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隱秘的窖藏

有一陣子，我一直在周原大地上行走，看那里的山與河，望那里的溝與壑，感受那里的滄桑與古老，體會那里的厚重與蒼涼。午后的時光，我就坐在湋河南岸的家中，安靜地閱讀一本叫《西周微氏家族青銅器群研究》的書，期望可以從這本考古文獻中尋找一些寫作線索。那個叫墻的史官的名字，就這樣無意間進入我的視野，再也躲閃不開。

墻所處的時代，文字只能被刻在龜甲或者青銅器上。竹簡與錦帛，那也只是數(shù)百年之后的事情。所以，史官記錄的天子的起居、王朝的戰(zhàn)爭、祭祀、冊封等重大事件，這些被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文字，被諸侯臣子們有選擇性地鑄刻在各種青銅器皿上，陳列在家族宗廟的高堂之上，寓意護佑家業(yè)興旺，永久不衰。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而在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背后，史官就成了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其實，我們在閱讀那些曲曲折折、奇異神秘的金文時，仿佛就在穿越時光隧道，在隧道的幽深中，似乎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消失的深邃和流幻的歷史細節(jié)，又輪回到我們的現(xiàn)實中。

蒼茫大地，馬蹄陣陣。瞬間，渭河平原的古道上，塵土飛揚，彌漫天際。

周原岐邑，貴族們依舊恬靜地生活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睕]有人注意這飛馬嘶鳴的聲音，也沒有人關(guān)注這騎馬的人會是誰，更不會知道這個人會帶來怎樣的消息，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座西周王朝曾經(jīng)的京畿之城，即將面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那匹馬一直奔到天子宗廟的門前才停下。騎馬的人飛身下馬，踉踉蹌蹌地沖進門去，身體起伏，呼吸急促，雙眼憋得通紅，伏在堂前的石階上，許久，才道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國人暴動了！”

我相信對于久居岐周的西周貴族們而言，這是一個驚天的消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天子的百姓圍攻王城，這是大逆不道剿滅宗族的重罪。那一刻，我相信他們滿臉驚愕，嘴巴張成圓形，甚至懷疑消息的真假。一個偌大的帝國，有人竟然在天子的城郭內(nèi)造反，這本身就是一場地震。只是，暴動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之前還十分平靜的岐周之城，瞬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逃離？暴動？還是靜觀其變，等待從豐鎬再次傳來確切的消息？

豐鎬到周原岐周，近兩百里路程。傳信者的馬再快，也需要大半天的時間。等待成為一種煎熬，焦灼著這些貴族的內(nèi)心。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圍在宗族的議事大廳，言語交鋒，辯駁理論，商議何去何從。傍晚的風里，夾雜著一絲不安和恐慌，彌漫在整個城郭里。有人在無盡的等待中已煎熬不住，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離。有人還在期盼好的消息，翹首以待，期望天子盡快平息這場暴亂。有人齊聚在天子宗廟的門口，仰天祈福，祈求躲過這場劫難。時間猶如平靜的河水，汩汩流淌，卻讓人們的心惴惴不安。天高月淡，夜色幽暗。當豐鎬的消息再次傳來時，所有人立刻癱瘓在地，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臉蒼白，瞬間沒有了精神。

此時，周天子姬，已倉皇逃出鎬京，循著渭河東去。

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一個晴天霹靂，擊碎了所有人的心。有人跪倒在地，淚如雨下。有人仰天長嘆，呼號不止。有人呆若木雞，神色呆滯。有人面視東方，拔劍自刎。在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這些居住在岐周的貴族，用各自生命的百態(tài)演繹著這個王朝那刻無盡的窘相和萬般的無奈。如今，他們需要抉擇了。背井離鄉(xiāng)，去追隨他們的天子？還是逃離，去更遠的地方躲避這場災難？或者等待新的天子繼位？這些無數(shù)的未知和窘迫交織在一起，讓這個黑魆魆的夜晚，平添了一些悲涼和陰森。

