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澳門的“艾青熱”及其影響
內容提要:艾青作為中國新詩的先驅和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曾透過澳門這一平臺,推動了中葡詩歌的交流。本文結合文獻資料,回顧了艾青1987年5月的澳門之行、葡文版《艾青詩選》在澳門的出版情況,以及澳門葡人積極推動提名艾青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過程。透過梳理澳門中葡詩人和艾青持續(xù)近十年的文化互動,本文探討澳門“艾青熱” 現象如何促進了澳門文學的發(fā)展,及其在澳門文學史中的重要性,繼而論證澳門早于1980年代已切實發(fā)揮“精準聯絡人”的文化角色,在中葡文學交流和對外推廣中國文學上發(fā)揮獨特貢獻。
關鍵詞:艾青 艾青熱 澳門詩歌 中葡交流
澳門這座詩歌之城,和內地的文學交流從未停竭,澳門詩人作家經?!盎丶摇笨纯?,內地文人也不時來看望“游子”。其中一段美談,正是中國詩壇巨匠艾青于1987年的澳門之行。
1984年6月,艾青和周揚、馮牧、馮至等著名作家、評論家到珠江三角州及珠海、深圳特區(qū)參觀訪問,坐船經過因文天祥詩作而聞名的伶仃洋。艾青在海上遠眺澳門,不禁感慨萬千:“珠海離澳門那么近,真想去澳門!……澳門是中國的領土?。 ?/p>
澳門回歸祖國前夕,機會終于到來。
初抵澳門
1987年5月,正值漫天緋紅的鳳凰木花季,時年77歲的艾青應澳門文化學會(澳門文化局前身)邀請,偕夫人高瑛不辭千里來澳作為期一周的文化訪問,并出席葡文版《艾青詩選》的新書發(fā)行儀式。5月2日,艾青夫婦從北京出發(fā)赴粵,下榻廣州珠島賓館,翌日,從廣州乘車經順德到珠海關閘,最終順利抵澳,受到中葡人士的殷切恭迎。
撐著拐杖出行的艾青在澳期間,馬不停蹄,四處走訪,深入了解小城的風土人情。5月5日上午,艾青伉儷參觀澳門歷史檔案室(澳門檔案館前身),對轄下圖書館的古書及文獻保存情況十分關注。
澳門歷史檔案室附近、高士德馬路中央那一整排的百年老榕樹,更讓老詩人印象深刻。艾青其后在《澳門行》一文中記述,澳門是“一個美麗而神奇的島”,“繁華而不喧鬧,幽靜而不荒漠”,對澳門的古老小街尤其喜愛,覺得那些修剪得整齊的百年老榕樹,枝椏和樹條盤結在一起,像裝裱很好的古書,好看極了。澳門低調而厚重的文化底蘊,觸覺敏銳的詩人在細枝末節(jié)中都感受到了。
搭建東西文化交流橋梁
于著名的圣地亞哥古堡酒店用過午餐之后,曾經留學法國巴黎的艾老和澳門文化學會主席彭慕治(Jorge Morbey)會面,雙方以純熟的法語交談甚歡。彭慕治向艾老展示了由澳門文化學會于1987年出版、面向全世五十多個國家發(fā)行的《文化雜志》創(chuàng)刊號,當中刊載四篇關于艾青詩歌藝術的專題文章,雜志的中、英、葡文版封面,更是當仁不讓大字宣稱:“提名中國大詩人艾青為諾貝爾獎候選人?!迸砟街螌Π险f,澳門正努力發(fā)動提名艾青作為下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跨國號召。
《文化雜志》主編官龍耀(Luís Sá Cunha)在《提名中國大詩人艾青為諾貝爾獎候選人》一文指出,艾青的一生飽經滄桑,但在生活道路的顛簸中,在喧鬧噪音的干擾下,詩人處之泰然,其廣闊的胸懷及不屈的生命力,代表了在漫長的困境中堅持信念的人們。他贊揚艾青是“中國文化向西方開放的先驅者”,是“中華民族與世界各民族聯系的代表人物”,因為艾青的詩描寫人民、勞苦大眾和所有處于水深火熱的人。官龍耀認為,艾青是世界性人物,他使最古老的文化能與全世界親切地匯合,且擁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使葡人和他緊緊的聯系在一起——艾青出眾的詩篇、行為、人品,讓在澳葡人深信艾青適合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
