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3期|戴冰:陌生人,請和我說話
編者按
青巖古鎮(zhèn)的一隅,畫家曹村用堆疊的“衣服畫作”編織荒誕儀式,失業(yè)的胡杰因院落承租權卷入其中。欲望與猜忌交織,藝術與現(xiàn)實碰撞,這場陌生人的對話,剖開了當代人孤獨與渴望聯(lián)結的精神困境,也暗喻著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試探。今日,我們?nèi)耐扑痛鞅男≌f《陌生人,請和我說話》,以饗讀者。
陌生人,請和我說話
戴冰
下午兩點半,胡杰把車停在南門停車場,背上攝影包,購票進入了青巖古鎮(zhèn)。穿過城墻門洞,爬完數(shù)十級石坎后,他大口喘氣,意識到自己似乎比前段時間又胖了不少。他靠在大牌坊左側(cè)的石柱上,揭開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貼在肚皮上的T恤下擺,扇了一會,感覺涼快了些,這才找到曹村的微信,點開定位,用百度地圖導航,開始尋找那家叫“割舍”的民宿。
青巖古鎮(zhèn)本身并不大,只有一條橫貫南北、總長不足兩公里的主干道,但那些蜈蚣的碎腳一樣長滿主干道兩旁的小街小巷就數(shù)不勝數(shù)了。胡杰從小到大不知來古鎮(zhèn)玩過多少次,對那條主干道早已熟極生厭,卻始終沒弄清那些迷宮般的小街小巷。這次也不例外,即便循著導航明晰的指示,也差不多到三點一刻,他才終于在一條蜿蜒狹窄的巷道深處找到“割舍”。
那是一道由斑駁的石塊堆砌出來的院墻,半人高,圍著一幢兩層的木樓,木樓色澤暗舊,整個地朝右邊微微傾斜。院墻中間有兩扇色澤同樣暗舊的木門,寫著“割舍”兩個字的木匾就掛在門的左側(cè)。兩個字顯然是飽蘸著紅油漆剛寫上去不久,結體、筆畫都張牙舞爪,加上油跡漫溢,流湯滴水,看上去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看著木匾,胡杰又想起手機里的那張圖片,覺得兩者似乎有著某種背道而馳的極端關系,一個過于晦暗難明,一個過于明火執(zhí)仗。
圖片是頭天下午老彭私信發(fā)給他的,還加了三個字:回電話。他點開圖片,看見一片像是由某種黏稠而細密的材料堆積而成的什么東西,排列著許多粗細不一、長短不齊的條形隆起,沒有整體輪廓,更沒有具體形象。如果硬要說它像什么的話,胡杰覺得有點像戰(zhàn)爭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指揮中心大木桌上的沙盤,那些條形隆起就是沙盤上表示山脈走勢的模型。那東西整體呈一種灰藍的顏色,但隨著他把照片逐漸放大,又能從灰藍中分辨出無數(shù)別的色彩的微粒;看得越久,那些含混的、星星點點的色彩就越多,它們猝不及防地閃現(xiàn),又猝不及防地湮滅,讓他有一瞬間感到輕微的暈眩。他聯(lián)想到之前做過的一個夢,夢中,他開著他那輛本田SUV,四輪空轉(zhuǎn),整夜穿行在一條無窮無盡向他涌來的隧道里。
開始他以為那是一張視覺錯亂測試的圖片——不知是不是因為職業(yè)的緣故(某鋼廠醫(yī)院麻醉師),老彭近幾年來熱衷于在網(wǎng)上解答各種試題,測試自己的智商、情商、潛意識、心理年齡、年度運勢以及人格結構的暗黑部分等等,時不時也發(fā)一些鏈接給胡杰,攛掇他也跟著測試。曾經(jīng)有那么一兩個星期,胡杰做得和老彭一樣興味盎然,但現(xiàn)在老彭再發(fā)這樣的東西過來,他通常不再理睬,因為那些需要花費三四十分鐘才能做完的試題,無一例外,最后還得再支付二三十元才能得到結果,而那些結果又大都表明他相當笨拙、心理不健康,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容忽視的精神問題。
所以他沒給老彭打電話,而是和往常一樣,隨手回了兩個齜牙的表情,之后,就把這事丟開了。但沒幾分鐘,老彭主動打電話過來,口氣明顯不高興。
沒看到圖片?他問,也沒看到留言?
看到了啊,胡杰說,不是給你回了表情嗎?還不止一個。
誰要你回表情啊,老彭說,我是要你回電話。
胡杰有點為難。
我玩不來你那些鬼東西,他說,你知道我笨,再說……
他停頓了一下,突然有點委屈,覺得老彭在這種情況下還繼續(xù)給他發(fā)這些東西,有點沒心沒肺。
好不容易做完,他說,還要再付幾十塊錢。賬不可細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哪有閑錢做這些閑事。
老彭在電話那頭噎了幾秒鐘。
什么呀,他叫起來,這是我給你找的一樁活路,人家有費用。
但老彭說得含糊不清,胡杰聽了好一會都沒聽明白。最后是老彭自己不耐煩起來。
反正就是一個搞藝術的,他說,需要臨時請一個懂攝影、有相機的人,給他和他的一件什么作品,拍點圖片、視頻什么的。報酬面議。
就是那張圖片上的東西吧?胡杰問。
是啊。老彭說,要不我干嗎發(fā)給你。
什么亂七八糟的?。亢軉?,看得我頭暈。
人家那是藝術,老彭說,我們又不懂,不要亂說。
你認識這個搞藝術的?胡杰問。
不認識,老彭說,這事是我一個在陽明路花鳥市場賣泥巴和青苔的朋友介紹的。他說他和那個搞藝術的是朋友。不過我估計是吹牛,人家搞藝術的,誰會搭理他。
這事靠得住不?胡杰說,我的意思是別我吭哧吭哧累半天,又費馬達又費電,最后沒幾個錢。天這么熱,還不如在家老老實實等,等個長長久久的事。
那倒是。老彭沉吟起來,不過我是覺得,你們公司倒閉已經(jīng)半年多了吧?我知道你會過日子,有點小積蓄,但活瓢舀死水,不找點事情做,成天躺在沙發(fā)上看電影、聽音樂,總不是個長法,是不是?這也算個機會。再說句你可能不喜歡聽的話……
胡杰知道他想說什么,立即打斷了他。
我現(xiàn)在和丁菊什么都是AA制,他說,包括昨天買袋芡粉,十一塊,我都轉(zhuǎn)她五塊五,誰也不占誰的便宜,她也沒什么好埋怨的。
好吧,老彭嘆口氣,我還是把那個搞藝術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你,那人叫曹村。你自己考慮,如果覺得可以試下呢,就自己聯(lián)系,如果覺得天熱不想動,你就好好躺在家里養(yǎng)你那身肥膘吧。
掛斷電話前,老彭忍不住,還是勸了胡杰幾句。
我是覺得,他說,與其天天在家和丁菊生悶氣,不如出來走動走動,就算最后掙不了幾個錢,但螞蚱肉也是肉……就像你剛才說的,賬不可細算,你今天掙幾百,明天掙幾百……
天氣又悶又熱,胡杰原本是真的不想出門,但一想到客廳沙發(fā)上丁菊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又覺得老彭的話也不是沒道理。
你別唐僧念經(jīng)了好不好?他打斷老彭的話,一掛斷你的電話,我馬上聯(lián)系那個曹村,總該行了吧。
胡杰伸出右手食指,沾了點從“舍”字最后一筆上滴落下來的油跡,發(fā)現(xiàn)果然還是黏稠的。兩扇木門這時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戴著圓框墨鏡的瘦小男人伸出頭來。
小胡,他問,胡杰吧?
