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dāng)”一聲，刑部大牢的門開了。在獄卒陰冷的目光中，身著一襲青衫的傅山緩步走出牢門。烈日當(dāng)空，熱風(fēng)拂面，他微微閉上眼，臉上盡是傷痕，青衫上也有一塊塊血跡，由于長時間戴鐐，腳踝處磨出的傷口還未結(jié)痂。

順治十二年（1655）夏，因“朱衣道人案”被捕的反清志士傅山，庭審時拒不認罪，又查無實證，關(guān)押一年后出獄。此后，他開始南游，表面是尋訪山水，實則是探求反清復(fù)明的可能。歷史負責(zé)洗牌，出牌的永遠是人；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會輕言放棄。

1659年，傅山得知鄭成功的義軍圍困了南京，大喜過望，急行而至，無奈鄭軍已兵敗撤退。站在燕子磯頭，薄霧慘淡，秋云高遠，滾滾的江面上，放眼盡是清軍兵船，傅山一聲悲嘆，心已被蒙蒙細雨淋濕。歲月不為壯士留，魂不滅，恨未休，大江東去，浪淘盡，何處覓風(fēng)流？他意識到，無論南明政權(quán)還是鄭成功，都已無力一統(tǒng)華夏了。這時的傅山如果想出仕新朝，以他的學(xué)問和聲望，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他卻以詩明志：“眾鳥趨新林，孤云危岫依。勢力不可忽，素心詎易違？”——在鳥兒紛紛投奔新的樹林時，為堅守初心，他寧做一片“孤云”，環(huán)繞在險峻的峰巒。

南京歸來后，自順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十七年（1678），傅山隱居松莊18年。

松莊位于太原東山腳下。三間茅舍，五畦青苗，成了傅山的心靈皈依之所。“細雨杏花下，今古得小憩”，他想找一處山明水凈之處，修剪自己的心情。他不會望峰息心，沉溺于餐松飲澗的日子。隱而不出，須看隱居所求者何，傅山所求的是：著書存志。

傅山明白，唯有對談高士，蕩舟書海，才能收拾起一地蕭瑟，于是，研讀典籍，專心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梳理與發(fā)揚；思接千載，不斷拓展著心性與靈魂的疆域。堅守不是固執(zhí)，是信念催生的花朵；執(zhí)著也不是冥頑，是氣節(jié)滋養(yǎng)的高貴。

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全盛期，明朝也是很有骨氣的一個朝代，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不過，這兩個朝代有一個共同點：崇尚理學(xué)。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特指《六經(jīng)》的經(jīng)學(xué)就被奉為正統(tǒng)；至宋代，以程顥、程頤和朱熹為代表，在經(jīng)學(xué)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為理學(xué)，建構(gòu)起所謂“千古不變”的道統(tǒng)；到了明代，理學(xué)已居絕對統(tǒng)治地位。可是，宋人講理學(xué)，沒能阻止宋朝的滅亡；明朝的東林黨人好以理勝人，也沒有使大明擺脫灰飛煙滅的命運。

傅山一眼洞穿，清廷推崇理學(xué)有自己的政治考量。它雖然早就覬覦中原，卻是打著替明復(fù)仇的旗號入主北京。所以，康熙稱“自古得國之正，無如我朝”，明及李自成農(nóng)民政權(quán)被清取代是應(yīng)天順人之舉，因為氣數(shù)已盡，符合程朱講求的天理說?？滴跽f自己“夙好程朱，深談性理”，不過是為清廷的統(tǒng)治尋找理論依據(jù)。在他眼里，真正的理學(xué)絕不是書齋里的高頭講章，而是外儒內(nèi)法。正是他承續(xù)了順治開啟的“文字獄”，且手段殘忍，與漢族知識分子祈盼的“以仁治天下”根本挨不上邊；降清士大夫推崇理學(xué)，則是為屈膝仕清掛起一塊遮羞布。在給摯友的信中，傅山痛斥康熙：“以堯舜之冠，加于狗頭之上，即可以為堯舜乎？”言外之意，又鳥終歸是一只雞，馬戶不過是一頭驢。

