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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9期|皮皮:天草的一生
來源:《草原》2025年第9期 | 皮皮  2025年09月22日08:22

1

天草是一只鸕鶿。鸕鶿是一種善于捕魚的水鳥,也叫魚鷹。天草一生下來就在一條飄搖的小漁船上,看著它父母為漁民阿淺捕魚。

漁船在天草熟悉的一條小河上。河水緩慢卑微,好像它不配在地圖上被標(biāo)記為丫河。很快,天草就開始和父母一起為阿淺捕魚了。閑暇時,阿淺吹竹笛,天草很愛聽,但阿淺的兒子喏坐在船尾,永遠(yuǎn)戴著耳機(jī)。他很少說話,天草不知道,他戴耳機(jī)是不喜歡爸爸的竹笛,還是耳機(jī)里面有更好聽的聲音。天草喜歡阿淺的兒子喏,他們的目光偶爾對視時,雖然也像風(fēng)路過風(fēng)一樣無聲無息,但好像他們說了別的。

天草的名字是喏給的。他有時這么叫它。喏的爸爸阿淺說,對,就管它叫天草吧。天草是喏早已夭折的哥哥。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竹笛聲聲,漁船逆江而上。一晃,天草長大了。長大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父母不在了,阿淺抓來別的鸕鶿,鸕鶿和鸕鶿比人和人更快地成為伙伴。每當(dāng)阿淺把漁船停在河灣的水塘里,帶著兒子一起進(jìn)城賣魚時,天草便望著飄搖的浮萍,忘記了伙伴,默默發(fā)呆。

喜歡沉思的天草沒有青春期的苦悶,它沉默的姿態(tài)很受雌性鸕鶿的青睞。它也不嫌棄阿淺丑陋的相貌,甚至還很欣賞他美妙的笛聲,甘心情愿為他上躥下跳地捕魚,哪怕有失自己沉穩(wěn)的風(fēng)度,也沒過分計較過……折磨天草的是另一個問題——信任。

阿淺為了防止天草吞下捕到的大魚,在它的脖子上拴了一條繩子。他用拉繩子的方式提醒天草吐出大魚,而他拿掉大魚后,再往天草嘴里塞一條小魚,作為獎勵。天草越來越不能忍受這種不信任,到后來,阿淺把小魚塞給它,它本能地銜住后,就反感地甩甩頭,甩丟了嘴里的小魚,它也不在乎。

就這樣,天草越來越瘦,烏黑漂亮的羽毛慢慢失去了光澤,平靜的河水映照著天草痛苦的面容。喏拿掉了天草脖子上的繩子,天草發(fā)出了一個特長音,但阿淺拍了兒子一巴掌,又把繩子拴回去。

痛苦很容易把痛苦的人帶向遠(yuǎn)方。谷雨剛過,有一天,天草遇見一只在浮萍上歇腳的候鳥。從候鳥那里,天草聽說了遠(yuǎn)大森林的歌詠比賽。它問那只候鳥,遠(yuǎn)大森林在哪里?

候鳥說,我說不出來,明年我往回飛的時候,自然就知道它在哪里。

天草說,我也會飛。

候鳥說,那你就知道遠(yuǎn)大森林在哪里。

一天正午,阿淺午睡時,天草站到了喏的大腿上,喏明白了,他拿下了天草脖子上的繩子。天草發(fā)出一聲長叫,驚醒了阿淺,飛走了。

2

一個陰雨天的早上,天草在一棵栗子樹上被吵醒。長途飛行過后,天草渾身疲軟。它伸伸腿腳,掀掀翅膀,用迷茫的鳥眼四下瞭望,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哥們兒,這兒是什么地方?”天草問棲在它頭上的一只黃鸝。

“鳥歌堂?!秉S鸝勒著京劇嗓,字正腔圓地說,“這里也叫遠(yuǎn)大森林?!?/p>

“我還是飛對地方了?!碧觳葑匝宰哉Z道,“我移民成功了!”說完,天草飛到一棵槭樹的低樹杈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嶄新的世界。

“你從哪里來的?”

“丫河?!?/p>

“丫河在哪里?”