是啊,胡杰說,曹村老師吧?
我就說怎么監(jiān)控里有個人老是晃來晃去。那個叫曹村的男人說,你怎么不敲門?
我正欣賞你的作品呢。胡杰剛要用右手去指那塊木匾,突然想起上面還沾著油漆,于是換成左手。是你寫的吧?
不是我寫的,那個叫曹村的男人說,是我畫的。這不叫寫字,叫畫字。
畫得好呢,胡杰笑起來,像個剛發(fā)生的兇案現(xiàn)場,鮮血四濺的。
曹村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你的感覺挺準,說是現(xiàn)場也沒錯。
院子里鋪著白麻石,一叢叢的雜草從殘破的石縫間長出來,在猛烈的日照下綠得發(fā)黑。院子正中央支著一頂碩大的方形遮陽傘,下面擺了一張堆滿茶具的藤桌,幾張?zhí)僖紊⒃谒闹堋?/p>
曹村拉了張?zhí)僖谓o胡杰,自己坐到對面,開始熟練地燒水、洗杯子、泡茶。
你怕有一百八十斤吧?他抽空看了胡杰一眼,能抵我兩個。
差不多。胡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發(fā)現(xiàn)它緊緊抵著藤桌的邊沿,已經(jīng)把桌子靠他這邊的兩條腿抵得微微離開了地面。
胡杰把椅子朝后挪了下,沒接話。他有點羞愧,覺得自己正失業(yè),是不該這么胖。
聽說你要拍點資料?他一面說,一面掏出手機,調(diào)出那張圖片,遞給曹村。
曹村接過來,看一眼,笑起來,遞回給胡杰。
誰把照片剪成這個樣子啊,他說,你豎著看,要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胡杰接過來,豎著一看,立即就明白了。
是一件衣服,他叫起來,那些條條是衣服的褶皺。
對了,曹村說,是一件衣服……不對,應該說表面看是一件衣服,實際上是一堆衣服。
一堆衣服?胡杰又把圖片調(diào)大,仔細看。但圖片一經(jīng)放大,又變成一片粗糙的色彩的顆?!?/p>
具體要拍什么呢?他問。發(fā)現(xiàn)曹村的墨鏡顏色已經(jīng)從第一眼看到時的黑色變成了褐色,如今他眼睛的輪廓開始從墨鏡后面模糊地顯現(xiàn)出來。
其實我也沒想好。曹村說著,撓撓頭。我是昨天早上才給幾個朋友發(fā)了信息,請他們幫忙找個懂點攝影、有相機的人,沒想這么快你就給我打電話。
那我是第一個來應聘的了?胡杰問。
談不上什么應不應聘,曹村笑起來,我又不是老板。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胡杰。你不是搞專業(yè)的吧?
不是,胡杰說,我的專業(yè)是計算機,不過喜歡攝影,原來還和朋友開過影樓,拍婚紗照。
那倒無所謂,曹村說,我恰好不想找一個搞專業(yè)的,搞專業(yè)的會把人搞得很累。不過你這么胖,如果跟著我跑來跑去的,吃得消不?
跑來跑去?胡杰有點吃驚,不是拍資料嗎,怎么還要跑來跑去?
所以才說我也還沒想清楚呢。曹村說。
胡杰有點煩躁,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似乎應驗了。
你自己都沒想清楚,他說,為什么就到處發(fā)信息找人?
是啊,曹村又撓撓頭。我這人就是沖動,一有什么念頭,立刻就想行動。
他臉上的墨鏡隨著陽光的持續(xù)暗淡,顏色變得更淺了,胡杰能看到一雙露出為難神色的裂縫般的小眼睛。
你不抽煙吧?他問胡杰。
不抽,胡杰說,只是喜歡吃肉。
說完,他覺得這句話對方可能不理解,于是又解釋了一句,不抽煙,又喜歡吃肉,所以才這么胖。
不抽就好,曹村說,我的肺里全是結節(jié),醫(yī)生說最好不要聞煙味。
他瞇起眼睛,盯著胡杰看了一會。胡杰覺得他依次看了自己的發(fā)際線、胸膛、肩膀和兩條胳膊,最后才點了一下頭。
有點報酬,他說,不多,但肯定也不會讓你吃虧。
他又看了胡杰一眼說,加上你又是第一個給我打電話的人。
他的口氣似乎是暗示已經(jīng)選定了胡杰,這讓胡杰有點輕微的屈辱感,覺得自己這樣一個牛高馬大的白胖子,卻被一個只齊自己肩膀高的黑瘦子挑三揀四,而且還是在一個如此破敗的院落里;另外,從總體印象上說,他也不太相信曹村能支付令他滿意的報酬。但坐在遮陽傘寬大的陰影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上原本像紅油漆一樣黏稠的汗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風干,他正享受著像他這樣的大胖子在盛夏里難得的涼爽。
但我得先給你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曹村說,要不你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胡杰盯著曹村放在他面前的茶,點點頭,沒說話。
我畫了幅畫,曹村說,其實不能說是一幅畫,應該說是好多幅畫。
就是那件衣服吧?胡杰學著他的口氣。其實不是一件衣服,是好多件衣服。
曹村看了他一眼說,我發(fā)現(xiàn)你胖歸胖,嘴巴挺利索,腦子反應也快。
胡杰意識到這是他第二次夸獎自己了,有點高興,覺得老彭的那些測試題其實并沒什么道理。
我們學IT的,他說,能笨到哪里去呢?
