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7期|王昆:大風(fēng)向西
【我選擇在這個日子,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紀念一段特殊的家史。八十多年前,日寇侵犯皖北一帶。當(dāng)?shù)亟z綢業(yè)大老板王朝重和他的孫子王傳仁——我的爺爺,經(jīng)過慎重考慮,將重要家產(chǎn)都捐給了八路軍用于抗戰(zhàn)。幾十年來,我一直沉浸在爺爺?shù)闹v述里。起先,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像聽別人家的故事一樣。這些年,國家日新月異,人們都在享受好日子,追求更高的生活目標(biāo),似乎無人在意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直到去年爺爺離世,我才突然意識到,那些一直被我當(dāng)作故事聽的家史可能到此為止了,我也才認識到,我爺爺和他的祖輩,他們的精神世界蘊藏著不容忽略的民族大義和仁義精神。這一年,似帶著某種使命,我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關(guān)于抗戰(zhàn)的作品,塑造了一系列與此相關(guān)的人物形象,以紀念所有為抗戰(zhàn)作出犧牲和貢獻的軍民。】
我在大風(fēng)的十字路口,把您留下的一切燒成了灰。大風(fēng)向西,烈火灰燼,一路高歌猛進。天空青著臉色,似大雨到來的跡象。也或許,是關(guān)于您的訊息。
他們試圖喊醒我。我是做夢?被困在夢魘里,整個人空空蕩蕩。我坐起來,來到您身邊。您平靜得像是在熟睡,身旁簇擁著您所鐘愛的一切——機械手表、牛皮錢夾、打眼腰帶和一張我的照片。您的雙手依然搭在胸口,沒留下任何異于平時的表情,哪怕一個細微的地方。
昨晚,您躺在自己的床上,子孫圍繞。您半睜雙眼,竭盡所能地調(diào)動全身的能量,等著一個人。他們告訴您,我正在趕回的路上。
今天早晨,您還算清醒,向?qū)O輩交代了很多事兒,關(guān)于如何管教孩子,如何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您的肺功能衰竭,每次說話都匆匆?guī)拙洌€要喘息很久。黃昏時分,您的情況更加兇險,似乎隨時會離開。
晚上十點,我?guī)捉?jīng)輾轉(zhuǎn)終于趕到。您曾經(jīng)魁梧的身材只剩一副骨架,瘦弱得連一副假牙都無法支撐。他們說,整個下午您都是高燒,處于昏迷中。我依偎在床邊,一直握著您的手。半小時后,您居然退燒了,眼睛微微睜開。我附在耳邊喊您:“能看到我嗎?”我聲音很大。您有點兒耳背,已經(jīng)幾十年了。“能——”您的聲音渾厚,拖得很長。
我守您到深夜十一點半。我不能熬夜,幾十年來形成的生物鐘,讓我接近十二點就大腦迷糊。幾個月后,他們才告訴我,臨別那晚您徹夜未眠,凌晨兩點多還在四處張望。他們知道您的心思,問您是在找我嗎。您努力點頭。他們告訴您我坐車趕回,太累,睡了。您又點了點頭。我在您身邊,您便安心。您知道我就在您的床上。
我醒來后,您已經(jīng)按照風(fēng)俗被抬到一張小床上。在房間廳堂沖門的地方,您安靜地躺在那里。床頭放著嶄新的壽衣。這些壽衣是您很早就挑好的,您喜歡這些口袋,好像有很多秘密要裝起來,要帶走。