“我說不上來,我回去就知道它在哪里?!?/p>

“你還回去?來了遠(yuǎn)大森林的鳥,沒有回去的!”一只鸚鵡低空飛過,發(fā)出一串奇怪的感慨。天知道,一只鸚鵡哪來的這份確定!

林子大,什么鳥都有,天草算是親眼見識了。幾只鴕鳥和灰鴨結(jié)伴經(jīng)過,脖子一伸一伸地,像在跳舞,其實是在唱歌。如果不離開家鄉(xiāng),它一輩子都不會見到這么多的鳥類。鳥跟它見過聽說的人比起來,顏色的種類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黑白黃紅,人就這么幾種顏色,鳥的顏色種類是他們的幾千倍。人都在做不同的事兒,阿淺抓魚,喏坐在船尾戴著耳機(jī);有人走路,有人大喊……但是這里色彩繽紛的鳥們,似乎都在做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唱歌。

“能適應(yīng)我們這里嗎?”剛才的黃鸝飛回天草的身邊,關(guān)切地詢問。

“這里有水嗎?”鸕鶿問。

“你指雨水嗎?”

天草心涼了,沒有水就不可能有魚??伤呀?jīng)習(xí)慣吃魚了,哪怕是小魚。魚肉比起谷粒、種子、水果、堅果,不僅營養(yǎng)豐富,關(guān)鍵是味道鮮美。

天草開始懷念捕魚人廉價的小魚和美妙的竹笛聲,想念寧靜小河上溫飽的平順日常。森林里傳來風(fēng)聲和鳥的歌聲,讓它想起雨后靜謐的河流,淚水差點涌了出來。從未體驗過的鄉(xiāng)愁,一下子占據(jù)了它狹小的鳥心。天草一陣眩暈,飛起時身子一沉,差點兒掉下去。它奮力地拍打著翅膀,飛到理想的高度后,開始巡視遠(yuǎn)大森林。

3

正在蘇醒的森林,濃郁的清新驅(qū)散了天草的鄉(xiāng)愁。昨天的黃鸝把嘴里的什么東西吐向遠(yuǎn)方,然后開始歌唱。本來嘰嘰喳喳的麻雀聚集在槭樹上,有的默默嚼著樹葉,有的低頭沉默。天草向黃鸝打聽后才知道,歌詠比賽沒設(shè)合唱項目,而每只麻雀都覺得自己不可以獨(dú)唱。

一行烏鴉飛過去,麻雀一同用目光追隨它們。烏鴉又飛回來,發(fā)出難聽的呱呱聲,像一片聲音的烏云。麻雀朝烏鴉相反的方向起飛,很快像一條線那樣消失了。

云雀來了,落下,然后歌唱……天草從未聽過這么美妙的歌喉。云雀的歌聲讓它真切感到,自己已離開了地面,進(jìn)入了天空的生活。

好看的翠鳥在樹枝上跳躍著,幾只老鷹飛過去了,所有的鳥都停止了雀躍或歌唱。老鷹消失了,留下某種蔑視,森林安靜了幾秒鐘。

“歌詠比賽獲獎能得到什么好處?”

“哇,好處可太多了,你不僅變得有名,還會得到永遠(yuǎn)花不完的鳥幣。而且,所有的鳥,包括老鷹,沒有鳥再敢吃你,它們圍著你,都想得到你的簽名……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

“獲獎的鳥還可以為別的鳥的下一代祝福!當(dāng)然,祝福不那么簡單,有時候還有風(fēng)險。祝福的力度、時間節(jié)點等等,都很不容易把握。以前有一只被祝福的雛鳥早產(chǎn)了,出世之時也是告別之際?!?/p>

“哪有這么祝福的?。俊?/p>

“但也有的鳥認(rèn)為,這是最幸福的一生了,短暫而圓滿,沒有任何不幸可以打擾這樣的一生!”

“你什么時候往南飛啊?”天草打斷黃鸝。

“我可不想當(dāng)候鳥了,本來命就不長,飛來飛去地,時間都浪費(fèi)在路上了。在這里的樹上串串,活動活動身子,足夠了?!?/p>

“你得過鳥獎了?”