對了,曹村說,你IT行業(yè)的,那除了拍照片,剪輯視頻應該也沒問題吧?
小意思,胡杰說,我有個視頻號,得空的時候你可以看看。說句吹牛的話,我覺得我拍照片一般,但拍視頻真的有點感覺,特別是后期剪輯。我剪過幾部比較長的視頻,有些朋友甚至覺得像美國大片。我找一部給你看……
到時候再看,曹村說,你等我先把事情說完。
當然要等你說完,胡杰說。
其實在畫那堆衣服之前,曹村說,我還畫了好幾年別的東西,比如風景、靜物、人體什么的,和別的學畫的人沒什么兩樣……
人體?胡杰問,裸體那種?男的女的?
讀美院時畫過女的,曹村說,裸體那種。但畢業(yè)后只找得到男民工,三塊錢一小時,人家還不肯脫褲子。
胡杰有點失望,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畫了幾年,曹村繼續(xù)說,感覺自己畫不出來,就放棄了,到深圳打工,搞裝修。我們這些學畫的,如果搞不了專業(yè),大部分不是搞設計,就是搞裝修。好歹受過專業(yè)訓練,比沒學過的,審美上還是要占點起手的是不是?
你不是本地人吧?胡杰問,我怎么覺得你話說多了,有點外地口音。
你耳朵也挺尖,曹村說,我是湖南懷化的。懷化你知道吧,挨著你們貴州的銅仁。當年我考的就是你們貴州大學的美術系,油畫專業(yè),畢業(yè)后沒回去。二十多年了,很少有人還聽得出我有口音。
胡杰當然知道懷化,也知道銅仁,但并不知道它們挨在一起。
曹村說,做了幾年裝修,攢了點錢之后,我又煩了,還是想回來繼續(xù)畫畫,所以就到青巖租了這個院子,一面賣點雞辣椒,給外地來旅游的人畫速寫,一面畫我自己的畫。十年前開始,民宿不是很火嘛,我又把這院子裝修了一遍,騰出三間做民宿,生意一直不錯,特別是夏天旺季,訂房的電話把手機都要打爆……
胡杰又四處打量了一下院子和木樓,問曹村,平時多少錢一間房?
曹村說,淡季三百五一晚上,含早;旺季就難說了,有時候會高到一晚上五六百,還不含早。
早餐不會是你來做吧?胡杰問。
怎么可能我來做,曹村說,我包給附近一家館子。
這樣的院子現(xiàn)在還能租到不?胡杰問。他的眼睛因為某種模糊的想法而亮起來。
你想租?曹村笑起來,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十年前還可能,現(xiàn)在一年沒有幾十萬,想都別想。
那你這個一年多少租金?胡杰問。
我這個情況有點特殊,曹村說,院子是當年我讀美院時一個老師家的祖宅。當年他看我遠天遠地一個人在貴州,經(jīng)常約我去他在學院的家里吃飯,跟他,還有他老婆,處得像一家人似的。這老師什么都好,就是好酒,后來還沒退休就得肝癌死了。臨死前幾個月,那時我還在深圳,給他打電話,說我想回來畫畫,請他幫忙找間畫室。他就勸我租他家這個老院子,說父母死得早,有個弟弟在北歐,院子就一直空著,再這么空幾年,怕就要塌了。之前他不愿租給別人,不放心。其實習慣住樓房的人,住不慣這種老木屋,各種不方便,耗子多,蚊子多,旱廁,木板墻不隔音,街上有人咳一聲,房間里就會嗡一聲,像個擴音器。不過對我來說,也有好處,地方大,空間多,連家居帶畫室都有了??紤]下來,也就同意了。那時青巖就是個剛開始有幾個游客來玩的小鎮(zhèn),遠遠沒有現(xiàn)在火,加上他讓我租這個院子,也有替他打理的意思,所以他提出來的租金即便在當年,也低得讓我不好意思。但他另外有條件,就是至少租十年,租金也是一次交十年。我有點猶豫,一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住這么久,假若我住兩三年,不想住了,怎么辦?另外,我算了一下,如果一次性付清十年房租,我做裝修賺的那點錢,等于一下全打倒了,也有點肉疼。見我猶豫,他才告訴我,他已經(jīng)查出肝癌晚期,據(jù)他自己估計,活不過一年半載,想為剛準備出國留學的兒子籌筆學費……今年四月二號,十年期滿,我聯(lián)系他老伴,聯(lián)系不上,到學校人事處去查,才聽說早到美國挨著兒子住去了。我又要了他兒子的電子郵箱,發(fā)郵件過去,回信說不用續(xù)簽合同,也不用交租金,就當替他家守老宅,反倒說如果房屋老舊,需要維修,缺錢,他還可以幫補一下……估計人家在那邊混得好。玩美元的,不在乎這點人民幣。
胡杰聽得睜大了眼睛,說,那你這便宜可撿大了。
問題是,曹村怔怔地看著他,我有可能不住了。
胡杰再次睜大了眼睛。
不住了?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試探著問,那可不可以租給我呢?租金少點,反正多少你都是白得。我已經(jīng)失業(yè)大半年了……
接下來,他熱切地述說了一遍公司倒閉后他四處尋找工作的艱難、他和丁菊由此導致的緊張關系,特別強調(diào)了那包他們各出五塊五買的芡粉……
幸好當初沒要孩子,他說,要不……
租給你也不是不可以,曹村說,但就得看那幅畫的事情最后處理得怎么樣。
聽了這話,胡杰愣了好一會,才硬生生把自己從接手院子做民宿的各種設想中拉出來。
你看,他茫然地笑了一下,我把正事都忘了。
和那個老師通完電話,曹村說,我馬上訂機票,第二天就回到貴陽。之后,我在那個老師家附近租了間房子,天天去醫(yī)院陪他聊天,陪他放療、化療,一直到他死。幫著處理完喪事,我就搬進這個院子,開始畫畫……
就是那堆衣服?胡杰問,你剛才說畫了好多年……