為追求真理，傅山開創(chuàng)了近代諸子學(xué)研治，在他心中，學(xué)術(shù)研究應(yīng)該是一個八音盒，每一種聲音都可以找到共鳴；“經(jīng)”只是諸子百家中的一家，“今所行五經(jīng)四書”，不過“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統(tǒng)也”；他蔑視封建皇權(quán)，認為帝位只是旅舍，怎么能“萬世一系”？只有一心為公的人掌握了“神器”，才能如海上日出般使“天德”昭示于天下。對程朱理學(xué)，他也沒有一棒子打死，承認“四書五經(jīng)”自有其精處，只是不屑后世儒者循規(guī)蹈矩。他博覽經(jīng)史子集，參研佛經(jīng)道經(jīng)，精通音韻學(xué)與邏輯學(xué)，擅長金石遺文研究，如同一片深邃的天空，可包容陰晴雨雪、風(fēng)云雷電，被人稱為“學(xué)?！?；他叩問真理的足音，關(guān)乎自然、關(guān)乎社會、關(guān)乎人生，許多識見提出于幾百年前的封建社會，遠高于同時代知識分子的認知。

無論黑云壓城，還是陰雨綿綿，傅山對自己的定位始終是反清義士。他醫(yī)術(shù)高超，書法卓絕，在當(dāng)時都是天花板式的存在。晚年在《墨池》一詩中盤點自己的人生，傅山卻心生悔意：“投筆于今老，焚方亦既遲?！睘槭裁?？孫思邈的醫(yī)德為人敬仰，王獻之的墨跡流傳至今，卻難以改變社會的積弱與弊端；自己身懷薄技，為世人稱道，不是依然不能拯救國家的危亡嗎？家國情結(jié)濃烈的人注定如此：即便生命燃燒殆盡，留給世人的仍是“蠟炬成灰淚始干”的人間大愛。

傅山的山水畫作也注入了江河一樣的激情，充滿孤高兀傲之氣。有論者發(fā)現(xiàn)，“明末清初之際，奇節(jié)異行之士，痛祖國之淪亡，哀異族之宰割，而又無力反抗，其牢騷抑郁不平之氣……遂一寄于畫?！备瞪酵砟甑漠嫞褪撬楦械牧硪环N表達，風(fēng)興云蒸，殘陽斜掛，千里陣云，無盡天涯，那景致，比歲月更顯滄桑。可以想見他作畫時的情景：提筆，劍眉微蹙；落墨，氣沖丹田。畫中的景色哪里是山川靜物？分明是挺拔嶙峋的生命絕唱。

傅山為晉祠題過一副楹聯(lián)：“茶七碗，酒千盅，醉來踏破瑤階月；柳三眠，花一夢，興到傾翻碧玉觴。”一幅縱酒狂歌、放蕩不羈的形狀。這不過是傅山的應(yīng)酬之作，心中充溢亡國之恨的詩人，哪里會有這樣的閑情逸致——為茶的口感和香氣，七次沸水沖泡；繼而千盅買醉，踏碎玉階冷月？或者，一日三眠，向花一夢，興致一來就縱酒狂歌？

不錯，傅山嗜酒。但是年近遲暮，舊夢漸遠，身旁未了事，昔日壯士憂，齊聚心頭；酒，不再是放飛自我的“真淳之液”。秋風(fēng)曉月廬中臥，淺酌低吟肯定是有，三杯盡解憂愁去，換得浮生一日眠。風(fēng)退盡，云自殤，溫酒斷愁腸。人的一生總有跌宕，智者在潮起時會踏浪而行，潮落時會禪悟人生，他們從來不曾心如死水，短暫的平靜是為了更決絕的抗?fàn)?。晉祠中傅山還題有另一副楹聯(lián)：“萬竿逸氣爭棲鳳，一夜凌云見籜龍”——籜龍，竹筍也。這才是他的本心：萬竿逸氣，超凡脫俗；一夜凌云，新筍疊生。艱難是必須穿行的風(fēng)雨，信念永遠不會被時光切割。篤行之人，每走一步，都是對信念的丈量。不然，怎么會有這樣悲壯的書寫：“日上山紅，赤縣靈金三劍動；月來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p>

日月為明；珠明——朱明。春光雖泄，傅山卻沒有一刻不為心中的信念起舞。

隱居期間，云游也成為傅山的生活日常。他出游，是為療傷，為存志，為尋訪高士，不閉門讀書，被古人的陳說束縛，變成井底之蛙。他甚至認為，對于求學(xué)者，家無異于牢，他曾指著“家”字問孫子，寶蓋下的豕和寶蓋下的牛有什么兩樣？對于中彈的鳥兒，遼闊的自然才是它療傷的最佳場所。