“還從來沒有一只黃鸝得過呢?!秉S鸝酸酸地說,“不要問我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黃鸝是真正的歌唱家,我們從不歌頌別人,只為自己唱歌?!?/p>

“哼!”

天草有些憤懣,因為它想起了自己只為別人的生活。黃鸝卻誤會了。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我只是不那么喜歡黃色。”

“可我也有足夠的黑色啊?!?/p>

“我不是不喜歡你,我是,我不是……”

天草解釋不清楚,索性飛走了。

4

天草決定參加歌詠比賽。

它開始練習(xí)前,拜訪了許多鳥歌獲獎?wù)?。白天,天草聆聽它們傳授的唱法,仔?xì)揣摩各種唱法的不同。夜里,隨著夜鶯的歌聲響起,它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想象自己可能具有的某種特色,然后先在想象中讓它們顯現(xiàn)出來。

經(jīng)常與天草交流的只有那只黃鸝。黃鸝堅信自己能得獎,因為所有的黃鸝都沒得過,而它自己就是一只黃鸝!它問天草,能不能明白它的意思。

天草點頭,但它心里想的是,自己也能得獎,因為所有的鸕鶿也都沒得過,它為什么不是那個第一個得獎的鸕鶿呢?!于是,它開始投入練習(xí),兼容并蓄,博采眾家之長。黃鸝拿京劇腔,顯然是為了創(chuàng)新。天草也想創(chuàng)新。為了創(chuàng)新,它獨(dú)自飛到森林的盡頭。它心里堅信,只有打開眼界,才能知道如何創(chuàng)新。

森林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里流淌的是——車的河流和人的河流。車流和人流來來去去,對天草來說,并沒有從哪里來又去哪里的區(qū)別。他們的涌動只是完成了川流不息而已,像過去它熟悉的那條丫河從不斷流一樣。

天草回到遠(yuǎn)大森林,繼續(xù)練習(xí)時有了不同的感覺。它的歌聲中有了它不熟悉的滄桑,仿佛丫河和那座流動的城市融合為一個說不清楚的過去,讓它的嗓音低沉。夜里,天草在夜鶯和緩的歌聲中沉沉睡去,夢里似乎還在思考:如果夜鶯的命運(yùn)和夜曲相連,我的命運(yùn)又是什么呢?

5

斗轉(zhuǎn)星移,一轉(zhuǎn)眼夏天快過去了。努力練習(xí)的天草再次飛離了森林,這次它越過了城市,飛到了城市的盡頭!最后,天草落在一棵傾斜的松樹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天草眼前的一片浩瀚融化了它。這是它第一次見到海洋。雖然它還不知道這樣遼闊的水域叫什么,但心里篤信,這是一切流淌的盡頭,一切河水的歸宿。它懷疑這片巨大的蔚藍(lán)是天落下來了,但抬頭看,天還在,仍是碧藍(lán)的一片。

啊……啊……啊……一群海鷗飛過海洋,悠揚(yáng)的叫聲,仿佛被浩瀚的寧靜分隔了,變成青草上蹦跳的水滴,在天草心底打開了一扇門。它的心情變得異樣,從未戀愛過的天草嘗到了愛的滋味,那滋味讓它的心跳變得與往日不同。

它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動都帶給它澎湃的激情,好像它即將步入一個新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將改變它,也將接受它!它莫名地激動,因為它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它隱約感到,那里在這片蔚藍(lán)的盡頭。

天草看著地平線,擺動幾下翅膀,飛到那里的沖動讓它的心跳繼續(xù)加快,心就要飛出心房似的。它努力站穩(wěn),本能告訴它,它無法飛到那個盡頭。那里也許就是生命的盡頭和無限的開始,天草收回自己的雙翅,陷入深深的感傷中。它第一次知道,自己無法做到什么……

天草在慢慢飛回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蔚藍(lán)浩瀚的大海、清新碧綠的森林,喧鬧的城市都迫使它去想,生命到底是怎樣的,但它越想越不清楚。比賽開始的前夜,天草回到它經(jīng)常棲息的槭樹上,驚醒了黃鸝。它示意黃鸝閉嘴,它們與森林一起沉入濃濃的夜幕中。