那是后來的事了,曹村說,我還在讀大二的時候,我那個老師就說過,一個畫家,最終得找到一個只屬于他的圖像,那圖像就是他的標簽,濃縮了他的全部想法,說得酸一點,就是思想吧。所以我就想,我要找個什么圖像呢?那時我剛到青巖來,對青巖也不熟悉,就先畫那些小街小巷。不知道你有這個感覺沒有,青巖的小街小巷彎彎拐拐的特別多,沒走兩三步,路就開始拐彎,就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了;你滿眼看到的好像都是擋著你的墻,而不是路;然后你順著墻繼續(xù)走,發(fā)現(xiàn)墻和墻中間夾著的,實際上還是路,而且還是一條很長的路。但等你終于繞山繞水走完那條路,很可能發(fā)現(xiàn)你又繞到剛才出發(fā)的地方了。你說,這像不像人的生活?比如我,離開美院,離開那個老師,也不想畫畫了;不想過幾年,我又回到貴陽,回到教我畫畫的老師身邊,而且像當年考美院時那樣,火燒火燎地想當一個畫家……
胡杰想起他尋找“割舍”時走過的那些小街小巷,點點頭說,你這話很有人生哲理呢。
嗯,曹村說,你和我當年一樣,也覺得這很有哲理。但等我畫了一百多幅小街小巷之后,發(fā)現(xiàn)那其實都是瞎扯淡,不過就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風景寫生,啥毬意思都沒有。
胡杰為自己過早的表態(tài)有點后悔,但隨即就為自己開脫了。我又不是畫畫的,他想。
開始畫衣服是件特別偶然的事,曹村說,有一天,我給一個單獨跑來青巖玩的外地女人畫像。我記得很清楚,端午前一個星期,就在大牌坊的下面。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針織開衫,里面是件荷葉領的白襯衣。畫到一半,突然飄起雨來。雨倒不大,但肯定也畫不下去了。我領著她,先在一家賣糕粑稀飯的店里躲了一陣,還請她吃了一碗糕粑稀飯。吃完,坐一陣,雨還是不住,她突然來了興致,要我當向?qū)В闼坝暧吻鄮r。我有什么在乎的呢?比那大得多的雨我都經(jīng)常不打傘,故意淋。我領著她在巷子里繞來繞去,繞到我這里時,我們兩個都成了落湯雞,她頭上原本燙的大花卷全塌了,貼在腮幫子上,整個人看著又老又丑……
那之前呢?胡杰問,我是說被雨淋塌之前。
曹村想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漂亮,只是皮膚白,但白得不亮,像蒙了一層灰的墻。
胡杰想象不出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白,有點失望。而且,曹村遲疑了一下,她的左腳還有點跛,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下雨,石板路滑,好幾次,如果不是我及時抓住她,她絕對就摔出去了。
胡杰假裝朝后挪了一下椅子,順手點亮藤桌上鎖屏的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十七點四十了,加上曹村說那個女人又不漂亮,所以他的右腳習慣性地豎起來,朝前緩緩推了一下,在想象中把速度從八十碼提到了一百二十碼。
然后你就請她到院子里來了,他說,是吧?
都到了家門口,曹村說,我當然要請人家進來坐坐啊……
再然后,胡杰說,當天晚上,你們就睡在一起了,是吧?
那你以為呢?曹村露出詫異和委屈的神情。你情我愿的事。如果她沒這個心思,會主動要我陪她逛青巖,會愿意孤男寡女的和我待在這么個圍得嚴嚴實實的院子里,會整個晚上聽我彈吉他唱歌?
你還會彈吉他唱歌?胡杰有點驚訝。你不是畫畫的嗎?
這有什么稀奇的,曹村說,學畫的十有八九都會彈幾手。我在美院的時候就組建過樂隊,在深圳時也進過吉他培訓班。我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還寫過幾十首歌,作詞、作曲都是我……
哪種風格的?胡杰問,流行、搖滾還是民謠?
曹村想了一下,說,算民謠和流行的結合吧,偏民謠一些。
原本我也想搞搖滾的,他說,不過不是那塊料,激情值不高,瘋不起來。
那彈一首我欣賞欣賞,胡杰說。他說這話是真心的,他平生的幾大愛好,就是電影、流行音樂和攝影。
我都好幾年沒碰過吉他了,曹村說,手僵了,吉他弦怕也生銹了。
那再說吧。胡杰覺得不唱也好,可以節(jié)約點時間。
你接著說,他說,剛說到你和那女的睡了。
是啊,曹村說,發(fā)生得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們當時不是都淋得渾身透濕嘛,我就帶她上樓,在我臥室里找了兩套干凈衣服,一套給她,一套我抱著下樓,還主動把臥室門給她關上了。但等我在樓下把衣服換上,又把堂屋盡量收拾齊整,泡好茶,把頭天晚上才買來的玫瑰糖裝在一個小白盤子里,擺在桌上,還不見她下來。我又等了幾分鐘,忍不住上樓去看。你別笑,我當時真的沒別的心思,我就是有點緊張,怕她是不是被雨淋了,突然發(fā)病,昏死在我的臥室里,那我麻煩可就大了。
我沒笑,胡杰說,就算你有什么心思也很正常啊。
我上樓,曹村說,看見臥室門還像剛才一樣關著。我先是聽了聽里面的動靜,沒動靜,只好敲了敲門。進來,我聽見她在里面說。我推門進去,看見她半躺在我的大木床上,赤身裸體,直勾勾地看著我。一條腿比另一條腿明顯要細一些。我的床上鋪的是蠟染布,蠟染你知道的吧,藍得黑沉沉的,然后她的身體白得就像床單被人剪了一個人形的大窟窿,露出外面的天光來……
你不是說她白是白,胡杰說,但白得不亮嗎?