艾青其時已是國際知名的大詩人,在世界詩壇擁有崇高地位,但歐洲人如此擲地有聲地公開呼吁、用連番的實際行動為別國文學搖旗吶喊,并不常見。在澳的葡國文人之所以如此尊崇艾青,除了因為折服于艾老的卓越詩才和不屈品格,也包含了對澳門文化定位的正確認識。
在艾青抵澳前半個月,即1987年4月13日,中葡兩國政府總理在北京正式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葡萄牙共和國政府關于澳門問題的聯合聲明》,中國政府從 1999 年 12 月 20 日起對澳門恢復行使主權。澳門的文化發(fā)展自此翻開新一頁,在澳葡人希望秉持《聯合聲明》的中葡友好宗旨,為促進中葡文化交流和澳門文化復興出一分力。
正如彭慕治在《文化雜志》的創(chuàng)刊緣由中所述:“澳門具有獨一無二、永不枯竭的中葡文化,‘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迸砟街握J為,中國和葡萄牙,遠隔萬水千山,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歷史永遠不會遺忘那開創(chuàng)連接太平洋東西兩岸的先驅,無論在藝術上、科學上、醫(yī)學和烹調術上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在對中葡和平交往歷史的深入研究中,可以找到許多兩國人民和睦相處的歷史見證。盡管兩國相距遙遠,文化有別,經濟差異,人口懸殊,政治不同,然而雙方皆抱有人文關懷和互助發(fā)展的愿望。
當時主導澳門文化政策的葡人認為,艾青詩作中的普世價值、超越文化藩籬的情感共鳴,以及對人類命運的關切,值得更多世人認識,澳門特殊的東西文化橋梁角色,在此正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葡人雖然管治了澳門數個世紀,但彭慕治亦不得不在文中坦承:“是時候了,著眼未來,認真致力澳門文化事業(yè)?!彼诎嘣L澳后緊接出版的《文化雜志》第二期的前言中,以《聯合聲明與澳門文化復興》為題,開宗明義表達對澳門未來文化飛躍性發(fā)展的祈盼和信心。由官方主導、持續(xù)近半世紀、系統(tǒng)性的中葡文學翻譯和中葡學術研究工作,亦由此正式展開。
和以往單純的南來文人游歷不同,艾青訪澳,具有中葡文化深層交流的里程碑式意義。正如官龍耀在其文中直言:“更廣泛、深入地介紹艾青的事跡,藉此實踐我們的目標——為東西方文化架起橋梁?!币虼丝梢哉f,艾青的澳門文化交流之旅,切合了天時、地利、人和,也是澳門努力尋求跨文化對話和跨國合作、發(fā)揮文化橋梁角色的結果。
學者周紅興在撰寫于1987年、由作家出版社于1988年12月出版的《艾青傳》中記述:“現在,一些有識之士,如西班牙的戈麥斯,巴西的亞馬多,澳門的官龍耀,或撰寫文章,或發(fā)表演講,一致呼吁,諾貝爾文學獎應當發(fā)給艾青!”發(fā)現、成就艾青的,固然不是小城澳門,但澳門卻是最早有策略地以中英葡三語向國際公開呼吁、積極調動官方力量倡議提名艾青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之地,而葡文版《艾青詩選》在澳門的編選翻譯、出版發(fā)行,正是坐言起行的明證。
艾青踏足了著名的大三巴牌坊、媽閣廟、普濟禪院、巿政廳、議事亭前地等名勝古跡后,于訪澳第三天(5月6日)傍晚6時,出席在葡文書店閣樓舉行的葡文版《艾青詩選》發(fā)行儀式。