為了比賽,夜鶯居然歇息了。那一夜,森林靜謐,世界安然。

6

比賽日期臨近了,天草對自己的歌唱毫無把握。有時,它覺得自己唱得讓心舒服,好像說出了心里的話;有時,它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好像在替他人在唱,自己變成嗓子,唱完心里滿是寂寥。

比賽終于開始了,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好天兒,森林里的鳥都聚集到菩提樹下,一派節(jié)日氣氛。評委和參賽者陸續(xù)登場,熙熙攘攘的喧鬧中,天草心底的寂寥愈發(fā)膨脹。有好幾次,它撲騰著翅膀,好不容易才忍住飛離的沖動。

你想逃避嗎?膽小鬼?!

也許留下的才是膽小鬼!

你必須留下……

天草內(nèi)心的撕扯讓它痛苦不堪,它朝一棵不認(rèn)識的樹飛去,在一個樹枝上撞了撞頭,讓自己安定下來。它蹲在那棵樹枝上,看陸續(xù)登場的評委。

第一位是鳳尾綠咬鵑。它穿著綠色披風(fēng),內(nèi)襯鮮紅的太陽裙。長長的尾翼,掠過林間的落葉,發(fā)出華貴的沙沙聲,平添幾分貴婦人的高傲。此時,這高傲直接轉(zhuǎn)換成權(quán)威。

接著是銀灰色的伯勞。它打扮得比佐羅還酷,兩道黑眼圈,連著翅膀上兩條黑邊兒,如同剪裁時髦合體的燕尾服,襯托著它冷漠的眼神。伯勞慢步走到自己的位置,眉目低垂,對眾鳥的歡呼不以為然,舉止十分內(nèi)斂,很配一個殺手的稱號。

麻雀揚(yáng)著頭,故作莊重的樣子,心里似乎有種自己不會偏袒的自信,因為只會合唱的麻雀無一參賽。但它給眾鳥留下的印象卻是一副可憐兮兮的癟三相。也許,它的外形不配代表公正。

最后出場的是禿鷲,眾鳥立刻安靜下來。它的眼神一如它的傳說,令人驚悚,散發(fā)著腐尸和陰間的氣息。它巨大堅硬的禿喙朝天一指,剛才的歡快一掃而光。

“比賽,不是生死決賽,更不是葬禮,高興和友好很重要。比賽開始前,希望大家放松心情,尤其是選手們……”

鳳尾綠咬鵑嗲聲嗲氣地發(fā)表講話,想緩解禿鷲給大家?guī)淼捏@恐。

“就是,就是!”

禿鷲咕噥著重復(fù)說了兩遍之后,又補(bǔ)充了一句:“只要公平、公正,就沒有什么值得擔(dān)心的事情!”

禿鷲說完,鳥兒們議論紛紛,好像更加擔(dān)心了,但又不知道該擔(dān)心什么。

7

一行老鷹低空飛過,變換隊形的同時,每只老鷹自身也在反轉(zhuǎn),宛如一股擰花的陰影,在藍(lán)天之下、蒼綠之上,寫下了一條預(yù)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直到老鷹的行列消失,禿鷲發(fā)出一聲低吼,比賽才正式開始了。

波蘭的金黃鸝是第一個出場的選手。它的叫聲像舌頭打卷發(fā)出的哨音,也像發(fā)給游擊隊的暗號,令大家想起波蘭遼闊的原野,甚至想起那塊土地上發(fā)生過的戰(zhàn)爭和屠殺,鮮血曾經(jīng)染紅的維斯瓦河(WislaRiver,波蘭最長的河流,全長1047公里,流經(jīng)波蘭首都華沙。流域面積192 000平方公里,占波蘭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二)隨著黃鸝的歌聲,漸漸回歸清澈。它的歌聲像陽光下飛舞的煙圈,環(huán)環(huán)相扣,飄向遠(yuǎn)方。這是最受人類認(rèn)可的鳥鳴。模仿過黃鸝叫聲的男人女人,肯定比黃鸝還多。