昏黃的油燈恍恍惚惚，映照著一個個苦楚悲傷的臉龐，顯得格外凄涼。他們跪在祖宗的廟堂里，捶胸啜泣，悲傷不止。高堂之上，犧牲祭品陳列，琳瑯滿目，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對先祖?zhèn)兊募赖?，之后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知曉。他們拱手作揖，三拜九叩。然后，他們?nèi)∠伦嫦葌兊囊粋€個龕位，用衣袖輕輕拭去灰塵，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準備好的木箱里。那些陳列在廟堂之前數(shù)百年光陰的先祖?zhèn)冊?jīng)鑄造的青銅器皿，他們也一個個擦拭干凈，整整齊齊地裝在馬車上，等待著宗族首領(lǐng)的安排。

這是一個叫微氏的宗族在那個絕望的夜晚最后的抉擇。墻，便是他們中的一位先祖，也是西周王朝的一位史官。我相信這個微氏家族的族人在這個夜里，口舌相辯，言語爭鋒。我也相信這個家族的首領(lǐng)是一位十分睿智且有膽識的人，他們最終群策群力，做出了一個令世人十分意外的決定?；蛟S他們還期望這場暴亂結(jié)束之后能夠回到這里，回到他們家族生活了三百多年的岐陽之地。

一輛馬車，行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后面跟著幾個行人，行色匆匆，躡手躡腳，神情慌張。馬車穿過宗廟前的馬路，鉆進一個狹窄的胡同，然后進入黑魆魆的夜色中。在田野的深處，他們停下車，一位年長的男人環(huán)視一周，示意在溝壑之畔一棵滄桑的大樹下，取土挖坑。而后，男人們笨拙地揮舞工具，賣力地挖掘。他們揮汗如雨，額頭上滲出密密匝匝的汗水。在外人看來，他們根本就不是耕種的甿人，所以顯得那樣慌張與無助。然后，他們?nèi)∠埋R車上陳列的鼎尊簋鬲、盆卣爵觶、觥觚彝盨、簋斝罍豆、盤壺釜鐘，大大小小一共103件，按照先大后小、先重后輕、大小相套、立臥不一的順序，在窖穴的四周，先放入大的圓壺，再內(nèi)裝觚、爵、觶、鬲、斝、盨等小件器物，輕輕地放進坑內(nèi)。中間分三層放置，下層為編鐘三排，空隙內(nèi)放置方簋，方簋腹內(nèi)和底座下放置小鬲。他們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最后，又用事前準備好的草木灰將所有的器物嚴嚴實實地覆裹起來。當宗族首領(lǐng)將第一鏟黃土覆蓋到這些器皿之上時，在場的男人都“唰”地跪倒在地。這是雙膝與這塊溫暖的土地最絕望與悲痛的一次接觸，爾后，他們就要跟隨著他們的宗族長，沿著湋河，循著渭河，去追隨天子的腳印，開始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

我知道，這只是岐周大地那個夜晚微氏宗族最無奈窘迫的一幕。

郭沫若先生假想了這場災難來臨之際微氏家族匆匆掩埋宗族器物的情景，他認為這些青銅器是周幽王被殺，犬戎入侵周原，貴族們棄城逃亡時才倉皇掩埋的。但無論是國人暴動還是犬戎入侵，哪個節(jié)點更接近歷史的真相，都改變不了微氏家族衰敗的結(jié)局。

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猜測，周原大地中埋藏的更多不為人所知的青銅器，似乎都與這場災難有關(guān)。

火光沖天，房屋崩塌。人聲喧囂，雞犬流落。一座王朝曾經(jīng)繁華的京畿，就這樣消失在喧囂的歷史中，沒有人留戀，也沒有人顧得上去眷戀。曾經(jīng)的天命之城，與王朝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權(quán)力之城——岐周，就這樣被踢出了權(quán)力的中心。而那位叫興（墻的兒子）的宗族首領(lǐng)，在離開銅器的掩埋地時，讓眾人推倒了宗廟一面殘垣，用這樣的落敗，將這個絕世的秘密，重重地壓在了厚厚的黃土之中。