該書是繼1984年中國文學雜志社出版了法文版《艾青詩一百首》,以及1986年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西班牙語版《艾青詩選》后,較具代表性的艾青詩歌譯本。該書于1985年10月開始籌備出版,收錄72首中葡對照的艾青詩作、艾青所撰的《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一文及艾青年表,厚達442頁,由學者金國平編選、翻譯,韋博文(António Manuel Couto Viana)校正,書封面由澳門著名藝術家繆鵬飛設計,澳門文化學會出版。葡文版《艾青詩選》的適時推出,有助葡萄牙、巴西、非洲多國等葡語地區(qū)的讀者,了解艾青詩歌的跨文化魅力,對進一步提高艾青在國際文壇的知名度,乃至打破語言藩籬角逐諾貝爾文學獎,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艾青詩選》的首發(fā)式,可謂澳門開埠以來數一數二的隆重。首發(fā)式由文化學會主席彭慕治主持,時任澳門市政廳行政委員會主席羅理路 (Joaquim Mendes Macedo de Loureiro),時任澳門立法會主席林綺濤、教育文化政務司高秉倫(Hirge Nirbey)、官龍耀、南光公司副總經理王文彬、宣傳文體部副部長冼為鏗、澳門日報社長李成俊、副總編輯陳樹榮、華僑報社長趙汝能等中葡文化界二百余人到會祝賀。
高秉倫在致詞時贊揚艾青在命運的路途上不屈不撓的意志力,認為艾青是站在高峰觀察人生,其作品反映出人類最深切的渴望,懷抱著希望去抵受生命的苦楚。高秉倫表示,出版葡文版《艾青詩選》的舉措使澳門引以為榮,因為這證明了中葡文化距離的全面接近,以及葡人希望加深中葡文化交流的明確意愿。最后,他借用一位詩人的名言贈予艾青: “我們不知道如何感謝,因為你與我們在一起! ”
艾青致答謝詞時,簡要回顧了跨越半個世紀、坎坷曲折的創(chuàng)作道路,但始終不改初衷,堅持自己的藝術理想,感謝澳門這座詩歌之城對詩的熱情和對詩人的尊重:“我的詩集,已有法、英、意、瑞典、日、俄、馬來西亞、尼泊爾、泰國、朝鮮、世界語等文字的翻譯,但是沒有像今天這樣隆重的舉行過發(fā)行儀式。這是第一次,因此我非常感動?!?/p>
澳門人對艾青的仰慕,和艾青對這座中國南方小城的惦記,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雙向奔赴。澳門電視臺記者此前采訪艾青,問艾老為何謝絕了許多國家的出訪邀請,唯獨偏愛澳門?艾青回答:“我今年已經七十七歲,屬于我的時間不多了,趁有生之年,看看澳門這塊將要回歸祖國的土地?!卑嘣谑装l(fā)式中,亦公開表達了對澳門繁榮昌盛、人民生活幸福的祝福。
葡國詩人韋博文作了熱情洋溢的賀詞,他高度評價艾青的詩歌藝術、艱辛的創(chuàng)作生涯和愛國主義精神,即席朗誦了葡語版的艾青詩篇《太陽》。澳門培正中學學生和與會葡人分別用中文和葡文朗誦了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場面感人。
聽罷朗誦后,艾青感觸良多,忍不住再次激動剖白:“我23歲時寫大堰河這首詩。我今年已經77歲了。在這半個多世紀里,中國經歷了八年抗日戰(zhàn)爭,四年國內的解放戰(zhàn)爭,又經過了十年的‘文革’。這么多的曲折道路,我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世界起了大變化,人類起了大變化,不管經受了多少苦難,世界總是越變越好,人類也總是越變越好。世界的前途是光明的,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