一路輾轉(zhuǎn),惶恐慌張,心力交瘁,我在淚水中想著我們的過往。幾十年來,我每次回來,都會和您在一張床上擠著睡。我們總會聊到半夜,聊您年輕時的工作,聊那些遙遠的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聊那些發(fā)生在您身上的細小但閃著光的事情,聊得停不下來。
有一道光,在我面前閃耀了一下,一蹦一跳,忽遠忽近。我硬撐著眼皮坐起來,看著那道光,起身跟了出去。路很黑,像鉆進隧道,有舞動的光芒,有嘩嘩的水流。您也在這里?我知道,您喜歡到處走動,喜歡去遠的地方,喜歡看望老朋友。這二十年來,我一直陪著您?,F(xiàn)在,仍由我陪伴您這一程。他們把床搬了過來,您依然躺著,我守在跟前。
小床漂浮著,像一條船。船身猛地一震,原本平靜的水面出現(xiàn)巨大的旋渦,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我們站在甲板上,迅速朝旋渦中心滑去。先是窄窄的河流,兩岸峭壁聳立,似兩堵遮天的巨大屏風(fēng),將天空擠成窄窄的一線。月光從狹窄的縫隙中艱難穿過,在您身上灑下星星點點的光芒。江水在這逼仄的水道中猶如被激怒的巨龍,湍急地奔騰著。它裹挾著無窮的力量,掀起層層浪花,浪花相互撞擊、破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船小心翼翼地前行,時而遭遇險灘,劇烈搖晃;時而陷入湍急水流,仿佛被無形的大手肆意擺弄。四周巨石犬牙交錯,宛如步兵精心排列的陣勢。船體劃過暗礁,尖銳刺耳的摩擦聲令人心驚。您決意前行,什么都阻擋不了,如同您饋贈給我的意志力。
駛出漫長的窄道,眼前是一座被迷霧籠罩的神秘島嶼。島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悠揚的歌聲,空靈動聽。一群半透明的精靈在岸邊翩翩起舞,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與茂密的花草樹木融為一體。一只大魚如癡如夢,鱗片閃爍著五彩的光,伴舟而行?!按篝~”是我的名字。多年前,我的名字“鯤”刻進了大魚的意象。
我們順流而下。舞動的光芒斷斷續(xù)續(xù),水流像一面鏡子,映照很多過往。您描述過他們。那是您的父輩、祖輩,包括您出生前就已離世的親人。他們?nèi)绱擞H切,看著您,和藹地笑著,點著頭,并不說話。你們彼此懂得。
光芒時隱時現(xiàn),直到我們進入一片巨大的沼澤。看不見水流,沼澤混沌迷蒙。水流像人在喘息,發(fā)出“唉唉”的嘆氣聲。您的肺病就是這樣。
水流突然消失,我們停在一個村口。村子熟悉而陌生,這是您曾生活的地方。村子?xùn)|頭幾戶稀稀疏疏的人家,獨立于村莊之外,被一條南北向的小路隔開。小路靠村內(nèi)一側(cè)有口水井,還有洗衣用的石板。
順著村子中央的橢圓形水坑走,是一片熟睡的氣息。順著水坑向前,有一座泛著微弱燈火的草房。那是打更人晚上待的地方。冬天,村莊需要防備盜賊,每家每戶的男丁要輪流排班打更。打更人會早早來這座房子,在這里打牌。盜賊若來,會有狗兒吠叫提醒。
您向房子走去。以前,您總要去那里。屋里人聲嘈雜,您推門而進。還是那張桌子,圓腿的,桌子腿只有三條,另外一條是土坯。有四個人坐在那里打牌,其中三個我認識。您那時常帶我和他們一起打牌,其中兩位臨終時,您還為他們洗了身子。他們像早知道您要來,像久等老朋友那樣微笑著。
您找到自己的住所,一座黑而陳舊的房屋。我感覺既模糊又清晰。整個山墻布滿綠瑩瑩的光點。我不確定這帶綠光的物質(zhì)是什么,但非常熟悉。水井邊會長出這些,雨天過后的草地也會長出這些。您年輕時患過肺結(jié)核,經(jīng)常咳嗽,咳出的痰就是這樣的。
