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時代，我們需要不斷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而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其基礎在于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內涵、特征、發(fā)展歷程、基本功能和當下價值有所認知和掌握。由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授王柯平撰寫的《中華美學精神》（陜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將散見于不同時代、不同學派的美學觀點整合為具有內在邏輯關系的美學理論體系，并著力探討了傳統(tǒng)美學資源在當代語境下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與西方傳統(tǒng)將人與自然對立起來的思維方式不同，中國哲學從發(fā)軔之初就將人看作宇宙自然的一部分，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相互感通的辯證關系。其中，古人倡導的“天人合一”宇宙觀，無疑是中華美學重要的哲學基礎?！吨腥A美學精神》在開篇中即明確提出，中華美學精神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的宇宙觀和生命觀之中，與西方美學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礎上的理論體系有著本質性差異。這一理論判斷準確把握了中華美學思想的哲學特質，為人們理解中華美學精神的獨特性提供了唯物主義認識論的鑰匙。我們知道，“中和之美”的審美理想體現(xiàn)了中華美學的重要價值取向。王柯平在書中寫道，“和”是中國美學追求的重要境界，它既包括藝術形式各要素之間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形式之和），也包括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的和諧共鳴（主客之和），更包含藝術作品與社會倫理之間的良性互動（美善之和）。與西方美學注重強調沖突、對立和超越不同，中華美學更注重差異中的統(tǒng)一、變化中的恒常?！吨腥A美學精神》通過對《樂記》“大樂與天地同和”思想的現(xiàn)代詮釋，展現(xiàn)了“中和之美”這一審美理想的深刻內涵。作者在書中闡釋的“中和之美”，核心在于以儒家“中庸”思想為基底，強調審美活動中對立要素的辯證統(tǒng)一。因此，“中和”絕不是簡單地折中，而是通過堅持“執(zhí)兩用中”實現(xiàn)情感與理性、形式與內容、自然與人文的和諧共生。這一理念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藝術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情感表達的節(jié)制收斂上，以及山水畫摹繪“虛實相生”的審美布局中。作者據(jù)此認為，“中和之美”的現(xiàn)代意義在于，為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沖突提供一條疏解調和的路徑，這一觀點充分彰顯中華美學“和而不同”的東方智慧。

“天人合一”宇宙觀反映在中國美學領域，還形成了“觀物取象”“感物吟志”的審美傳統(tǒng)。這一審美傳統(tǒng)在藝術實踐中表現(xiàn)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璪語）。作者認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美學“心物交融”的認知方式。在體驗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創(chuàng)作主體并非被動摹寫，而是以審美心胸與自然進行對話，如莊子“萬物一齊”思想所示，主客界限在直觀中消弭。“中得心源”強調超越具象模仿，通過提煉物象的內在神韻（“傳神寫照”），形成具有象征意味的藝術意象。例如，中國畫通過散點透視與留白，構建“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意境空間。對審美境界說的細密剖析是該書一大重點。古人將審美境界劃分為“物境”“情境”“意境”三個層次，這種劃分不是簡單的等級排序，而是審美體驗的不同維度。在闡釋“意境”時，作者特別強調其超越主客對立的特質，認為這正是中華美學精神的精髓所在。作者在書中所運用的史論結合的研究方法，使中華美學不再是概念碎片的堆砌和孤置，而呈現(xiàn)出清晰可辨的學術理路和理論脈絡。

《中華美學精神》一書分析了儒道之間的互補現(xiàn)象。在美學領域，儒學倡導“盡善盡美”“文質彬彬”的倫理美學，將人的審美活動與人的社會教化行為緊密結合起來；道家則主張“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自然美學，追求超越形式的精神自由。因此，儒家秉持以“仁”為本，主張“中和之美”與道德倫理的融合；道家則崇尚“自然無為”，追求“虛靜”“淡泊”的審美境界，主張超脫之美。但是，儒家與道家看似矛盾對立，實則共存互補：儒家為中華美學精神注入社會秩序與人文關懷，而道家則提供主體超越性與自由精神。這種辯證統(tǒng)一形成了中國美學精神“外儒內道”的特質，既重禮樂教化，又尚自然天真，最終塑造了含蓄蘊藉、虛實相生的審美傳統(tǒng)。以此為基礎，作者對孔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和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進行并置解讀，生動展現(xiàn)了儒道互補的理論格局和氣象。