于是，這個家族，滿懷著悲痛，滿懷著對天子的赤誠之心，沿著河流，循著天子的足跡，一路離歌。作為王朝歷史的記錄者，曾經(jīng)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者，卻沒有記錄下他們家族最終的歷史悲歌。這對于一個史官家族而言，是一個多么嘲諷和愚弄人的結(jié)局。

繁華似夢，人生如戲。戲里戲外，我們都是生命的主角。一個王朝，一個人，大致也都如此。我們演繹著生命的瑰麗，卻阻擋不了生命的凋零。

周原莊白一號窖藏，成了這個微氏史官家族命運的終結(jié)。

2．官箴王闕

在大多數(shù)人的記憶中，中國最早的撰史人應該是左丘明。他不僅撰寫了《左傳》，還撰寫了《國語》，因此，左丘明被譽為史家的開山鼻祖。而《史記》的作者司馬遷，他的名氣，完全勝過了左丘明。他們兩位，一個是春秋時期魯國的太史，一個是西漢王朝的太史，都肩負著記錄王朝歷史的職責。他們的祖輩們，也都背負著這樣的重任，為王朝的興衰，用手中的筆管，留下榮耀的文字。

只是，在如煙如水的光陰中，歷史只記住了成功者的名字，那些默默無聞的隱秘者，都在浩瀚的歲月中被湮滅了。墻的祖輩和他們的子孫，也在歷史中肩負著和左丘明、司馬遷一樣至高無上的職責。

史官，在西周王朝，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作為太史寮的長官太史，是僅次于太師、太保的執(zhí)政大臣。他們躋身天子周圍，掌管冊命、制祿、圖籍、記載歷史大事、祭祀占卜、禮制、時令、天文歷法等，是周天子的秘書長，以及文官及神官的領(lǐng)袖。

墻的高祖甲微，曾是商、周時期兩個王朝的史官，他們還有一個職務(wù)別稱——作冊史，是太史寮中的官職。在同一時代，還有那位輔佐周文王姬昌的辛甲。

辛甲曾是商王帝辛的太史，他曾諍言進諫帝辛七十多次，帝辛根本不理睬他的諫言，于是辛甲無奈地離開朝歌，投奔西周。姬昌愛才，招賢納士，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辛甲?！拔耐跤H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后來，辛甲又被召公奭推薦，擔任了西周的太史。西周王朝初年，“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梢?，辛甲那時已經(jīng)成為西周王朝地位非常顯赫的人物。 

茫茫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虞人之箴》本是百官匡王之失的箴言。辛甲言語懇切，直諫天子，因此讓這篇《虞人之箴》流芳百世。這是辛甲對文王的諫言，還是對武王的諫言，我已無從考證。辛甲在太史任內(nèi)，極力倡導眾臣“官箴”，針砭天子缺失，以史為鑒。這樣，在他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官箴王闕”后來成為一種政治制度，一直被沿用至兩漢。臣子們的諫言由太史遞呈，然后樂工“誦讀”給天子，最后在朝堂公開討論。這在奴隸制時代是一種相當開明的政治制度，以至于現(xiàn)在來看，甚至都可以看作是民主議政的雛形。我們知道，即使在封建集權(quán)的皇帝時代，臣子議論天子是要被殺頭治罪的，如果是妄議，可能還會誅滅宗族。而墻的高祖甲微，此時還在殷地的微國，擔任著諸侯國的史官?！扒嘤母咔遥盼㈧`處?！眽υ谒T造的銅器里，用文字十分隱晦地道出了自己的家世。