您曾無數(shù)次向我描述這座小房子,我第一次見它,居然有久別重逢的感覺。您停下來,熱淚盈眶。在這座小房子里,您陪著自己的祖父祖母和母親,陪侍他們走到生命終點。他們在十五天內(nèi)相繼去世,可以想象您的悲痛。
原本,我們家族很大,家底殷實,不僅耕田無數(shù),還有錢莊。日本人來后,各種力量興起。土匪、國民黨軍隊多了,八路軍也成立了縣大隊。我們這個家族自然成為這些力量關(guān)注的重點。
那年冬天,剛過二九,西湖河里結(jié)了厚厚的冰。您和同齡孩子穿著草繩編的木屐在河面上溜冰,日偽軍的征糧隊踩著冰面進了村子。
您認識那個姓李的偽軍隊長,是鄰村的。他騎的高頭大馬就是從咱家牽走的。他身穿黃呢軍裝,斜背著一只匣子槍,壓陣的是個戴圓框眼鏡的日本人。
村口水井處是村民聚集地。您跟您的爺爺站在人群里,冷眼看著自家賬房先生拿出三百斤糧食給偽軍。咱家是大戶。日偽軍的征糧隊不過是試探,村民沒想到,艱難的日子還在后頭。很快,曬谷場上吊起尸體,拒不配合日偽軍征糧的村民被殺一儆百。日偽軍的舉動打破了某種平衡。當(dāng)天晚上,來了一伙土匪,咱家又拿出二十塊大洋。沒兩天,又來了國民黨的隊伍。
那個夜晚特別漫長。咱們雖是大戶人家,但苦于戰(zhàn)亂,年輕人大都外出謀生了。家里男丁只剩十二歲的您和您的爺爺。小小年紀的您和爺爺討論形勢,日偽軍、土匪都惹不起,國民黨軍隊里雖有熟人,但難堪大用。縣大隊的杜隊長派人捎信,說八路軍那邊需要些銀洋買槍支彈藥。煤油燈下,您和爺爺醞釀了一個事關(guān)家族命運的重大決定:敲鑼打鼓,殺豬宰羊,把浮財平分給各方勢力,把大量真金白銀的家產(chǎn)悄悄送給駐地八路軍。
您和爺爺甚至讓出大院,一家人搬到馬棚,吃糠咽菜,過著和貧苦人家一樣的生活。也是這時,村里其他財主悉數(shù)被殺被搶,人財兩空。
趕走日本人的幾年后,來了一支共產(chǎn)黨的隊伍。一個解放軍騎兵團把指揮部駐到咱家大院。時值淮海戰(zhàn)役決戰(zhàn)期,戰(zhàn)斗頻繁而慘烈。騎兵團周團長一個月內(nèi)連續(xù)犧牲了三任通信員。您自愿擔(dān)任周團長的勤務(wù)兵和馬夫。那兩個月,您履行著無比自豪的職責(zé),像真正的戰(zhàn)士。
那天,夕陽把院門外老槐樹的影子拉得細長,周團長勒住韁繩時,胯下大白馬的前蹄還在空中奮力刨了一下。您從草料棚鉆出來,衣襟上沾著干草屑,手指縫里嵌著谷殼,看見大白馬鬃毛上掛著的血痂,喉頭哽住。
周團長甩開馬鐙,牛皮靴底翻出一輪新月似的泥印。白馬疲憊至極,用濕漉漉的鼻頭往您懷里拱。周團長手掌粗糙,拍著您的肩膀說:“你把這馬養(yǎng)得真不錯。多給它吃點兒,加麩料,明天有大戰(zhàn)!”
您知道,白馬的狀態(tài)關(guān)系周團長的生死。您一夜沒睡,與白馬相伴,看它吃飽睡好。當(dāng)啟明星釘上天幕,周團長全身披掛出了門,牛皮腰帶勒得軍裝后背繃出棱角。
那場惡戰(zhàn),白馬馱著周團長四下奔脫,最終突出包圍,實現(xiàn)了對敵人的反包圍。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隊伍要南下。臨別時,周團長把您喊到身邊,滿臉不舍地說:“三兒,你還太小,等再長大些才能跟咱解放軍?!蹦诩遗判欣先蠹叶歼@么喊,周團長也這么喊。是啊,那時您才十來歲,年齡不夠。說著,周團長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在您面前一把攤開,一枚長約兩寸的玉扳指在長滿老繭的掌心隱約泛著光:“彭師長當(dāng)年給我的,現(xiàn)在歸你了。咱爺兒倆有緣,可任務(wù)在身,今天一別,不知啥時能再見,就當(dāng)留個念想!”
