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5年第9期|呂德安:風向——呂德安自選詩
呂德安,1960年出生。詩人,畫家。1981年畢業(yè)于福建工藝美術(shù)學校?,F(xiàn)居西雅圖和福建。著有詩集《南方以北》《頑石》《適得其所》《兩塊顏色不同的泥土》《傍晚降雨——呂德安四十年詩選》及散文隨筆《山上山下》《寫詩,畫畫,蓋房子》等。曾獲首屆他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學盛典詩人獎等。
從傍晚到傍晚
從傍晚到傍晚
披著一件舊衣裳
我聽見我的老骨頭在唱
帶我去鄉(xiāng)下做客
把我還給往日的歡樂
從傍晚到傍晚
披著一件舊衣裳
我聽見我的老骨頭在唱
但愿我瘋長的年齡
最后使我變得溫順
蛇一樣的女人
那蛇一樣的女人
也是夢中的女人——
那最初扭曲的身軀
最后沒有臉的表情
那蛇一樣的女人
也是夢中的女人——
那茍延殘喘的愛情
愛情的尚未死透的樹枝
風 向
我是你在廣場拐彎處
約好見面的那個
我是你站在樹蔭下
表情恍惚的那個
我是你信得過的那個
站在廣告牌的陰影下
天漸漸暗下來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
我是你在廣場來回地走動
置身在不同的風向中
上下左右地重復
最后飄浮在自己之上的那個
是你昨天在一張便條上
決定會面的影子
上面還畫一個
可笑的記號
我是你不到時間不離開
可當你來了又偏偏
變得異常容易
受驚的那個
要 是
要是某人匆匆離開住所
給人留下“出去了”的印象
要是他如日光下的兔子
啃著自己的影子又碰巧
被我從樓頂探出身看到
或被墜樓的花盆幾乎砸到了
卻頭都不抬一下繼續(xù)撒腿
跑掉——這時我會感到一些日子
莫名其妙,但又
再正常不過了
一 天
這里不曾有河
可是決定他們?nèi)ハ虻氖且粭l河
這里不曾有樹枝低垂
可是他們帶回了樹枝
四處空空,可是今天
他們?nèi)耘f可以在這里凝視
凝視著遠處
一個可凝視之物
他們喘著氣
如瓶中的船
他們預感要說的話
就要脫口而出
中 途
中午十一點左右
算準了潮水——
離開船尚有
一小段時間
這才有人在碼頭上
睡過去了
任憑河水
輕舐著腳丫
這才有人
透過我的呼嚕
說一只進水的船
正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
下 霜
我們曾經(jīng)向往星星
從而疏遠土地幾步
直到今夜才懂得看窗前
一片灰白從天而降
像飛散的巢
眨眼間把大地落滿
我們曾讀著風聲
然后沉默寡言
可是今夜我們驚愕于
那陣陣賜福正不分彼此地
落向樹木的頂端
和叢林的縫隙深處
落向垂死的花頸上
雖說大地本該如此
但從未如此確切地白
好似為了讓人看清它
去真正屬于它
哪怕說出的話
頃刻間都凝結(jié)成冰塊
散 步
在我就要動身做
一天最后的散步
天空日落將盡
如同一場分手
而我很可能也不再回來
村莊也不再有炊煙
只吐出半個月亮
而我將穿過樹林
帶著預感的火焰
很可能不再回來
房間里的人
房間里的人
笑起來搖搖晃晃
我打開窗門,渴望
走進外面的樹林
房間里的人睡著了
身體彎彎曲曲
唯有我清醒
并起身聽見外邊
門縫里一聲嘆息
而后透進一張臉
那拉長的面孔
也像受著誘惑——喲
當他推門乞求住下
搖搖晃晃
我已跳出窗外
從此改變了一生
遲到的幸福
哪個泥石匠干完活
手邊多出了石頭
把它扔得遠遠
然后抄近路回家
哪個鄰居在屋頂
放出鴿子,不多不少
完成了一天
最后的飛翔
哪個懶蟲從早睡到晚
被窩里淌著口水
夢中高興自己
并沒有虛度時光
黑暗的變奏
就當作是
午夜里的
兩個更夫
兩個影子
在說著
同一件事
就當作是