當然，墻的列祖商，那時已遷徙到西周，成為一名榮耀的史官。他肯定也參加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進諫之事。所以，先祖辛甲身上閃爍的光芒，讓商的內(nèi)心也產(chǎn)生了無盡的仰慕與崇拜。

我們知道，一個人生命的輝煌，就是遇到適合他的那個時代。無論英雄草寇，他們都可能會改變一個時代，甚至會改變一個王朝的命運。無疑，辛甲和墻的列祖商都是時代和命運的寵兒。尤其在那個無紙筆的時代，作為史官，能讓自己的名字鑄刻在青銅器上，用永恒的方式被時光記錄下來，流芳百世，也是一件極其榮耀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魏知古，那位唐代錚錚鐵骨的諫臣，曾直言進諫過唐睿宗。玄宗李隆基平定太平公主的謀反之后，曾聲勢浩大地狩獵于渭川。魏知古覺得過于張揚排場，于是慷慨直言，獻詩一首，勸諫玄宗皇帝。

嘗聞夏太康，五弟訓禽荒。

我后來冬狩，三驅(qū)盛禮張。

順時鷹隼擊，講事武功揚。

奔走未及去，翾飛豈暇翔。

非熊從渭水，瑞翟想陳倉。

此欲誠難縱，茲游不可常。

子云陳羽獵，僖伯諫漁棠。

得失鑒齊楚，仁思念禹湯。

雍熙亮在宥，亭毒匪多傷。

辛甲今為史，虞箴遂孔彰。

（《從獵渭川獻詩》唐代·魏知古）

魏知古用辛甲和“虞箴”借古諷今，可惜李隆基并沒有買他的賬。李隆基那天看到魏知古的上書時，一定在詭異地淡笑著，他敬佩這個老頑固的執(zhí)著，但如此打擊自己的興致，讓他也顯無奈，何況還搬出了“官箴王闕”的辛甲。李隆基說自己細細品讀了這首詩很多遍，贊不絕口，魏知古用詩抒寫自己的志向與心思，來諷喻自己是對王朝和他的忠心。但是李隆基最終還是給了自己一個堅實的臺階來下。“予頃向溫泉，觀省風俗，時因暇景，掩渭而畋。方開一面之羅，式展三驅(qū)之禮，躬親校獵，卿以從禽，豈意卿有箴規(guī)，輔予不逮。自非款誠夙著，其孰能繼于此耶？”（清?董浩《全唐文》）魏知古一片忠心，為王朝所想，為皇帝所想，卻被皇帝就這樣輕易地敷衍了。同樣的諫臣，同樣面對的都是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兼聽的周天子，一路吟唱著昌盛的高歌，漠然諫臣的大唐皇帝，竟讓國家一蹶不振，從此衰敗。在我看來，西周王朝，正是因為有了辛甲和甲微這樣錚錚的諫臣史官，國運昌盛，巍巍而立。而大唐帝國，在魏知古諫言的四十年后，自傲的李隆基終究在馬嵬坡下痛飲苦果，在綿綿的長恨歌中，一尺白綾，絞殺貴妃，帝國之門，也殘垣斷壁，顫顫巍巍，意欲倒塌。

那時，魏知古看到李隆基回復的朱批，是滿心惆悵、無比失望，還是一臉茫然，我們不得而知。而史官辛甲諫言的激進思潮，卻還一直影響著后世的每一個王朝。

3．家族之路

“中國文化一開始也是重的，依托于巨大的青銅器和紀念碑式的建筑（比如長城），通過外在的宏觀控制人們的視線，文字也附著在青銅禮器之上，通過物質(zhì)的不朽實現(xiàn)自身的不朽，文字因此具有了神一般的地位，最早的語言——銘文，也借助器物，與權(quán)力緊緊地結(jié)合在一起?！保ㄗＳ隆都埳系墓蕦m》）