大斑啄木鳥開始表演時,天草還沉浸在黃鸝的歌聲中。它想起自己認(rèn)識的那只黃鸝,正擔(dān)心它無法戰(zhàn)勝這只波蘭金黃鸝時,大斑啄木鳥的歌聲已經(jīng)開始搖晃它了。那是令一切生物顫抖的連擊,像發(fā)聲的電流,估計也是DJ做夢都想打出來的聲音。啄木鳥連續(xù)地啄木,每一下都像叨在心上,不疼,卻讓你雀躍,好像你出生便是一個搖動甚至可以永遠(yuǎn)搖動的舞者。

接下來出場的是栗啄木鳥,它的歌聲,像少女的喊叫,帶著祭獻(xiàn)自己的聲嘶力竭,像是為之前的大斑啄木鳥助威。它的表演從頭到尾都像是一束光,照向大斑啄木鳥消失的身影。每一聲呼喊仿佛都在提醒評委,忘記我,記住前者,前者才是王者。

緊隨其后表演的云雀是在炫技,仿佛在撥動用絲綢包裹住的金屬片,歌聲時而被自己的炫技打斷,但它知道這樣的把戲是自己的絕活兒,它沒有選擇。它越是撥弄抖動渾身的羽毛,引來旁觀者的一頓喝彩,最后收場時越是失落,因為大家停止喝彩時才發(fā)現(xiàn),云雀跑題了。

在大家對云雀的失望中,石雞登場,眾鳥頓時安靜了下來。它像一個時裝明星,素雅雍容,可惜一開口,便引來一陣喝倒彩聲。大家對云雀的失望,在石雞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石雞的歌聲像從斜坡上滾翻下去的老婦人發(fā)出的驚叫,慌是慌了,叫聲卻脆弱無力,仿佛是對生命消失的夸張模仿,讓聽者難受。

8

夜,終于覆蓋了一切聲音,自然重歸寂靜。天草在它的樹枝上等待睡意來臨。那片叫大海的碧藍(lán)浩瀚重新涌回天草的心房,波浪在那里翻滾,顛簸著天草小小的心。它覺得自己即將死去,同時又感到無限的力量充盈了它的每一根羽毛,世界在這種感覺中變小,咫尺天涯,天草瞬間便可以抵達(dá)。大自然和天草的小小自我互相揉搓,最后分不出誰大誰小,天草在這拉扯中仿佛提前經(jīng)歷了涅槃重生。它動動自己的翅膀,小小的軀體分明還活著。

天草累了,跌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比賽繼續(xù),首先登場的是黑頂林鶯。它的樣子像戴小帽子的猶太人,叫聲很立體,主次兩個旋律互相配合,體現(xiàn)的卻像是猶太人經(jīng)商的才能。

日本柳鶯嚕嚕嚕,低聲準(zhǔn)備了好久,發(fā)出了一個日本式的羞澀而謙恭的強(qiáng)音,之后的尾音仿佛是為強(qiáng)音的驚擾在致歉。熟悉日本的聽眾也許可以因此重新審視日本的禮貌,那不僅是傳統(tǒng),更是護(hù)國的法寶。天草再次想到碧藍(lán)的浩瀚,想立刻飛到那里,想立刻逃離這里。

不許離開,你這個笨蛋!你這個膽小鬼!

天草心底再起斥責(zé)的怒吼。也許那就是命運(yùn)之聲。天草的確不能離開,因為它將獲獎。

之后上場的是英國林鶯。它毫不猶豫地發(fā)出自信而狂妄的尖叫,好像小小胸脯里裝滿了古老的底氣,那底氣青睞了英國林鶯。日本的柳鶯和英國的林鶯也讓聽眾想起兩個國度的茶文化。日本抹茶的含蓄內(nèi)斂,英國紅茶的大氣明亮,入口后會給飲者留下完全不同的回味。難道這些也對鳥叫發(fā)生了影響?