幾十年后,還在上小學(xué)的我,多忤逆,硬生生用鐵錘把您珍藏的玉扳指砸碎了。當(dāng)年的我頑劣無知,遇到硬東西就不肯服軟。后來您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痛、多惋惜,但卻沒責(zé)罵過我一句。
事后多年,我開始深深內(nèi)疚。又過了幾十年,我四處打聽,帶您見了周團長的夫人。在您勤勤懇懇做周團長的馬夫時,她到過我們家,那時她還是一名年輕的解放軍女兵。您開心地和這位已近百歲的老兵話說當(dāng)年,幾十年前的情景仿佛重現(xiàn)。我的內(nèi)疚,得以緩解。
屋子有些陰冷。您抱來木柴,點上火盆。您閑不住,沒事就劈柴,脫掉棉襖甩開膀子,一劈就是一天。后來,我給您買了手工鋸、電鋸,您依然不閑著,把木柴堆放得像小山一樣?;鹈缫卉f一躥。借著休息,您用搪瓷缸子攪拌濃濃的紅糖水。您曾給一個孤兒輸送了六百毫升血液。您不愿放棄那個倒在村頭的孩子,直到醫(yī)生告誡您:“敗血癥救不活,把你的命搭進去也救不活?!币驗槟谴屋斞枰恢庇眉t糖水補充能量。
喝下半缸子紅糖水,我們都微微出汗。我們坐到床上,倚著床頭,繼續(xù)聊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小麥還是幼苗,在大地上冬眠。隆冬季節(jié),要在泛濫的淮河上修建蚌埠閘。幾個月前,我?guī)疆?dāng)年的那座閘堤,看翻滾的浪濤依偎著閘墩,漸漸安靜。那時候,依偎您的是餓肚子的民夫,您帶他們夜以繼日地勞作。您安排老人和婦女做飯,這份體恤救了弱者的命,也救了一些絕望的家庭。
曾經(jīng)歷過跟您當(dāng)年一樣的饑餓,饑荒來自腳下的鹽堿地。洪災(zāi)致使土地鹽堿化,打不出莊稼。孩子們不懂,隆隆雷聲反倒讓他們極度亢奮,他們“盼望”更多暴雨填平河溝,還想讓雨水把整座房子霉透——這樣,就能搬到打麥場睡。洪水滾滾沖過田野,莊稼壟畝的界線轉(zhuǎn)瞬消失。那種淹沒一切的壯闊力量,在頑童眼里仿若汪洋大海,令他們害怕又期待。
連綿雨水改變著大地,也改變著我們的生活。那些生小麥長出稚芽,磨出的灰色面粉,成為我們苦澀而綿長的一日三餐。
作為這片土地最優(yōu)秀的莊稼人之一,您沒被這滔天洪水嚇退。您平靜地告訴所有人,洪水奪去一些東西,也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您默默織好漁網(wǎng),帶頭去洪水退去的河邊。我們在小溪匯入處架設(shè)漁網(wǎng),等魚兒到來。這是改善生活的難得時機,您把魚裹上面粉,放進鍋里,配些野菜煮熟。那樣的湯我能喝上好幾碗,當(dāng)然更愛吃那些被面粉包裹的魚肉。
我總是狼吞虎咽,您卻不是。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您對著飯碗念念有詞。我問您:“說什么呢?”您說:“感謝魚呢?!蔽液芎闷妫骸棒~死了會有魂靈嗎?”您說:“有。魚的靈魂,就是把需要它的人喂飽?!?/p>
暴雨過后,我們睡在空曠的路邊。夜晚露水濃重冰冷,我們用被子蒙頭,我緊緊貼著您發(fā)燙的身體,像一只小狗。我那時還是個孩子,精力旺盛得睡不著。您上了年紀,更是睡得少。那好吧,我們熬月亮,熬星星,沒完沒了地聊天。您總是講《洪水與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大船就是在這個時候做好的。洪水即將來臨,淹沒一切,大船帶走的人能夠活下來。”
“帶不走的呢?”