周原莊白一號窖藏微氏史官家族的青銅器，也是與權(quán)力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墻的高祖微氏，原來居住于商畿內(nèi)的“微”地，是殷商貴族的知識分子。武王克商之后，對殷地內(nèi)的貴族進行了收編，從中選拔人才。墻的高祖，看到這樣的機遇，于是讓他的兒子毛遂自薦朝見武王，武王愛惜知識分子，令周公將墻的烈祖收留于岐周，并給了十井的宅邑，定居下來。于是，這個族徽為“木羊冊”的微氏家族，從此在岐周大地，世代為官，成為輔助西周王朝的“維周之楨”。 

……靜幽高祖，在微靈處。越武王既戕殷，微史烈祖，乃來見武王。武王則令周公舍宇，于周俾處。通惠乙祖，來匹厥辟遠猷，腹心子入，鄰明亞祖。祖辛遷毓子孫，繁祓多子。齊角熾光，義其禋祀。靄萋文考，乙公遽爽。德純無諫，農(nóng)穡越歷。唯辟孝友，史墻夙夜不墜?！ā妒穳ΡP》銘文）

這朗朗上口、工整無比的銘文，如歌，可傳唱，如詩，可誦吟。

讓我們一起來梳理一下這個史官家族的歷史吧！

墻的高祖微氏，原居于殷地。烈祖隨武王克殷遷于岐周。墻的乙祖，才能卓越，深謀遠慮，忠心輔助天子，順承家業(yè)，對周朝忠心耿耿，成為心腹之臣。雖身居偏遠，但厚禮供奉不斷，因此子孫得以聲名鵲起。墻的亞祖祖辛，不但子孫繁盛，而且聲名顯赫、祖廟鼎沸。墻的父親乙公，是監(jiān)察稼穡的官員，官職戍田，溘然而逝后，獲得了周天子賞賜。到了墻這一代，他得以子承父業(yè)，被冊命擔任管理農(nóng)業(yè)的友史，令他受寵若驚，徹夜難眠。于是，得益于先祖的護佑與榮耀，孝子墻被天子冊封。為了彰顯天子的英明，報答祖輩的恩惠，墻特別制作了這些鐘鼎彝器，放在祭祀列祖列宗和先父的靈位前，并將天子賞賜的綬帶、官服、皮革等顯貴福壽用品，供奉在家祠的神龕內(nèi)，愿這些祭祀禮器和尊貴用品，能夠千秋萬代，永遠相傳。

似乎，這是周禮教化之后，讓文明成為固化的秩序。這些自然而然最樸素的對先輩的敬慕與膜拜之情，成為制作這些冰冷青銅器皿的初衷。微氏家族的子孫們，從殷商的遺民，成為周王朝歷史的書寫者與見證者。墻飽含深情、洋洋灑灑的僅僅只有284字的“念文”，竟成了我們發(fā)現(xiàn)西周王朝歷史的鮮有的密碼。他以孝子稱謂，將先祖的恩惠與天子的認可，書寫成文字，鑄刻在千年不朽的青銅器皿上，真正做到了“其萬年永寶用”。

于是，這塊被史學家命名的“墻盤”，成了一個家族七代史官和一個西周王朝七位天子命運榮辱與共的歷史見證。

高祖、烈祖、乙祖、亞祖、父、墻、興，七代史官。文、武、成、康、昭、穆、恭，七位西周天子。他們，與王朝共榮辱，與時光博弈，與命運抗爭，與權(quán)力爭斗。

在這條不屈的路上，墻和他的先祖?zhèn)儯叩脠远ǘ林?，艱辛且唯諾?；秀遍g，我似乎從墻盤熠熠閃爍的光芒里，看到七代人的身影，他們峨冠博帶，自信內(nèi)斂，穿梭在時空中，行走在岐周大地的每一個宗廟，天子祭祀、冊封的場所。

