水鎮(zhèn)的各個方向跑了一上午。我的奔跑帶著水鎮(zhèn)的風聲,還是風聲裹挾著我,我迷迷糊糊跑著,我身體里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身邊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兩種聲音交錯在一起,水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人在我的帶領(lǐng)下,也奔跑起來。我們最終連成一片,越來越寬闊,越來越透亮。水鎮(zhèn)上的雪渣也跑起來了,我們哭喊著一起奔跑起來的樣子,讓久逢甘霖的大地,濕漉漉一片。幾只老鴰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在街邊的樹杈上,“嘎嘎嘎”一陣猛叫。我?guī)讉€石子扔出去,它們的翅膀下帶著風聲,朝后山飛走了。我跟著它們風一樣消失的影子,也朝后山跑去。我感覺它們的影子里,二爺爺也輕輕飛了起來。我在地上拼命地跑,我要追上二爺爺,追上他的山洞,我感覺稍微慢一點,他的山洞和洞里的紙人紙馬、金銀斗、搖錢樹、米山、面山和四合院都會奔跑起來,不知會奔向何方。

后山的路上全是雪,哪里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幾種動物的腳印之外,我看不到別的,風也停了,靜止的世界里,我找不到還能跑起來的路。我的眼前一片空闊的白色,純凈無瑕,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落腳,腳印留在哪里都會留下印記和污漬。

遠遠望去,爺爺和奶奶的墳都被掩埋在雪下面,看不到一點影子。突然,我隱隱約約看到二爺爺,正像一只大鳥一樣從上空飛了過去,發(fā)出“啾啾——啾啾”的叫聲,風越來越大,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他灰白的衣服在雪地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蒼勁,風把水鎮(zhèn)的上空吹得干干凈凈,只有二爺爺一個人孤零零地飛,不知他要飛向哪里去。

十八

幾年前,就為了“陳記紙火”的傳承,我爸一巴掌把我打跑了。今天,我對著自己狠狠地抽了兩個耳光。我說,我回水鎮(zhèn),一定要把“陳記紙火”再開起來。

是不是像一場夢一樣?我說:煙頭燙到我的手,有一種鉆心的疼,我把它掐滅在煙灰缸里,甩了甩手。

錢琳琳緊緊靠在我懷里,她正為自己不小心流產(chǎn)而傷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說,孩子就像一粒種子,在風里日夜不停地飛著,還會有下一粒種子落在你身上。

我的聲音風一樣吹過錢琳琳,她像一株蒲公英,隨風搖擺,風吹散了她身上的種子。細細的風聲,一粒一粒從她的身體里穿過,吹進她空了的子宮,風把兩個和我相關(guān)的人的氣息吹走了,風不慌不忙地吹著,跨過萬水千山,正吹向水鎮(zhèn)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