“帶不走的,就留在家里,沉進水里?!?/p>
一向頑劣、沒心沒肺的我竟蒙頭大哭,一次又一次?,F(xiàn)在回想,那時候我哭得認真,覺得天都要塌了。這些眼淚沒有白流,成為您播撒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悲憫種子,最終凝結(jié)成嘔心瀝血的文字。
不知是不是怕我哭多了對身體不好,您把洪水故事改了。
“帶不走的,就在天上飛?!?/p>
某種幻覺從頭頂飛進嘴里,吞咽到我身體里。我問您:“會讓我離開您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接著,您輕聲笑了,“這只是一場連陰雨,天晴了,一切就都好了。”
很懷念那些夏天的夜晚。有時候,即使已熟知故事的每個細節(jié),但我還是會讓您再講一遍。我喜歡聽那些故事時熱淚盈眶的感覺,就像干涸的大地得到暴雨的澆灌?;蛟S,您并不知道洪水故事的全貌,但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已足夠傷感。多年后我查明了這個故事的詳細脈絡(luò),但我從未向您提起。
童年的夏夜是豐富的,早餐卻是貧瘠的,白開水和饅頭,奶奶曬的辣醬是唯一的菜,經(jīng)年累月不變。和您一樣,我也喜歡吃辣。我們把辣醬抹到饅頭上,或是一起到菜地里摘那新長出的辣椒。偶有炒菜,用門口的蔥或蒜或辣椒,而我想吃的肉,一丁點兒也看不見。
幾十年后,我成為一名軍官,成為您眼里會寫書的人。您引以為傲,但并未忘記我曾經(jīng)是個不省心的孩子。鄰居是個菜販子,家里總有炒菜,雖然多是賣剩的蔫菜爛幫,但對我來說,依舊是誘人美味。我常常站在他家門口討吃的,吃過后還餓還想要,賴著不走。您把我領(lǐng)回家,沒有一句責(zé)備,第二天就到集市上給我買吃的。我知道從家里拿出點兒錢有多難。
您有個習(xí)慣,睡前總會將身上的幾塊錢(我很少見到您身上超過十塊錢)用手帕包了又包,藏到枕頭下面。所謂枕頭,其實是您用衣服疊的方塊。露水重的夜晚,您總是把頭深深埋進被窩。而我總假裝起夜,偷偷站在床頭,屏氣凝神,慢慢把您的手帕抽出來,借著月光或星光,拿出一張一元或兩元的票子。這幾塊錢,您從不舍得花,除非給我買吃的。您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手帕,一五一十地數(shù)錢。您總會問我:“又拿我的錢了?”我不知所措,緊張一笑。但您也就笑笑,云淡風(fēng)輕。這是您給我生命留下的最寶貴的教誨。
謝謝您包容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在您精神的指引下,我沒有成為一個壞孩子。我只是叛逆,不甘面對眼前的一切。我不愿遵從您的意志,和您朋友的孫女成親,我選擇繼續(xù)上學(xué),倔強地走了另一條路。憑您給我講過的無數(shù)故事,憑那些記憶深刻的往事,它們像是精神世界的啟明星,指引我一路前行。
這座房子承載了您平生大部分時光,苦難與幸福同在。在一處昏暗的地方,傳出一聲微弱的狗叫。在一個像壁爐一樣的地方,打開一扇小門,里面有一個蜂窩樣的巢穴,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毛孔,每個毛孔上面都有一個像麥粒一樣毛茸茸的東西。其中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逐漸變大,然后跳下巢穴,變成一條狗??茨谶@里,它熱切地迎上來,拱著您的褲腿。它是我們養(yǎng)過的那條流浪狗,青狗臘月。
您起來了,浮在半空,房間的半空。您微笑著,眼神里閃爍著光?!澳憔筒荒芸蓱z一下它嗎?”一個聲音包裹著我,緊緊地裹著,讓我喘不過氣來。您能看透我的內(nèi)心。我承認,我曾對這條狗動過殺心。在村里人看來,這種渾身發(fā)青的狗,是不祥的。您決定要收養(yǎng)它時,我就計劃趁您不在的時候,用鐵棍狠狠擊打它的腦袋。我還沒來得及行動,您就發(fā)話了:“你就不能可憐一下它嗎?”在您去世,在您離開我很久之后,我記得最清晰的就是這句話。