官龍耀在會上評論了艾青作品及介紹《文化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情況,該刊除了介紹艾青生平與創(chuàng)作,也刊登了艾青兩首長詩《吹號者》《大堰河——我的保姆》,并附有插圖,繪畫的一個歐洲少女抱著一個嬰兒。艾青笑對彭慕治說: “大堰河養(yǎng)我的時候,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一個中年的農村婦女,她怎么會有這樣漂亮呢? ”對方笑著回應: “大堰河已經是世界性的人物了,她抱的嬰兒也是世界的人物了?!?/p>
儀式結束后,嘉賓爭相請詩人在詩選上簽名。接連的發(fā)言透支了艾老不少體力,但面對澳門讀者的熱情,艾老仍一口氣接連簽了六七十本書,并和嘉賓親切交流。
澳門的“艾青熱”
艾青訪澳及葡文版《艾青詩選》的發(fā)行,引發(fā)了小城的一股“艾青熱”。
新書發(fā)行當日,《華僑報》發(fā)表了勞思(澳門詩人、后來的《文化雜志》中文版主編黃曉峰的筆名)寫的《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一文,詳細介紹了這篇名作的寫作經過和時代意義?!栋拈T日報》當天亦刊登了澳門歸僑詩人陶里寫的組詩《獻給艾青》,全詩素材來自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艾青選集》中的《自序》《透明的夜》《蘆笛》《巴黎》等早期作品,可見澳門詩人對艾青的關注和熟知——
你來了
詩也輕輕地來了
澳門的橫的直的街道
成為
廣州的北京的街道
也成為你的
長的短的有節(jié)奏的
詩行
……
這是母親大堰河的土地
從莽莽長城內外
來到鶯飛草長的江南
不論春暖或冬寒的白天黑夜
大堰河都用她豐滿的乳房
喂哺孩子
那么溫馨
那么慈祥
《華僑報》亦先后發(fā)表了澳門學者徐新的特約稿《歡迎詩人艾青訪澳》和《艾青文革以后的作品》,其后更刊登了長達三千五百多字的艾青年表。5月7日,《澳門日報》發(fā)表了陳雨潤的文章《百折不撓,歌頌光明》,《華僑報》詳盡報道了首發(fā)式的盛況,同時發(fā)表了勞思的文章《艾青詩論里的光芒》,以及高戈(黃曉峰)致艾青的詩《海螺里的濤聲》——
我今天想起艾青
忍不住掉淚卻不是哭泣
蒼白的十三歲已很遙遠了
故園柳梢的綠芽兒
是被黑色的天牛啃掉的
當艾青沉默的時候
我的腦袋里長了三十層年輪
只記得詩人在聶魯達那兒
拾起一只粗礪的海螺
盛滿藍色的笑聲
……
我的心里卻沒有黑暗
因為我老是想著艾青不會逝去
5月7日上午,艾青到澳門的離島氹仔游覽,時任海島巿市政議會主席李安道(Raul Leandro dos Santos)親自作陪,并在凱悅酒店設宴,飯后游覽了路環(huán)島。同日下午,艾青訪問東亞大學(后易名為澳門大學),并在紀念冊上留言。艾老雖略顯疲態(tài),仍堅持各項參觀行程和會見,對澳門的掌故、民情、文教發(fā)展十分關注。
同日晚上,時任澳門總督馬俊賢(Joaquim Pinto Machado)于總督府設宴款待艾青伉儷。高秉倫、彭慕治等多位政要作陪,各報社社長及多位詩人應邀參加,中葡賓客共三十余人。以往的澳門總督皆為軍人,馬俊賢卻是澳門首位文人總督,本為波爾圖大學醫(yī)學教授和詩人,十分喜愛詩歌。他在宴會上,親自用葡文朗誦了艾青的詩《祝酒》《橋》,氣氛熱烈。
艾青向馬俊賢贈送一套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三卷集《艾青選集》以作紀念,并即席發(fā)言:“中國有兩個作家,一個叫魯迅,一個叫郭沬若,早年都在日本學醫(yī),后來感到醫(yī)治人的靈魂比醫(yī)治人的肉體更為重要,于是都放棄了醫(yī)學從事文學。兩個人在文學上都有很高的成就,也都是中國有名的革命家?!卑嘁源藶槔?,祝愿澳門在重視文化的熱心人士推動下,能日益繁榮昌盛。