4．青銅史書

那天，在周原博物館，我一直注視著這件國之重器。穿過歲月的痕跡，幽暗的燈光照在這塊殘痕斑駁的“青銅史書”之上，那一刻，我的視線模糊起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神情矍鑠，他俯在案前，映著熠熠閃爍的火光，正奮筆疾書這件宗廟上祭祀所用青銅盤上要鐫刻的文字。為了彰顯先祖的榮耀，他傾盡畢生精力，鑄造了這些讓我們?yōu)橹@嘆的青銅之器。殊不知，他以一人之力鑄造的這些青銅器皿，書寫著家族歷史的寥寥文字，會成為三千年后我們通向西周真實歷史的隱秘之路，更是我們引以為豪的中華文明的瑰麗之寶。

墻盤，它一直靜靜地躺在周原博物館的展區(qū)內(nèi)。形體宏大，鑄造精美，渾厚莊重。盤腹外附雙耳，渾厚無比。腹部裝飾著垂冠分尾鳳鳥紋。這只鳳鳥，有著綿長而華麗的鳥冠，鳥尾逶迤，長長的尾巴布滿了盤的側(cè)面。圈足飾竊曲紋，雷紋襯底，肅穆而不失華麗，簡約而不失莊重。我恍然大悟，原來“鳳鳴岐山”的真正含義便是如此。在周原一帶，祖輩們口口相傳，在周朝興盛之前，岐山之上有鳳鳥棲息鳴叫，百姓認為鳳鳥因周文王的德政而來，這是王朝興盛的吉兆。于是，鳳鳥紋飾在西周，成為當時象征吉祥，最為流行也最具時代特征的紋飾。墻盤上刻著這樣的紋飾，也就不足為奇了。

商周時期的青銅盤，大多是重要儀式時洗手用的水器，多為圓形，淺腹。墻盤也是為祭祀而作，呈放在宗廟內(nèi)的器具。那個時代，在舉行祭祀和饗宴等重要儀式之前，要先行“沃盥之禮”，于是，“匜”和“盤”就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禮器。在行沃盥之禮時，年長者奉匜倒水，年少者捧盤在下方接水，為尊敬的賓客洗手?？梢姡芄贫Y作樂，在西周中期，禮制已經(jīng)深深影響到貴族，乃至平常百姓生活的每一處細節(jié)。《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載：“晉公子過秦，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匜沃盥，既而揮之?！爆F(xiàn)存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南宋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其中一幅就繪制了這個故事。在我們的腦海中，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古人的禮節(jié)煩瑣，大多是迂腐的繁文縟節(jié)，“沃盥之禮”似乎更是如此。但是親歷過三年疫情的我們，“流水”洗手成為常態(tài)，更是科學防疫的重要舉措之一。所以，當我的目光深深地凝滯在《晉文公復國圖》上時，那兩位婀娜的侍女，一位奉匜倒水，一位捧盤接水，晉文公俯身前傾，汩汩的流水劃過指尖。這樣的情景，怎能令我不感嘆我們祖先的科學智慧。在衛(wèi)生條件有限的奴隸制時代，貴族們因禮制而生的“繁文縟節(jié)”，竟成了我們當今防疫的主要措施之一，這似乎就是華夏禮儀之邦文明的傳承與發(fā)揚。

細細端詳著墻盤那些“圓潤、厚重、通透”的銘文，我無法想象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在三維立體空間里鑄造這些精美的、在當代書法家口中稱為“書法”的金文的。“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痹诙S空間里，我們只是把字用筆書寫在紙上，顯得十分輕松，這樣的痕跡，只是筆走蛇形留下的墨跡，是平面的、單一的。這些鐫刻在西周青銅器物上的文字，它是立體的，是有棱有角的、有血有肉的，被工匠們賦予了思想、賦予了力量，也賦予了文化的脈絡(luò)。我在思忖，那些工匠，就是西周時代最偉大的工藝大師，他們沉浸在器物與文化的融合之中，潛心鉆研，冥思苦想，當內(nèi)心的靈感與器物交織共鳴時，便制作出了一個個如此精美、充滿生命力、形態(tài)各異、讓我們?yōu)橹@嘆的青銅器皿。