臘月到我們家時一歲多,名字是您取的。來家的第一天,對于您給的饅頭,它看都不看,直盯著您的臉。您罵了句:“洋貨哩!”轉(zhuǎn)身給它倒了一碗肉餃子。奶奶強烈抗議,您笑著辯解:“敢問主人要肉吃的狗是好狗,不能虧待?!惫唬D月是捕獵高手。那天下午,您發(fā)現(xiàn)了一只五六斤重的壯年野兔。我們那一帶獵戶較多,能長到五六斤的兔子,生存能力非凡,體力和速度都是最好的。您和兔子戰(zhàn)斗了大半天,眼看天就要黑了。您悄悄退出地瓜田,喚來臘月,讓它叼上您的帽子去叫援兵。很快,另外兩支獵槍加入。你們劃定區(qū)域,一寸一寸搜索,臘月蹲坐地頭防守。
夾擊有效果,野兔的活動區(qū)域逐步被壓縮,眼看就要暴露。突然,兔子奔出田地,只聽一聲呼嘯,臘月像道閃電一樣追捕而去,您搖搖頭收起槍:“又讓這個狡猾的家伙跑掉了。”您說您認得這只野兔,這兩年至少打過三次交道。其他獵戶也說:“這兔子要成精了?!蹦銈冞呑哌呎f,快到村口時,看到臘月站在橋頭,想是追捕沒啥結(jié)果,畢竟“狗攆兔子——白費勁”不是白說的。
待您走到跟前,眼睛亮了:臘月身前正躺著那只野兔。臘月叼起野兔,送到您手上。您當(dāng)即說:“這兔子的兩條后腿是臘月的,誰也別想吃!”看到臘月又和您在一起,我很欣慰,很放心。您是慈悲的人,您會愛護臘月,臘月會保護您。
您的老朋友來了,他們都來了,和您一樣,他們蹣跚著步子,艱難地趕過來。有個人自始至終在哭,說您救了他們?nèi)?,救了他們村莊。您說當(dāng)時去到這個老朋友家時,他的母親,一個干瘦的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里,家徒四壁,門外種著豌豆,那些成熟的豌豆,孕育著新的生命。他們說,您就是用豌豆救下他們村莊的。
您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祖母,前幾天來過一次,是您剛剛?cè)ナ赖男珠L陪她來的。他們坐在我們之間,聽我們談話,慈祥地看著您,詫異地看著我。他們不認識我,但骨血里的親是天定的,我們對視一笑。太祖母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胖些。我說的這個記憶,是從您的描述中得來的。您總說,您的母親是一個瘦削的小老太太。
您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爺,在您很小的時候就暴病身亡。某天半夜,您的父親途經(jīng)一片新墳,一個自殺的年輕人剛被埋在那里。一只受了驚嚇的烏鴉騰空而起,驚慌失措地亂飛,撞到了他,爪子蹬到了他的肩膀?;厝]多久,他就因高燒不退去世了。您的母親,一生凄苦,是您最牽掛的人。您一直覺得必須陪在她身邊才行?,F(xiàn)在,您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她幾次向您伸手,想要帶您離開這張小床。
陰陽兩隔,這是一場隆重的告別。下午三點多,您間歇性停止呼吸。對我來說,這個詞不是醫(yī)學(xué)詞匯,而是心靈感應(yīng)。我在您床頭安裝了一臺監(jiān)控,十幾天來,我?guī)缀鯚o暇顧及那臺監(jiān)控。那天下午三點多,我疲憊不堪地回到住所,躺到床上,正準備休息時,一個特別的感覺提示我,該打開監(jiān)控看看了。您恰在那時暫停呼吸。
您退燒后,我一直守在身邊。我握著您的手。我們沒有說話,心卻在交流?!澳悴荒軕z憫一下她嗎?”又一次,這個聲音撞擊了我。她是您女兒的女兒,生在我們家的草房子里,并寄養(yǎng)在您膝下。她寄養(yǎng)于此,卻無法克服生活的艱難。她沒吃過奶水,沒有營養(yǎng)品。嚼碎的麥粒、玉米,成了養(yǎng)活她的主要食物。您的呵護,讓這個幼小可憐的生命一點點煥發(fā)光芒。人的天性中住著魔鬼,時不時會溜出人的管控??茨绱颂巯?,我就想趁您不注意的時候痛打她一頓。