被中葡友好互動的氣氛感動,兼擅新舊體詩的澳門詩人梁披云即席賦詩:“銀燭清輝暖畫堂,開懷寧持酒千觴。嘉賓賢主情何限,共祝中葡歲月長! ”此詩其后收錄于澳門文化司署出版的《雪廬詩稿》,題為《澳門督府宴集中葡詩人席上》,并補充了“興來高詠忘賓主,文曲星明夜未央”句,可見當夜中葡文人友好交往的歡快。
中葡詩人聯歡會
由于內地及東南亞移民詩人的涌現和各種中西詩歌技法的傳入,1980—1990年代的澳門新詩尤其百花齊放,成績突出。內地移居詩人如高戈、淘空了、流星子、云獨鶴,明顯受到1980年代初中國新詩潮的影響;南洋移民詩人如陶里、玉文、胡曉風,詩風既有西方現代主義的色彩,亦有1960—1970年代臺灣現代詩派的痕跡。本土詩人如韓牧、汪浩瀚、葦鳴、梯亞、江思揚、懿靈等,受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詩潮的熏陶更為強烈,異彩紛呈。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張炯、鄧紹基、樊駿主編的《中華文學通史》第八卷所言,“在八十年代澳門文學的崛起中,詩歌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既作為一個主要的文體形式,活躍在澳門的文壇上;也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代表著澳門文學的藝術水平”。
然而,能同時對澳門的新、舊體詩詩人,乃至在澳的葡國和土生葡人詩人產生實時且巨大影響者,恐怕只有艾青一人。艾青在澳門詩歌的“黃金時代”來訪,不但為澳門詩歌的創(chuàng)作熱潮推波助瀾,更促成澳門新、舊體詩詩人、中葡詩人打破隔閡。
5月9日下午3時,澳門文化學會舉行中葡詩人聯歡會,與會的葡萄牙詩人有韋博文、佐治·加華里路博士、歐佐治、柯添文(Alberto Eduardo Estima de Oliveira)、白坦尼;華語詩人包括艾青、梁披云、佟立章、陶里和沈振輝等人。聯歡會首先由陶里朗誦《獻給艾青》,柯添文朗誦葡文版的艾青詩作《盼望》。隨后,高瑛朗誦《給烏蘭諾娃》,韋博文用葡文朗誦《煤的對話》。
據陶里在《會見艾青》一文(收錄于《逆聲擊節(jié)集》)記述,他在這次難得的中葡詩人聚會中,乘機請艾老題字,艾老略加思考,揮筆寫就“加強中葡文化交流”的寄語??梢姲洗朔Ю镏?,非為個人榮譽,而是有著更宏大深遠的用心。
無論是出版葡國詩人賈梅士《葡國魂》等諸多葡文文學名著的漢文譯本,抑或發(fā)行《艾青詩集》葡文版,都反映了澳門自上世紀末以來致力推動中葡文化交流的決心。過往由于澳葡政府沒有大力推動雙語遍及,形成語言阻隔,許多在澳的漢語詩人,很少有機會和葡語詩人直接交流。歸僑詩人陶里直言:“澳門長老從不曉得此時此地有葡國詩人;而生于斯食于斯的澳葡詩人同樣不懂得葡萄牙管治四百多年的馬交有中國詩人!”這次卻因為艾青的到來,促成了兩種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詩人們的相識。
“五個(包括高瑛女士)中國詩人對四個葡國詩人,有語言的隔閡,但彼此的眼神交流著沉默的情意。當我把《獻給艾青》一詩朗誦過后,翻譯者的話,使個別葡國詩人微點著頭。葡國詩人不發(fā)言,每人朗誦艾青的一首詩,雖是葡語,但我聽得到詩的節(jié)奏感和熾熱的感情;同樣的,高瑛女士朗誦艾老的詩,語調在平淡之中見深情”。陶里在文中大為感慨:“‘無緣對面不相識’,我引用這句話說明了中葡詩人今日得‘緣’,這個‘緣’是詩之神艾青給予的?!?與會的梁披云也大為感動: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國詩人,葡國詩人,以及海外各地的詩人,都是心心相印的?!笨梢姲嗟陌拈T之行,不只是中葡友好的象征,而是有實質的文化交流促進意義。