“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為形，故作之也?！保h·王充《論衡·物勢》）“模范”一詞，當今被引申為學習、工作中值得樹為典型的人才或事跡，是同類中的榜樣。其實，“?！薄胺丁眱勺?，最初卻是鑄造青銅器的兩種工具。外凸為“?！?，內(nèi)凹為“范”。古代的工匠，用他們的聰明才智，探索研究出鑄造青銅器皿精湛的鑄造技藝，一直傳承至今。工匠們先用泥制作出需要鑄造的青銅器的“?！?，“?！倍ㄐ秃螅凇澳！敝嫌媚喟磯褐谱鳌巴夥丁?，然后再把模子刮去一層，形成“內(nèi)范”?！皟?nèi)范”與“外范”結(jié)合。最終，從鑄造孔注入沸騰的青銅溶液，經(jīng)過冷卻之后，一件件精美無比的青銅器皿就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童年時候，關(guān)中鄉(xiāng)村的鐵匠，在每年的農(nóng)閑時節(jié)，總會在鄉(xiāng)間鑄造灶具。鋁鍋、鋁勺、鋁鏟……凡是廚房里可以鑄造的器具，經(jīng)過他們的手中，都可以被活靈活現(xiàn)地制造而出，并且非常精致。關(guān)中西府將這樣的技藝俗稱為“倒鍋”或“倒馬勺”。鐵匠鑄造的過程，其實就是用細沙制作“?！薄胺丁?，再進行澆鑄，進而變成鄉(xiāng)親們廚房里常用的灶具。你看，三千年時光掠過，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化，好像又發(fā)生了變化。從宗廟里祭祀要用的青銅器，到鄉(xiāng)間農(nóng)戶廚房里普通的灶具，同樣的工藝，同樣的手藝，竟然依舊還流傳在周原大地。

對于銘文的雕刻工藝，我一直心存疑惑。據(jù)清代的經(jīng)學家阮元研究，墻盤銘文的制作，大致是古人用蘸著泥漿的筆多次在“范芯”上寫的文字，然后才鑄造。但我更深信，這些金文更是工匠用一段段細碎的泥條，在他們靈巧的手中，一個字一個字精心盤筑而出。就像刻碑人，用手中的鑿具與榔頭，行云流水一般，叮叮當當?shù)罔彸龃Ａ⒃谔祀H之間記錄百姓歷史的一座座石碑。所以，墻盤上的每一個字，都是工匠們用圓潤的泥條，仔仔細細地盤筑而成?！肮盼耐醭?，縶和于政。”倘若仔細觀察，你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墻盤上第一句的“于”字，居然有一筆飄移了。因為工藝和所處時代而產(chǎn)生的小小失誤，竟然更加深了我對這件器物的鐘愛之心。在銅液澆鑄時，銅水沖進去后，一些黏粘不牢固的筆畫被沖斷，在銅液內(nèi)“游”走，所以，“于”字便成了“天”字。這些失誤，都不耽誤這件青銅重器的珍貴。這些工匠，他們獨具匠心，是藝術(shù)的傳承者，是歷史的見證人，也是文明的記錄者。只是，他們默默無聞，卻從未在時光中留下名字。

那件巧奪天工的折觥，也終于進入了我的視野里。這是墻的先祖折制作的一件精美絕倫的酒器。折是西周王朝的作冊史，代天子行事。作冊是商周時期的史官，主要負責掌管著作簡冊，王冊命臣下時，作冊就在旁邊宣讀并授給臣下。周昭王十九年五月戊子那天，昭王命折去為相侯代天子贈望土，同時，昭王又給折賞賜了很多青銅和奴仆，為了宣揚昭王的美德和恩惠，折便為父親乙鑄造了這件祭器，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這是折觥銘文記載的內(nèi)容。折觥的銘文在蓋內(nèi)和器身內(nèi)底部，因此被人們形象地稱為“腹有詩書”。腹有詩書氣自華，胸藏文墨虛若谷。一件小小冰冷的青銅器物，因為它蘊藏的內(nèi)涵與文明，成了文化的代言者和文明的使者。