您洞悉一切?!澳悴荒軕z憫一下她嗎?”當(dāng)我正要動手時,您的話讓我立刻失去張狂的氣焰。我很慶幸,在那么小的年紀,聽懂了您話語里的悲憫。正是那句話,讓我一生都在良心上恭恭敬敬、謹謹慎慎。在您最后的日子,她,您這個寄養(yǎng)于此的外孫女,每天都在。這個淚水比我還多的人,成了我不在您身邊時,您內(nèi)心唯一的安慰。您第一次停止呼吸的時候,那個下午三點,您喉嚨里的痰像洪水一樣漫上來,她用針管一次次抽吸,足足抽了五次,您得以釋放身體剩余的能量,堅持到我從外地歸來的夜晚。
您的手還溫?zé)?,暖著我的心。我知道死亡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必然的。但是,當(dāng)死亡降臨到您身上時,我卻無法接受。幾十年來,我在心里反復(fù)模擬,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我該如何接受這一切。這一天,我假設(shè)了三十年。而當(dāng)這一天真正來臨,我依然沒有做好準備,依然手足無措。一個強大的靈魂必然有一個優(yōu)秀的導(dǎo)師。您要離開了,我被一種恐慌感籠罩著。這個世間,誘惑太多,罪惡太多。我已習(xí)慣了您的囑咐:“不要做失格的事?!?/p>
您當(dāng)然知道,我不是個冒失的人。幾十年來,您一點一滴的行為浸潤到我的心靈深處。在西藏的某個餐館,一個開在十字路口的餐館,我?guī)е闹貙O子在那里吃飯。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討論關(guān)于生命的話題。我相信生命的無數(shù)種可能。已有科學(xué)家探測到植物有自己的語言,而且可以說話,這個世上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呢?您的重孫子,年齡很小,但很同意我的觀點。吃完之后,我要了一份完整的飯,打包好,放到十字路口的一個小木架上。孩子問我,這是要做什么?我說,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到處都是磕頭朝拜的人,他們虔誠地探尋生命的意義,用自己的執(zhí)著追求靈魂的安放。他們可能顧不上吃飯,但他們不是乞丐。我們把一份完整的飯菜放在那里,朝拜的人會在饑餓時進食,而他們繼續(xù)朝拜的路,以及他們在靈魂世界里得到的福祉,也將有我們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德。您的重孫子表情凝重,我相信,他已經(jīng)明白。如今,每到酷暑時節(jié),他在馬路上遇到清潔工,總會送上一瓶礦泉水。我相信,這一切依然源于您的道德引領(lǐng)。
“要心善,要可憐生命。”大地安靜無聲,卻有一種聲音敲擊我的靈魂,是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腳步,還是您向我講起的過往?毒辣的太陽絲毫不向時間示弱,地面干燥得能生出煙來。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我抬起頭,一頭騾子站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走過去,它滿眼含淚。我們認出了彼此。
這本是頭瘦弱多病的騾子,買來家時渾身長滿皮癬。您不管別人怎么看,從來沒把它單純當(dāng)作牲畜,給它挑最好最嫩的草,給它飲水的時候添加麩料。您給它梳理皮毛,涂抹治療皮膚病的藥膏。很快,它的皮色開始光亮,身體開始健壯,從此默默無聞地勞作。
“那些年,您帶領(lǐng)全家開辦麻油作坊。我和您一起,沿著狹窄的油坊磨道,從早走到黑,從黑走到早。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您從不打罵我們這些牲畜,也不埋怨,您把我們當(dāng)作一條命來憐憫,我們何其有幸。我和這個院子里的所有家畜,都心存感激,也十分賣力。農(nóng)忙時,你們把莊稼或積肥裝到車子上,我自然會拉到指定地點,我在此生活了很多年。您把我當(dāng)條命尊重,我也敬重您,愿意把這條命交付與您?!彬呑幼呓?,向著您的墳地。
“老伙計,過得好嗎?”
