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7期|樓河:當(dāng)街上涌來大海的藍(lán)色波浪(組詩)
入夜的森林
我們離開湖畔時夜色已經(jīng)降落,
喧鬧減退,因而每一種感覺都變得真切,
被陽光照曬過的草地
散發(fā)出飄忽的氣息,
仿佛山谷中微弱的廣播,
接收著遙遠(yuǎn)的宇宙信號,
摩挲著電的沙粒,大海的一個瞬間。
黑暗,我們睜大眼睛探索它,
把五官攤開在一張床上,
用我們?nèi)康撵o止和空虛吸引它,
才發(fā)現(xiàn)它無色的繽紛,
也粲然如春天綻開的桃花。
透明的,幽暗的,微光的世界,
其實并沒有被我們完全了解。
就這樣低著頭,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把所有的
思想化為唯一的念頭,感覺
入夜的森林掩護著村莊,村莊里的
瓷器店和鐘表店閃爍著光亮,
當(dāng)街上涌來大海的藍(lán)色波浪,
這光亮打開了暗夜森林的護欄。
世界盡頭的養(yǎng)路工
樹林里有個希臘劇場,
劇場里白發(fā)老婦在撿拾橡栗,
劇場是一座被火燒毀的房子,
老人躬身沉浸在細(xì)雨中,
以一張爛椅子等一只狐貍。
世界盡頭有一輛汽車,汽車?yán)?/p>
住著兩個熟悉但不親近的人。
雨后的黃昏溢出晴空的油彩,
其中一人進城,而另一個
跑到樹林里的劇場垂釣。
他坐在廢墟里的沙發(fā)上,在風(fēng)中
想著另一個人在城里的風(fēng)流韻事,
覺得自己的生活安穩(wěn)而美好,
以為自己并不寂寞——
寂寞時他就寫信,以為她很愛他。
這是世界盡頭的養(yǎng)路工,
他們做著同一份工作,
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們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每天為世界盡頭的馬路畫出分割線。
后來,他們?yōu)榱艘黄烤拼蛄似饋恚?/p>
他們跑進了樹林,他才發(fā)現(xiàn)
他的劇場里并沒有池塘,另一個人
也看見那個不存在的老婦
在廢墟里收拾家具像捉青蛙。
細(xì)雨的聲音就像一盤舊磁帶。
他自夸和很多女人曾經(jīng)來往過,
其實一個也沒有,所以他哭了。
他以為信中的女人深愛著他,
實際上他剛剛收到一封分手的郵件。
但他們同時看到那個不存在的老婦。
她微笑著坐進一輛貨車的副駕,
依偎著年老的司機駛出了樹林,
仿佛回到他們那個種遍玉米的家。
兩個養(yǎng)路工于是在傷心中感到了幸福。
大澳行記·細(xì)葉榕下
小鎮(zhèn)邊緣有幾座高山,
山腳邊上是幾片相連的內(nèi)湖,
湖水里長滿了紅樹——
就像幼小的榕樹。
這是有著微風(fēng)和陽光的上午,
籃球場和小花壇,漁船和天利苑*,
都寧靜而透明地
待在它最該待的地方
是的,我們也不屬于我們,
而屬于一棵大樹的果實。
我們坐在小花壇的石頭上,
在樹蔭底下剝橘子,涼風(fēng)
輕舞著無數(shù)閃爍的銀幣,
細(xì)葉榕像一個倒立的花壇,
柔光中,每一片葉子
都像是雨后的新生,清洗著
我們?nèi)淼母泄佟?/p>
樹下是條小河涌,緊鄰著
另一片長滿紅樹的內(nèi)湖,
湖面銀光閃耀,仿佛
這里有一個白晝的星空,流動著
銀河系才有的聲光。
*天利苑,大澳漁村里的一棟住宅樓。
大海形成于它所發(fā)過的脾氣
大海形成于它所發(fā)過的脾氣,
泄了氣的大海在地平線上制造灰藍(lán)。
高級詞定義了高級的顏色。你畫畫,
一定是畫一個還沒發(fā)脾氣的大海。海鷗,
用根線條反射了光。新手都是印象派,善于畫霧,
但畫不出雞蛋和信封。
發(fā)脾氣的大海不是太冷就是太熱,你不一定
能夠看透??赐噶?/p>
那就干脆不畫了。也不寫了。
世界為什么總是這樣呢?發(fā)脾氣的大海
用死亡刺激生命的意義。平靜的大海
在某個瞬間讓你忘記
意義只是無聊時才會產(chǎn)生的問題。無聊的生命
已被叔本華說透了。叔本華的鐘擺
換成秋千是不是更有娛樂性?如果承認(rèn)
無聊是痛苦的一部分,那么痛苦之外還有其他東西。
說回大海吧,海上的波浪
其實是大海的理性,因為它
并沒有自己內(nèi)在的力,大海的力
被洋流驅(qū)動,在地球的自轉(zhuǎn)中表達(dá)了
對星空的怨言,而月亮這個女人只能制造潮汐,
用精確的計算修飾大海的脾氣。
它應(yīng)該具有一種美,而美
應(yīng)該是克服了脾氣的東西。所以,
大海形成于它所發(fā)過的脾氣,意思就是,
大海已經(jīng)沒有了脾氣,
在你面前奉獻(xiàn)了一場波光粼粼。
注:詩題“大海形成于它所發(fā)過的脾氣”來自森子詩作《洛峪群崔莊組》。
黎明的寒星
寒冷黎明的星星,
明亮而孤寂。
但是,我們在騎自行車,
一個、兩個,
像寒星那么少,
也像寒星那么多。
無法數(shù)盡的廣大的貧乏,
空曠的平房和它墻上的掛鐘。
結(jié)霜的土路崎嶇不平,
自行車輪胎在堅硬的地上
顛簸、顫動,
讓我們?nèi)淼臏責(zé)?/p>
內(nèi)臟一樣縮成一團。
但我無法快樂,因為愛;
我抑制不住心灰意冷,
但沒有不愛。
我渴望疾馳于這蒼茫,
在凜冽中消失。
夜 讀
書籍被放在書桌上,制造了一種引力。
仿佛故事其實是個星球,
必然有另一個星球與之成對;或者還有一個,
組成三體的運行。
思想像個偵探抵近,但情感
卻無能于它的吸引,坐在書桌前流下淚水,
仿佛在書頁上形成一顆露珠似的放大鏡,
以扭曲的虛影重構(gòu)了其中的故事。
深夜就這樣來臨,就這樣,
在這個星球的角落感應(yīng)了一個異星球的存在
城市黑暗中的盜賊,或者沙漠上
上升的華麗歌劇,朝向天空的詠嘆。
寂靜在故事的行進中下沉,在窗外
蟲鳴編織的噪聲里。呼吸的氣流撲打著書頁,
仿佛被它的內(nèi)容深深吸引,但又清晰地
聽見自己的心跳,以及手腕上的脈搏。
無聲就在這樣的有聲里,讓韻律
取代了音量,仿佛見證了那場偷盜,
以及圓球般的劇場里的演出,璀璨而悲壯,
但最終卻軟弱得像根游絲。
【作者簡介:樓河,詩人,評論者,兼事小說寫作。作品散見于《十月》《作家》《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化》《詩刊》《草原》《延河》等刊物。出版有《樓河詩選》《華為哲學(xué)概論》《六戶詩》(合集)《野外七人詩選》(合集)。有作品入選《2003年中國詩歌精選》《北大年選2005?詩歌卷》等。曾獲《詩建設(shè)》新銳詩人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