輪到相思鳥時,無論誰都不會再有相思的心情,耳朵嗡嗡響。在這樣的氣氛中,鸕鶿天草倒數(shù)第二個登場。

9

現(xiàn)在有必要認(rèn)識一下天草的外貌,之前似乎沒這個必要,就像蕓蕓眾生中的眾生,平凡而普通為何要單獨(dú)描述呢!鸕鶿天草,一身深灰,鳥喙那里一抹黃。因為捕魚多于吃魚,鳥喙看上去更像帶點綴的工具。它的身形弱小,不足一米長,卻能捕到幾斤重的魚,但把銜住的魚吐給漁民后,還是一個無特色不起眼兒的鸕鶿。

鸕鶿天草展開雙翅時,翅膀的造型很有鷹范兒,可惜尺寸不夠,氣勢也不夠。假如說蕓蕓眾生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屬于普通但自信那伙兒的,天草的普通沒給它帶來自信,相反是自我懷疑。它懷疑自己的生活,懷疑自己的價值,懷疑它小小腦瓜里能想到的與自己相關(guān)的一切。它因此有了一種氣質(zhì):誠實,悲而不傷,積極勇敢但不是為了大家都想得到的那個成果。它的卑微和與卑微形成反差的勇氣,也許正是遠(yuǎn)大森林稀缺的氣質(zhì),天草因此脫穎而出。

天草的歌唱完全匹配了它的氣質(zhì):平靜,但平靜中有它所經(jīng)歷的苦難;低沉,但低沉中有覺醒的升華;高亢,高亢中有世界廣袤賦予它的博大……

因為它不起眼的外貌,聽眾根本沒注意聽它的歌唱,大家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揣測,誰能獲獎。但它歌唱中的某種力量卻聚攏了大家的注意力,它們跟隨它的歌聲,仿佛跟隨了它生命的軌跡。它唱得層次分明,從低處到高處,一如它內(nèi)心的覺醒和成長……天草的歌聲像一只溫柔的手,撥去了聽眾心底的塵土,讓萌芽露出嫩綠的面龐。天草歌唱結(jié)束之后,大家靜默了幾秒鐘,然后才爆發(fā)出歡呼聲。

但是,聽眾中仍然無人相信天草會獲獎,因為它太普通了。當(dāng)評委伯勞宣讀天草獲獎時,甚至沒有聽眾發(fā)出嘩然的喊聲,它們太震驚了。評委伯勞在這片沉默中宣讀了授獎辭:

“鸕鶿天草的歌聲,宛如重壓下繩索的哀鳴,宛如胸腔中回蕩的艱難喘息,宛如瀕死的呼救……

“它所表現(xiàn)的生存困境是我們從未見識過的,拓展了鳥界的視野。

“它扯下眾鳥飛翔的從容面紗,讓我們看到藍(lán)天之下眾鳥另外的悲慘和荒唐,宛如對生命進(jìn)行了一次嘔吐,同時也嘲笑了命運(yùn)的玩世不恭。

“它把人類樂器竹笛的特點和海鷗的空靈的長鳴融合起來,打破了鳥歌的局限,令我們耳目震驚!

”最后,我們決定把今年的歌唱獎授予從小河邊飛來的鸕鶿天草,感謝它向我們描繪了底層生活的野蠻和殘酷,感謝它向我們展示的不懈的努力和永恒的勇氣。下面請鸕鶿天草領(lǐng)獎?!?/p>

10

天草在眾鳥的嘈雜中走向舞臺,走到禿鷲的近前站住。禿鷲嘴里銜著一節(jié)橄欖枝,它的腳邊放著一堆被橄欖枝覆蓋的獎品。伯勞朝后退幾步,給天草讓出最佳位置。

天草走到伯勞讓出的位置,沒有開口,直到鳥群的嘈雜聲平息下來。天草低頭清清嗓子,開始講話。它說得很慢,這是它一輩子里第一次公開講話,也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過著卑微的生活,在一條小河邊,為一個貪婪的漁夫抓魚。但我渴望尊重和信任。我遠(yuǎn)道飛來,是為了尋找尊重和信任,不是為了參加比賽。

“最后我決定練習(xí)參加比賽,因為我希望向自己證明,我不是膽小鬼,不是逃跑者?,F(xiàn)在你們居然把這個獎給了我,說心里話,我跟在座的各位一樣驚詫,一樣不可思議。也許在座的認(rèn)為我的水平不夠,不配得獎,我跟你們的想法有所不同,我根本不想得獎。所以,我把這個獎退給你們……”

天草講到這里,全場再次嘩然。隨后,全場又自動安靜下來,它們都想聽天草解釋一下拒絕領(lǐng)獎的理由。

“比賽前,一個偶然機(jī)會,我飛到了一個地方,看見一片巨大的水面,后來夜鶯告訴我,那是海洋。我站在海洋邊,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但大海并沒有因此蔑視我,它緩緩地向我涌來,我覺得那就是我一直尋找的尊重、接納和包容,而不是歧視和利用。

“大海告訴我,我離開貪婪的漁夫,離開餓不死的每一天無聊的日常是值得的。這才是我要的獎勵!