“老主人,我過得很好。”
“這個家對不起你?!?/p>
“他們把我賣掉,是趁您不在的時候?!?/p>
三十多年前,老騾子老態(tài)龍鐘,不能干活了。您說等騾子死了把它埋到地里。他們豈能同意?這等于損失一筆錢。某天,趁您不在家,他們把騾子賣給了屠戶。這三十多年來,我從來不敢和您提及老騾子。但我們的心情一樣,也從來不曾忘記。
“老伙計,對不住了!”
“他們不像您,憐憫生命?!?/p>
我的感受一如當(dāng)初,騾子是家人,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您懂老騾子。很高興,您見到了老伙計。
您說的話我都記得。這些年,我的行為準則不只是法律,更是您那些折服我的話語。天黑了,四下空無一人。騾子不見了,您也不說話了。我反復(fù)記起這些話語,就像老牛反芻被它吞下的草料,慢慢感到一種力量。
您喜歡坐在門口,一個人從早坐到晚。坐累了,就四處走。后來有了車子,就須臾不離。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十年里,您見了所有朋友和熟人。您會和我提起那些往事,和他們之間的來往。以往您會有一些評判,再往后,語氣越來越平淡。您沒有牽掛了,離開自己的臥室,到門口亮堂的地方,就是我每次回來時您都會坐著的地方,他們把您放在小床上,等待您的離去。
風(fēng)走了,房間空了,您的爺爺奶奶父母都離開了。子孫圍著您,滿臉悲傷。我們很想挽留,但知道終究無法挽留。您清醒著,審視著自己的肉體,但無法和子孫交流。您很虛弱,像剛出生的嬰兒。您經(jīng)歷這一生,完成了修煉,悲喜交集,靈魂飽滿豐碩。
有一種久遠的力量在我體內(nèi)溫暖起來,復(fù)活了,就像歷經(jīng)了一次脫胎換骨。這是您給予的力量,讓我勇敢堅強。您不僅把這樣的力量給了我和其他人,也給了很多動物、很多植物?!拔迥昵埃襾淼臅r候,這塊地盤就是這樣。”您房間窗外,去年才種下的毛竹一片蔥綠。那是我和您一起種的。毛竹在風(fēng)中發(fā)出聲音,輕輕的,細細的,小小的。那時候,這片地盤上就已經(jīng)有楊梅、櫻桃、杏和酸棗,還有柿子樹了。嫁接果木是您的愛好之一。麥黃杏不大,多如海邊卵石。酸棗不酸,您為它做了品種改良。最令人稱道的是柿子樹,果實掛滿枝頭,每條枝丫都被壓低了腰身。每到深秋,滿樹通紅的柿子燈能點亮整片空間。
我能看出,今年的柿子樹比往年表情凝重。像那位科學(xué)家一樣,我能聽到柿子樹的低語。您那么愛這些植物,又有哪棵植物不愛您呢?您珍視那些生命,又怎能不受生命的愛戴呢?這些年,這些憐憫與愛,不知不覺走進我的文字,成為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
四點多,我從夢中醒來。您外孫女的孩子,一直大聲哭鬧。十個月大的孩兒,難道也跟我一樣,對此刻的分離感到無助,心生恐慌?
家人聚攏到您跟前。我默默蹲在您床邊,像多年前的無數(shù)個夜晚那樣,用手輕觸您的下巴、您的臉龐。那道光慢慢升起,消散。我感到了真正的離別,一切安詳而自然。
【作者簡介:王昆,現(xiàn)工作于聯(lián)勤保障部隊,文學(xué)碩士。著有長篇小說《天邊的莫云》、中短篇小說集《遜克河密事》、散文集《去往馬攸木拉》等,獲首屆膠東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