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鄉(xiāng)記
車在山道上穿行,忽高忽低,曲折蜿蜒。窗外,一座座翠綠的山,一叢叢蔥蘢的樹,一條條清亮的山溪,一幢幢嶄新的樓房,在眼前一閃而過……時有幽蘭或茶葉的香氣,沁人心脾。但看不清它們的模樣,看到的是開得火紅的映山紅。遠(yuǎn)處,鷓鴣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在深山里反復(fù)回蕩,空靈而高遠(yuǎn),讓我的心如被水洗般澄澈明凈。
“潛山有座山,山里有個許家班……”有人忍不住,在手機(jī)上鼓搗出一首歌。歌唱的是許家班,詞也是專門為許家班而寫。許家班,正是我這次要去看的戲劇班社——皖西南潛山五廟許家畈彈腔班。
潛山有戲,是戲曲之鄉(xiāng)。清代曾孕育出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程長庚。他唱戲,唱成了“徽班領(lǐng)袖”“京劇鼻祖”和梨園一代劇神,被咸豐皇帝封了個“五品頂戴”,曾任京都梨園公會會首長達(dá)30多年??甚r為人知的是,京劇的母體藝術(shù),京劇的靈魂之一就是潛山彈腔……高亢纏綿、激越蒼涼的潛山彈腔,正是在這里翻山越嶺,直上云巔,成就了程長庚,也成就了中國的京劇藝術(shù)。只是京劇成為國粹,彈腔卻成了深山里一曲藝術(shù)遺響,藏在深山人無識。人們把彈腔稱為戲曲活化石。
到達(dá)目的地,沒聽到彈腔,先看到的是銀杏樹。銀杏樹漫山漫谷,魚鱗般的樹葉,隨風(fēng)搖曳,在陽光下一片橙黃,讓?shí){谷變得通徹而明亮。在北京,我一直生活、工作在栽種有銀杏樹的街道,因此對于銀杏樹,我有一種特殊感情。
記得有年在皖東,聽說有一棵千年銀杏樹,我還趁著夜色去瞻拜……朋友說,通往許家畈路上,就有一棵銀杏樹,樹齡即便不足千年,也有八九百年。說話間,我們就到了銀杏樹下。果然,面前一棵銀杏樹枝葉婆娑,狀若虬龍,粗壯的樹身估計六七個成年人才能合抱,似披一身的鎧甲,直插云霄。我圍著銀杏樹,轉(zhuǎn)著圈,詫異的是它在一丈多高時,突然分出兩棵,像是孿生兄弟,在山梁上并肩聳立,佇望著山中歲月。
看過了銀杏樹,到達(dá)許家畈已近中午。許家畈,顧名思義就是許姓人家居住的山間大畈。那里青山如黛,白墻黑瓦,犬吠雞鳴,炊煙裊裊。只是我們到時,既沒有二胡的悠揚(yáng)婉轉(zhuǎn),也沒有鑼鼓的“鏘咚鏘”,更無表演者頭戴鳳冠,在戲臺上咿咿呀呀……
眼前,一處顯然是戲臺的禮堂,人去樓空,滿目蒼涼……我心里一咯噔,臉上生出了失望之色。陪同的朋友似乎心里也沒有底氣,說彈腔班社的班主許開學(xué),因10多年前一場中風(fēng),身子偏癱,腿腳不便,怕是來不了。但話音未落,卻有一位清瘦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來,一起走來的還有一位婦人。朋友低聲說,這是許開學(xué)和他的妻子。
我們立即迎上去。許開學(xué)說聲“稀客”,那婦人就盛情地遞上一碟生姜。戲鄉(xiāng)人好客,這種待客之道,讓我想到,這里不僅孕育著彈腔藝術(shù),還出產(chǎn)茶葉和生姜……也就是說,這里既有優(yōu)美的藝術(shù)遺響,也有著豐饒的物質(zhì)寶藏。
一陣寒暄后,我們就邊吃生姜,邊聽許開學(xué)講述潛山彈腔。他說,彈腔和其他戲曲一樣,講究的也是言傳身教,口傳心授。他從小跟隨上一輩,曾演過30多本彈腔戲,可惜現(xiàn)在卻記不完整了。作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潛山彈腔這些年在上級文化部門幫助下,已整理出《二進(jìn)宮》《四郎探母》《郭子儀上壽》《徐庶薦諸葛》《渭水河》等9個劇本,這讓彈腔藝術(shù)重見天日。
談起彈腔藝術(shù)傳承,他略有些激動地說,現(xiàn)在許家班雖然還在,但也只是在節(jié)日期間表演,面臨著凋零的危機(jī)。另外,唱腔的傳承也處于青黃不接之際。比如,彈腔一個“窄調(diào)”唱法,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唱不出來。他很著急,也很擔(dān)心,害怕彈腔藝術(shù)在他手上失傳……說到“窄調(diào)”,我不知所云。他就比畫著,一遍遍給我講解。很快,我知道窄調(diào)是一種特殊的發(fā)音方法。意思是,不打開全部聲帶,而是尖著嗓子唱。人們說程長庚的嗓音叫“膛音”,即鼻腔共鳴,聲音由丹田而出,開口氣沖霄漢,穿透力極強(qiáng)……我覺得他說的可能就是這個,但沒有向他求證。