曹村沒搭話。胡杰想了想,說,你說她聽你彈了一晚上的吉他,那應該是你們睡起來之后的事了……
曹村還是沒說話,他在越來越暗淡的光線里半閉著眼睛,像正恍恍惚惚地進入一場深沉的睡眠,而且很長時間都不打算醒來似的。
胡杰又等了一會,覺得再這樣等下去,天真的就要黑了,于是用力咳了一聲,問曹村,你們好了多久,兩個月?半年?
曹村睜開眼睛,像復讀機一樣重復了一遍他的話,也是用了問句。兩個月?半年?
那天,他說,我們睡起來,我煮了兩碗面條當晚飯,然后我們就在堂屋里一面喝茶,一面彈吉他。等雨完全停了,我們又各自加了件衣服,把桌子椅子搬到院子里,繼續(xù)一面喝茶,一面彈吉他。夜里十二點,我看她已經(jīng)困了,就建議上樓睡覺,沒想到她又提出來,要出去夜游青巖。不知道你來過半夜三更的青巖沒有,黑燈瞎火,關門閉戶,就算我這么一個大男人,平時天一黑,沒特殊事情,都是不出門的。所以我沒同意。她讓我先去洗臉、洗腳,她想在院子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我當然不敢讓她單獨出去,只得陪著她,說好就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青巖的小街小巷你是知道的,蜘蛛網(wǎng)一樣密匝。一面走,我一面給她說青巖的歷史,還有道聽途說的一些奇聞逸事。我也不知道哪個時候,只記得我正說到青巖出過的一個狀元,回頭發(fā)現(xiàn)她沒跟上來。之前我們走的是一條特別窄的巷子,沒法并排,所以我在前,她在后……我往回走了一段路,沒看到她,再往前走一段,還是沒看到她。我慌了,也不管會不會吵醒別人,就大聲叫她名字,也沒回音……
她叫什么名字?胡杰問。
名字我就不說了吧,曹村說,你知道一個名字有什么意義呢?
之后他沒說話,只是看著胡杰。胡杰也看著他,接著被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一個想法嚇了一跳。
她不會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吧?胡杰問。
沒錯,曹村說,她就這樣突然消失,人間蒸發(fā)了。開始我怕她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甚至想象她走過一扇門時,門突然打開,里面有個邪惡的男人,一把將她拽了進去,先奸后殺什么的。那天晚上,我的汗就沒停過,通宵都在找她,沒有放過青巖的任何一條小街小巷。下了大半天雨,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我摔了不知多少跤。到快天亮的時候,我回到她消失的那條路上,突然醒悟過來,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她就是有意要消失的……
這也太作怪了吧?胡杰說,本來就是一夜情,不想好就不想好唄,何必這樣閃人。
閃人?曹村笑起來,是你們的方言嗎?形容她消失得快?
不是,胡杰想想,搖搖頭說,解釋不清楚。只能打個比方。
比如我們做個游戲,他說,事先說好你金雞獨立,故意搖搖晃晃,快要摔倒的時候,我會用手一下扶住你;但等你真要摔倒的時候,我卻把已經(jīng)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你于是就真的摔了一跟斗。
曹村琢磨了一下,說,那就不對。
我覺得之前她真的就是想夜游青巖,他說,只是走著走著,比如在某個巷子拐彎的地方,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很沖動的一個念頭,就像她之前突然想和我睡一樣,她突然又想離開了。然后她停下來,琢磨一下,發(fā)現(xiàn)她被這個念頭控制住了,無法擺脫,于是就照著這個念頭做了。而我呢,什么也不知道,繼續(xù)朝前走,還一面走一面給她說青巖的老故事。等我發(fā)現(xiàn)她沒跟在后面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胡杰問,她不是事先設計的?
不是,曹村說,我覺得就是臨時決定的。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就是這樣的啊,每天腦子里各種念頭來來去去,只是大多數(shù)人有個什么念頭,最后也不過是個什么念頭而已。
胡杰顯然不太同意他的話,想了想說,那天晚上你們從院子里出來,她換上她的衣服、帶上她的行李沒有呢?
如果換了,他說,又帶上行李,肯定就是存心的。
沒換,曹村說,之前穿著我的一條布褲子和一件T恤,后來加了件厚襯衣。她本來沒什么行李,我在大牌坊遇到她的時候,她身上就斜挎了個小白包,手機裝里面,所以出門的時候肯定也就隨身背著了。
兩人有一會都沒說話。這個過程中,曹村倒掉茶渣,重新泡了一壺新茶。喝下第一口時,胡杰覺得肚子里輕微地攪了一下,才意識到已經(jīng)過了飯點。
天都黑了,他說,我們找家餐館去吃鹵豬腳吧?找家你覺得味道好的。我請你。
怎么能讓你請我,曹村說,到了青巖,當然是我請你。
但說歸說,他的身體還是陷在藤椅里一動不動。
那幾天微風細雨的,他說,天氣潮得厲害,我把她留在我床頭柜上的衣服和褲子晾在衣桿上,幾天都干不透。每次路過那件針織開衫,我都能聞到一股毛茸茸的味道,淡淡的,而且越來越淡……就像蒲公英頭上的絨毛,風一吹,都散了。有天我又路過,發(fā)現(xiàn)如果不湊近,已經(jīng)完全聞不到那種氣味了,就是那一下子,我腦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又是一個念頭,胡杰說,你們都愛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曹村沒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我覺得我應該把那件衣服畫下來。
更準確地說,他說,我想把那件衣服的味道畫出來。再不畫,就要散盡了。
味道?胡杰問,味道怎么畫?
我也不知道,曹村笑起來,我畫了十幾幅,但畫了又刮掉,畫了又刮掉,怎么也畫不出我想要的那種感覺……
最后呢?胡杰問。
最后我只勉強留了一幅在布上,曹村說,總的說還是看得出來是一件衣服,只是模模糊糊的,就像把一塊軟糖放在大太陽底下曬,快要融化了……
那件衣服你一直留著的吧?胡杰問,能不能給我看看?