陶里記憶中的艾青,“像一座塑像似的無言無語,雖屬健康關系,但又是歷史所成的傷痕的標志”,讓人尊敬而感慨。艾青由于舟車勞頓和連日應酬,難掩疲態(tài),最后由高瑛代表講話:“醫(yī)生原是不批準艾青出門遠行的,但他希望見見這個四百多年來中葡人民相處的地方。在澳門的這些日子,同葡國各方面的人士接觸,深深體會到濃厚的情誼,他一再表示感謝。艾青遵醫(yī)生囑咐要他少說話,不能激動,而他是一個‘熱水瓶’,外涼內熱。澳門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各界友好對他的推崇、評價和盛情款待,將永記不忘。”
5月10日,艾青夫婦結束短短一周的澳門之行。這是艾青此生最后一次遠行,卻和澳門結下了永存的詩緣,也為緊接而來的文化互訪開啟先聲。緊隨艾青腳步而至的首個出訪港澳的中國作家代表團,以蕭軍為團長,團員包括葉君健、韶華、張鍥、鐵凝等一行十五人,于同年5月5日抵澳。澳門詩人佟立章特意賦詩紀念艾青和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先后訪澳,并于5月14日的《華僑報》“華座”副刊發(fā)表:“欣迓詩人艾青,中國作家代表團訪澳。今先后歸去,賦此寄意。長毫如見拂心眞,高詠相從聲氣親。豈是一隅桃李少,接天新綠小城春?!?/p>
此后,澳門與內地詩人作家的交流日趨緊密,從未間斷。
《文化雜志》在艾青離澳后,刊載了一篇題為《葡萄牙和中國的兩位大詩人在澳門》的專稿總結:“澳門并非詩人之鄉(xiāng)。但是,令人驚奇的事實是: 一方面,中國巨大的文化遺產中詩歌占有令人眩目的輝煌的一頁,詩才蕓蕓,是一座令人贊嘆的萬神殿;另一方面,在葡萄牙,讓我們用一個詩人的描述,詩才沿著屋檐源源涌出。然而澳門自有一種神秘的魔力把偉大的詩人們吸引到身邊,如葡國詩壇的一些巨匠:博卡熱·卡米洛·佩沙尼亞(庇山耶),安東尼奧·帕特里休。早在16世紀(可能前后祇差二十五年),澳門就接受了代表兩種文化的兩位大文豪的來訪: 創(chuàng)作《葡國魂》的天才賈梅士和明朝最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他是不朽劇作《牡丹亭》的作者,被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如今,神秘的召喚力又一次在一個月內,把兩種語言中的兩位大詩人帶到這塊已被詩歌圣化的土地,他們是米格爾加(Miguel Torga)和艾青。”葡人以湯顯祖為類比,表達對艾青的到訪小城之榮幸。
“艾青熱”的延續(xù)
艾青離澳后,澳門對中國文學的關注有增無減。經過澳門葡籍人士大張旗鼓的呼吁,《文化雜志》有關提名艾青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提議,在一年后得到切實的跨國響應。
1988年4月,官龍耀收到北京人文函授大學校長周宏興敎授于當年3月24日撰寫的信函,表示他與詩人鄒荻帆、張志民、雁翼、羅沙、孫靜軒、駱寒超等發(fā)起致函瑞典皇家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聯合提名杰出詩人艾青為1988年該項大獎的候選人,這個倡議得到官龍耀等人的巨大支持與贊同,故此特意來信致以衷心的謝忱。周宏興表示,已根據眾人意見,將原提名信略加修改,并打印成中英兩種文字寄給瑞典斯德哥爾摩皇家學院,并將全體提名人及其附言寄上。提名人包括冰心、馮至、卞之琳、王蒙、聶華苓、汪靜之、劉再復、楊匡漢、江間章子、蘇珊娜·貝爾納等五十多個國內外的知名詩人、作家及知識分子,同年8月,將提名信給馬悅然轉交皇家學院,正式提名艾青競逐諾貝爾文學獎。在這份支持艾青為諾貝爾獎候選人的文件中寫道,“艾青是中國現代最為人知曉的詩人,他的作品無論在中國文學中,還是在世界文學中都為瑰寶”。其后,官龍耀將此信及提名人名單,全文刊載于1988年的《文化雜志》,宣告天下。