折觥外形小巧精致，紋飾繁復精美。從正面看過去，它就是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綿羊，鼻子鼓起，眼睛突出，兩只大大的羊角彎曲向下。羊脊背的毛作夔龍狀，龍頭俯在羊頭上，雙目有神，巨口利齒，有騰挪跳躍之感。羊尾部是咧著嘴吐著舌頭的大饕餮，角似大象，舌頭如蛇。羊首，龍背，饕餮尾，三種動物完美合身。身上還有夔龍、大象、小蛇、飛燕、鳴蟬、鴟鳥、神龜?shù)葦?shù)個小動物。尤其這件酒器的“尾巴”鋬，也由三種動物組成，上為獸首凝視，中是鷙鳥欲飛，下為象首。鷙鳥翅膀由兩條曲蛇組成，鋬內(nèi)又飾以展翅鳴叫的蟬紋，散發(fā)出靈性的氣息。象首生動無比，象牙下垂，象鼻上卷似魚，惟妙惟肖。你看，這樣的器物，即使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我們制作起來，也絕非易事。三千年前的西周王朝，工匠們就能澆鑄出如此精美的器物，已經(jīng)用想象力與藝術(shù)完美地交融，模與范縝密地完美結(jié)合。

無論是精美絕倫的“青銅史書”墻盤還是“腹有詩書”的藝術(shù)瑰寶折觥，都記載著“木羊冊”微氏史官家族的興衰史，也承載了三千年前西周文明的發(fā)展史。它們就像文化堆積中的一座座高山，一座座豐碑，至今無人能及，卻引人入勝。如祝勇所言，“歷史就像一次次的漲潮和退潮，帶來帶走一些魚蟹和泥沙”。微氏家族的歷史，其實就是當今史學家認為的鮮美的“魚蟹”，讓人們羨饞，也讓人們沉醉。因為，這些冰冷的器物，在他們眼中，是有溫度的，是鮮活的，是一部部青銅史書，更是一個個隱秘的中國歷史的剪影。

5．史官的榮耀

“所謂歷史，就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蔽液苜澩▏枷爰依酌伞ぐ⒙￡P(guān)于歷史的理解。在青銅器時代，史官在王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他們作為權(quán)力中心的人物，就是為處在權(quán)力塔尖的天子構(gòu)建一種新的秩序和新的制度。權(quán)力和榮耀，苦難與悲傷，富貴與屈辱，死亡與屠戮，這些將是我們讀到的他們筆下的歷史真相。

從墻的高祖、烈祖、乙祖、祖父折、父親豐以及兒子興，共七代，世襲交替，作為太史寮下的史官，歷經(jīng)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為西周王朝的興衰，嘔心瀝血，前赴后繼。

“執(zhí)聿記言，補以始末。王言若神，史官實錄，制成誥命詔策，以布四方?！保钟枬Φ母篙厒?，近天子身旁，誥命詔策，記錄天子言語，體現(xiàn)君王意志，使之成為治國之冊。光鮮與榮耀，真實與謬誤，將制度的煩冗更替，以至于深深影響到后世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墻盤，或史墻盤，它是微氏家族的榮耀，也是后代史學家的榮耀。

它承載著厚重的歷史，也承載著文明之光，更詮釋了一個奴隸王朝的興衰命運。

【作者簡介：扶小風，陜西扶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島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作品見《天涯》《湖南文學》《延河》《青島文學》《青海湖》《黃河文學》《散文選刊》等。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四屆柳青文學獎、第二屆孫犁文學獎。出版《湋川筆記》等。現(xiàn)居山東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