沒留著,曹村搖搖頭,畫完之后,我把它和褲子一起,扔鐵桶里燒了。
燒了?胡杰有點驚訝。
留著干嗎?曹村說,氣味都散了……
胡杰有點悵然若失。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那個女人即便淋過雨,也不可能像曹村說的那樣又老又丑。
你是天蝎座吧?他問曹村,挺絕情的。
曹村又笑起來,說,居然信星座,看不出你還這么幼稚。
這事就這么過了,他說,之后沒多久,我接到我二姐的電話,說我父親突發(fā)腦梗。我趕回老家,在醫(yī)院里照顧了他二十多天。出院后他右腿和右手都不靈便了,所以我天天逼著他走路。你知道,腦梗之后的恢復是有窗口期的,過了這個窗口期,幾乎就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了。有天下午,我陪他在我家后院的竹林里走路,他突然朝我靠過來,說站不住了。我抱著他,慢慢坐到草坡上,沒幾分鐘,他就斷氣了,死之前,還在我身上撒了泡尿。那泡尿熱乎乎的,一層一層浸進去,把我的褲子和衣服的下擺都浸透了。那件衣服我一直沒洗。辦完喪事,我又把它帶回青巖,掛在衣桿上,每天路過的時候,我都能聞到一股子尿臊味……
你又畫了那股尿臊味?胡杰再一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他肚子餓的時候,腦子似乎特別靈光。他想,下次老彭再發(fā)那些測試題的時候,他餓著肚子做一次,看分數(shù)會不會高一些。
沒錯,曹村說,而且我就直接畫在之前的那幅畫的衣服上。我是這樣想的,既然一件事接著一件事,那衣服也應該一件蓋在一件上。畫完,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我那個老師說的,一個圖像。
胡杰突然想到一件事,問曹村。
兩次都有衣服和褲子,他說,但你怎么只畫衣服呢?
曹村愣了一下說,是啊,你不說,我還從來沒想過。
可能褲子看著太單調(diào)了吧,他說,衣服要復雜一些,有袖子,袖子套著手,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不都是用手做出來的嗎?
這樣說的時候,曹村的神情又有點恍恍惚惚。
從那時開始,他說,一直到現(xiàn)在,但凡在生活中遇到什么比較重要的事,我就畫一件和那事有關的衣服,比如我大姐夫?qū)ξ掖蠼阋恢辈缓?,?jīng)常動手打她。有一年,二姐又打電話來,說這次打重了,耳朵里淌出血來。我趕回去,在車站附近買了把西瓜刀,藏在背包里。但我二姐夫知道我的德行,進家就先搜我的身和我的包,從包里把刀搜出來。我去搶,搶不過他。他是退伍兵,比我高得多,也壯得多。我們撕打半天,他發(fā)起狠來,干脆把我衣服褲子扒得精光,連內(nèi)褲都扯掉了,說如果我一定要去,就自己甩著雞巴去吧……那次他們輪流守我,不讓我見我大姐,所以臨走的時候,我只得要二姐去大姐那里,把她耳朵淌血時弄臟的那件衣服要來。衣服當然已經(jīng)洗干凈了,但回來后我還是把它畫了下來。
你大姐耳朵后來好了沒有?胡杰問。
沒好,曹村說,耳膜破了,到現(xiàn)在都是聾的。
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四周變得一片死寂。胡杰想象著當年曹村和那個女的就像他們現(xiàn)在這樣,坐在這個暗黑的院子里,不同的只是現(xiàn)在沒有吉他。
對了,他問,你當時給那個女的彈的第一首歌是什么?
曹村想想,說,時間太久,不記得了。不過我畫完她那件衣服后,倒是寫了一首歌……
專門為她寫的?胡杰問。
談不上,曹村說,不過就是當時的一種感覺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翻一陣,對胡杰說,我傳給你了。
胡杰找到曹村的微信,果然看到發(fā)來一段文字:有一年春天,神秘的鳥以我的瞳孔為巢,它來去無常,所以我們并不相識。有一年夏天,我的耳朵模仿各種各樣的聲音,惟妙惟肖,讓我忘記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話了。有一年秋天,我摸到月亮的殼,我把它泡在我的心情里,讓它起皺,像一張寫滿神話的羊皮。有一年冬天,我赤身裸體,看到我的棉衣甩著兩只袖子,離我而去……
胡杰看著,笑起來,說,什么亂七八糟的,跟你那幅畫一樣。再說,明明是那個女的跑了,這歌里怎么跑的是衣服呢?就算是衣服吧,但人家那是件針織開衫,也不是棉衣啊。
是亂七八糟的,曹村說,但寫的時候我覺得就是要寫成是棉衣跑了才對。
好吧,胡杰說,隨你。
當時我是譜了曲的,曹村說,但沒記下譜子。
為什么沒記下來?胡杰問。
我以為我可能會忘掉歌詞,曹村說,但絕不會忘掉旋律……
他朝著胡杰做了個含糊的手勢。
旋律就像那件針織開衫上的氣味,他說,你明白不?
胡杰其實并不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所以我又畫了件棉衣,曹村說,和真棉衣一樣厚。
這么多年,胡杰問,你到底畫了多少件衣服???
曹村想想,搖搖頭說,太多了,記不清……
有一年,他說,我養(yǎng)了條狗,后來死了,我把它的皮子剝下來,當衣服,也畫在上面,畫完才把皮子和肉埋在一起。
你畫了那么多件衣服,胡杰說,那畫不是變得越來越厚嗎?
對啊,曹村說,越來越厚,越來越重,已經(jīng)不能立著放了,只能讓它平躺在地板上。
他指了指那幢木樓二樓左邊的窗戶,對胡杰說,就放在那間。
胡杰用雙手比劃了一下說,是不是不像畫,而是像個沙盤,立體的。
戰(zhàn)爭電影里經(jīng)常在指揮所里擺著的那種,他說,高高低低的,還涂著顏色,田地、山脈、河流……
你形容得挺準的,曹村說,你想不想上去看看?
算了,胡杰說,哪天白天再看吧。
畫越來越厚,曹村說,越來越重,我都擔心,樓板哪天會不會被它壓垮?而且最近幾個月,我還老做噩夢,夢到整幅畫壓在我胸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畫有多大?胡杰問。
曹村想想,沖著胡杰伸開兩臂,盡力畫了個大大的圈。
和我那張木床一樣大,他說,當然開始沒這么大,但越畫越大……
胡杰有點困惑,問他,你一開始就畫在一張這么大的畫布上?