桑榆晚照，傅山的蹤跡仍遍布山林，經(jīng)常與猿鶴為伍，和鳥雀合鳴。沿途或夾壁高聳，澗水回環(huán)；或小道盤曲，草木茂疊，傅山的思緒在如水的夜色中穿行，在絢麗的朝霞中駐足，一路留下不少詩文。越是靠近真理，越發(fā)感受到真理的迷人；越是被真理傾倒，越是甘愿為真理獻身。在孫子蓮蘇的陪伴下，傅山70歲時登頂泰山，站在天燭峰上放眼四顧，覺得自己化身成了一片海，煩愁變成海面上一朵朵激情的浪花。激動之余，賦詩言志：“登此不自振，虛俯齊魯青”，“凌云顧八荒，浩氣瑯天聲！”

一時間，通體康泰，豪情萬丈，像極了傳說中的長生花，花開單蒂，留香萬年。

康熙十五年（1676），傅山71歲。風(fēng)流倜儻的高富帥，已被歲月雕刻的臉頰布滿皺紋。只是腰板還挺直，如奇峰之松；眼神也依然深邃，裝得下星辰大海。歲月匆駛，荒草成灰，有一種情愫在傅山心中一直發(fā)酵，時間越久，越是醇厚：“家國哀哀雁，行藏趾趾鳶?！痹瓉恚瑫r光可以將一片廢墟掩埋，將一段記憶沉淀，卻無法將一粒植根于心的種子封殺。它會一直頑強地生長，直到長成世間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水秀山明。

康熙十八年（1679），傅山被舉薦參試博學(xué)鴻詞科，這是康熙為鞏固清廷統(tǒng)治，啟用散落于民間的漢族知名學(xué)者下詔特設(shè)的。傅山“屢辭屢獲”，幾乎是被地方官強行用轎子抬入京城，傅山以病重為由臥床不試，他當(dāng)然知道忤逆龍鱗的后果，他想到了死，甚至連葬身之地都已選好。只是，鑒于傅山的巨大影響力，康熙聞報，特旨不經(jīng)考試，即給了傅山一個內(nèi)閣中書的官銜。面對這“天大的恩典”，傅山又一次被人強行抬入紫禁城謝恩，行至午門，傅山撲身倒地，拒不叩頭，表達了對大清皇權(quán)的無比蔑視?？芍^：華發(fā)尋春不見梅，一路坎坷雪成堆。寒風(fēng)不改春天志，牡丹雖謝心相隨。

像曠野中一束絢爛的山花，傅山活成了想要的自己。

康熙二十一年（1682），傅山已77歲。復(fù)盤自己的過往，傅山無愧于心，他沒有一個晨昏辜負過生命，作《迎春花》抒懷：“不向麗人云鬢戴，不期墨客吟詠污。堅貞有恒正在此，命寒情熱亦奈死?！辈幌蛲畸愄没剩粦峙轮r言加身；有恒，就是始終不渝的民族氣節(jié)；情熱，自然是對中華文化的眷眷深情。今生，只為你花開不?。粊硎?，只為你癡情相守。

國家處于異族鐵蹄下，彎弓躍馬之志不得申，傅山晚年對自己的詩文極為看重。那是他用心血澆灌的花朵，開在生命甬道的兩側(cè)。殘月枯燈之下，傅山囑咐孫子收齊他的文章，拉著孫子的手青筋裸露：“人無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間，可以增五岳之氣，表五行之靈者，只此文章耳！念之，念之?！辈贿^他也知道，自己的詩文流露明顯的反清傾向，很難保存下來。他播種了一座花園，留下的也許只是幾束秋花。傅山特別囑托后人，倘有遺編殘句流傳，千萬不要“妄以劉因輩賢我。”劉因生于元，曾以學(xué)問道德被薦于朝，后來以母疾為由辭官歸隱。傅山認為，劉因先仕元后隱居，算不上有風(fēng)節(jié)。自己不是一般地歸隱，而是根本就不承認清朝的合法性，如果把他和劉因相提并論，將死不瞑目。

康熙二十三年（1684），傅山卒，享年79歲。

臨終遺命：以朱衣黃冠斂；并囑不發(fā)訃告，不設(shè)吊唁。至死，也沒有與這個世界妥協(xié)。

時人有詩大贊：“袞袞皆清要，惟公固采榮。百年誰不死，千載爾猶生。調(diào)度方山峻，風(fēng)流晉水清。太原有遺老，今日始成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