“我拒絕你們給我的獎勵,因為你們說的授獎理由,對我來說缺乏尊重。你們不理解我的歌聲,不是不能理解,是不愿意。你們可以隨便說,因為你們嘴大,聲音響。但我感謝你們給我說這番話的機(jī)會。這一定是我鸕鶿一生中最輝煌的片刻——讓我告訴大家,我是怎樣的。謝謝你們!”

陽光下的森林,眾鳥沉默,仿佛都在傾聽自己的心聲。寧靜化成透明的絲絨,覆蓋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目光折射太陽,投向內(nèi)心的最深處。

11

飛離遠(yuǎn)大森林最初的里程中,心滿意足的天草沉浸在自在的逍遙中。藍(lán)天下,它舒展的翅膀和沒有目的地的自由完美結(jié)合,帶給天草一種幸福。那是一種知道自己活過,像曾經(jīng)希望的那樣活過的幸福。幸福之余,接下來的余生變得無所謂,聽天由命還是隨遇而安,怎樣都行,無所欲求。天草有一天會知道,這叫自由。

天草隨著風(fēng)飛,邊飛邊等待心里出現(xiàn)一個想去的地方。飛了兩天之后,它想起聽耳機(jī)的喏,于是便朝喏的小船飛去。整個旅途持續(xù)了多久,經(jīng)歷過怎樣的風(fēng)雨,天草都不記得了,它像一個真正的過客,只專注當(dāng)下的片刻,記憶仿佛變成漫天繁星,彼此再無關(guān)聯(lián)。

但喏認(rèn)出它的那一刻里,天草的魂魄回到了體內(nèi),猛然間扎回過去熟悉的一切中。那令它感到屈辱的小魚,現(xiàn)在它也能無感地吞下去,沒有思緒,平靜如河水。

漁夫阿淺沒有責(zé)備它,甚至像對待迷途的羔羊那樣,在天草還沒捕魚前,便賞給它一條小魚。天草吞下小魚,跳到喏的膝頭,像當(dāng)初它離開那樣。沉默的喏摘下自己的耳機(jī),湊近天草的腦袋,耳機(jī)里傳來響亮的歌聲:“……Down by the water……”(美國樂隊the Drums 演唱的一首歌曲)

天草聽了很久,那歌聲像是喏對它的羽毛的撫摸。它抬頭看喏,喏的額頭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細(xì)的皺紋,但他嘴角卻增加了更多的堅毅。天草不知道這就是成長,但它感到了成長的力量和安慰。第二年初夏,漁夫的兒子喏離開了漁船和家鄉(xiāng),離開了父母。他的父母以為他是去打工掙錢了,欣慰地向他揮手,只有天草知道,喏是要去看遠(yuǎn)方,很久不會再回來。天草盯著喏的身影,直到它無法辨認(rèn),仿佛被遠(yuǎn)方淹沒了一樣。天草知道,這是它和喏的訣別。

夏天還沒完結(jié)。在一次集體捕魚中,幾只鸕鶿合力捕捉一條大魚。其中一只也許兩只也許三只鸕鶿不小心銜住了天草脖頸上的細(xì)繩,勒死了它。

漁夫阿淺很難過,因為天草是只特別的鸕鶿,是浪子回頭的鸕鶿。他破例把天草埋到水塘邊的一棵榕樹下,倒扣上一朵浮萍,天草的一生到此為止。

【作者簡介:皮皮,本名馮麗。作家、教授。出版《渴望激情》《比如女人》《愛情句號》《所謂先生》《別戀》《全世界都八歲》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