“有徐庶在玉堂思前想后,思想起老母親好不慘傷,自幼兒在家中將人傷壞,黑夜里別老母往外奔走,多蒙得劉皇叔情高義好,收留我在帳下輔助漢邦,今日里思老母珠淚雙淌,但不知老母親身可安康……”或許因我姓徐,許開學(xué)給我唱了《徐庶薦諸葛》里一段彈腔……老腔老調(diào),古韻古風(fēng),雖然沒有樂器伴奏,但他一張口,卻讓我心里一顫,感覺一陣山風(fēng)在眼前掠過,似有風(fēng)吹拂銀杏葉,樹葉翻卷,發(fā)出颯颯之聲。風(fēng)停浪息,轉(zhuǎn)而又有一片陽光,明媚地劃過溝壑,風(fēng)起處,攢動一山深色的綠……聲腔哀怨凄迷,舒緩激昂,其中蘊(yùn)含的知音之感、思念之情,讓人頓生天荒地老般的一種惆悵。
望著他陶醉的樣子,我想起潛山另一位藝人,人稱“四和老”的左四和。他的祖父左鳳昌是晚清的監(jiān)生,擅長高腔、彈腔,父親左與貴承繼父教,也是高腔、彈腔和黃梅戲的藝術(shù)傳人,從小耳濡目染,左四和愛戲成癮。一家三代從藝,算是一個地道的戲劇世家。特別是左四和,他打通高腔、彈腔、黃梅腔3個劇種的唱腔藝術(shù),將《雙插柳》《雙絲帶》《龍鳳配》《劉子英打虎》等高腔、彈腔的傳統(tǒng)劇目移植成黃梅戲。他獻(xiàn)出的彈腔手抄劇本《雙救舉》,經(jīng)劇作家王兆乾改編成黃梅戲《女駙馬》,由嚴(yán)鳳英和王少舫演唱,唱成了名傳天下的黃梅戲經(jīng)典。
“皖水上游,山川蘊(yùn)蓄融渾,民多俊秀,音中宮聲,即農(nóng)人亦多能高歌者……”這是教育家、考古學(xué)家程演生在《皖優(yōu)譜》里說的。這不是一種夸張。當(dāng)?shù)厝税V迷戲曲的程度難以想象。就是這個人稱“四和老”的老頭,戲在他心里,也在他眼里。無需戲臺,他張口能唱;竹筷、臉盆、葫蘆瓢、竹筒……他伸手就拿來當(dāng)樂器。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在山村夜晚,他常常獨(dú)自有節(jié)奏地敲著竹筷,有板有眼地唱黃梅折子戲,唱《小辭店》《山伯訪友》,甚至連《張朝宗告漕》這樣整本的黃梅大戲也唱。戲一開場,便引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鄉(xiāng)親,鄉(xiāng)親們或是端坐,或踮著腳尖,圍得水泄不通。唱到熟悉處,大家此呼彼應(yīng),如泣如訴、如夢似幻的旋律在山里徹夜不散。
有風(fēng)吹來,一陣清涼。
畈里人家,炊煙先是在屋頂一縷繚繞,不知不覺就炊煙一片了??纯刺焐?,我們告別了許家畈。
很快,車子又開到了古老的銀杏樹下。忽然,枝葉間傳來幾聲鳥鳴,仿佛是一種提示。抬頭望望銀杏樹,我突然想起另一個劇種——越劇。想到越劇的故鄉(xiāng),浙江嵊州的東王村,有一棵數(shù)百年的香樟樹。那棵香樟樹一直是越劇藝人們心中的圖騰。他們每當(dāng)外出演戲前,都要虔誠地到樹下上香、磕頭跪拜。高興時,有人還要編一段唱詞——戲曲的土地,難道都生長著神奇的大樹?
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有什么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但我相信,在民間戲曲生長的山鄉(xiāng),大樹一定是戲曲最熱情、最忠實(shí)的傾聽者與觀眾……就像這一棵銀杏樹,千百年來,在深山大坳,看慣了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聽熟了一字字、一句句的戲曲唱詞,或許因?yàn)榘V迷,或者本就是天地的造化,讓這棵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一分為二,直插云霄,仿佛在告訴我們:這里不僅有咿咿呀呀的彈腔,還有那咿呀咿呀的黃梅腔。
深山戲鄉(xiāng),一棵碩大無朋的銀杏樹,何嘗不是充滿靈性的生命?
(作者:徐迅,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