氣韻生動的生命美學是中華美學有別于西方形式美學的重要表征。王柯平在書中專章討論了“氣韻”這一中華美學的重要范疇，指出“氣韻”既不是單純的物質性概念，也不是純粹的精神性概念，而是標示藝術作品整體生命力的美學概念?！皻狻币馕吨钪嫒f物的生命能量，在傳統(tǒng)藝術中表現(xiàn)為動態(tài)節(jié)奏與內在張力；而“韻”則是指“氣”的律動與余味，在文藝作品中表現(xiàn)為含蓄悠遠的意蘊?！皻狻薄绊崱倍哂袡C結合，形成“氣韻生動”的美學理想。這種美學理想強調藝術作品不應只停留在形似上，而應傳達出主體內在的強勁生命力和精神超越。王柯平在書中將“氣韻”與儒家的“中和”之道、道家的“自然”觀相聯(lián)系，認為它既受儒家“文以載道”思想影響，又契合道家“大象無形”的哲學智慧，最終成為中華藝術所追求的形神兼?zhèn)?、虛實相生的審美典范。在書中，作者同樣談到了佛教美學特別是禪宗思想對中華美學發(fā)展的貢獻，比如“意境”“妙悟”等范疇的形成與佛教思想就有著深刻關聯(lián)。

王柯平在書中展現(xiàn)出開闊的跨文化比較的視野與思想格局。該書不是封閉地討論中國美學傳統(tǒng)，而是始終在與西方美學思想的對話、比照中彰顯中華美學的獨特品格。比如在分析“中和之美”時，作者將其與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思想進行細致比較，指出兩者雖都堅持適度原則，但中國美學的“和”更注重不同要素的相濟相成，而非簡單的折中與調和。這種審視對照不是表面的異同羅列，而是深入到思維方式和文化基因層面所進行的深度對話。當然，王柯平在書中對中西美學差異的剖析也尤為精到和精彩。他認為西方傳統(tǒng)美學側重“美是什么”的本體論追問，而中國美學更關注“審美如何可能”的體驗過程；西方美學多從主客二分出發(fā)，中國美學則堅持物我交融的審美觀照方式。這些洞見絕非價值判斷式的優(yōu)劣比較，而是基于文化多樣性的平等對話。在“全球化”與“本土化”張力日益凸顯的當代語境中，這種既不妄自菲薄又不固步自封的研究立場尤為值得稱道。該書還特別關注了東亞文化圈內部的美學互動。在討論“空寂”這一美學概念時，王柯平詳細盤點了這種審美意識從中國禪宗到日本侘寂美學的發(fā)展演變，以實證方式揭示了中華美學精神的跨文化影響力。

鑒于時代的迅猛發(fā)展、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和技術條件的不斷更新，近年來，中國美學研究的理論環(huán)境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深入研究和系統(tǒng)闡釋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資源，密切追蹤當代世界美學的發(fā)展趨勢，高度聚焦當下國人的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成為當下中國美學研究的主流和重點。王柯平的《中華美學精神》的出版，是這種研究趨向的一個例證。作者對中華美學精神的闡釋既避免了以往的“以西釋中”，又避免了封閉的“自我言說”，而是在跨文化對話中彰顯中國美學的主體性，展現(xiàn)中華美學的精神風貌。在具體研究方法上，《中華美學精神》綜合運用文獻考據(jù)、理論分析和比較研究等多種手段，展現(xiàn)出方法論上的自覺與成熟。當然，任何一部學術專著都不可能窮盡研究對象的過程、屬性和價值，《中華美學精神》也留下了一些值得進一步探索的理論空間，例如中華美學精神與當代科技美學的關系、傳統(tǒng)審美范疇在數(shù)字藝術中的適用性等問題。這些都有待以后進行更深入的透析和闡發(fā)。

（作者系黑龍江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