不是,曹村說,開始比這張桌子還小些,但慢慢不夠了,我就直接把上一張覆蓋在下一張上,最后,我記得好像是畫狗皮那次吧,我就找了張和床那么大的布……
那你每次還是單獨畫在一張布上,胡杰問,然后一張一張蓋上去……
不是,曹村說,開始幾件衣服畫在一張上,等不夠了,又換一張,把前面的蓋上去。到后來,布大了,就直接畫在一張上了。
胡杰搖搖頭說,這么大,又這么厚,說不定哪天真就把你的樓板壓塌了,這房子又老……
是啊,曹村說,所以我就想,干脆把它扔了……
扔了?胡杰吃了一驚。
是啊,曹村說,人一輩子,要畫多少件衣服啊,畫多了,就覺得其實哪一件都不重要,都沒啥意義……
胡杰想想,說,倒也是。但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這么多件衣服,他說,一下都扔了,我怎么覺得有點那什么的……
所以我才想,曹村說,我不能就這么隨隨便便把它給扔了,得有個儀式。
儀式?胡杰問。他想起幾年前,老彭有一次喝多了,給一個病人做麻醉,可能量沒控制好,要不就是那個病人是過敏體質(zhì),總之,一針下去,立即就沒了氣息。好在搶救及時,人沒死。老彭覺得晦氣,專門花錢請和尚們在廟里做了場法事,胡杰好奇,也跟著去,還拍了些視頻和圖片,感覺場面很隆重。他不知道曹村所謂的儀式,是不是也差不多。
有次我都聯(lián)系好工人了,曹村說,準備先把窗框拆了,要不拿不出來。但后來我又覺得,我不能親手把它扔了,你明白不?
胡杰這次搖搖頭。
我也不明白,曹村說,但就是下不了手。
是,胡杰不由自主松了口氣。是我也下不了手。
你原本準備把它扔哪呢?他問曹村。
我也想不出來,曹村說,有次我想扔到南門護城河里,但又想,扔進去,我隨時都知道它就躺在河底,和沒扔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就是,胡杰說,只不過換了個地方放。
他突然明白過來,說,啊,我知道了,所以你給院子取名叫“割舍”。
是啊,曹村說,原來一直叫“青舍”的,就是青巖的房子的意思。
這名字改得其實挺好的,胡杰說,如果你肯轉(zhuǎn)租給我,我還保留這個名字。人們來了又走,不就是割來舍去的嗎……
后來我又想,曹村說,或者干脆把它砸碎,不就一了百了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看著胡杰,就像在等胡杰拿主意一樣,但胡杰屏住呼吸,一聲沒吭。
但我后來覺得這樣也還是不行,他說,假如哪天我又想它了呢……
胡杰還是沒接話。
所以我最后決定,曹村說,找個人,把它偷了,藏在一個我不可能知道的地方;然后再找另外一個人,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陪著我,去找它,把找它的過程拍下來……之后,我會用那些照片和視頻,搞個展覽。就這樣,也算是給我自己一個交待。
你的意思是說,胡杰說,你雖然不知道它具體在哪,但知道它還在這個世界上?
差不多就是這意思吧,曹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胡杰沒回他的話,而是問他,你說的儀式,就是指那個展覽吧?
曹村點點頭。
胡杰悶了一會,說,如果,我說的是如果,你不小心找到了呢?
如果又把它找到了,曹村聳聳肩,那也是天意,我就繼續(xù)過現(xiàn)在這種日子,繼續(xù)在上面畫衣服。
嗯,胡杰慢慢說,那你最先要找的其實是一個偷畫的人……偷的人是另算費用的吧?
當然,曹村說,各算各的。陪我找畫的人好找,你看,你這不是馬上就來了嗎?但偷的人,我估計……
說到這里,他的眉毛突然從眼鏡框里挑了出來。
要不干脆還是你來把它偷了吧,他說,然后再陪我找。你偷的,又是你陪我找,不是更可以保證我找不到嗎?兩件事各算各的費用。但偷出來后,從頭到尾,你不能告訴我你把它藏哪兒了。一輩子都不能說……
胡杰的胸口那兒一陣亂跳,臉上也有點熱辣辣的,因為曹村開口之前,他正在這樣想。他沒好意思直接回答,而是假裝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要找多長時間呢?他問曹村,你不可能無限期找下去吧,總得有個時限。
一個月,曹村說,而且范圍也不超出青巖鎮(zhèn)。我想的是每天找六小時,中飯和晚飯我負責,你每天從貴陽到青巖,再從青巖回貴陽的來回油費,也實報實銷。
我們來捋一下思路好不好?胡杰一面想,一面說。
先找人把畫偷了,他說,藏起來,然后我陪你去找,找不到,你拿我給你拍的圖片和視頻辦個展覽,辦完,你就不住這個院子了,是這樣吧?
嗯,曹村說,大致是這樣,但你同意也是你來偷嗎?
見胡杰沒否認,他說,如果你也同意偷的話,你得答應我不拆窗框,否則我還得找人來修……如果非拆不可,你得找人修好,這個費用你出。
畢竟是人家的房子,他說。
胡杰正要說,床那么大的東西,不拆窗框怎么拿走?但他立即就醒悟過來,既然曹村的目的是讓那幅畫徹底消失,而且永遠不想知道在哪,那他完全可以不用征詢曹村的意見。相反,按照曹村啟發(fā)他的那樣,用一把鐵錘先把那畫砸碎,再用畫布本身裹起來,兩頭扎緊,粽子一樣滑下窗戶,就可以了。他想象那幅畫就像他小時候用沙子堆出來的一件什么玩意,輕易就能搗碎。
但地上不能掉渣,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沖曹村用力點點頭,說,我可以保證畫偷出來后窗框是好的。
那你同意了?曹村說。神情顯得很欣慰。
其實這樣最好,他說,我也省事,你也可以多得一筆費用。
我偷的時候,胡杰問,事先通知你,你有意避開嗎?
不是這樣,曹村的神情突然變得鄭重。這個我們現(xiàn)在就要說清楚,你得找個我真有事外出的機會,在我回來之前把它偷了。我找人來偷它,已經(jīng)是明顯的欺騙,我不能再在這種細節(jié)上作弊。
欺騙?胡杰問,作弊?