艾青和澳門舊體詩詩人及土生葡人的詩緣,在后來也一直維持。1989年4月,澳門詩人馬萬祺的《馬萬祺詩詞選》在北京出版,并舉行相關討論會,依靠輪椅出行的艾青特意出席支持。1991年12月底,由馬萬祺捐資興建的“文采閣”在北京什剎海畔落成,這座具有宋代建筑風格的三層樓宇,由多功能廳、會議室、屋頂花園組成,目標是成為海內外從事中華文學事業(yè)的作家、藝術家們服務的園地,以祈發(fā)揮澳門的力量,使中華文學事業(yè)取得新的更大的進展?!拔牟砷w”的落成典禮,正是由包括艾青在內的文藝泰斗一起為之剪彩。
澳門土生葡人藝術家及詩人馬若龍(Carlos Marreiros)對中國詩人艾青和李白一向推崇備至,在澳門見過艾青及為其作插圖后,更于1990年率團赴京探望艾老。馬若龍其后以葡語寫成《中國》一詩,詩中提及“這就是衰亡的淤泥中/荷花亭亭玉立的品格”,表達對中國歷史翻篇的重新認識。
1992年8月,澳門五月詩社推出《澳門現代詩刊》第四期,其中特辟“艾青與澳門”特輯,介紹了澳門的“艾青熱”現象,并刊載北京文學研究所錢光培的《艾青——二十世紀詩壇的巨星》等文,以及高戈(黃曉峰)的《北京國際艾青研討會》一詩,把艾青比喻為“一支高亢的蘆笛”“一面飄揚的旗幟”。正如主編舒望(劉月蓮)所言:“艾青跟澳門有緣,從詩情到人情,由一條織細的熱線牽著。艾青不會忘了澳門,澳門也永遠惦著艾青。”其時已距離艾青訪澳已有五年之久,但澳門的詩歌期刊仍特意推出一組艾青與澳門的特輯稿,“以志老詩人晚年與澳門這個夢幻島的一段緣份”。
1996年5月5日,艾青辭世,面對詩壇巨星的殞落,澳門《文化雜志》冬季刊特意推出艾青紀念專輯,刊登多篇特稿,包括《艾青談詩》、謝冕的《永遠沐浴著他的陽光——送別艾青先生》、駱寒超的《永恒的追思——呈獻于詩學大師艾青之靈》、楊匡滿《最后的艾青》、《從大堰河到虎斑貝側寫艾青的心路歷程》、劉福春《艾青詩集敘錄》、劉士杰《媽閣氹仔懷詩人——追記艾青澳門之行》、柳連《千里詩緣熱線牽——澳門的“艾青熱”現象》、陶倍信《懷念艾青在澳門的日子》等文章。
艾青作為中國新詩的先驅和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他和澳門的緣份,推動了中葡文化的交流,促進了澳門文學的發(fā)展,讓澳門在對外推廣中國文學上進一步發(fā)揮出獨特貢獻。澳門文化界人士對于艾青的離世紛紛深表哀悼,官龍耀在設有紀念艾青專題的《文化雜志》編者言中感慨:“有的地方對這位中國詩人還有些陌生,但我們盡力使他在那里留名。他屬于我們,我們這些中國人、葡萄牙人、世界公民,因為他的詩句使他在世界成名……現在,他永遠離開了我們。他永遠地留給我們的是:可親可敬的人品,及其猶如用金子鑲嵌而成的那般不朽的詩句?!?/p>
文學是人學,澳門的“艾青熱”之所以曠日彌久,持續(xù)影響在澳的中葡知識分子和詩人,在于人的品格。正如徐新在《詩人艾青及其作品》中憶起和艾老在澳門相遇時,這位文壇先驅是何等親切地關懷后輩,而艾青的詩作,及其對苦難的克服,又是如何給予讀者無比的力量:“艾青先生的詩《迎接一個迷人的春天》,使他們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嚴冬過后,春天一定會來臨,即使冰雪化了以后,道路是泥濘的,即使要穿過一大片沼澤地。但是,我們一定要執(zhí)著地向前,因為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在艱辛的藝術道路上,艾青先生和他的詩,不斷激勵我們前進?!?/p>
1980—1990年代、身處回歸過渡期的澳門詩人們,正是在“艾青熱”的光芒中,如艾青的詩句所描述那般,帶著“無比堅強的決心"向新時代前進,“迎接一個迷人的春天”!
[作者單位:澳門筆會]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