一個在敲破寂靜
一個在收羅寂靜
就當是
一種存在
并且可能永遠存在
就像它們會
同時出現(xiàn)在
兩個地方——
就當作一個喘著氣
消失在房間的帷幕里
一個繼續(xù)把床變成災難
?。∮H愛的
你不能
視而不見
??!親愛的
你不能
充耳不聞
在 屋 頂 上
屋頂厚厚一層污垢
雨后泛出綠光——
那更加凝滯發(fā)暗的
卻在看不見的地方
屋頂是那一類史書
厚厚的叫人厭倦
叫黑暗的蜘蛛網(wǎng)
在字里行間彌漫
然而還有另一番光景
那里炊煙繚繞不息
那里云間開了個洞
讓小鳥唱得更歡
我仿佛也有自己的天窗
慫恿我去遐想
去一遍遍地唱,再一遍遍地
把那心中的愁云驅(qū)散
我 的 蝴 蝶
正午,一只潔白的蝴蝶
出現(xiàn)在我的凝視里
應該說早在它飛來前
我的目光已滯留此地
一個寂靜而倦怠的白晝
竟讓它帶來奇怪的想法
我呆望如廢墟,可曾是
它久久尋求棲落的原因
望著它支離破碎的飛翔
想到自己一生短暫匆忙
我那天真虛妄的心啊
鏡子般憂傷又蒼白
就這樣帶來變化的奧秘
就這樣獨自呆望;我還想
終有一天我會在花朵里
還原出另一個自己
夏天的篷布
就是四棵樹中間的那塊篷布
因為篷布方方正正四個角
拉緊在高高的枝杈上
從此有個稱心的地方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來到
因為篷布方方正正四個角
它粗糙的邊沿繃緊發(fā)響
在四棵樹和它們的腰肢上
叫人享受無盡的清涼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來到
拉緊在高高的枝杈上
我們對遠方的風說吹吧
因為篷布要飛到天上去
還會低下腰吃地上的草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來到
從此有個稱心的地方
那是叫人傾注一生力量
才撐起的一塊天庭啊
而當初的天堂也不過如此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來到
死 過 一 次
臺階上一聲悶響
一個女人已沖出門外
但不知為何又往回跑
好似天塌了一樣:
這才知道是一個孩子
從樓頂?shù)粝聛?/p>
而等到大家都跑出來
發(fā)現(xiàn)事情已不能再糟時
那孩子卻好端端地爬起來
坐在那里,怪可憐地
怪嚴肅地
終于哭出聲來
痛 苦
是對一所學校的印象,它怎么也不起眼
靠近一個斜坡,靠近背后那座山
刮風時仍會掀起陣陣閱讀
但沒有人關(guān)心它的屋頂是否經(jīng)得住
它在房子中一點也不像
一所學校的樣子。而靠近那個斜坡
靠近想象中的每一刻
如今我們都得學會保持距離
我們再也不愿重新卷入——無論
在什么天氣都不愿卷入它那陣陣單調(diào)
重復的泡沫聲中,雖然我們至今仍然是
那里隨時可能被提問的一個
窗 口
打開窗口,世界安然無恙
到處是小孩上學的喧鬧聲
和街道高峰狀態(tài)汽車喇叭的催促聲
而一只鷹在高空靜靜滑翔,卻安寧美妙——
啊,或者至少一半是這樣
如果我感到它在天空中突然一個冷戰(zhàn)
一定是翅膀上的酒杯被什么碰翻了
它跟此刻盤繞在遠處山上的
那一隊仿佛戴著防毒面具的貨車
揚起的灰塵無關(guān)——而當我這么想
再抬頭望去時它已經(jīng)不在
他很高興裝病請假一天
他高興裝病請一天假
他高興鐘已停擺而女人不在
他自己打開天窗爬上屋頂
去看白天的星星。他不確定
那是什么樣的沖動
他想撫摩煙囪,想哭
為了日子的平凡和神秘
而剛才他還在床前的鏡子里發(fā)呆
沖著一天時間又長又短
而屋頂就是他裝病的天堂
他想大喊三聲,如獲啟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