曹村似乎想解釋,但張了幾次嘴,都沒能說出來,最后,他再次做了個含混的手勢說,反正你偷的時候我不能事先知道,否則就不算數(shù)。
窗框如果拆了得修好,他總結道,也不能讓我事先知道。
胡杰有點為難,但他立即想到了老彭。如果老彭那個賣泥巴與青苔的朋友真和曹村本人認識,事情就簡單了,他完全可以事先說服老彭,再讓老彭去說服那個朋友,讓那個朋友在他準備偷畫的當天,把曹村請到陽明路去喝酒吃飯,來來回回的,怎么也得大半天,時間足夠。
他本來想側(cè)面問問曹村是不是有個在陽明路花鳥市場賣泥巴、青苔的朋友,但怕曹村起疑,沒問。
他繼續(xù)保持著那種為難的表情。
如果這樣規(guī)定,他說,確實是件非常和相當麻煩的事。
非常和相當?曹村笑起來,確實是非常和相當。
那,胡杰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的意思是,展覽辦完,你就搬出院子?
曹村知道他的意思,說,你就真這么想租這個院子?
當然,胡杰說,要不我清清白白一個人,憑什么幫你偷東西?
曹村看著胡杰,似乎這才第一次真的意識到了胡杰熱切的愿望。
好吧,他說,也不是不能談,不過那之前還得商量好多事情,比如要不要給我那個老師的兒子說一聲,如果他也同意,又會不會有什么新要求……
你怎么能告訴他呢?胡杰叫起來。告訴他,他還可能不收租金?現(xiàn)在這個院子,你是白住,你悄悄租給我,費用再少,都是你得;如果換成他收租金,那就變成我租不起,你也一分錢得不著,這道理多簡單啊……
曹村笑起來,說,你這賬算得真精。人家說十粗九細,看著你笨頭笨腦一個人……
胡杰嚴肅地看著他,什么也沒說。
那行,曹村說,不過真到那時候,也還是有好多細節(jié)要協(xié)商,你租下來,總得這里改改,那里改改,人家的房子,我也不能任憑你亂來。我們之間得有個具體協(xié)議……
那沒問題。胡杰覺得自己的頭夢幻般暈乎乎的。我們兩個之間,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
但他還是不放心,問曹村,等展覽辦完,你搬出院子,之后呢,你準備干什么,回老家?你大姐夫?qū)δ愦蠼悴缓?,你大姐現(xiàn)在耳朵又聾了……
我其實是有個想法的,曹村說,想了好多年,一直架不起勢來做,你這樣逼我,說不定我還真就可以開始做了。
胡杰本想反駁曹村說他逼他的話,但忍住了,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愚蠢的。
你一直想做什么?他問。
我想開家酒吧,曹村說,叫“說吧”。就是我天天坐在一張桌子前,和來來往往的人說話,廣告詞我都想好了,“陌生人,請和我說話”,你覺得怎么樣?
胡杰想起曹村剛才給他看的那首歌的歌詞,里面好像就提到過說話,但具體他記不得了。
你準備在哪里開這家酒吧?他警惕地問。
貴陽,曹村說,這里肯定不行。
哈哈,胡杰欣慰地笑起來。你搬到貴陽,我搬到青巖,我們正好對調(diào)。
接下來他才問曹村,說吧?你準備說什么呢,還是和陌生人?
什么都可以說啊,曹村說,比如剛才我給你說的那些。再賣點咖啡、啤酒……
我太想和人說話了,他最后說。
胡杰沒繼續(xù)問,他覺得只要曹村肯搬出院子,他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都不關自己的事。
那天他們沒吃成鹵豬腳,因為等他們離開小院來到街上時,所有的餐館都已打烊,整條街道就像曹村形容的那樣,黑燈瞎火,闃寂無聲。曹村有點過意不去,建議回到小院,他給胡杰煮面條吃。
吃完,他說,我?guī)闳プ咦吣桥娜碎g蒸發(fā)的巷子?
胡杰有點動心,但最后還是拒絕了。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忘記問曹村,他之后又談過多少次戀愛,畫過多少件衣服了。但他很快意識到那只是些細枝末節(jié),重要的是那個院子,于是忍不住就在車上戴著耳機,給老彭打電話,把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偷畫的如果是我,他說,那這事就百分之百的成了。到時候你和你那個賣泥巴、青苔的朋友可不能掉鏈子……等他把展覽辦完,我就把院子租下來,又開民宿,又旅拍。旅拍你知道的吧,現(xiàn)在流行得要命……
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老彭始終一言不發(fā),聽完才慢騰騰說,這人有點詭詐。
你不覺得嗎?他問胡杰。你聽說過哪個藝術家專門畫衣服的,而且還一件摞一件,那叫藝術?還有畫什么狗皮,虧他想得出來。這人不是個神經(jīng)病,就是個老江湖。別等你真去偷畫時,他喊幾個人事先埋伏好,突然跳出來,抓你個現(xiàn)行,那時你才叫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甚至懷疑,他停了一會,接著說,就連那幅畫,可能都是他編的……
這倒是胡杰沒想到的,他懵住了,半天沒說話。
真有畫倒好辦,老彭繼續(xù)說,你去偷,他抓你,但畫還在,最多算你想偷沒偷著,對不對?怕的是如果壓根沒畫,你去了,他可以說是已經(jīng)被你偷走了,現(xiàn)在回來,是還想再偷點別的……你這么胖,走路都喘氣,真有什么事,你跑得過人家?
胡杰想起那塊血淋淋的木匾,感覺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你這話,他說,聽得我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知道立起來就好,老彭說,你說他當時還要你上樓看畫,幸好你懶,沒去,要不……誰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胡杰把當天下午在青巖的整個過程重新回味了一遍,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被什么吸引或者說蠱惑了,雖然他也不知道吸引他或者蠱惑他的是遮陽傘下的那陣難得的涼爽、曹村說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還是他想承租那個院子的揮之不去的貪念……
那你覺得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他問老彭,把他微信和手機號都刪了?
這還用說,老彭說,當然得刪了。另外,你給他你的手機號沒有,如果給了,光你刪他有屁用,他不會給你打過來?你得把他手機號拉入黑名單……從我們搞心理學的人的角度看,他十有八九還會主動找你……
你啥時候又變成搞心理學的了?胡杰說,他因為浪費了整個下午突然感到煩躁。難不成是麻醉心理學?
【戴冰,作家,現(xiàn)居貴陽。主要著作有《月的暗面》《虛構的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