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6期|陳元武:南行散記
陳元武,作家,現(xiàn)居福建,在《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品》《湖南文學》《邊疆文學》《萬松浦》《廣州文藝》《香港文學》等刊物發(fā)過若干作品。
一、阿托格,我的阿托格
在一個黃昏遇見尋找阿托格的一個牧人,黑瘦,頭發(fā)蓬亂花白,胡子拉碴,他的眼里滿是焦急和不安。他逢人便問:你看到我的阿托格了么?阿托格是一頭漂亮的公牛,黑亮的皮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身的腱子肉,一頭一歲多的黑公牛,能夠讓一個老牧人焦急不安,它大概率是丟了。老牧人叫馬老奓,正名沒誰懂得,黃昏像大面積的水墨潑開,將天幕染得五顏六色,藍色的天碎了一地,云朵黃的、紅的、灰的、褐的、黑的、鉛白的、灰綠的,也碎了一地,在山坡上隨便撒開著,天空直落在山頂上,在山頂?shù)乃晾?,在水田里映著,在花朵的露水里,在地上迷蒙的薄霧里。老牧人的臉上寫滿了阿托格的焦慮和心碎,阿托格是他的命根子,他抱著阿托格的腦袋入睡,直到牛身沉重,他再也抱不動,才悻悻地放下阿托格的腦袋,回到樓上的屋里。黃昏的余暉像一注朱紅的顏色,流入他的窗子。他在半晌前解開阿托格的牛嚼子,韁繩釋放的一霎那,阿托格的身子仿佛動了一下。他不知道,阿托格正在假寐狀態(tài)。他在半碗酒的催眠下,沉沉睡去。一轉(zhuǎn)眼就是次日中午,他起身想喂公牛阿托格,發(fā)現(xiàn)樓下的牛棚里空空如也,公牛阿托格不知去向。
他拼命地跑,沿著平時牧牛的方向,在山岡上四下眺望,山上的梯田里水稻已經(jīng)長一尺來高,看不到公牛阿托格的影子。他嘗試著朝空中甩了一鞭子,啪——清脆的鞭聲在空氣中炸響,像一聲牛的集結(jié)號。但仍然沒有牛的影子,也沒有公牛那氣力充盈的哞叫。他軟坐在那里,像一堆草一樣,他窩下來的樣子,讓人想到一堆草垛子,他的眼睛里急出血絲來,說,這牛到發(fā)情期,沒有讓它配上母牛,是自己太過自私大意了。黑公牛都要在每年的三四月發(fā)情,要及時給它配上小母牛。過了立夏,牛就老實了,發(fā)過情的公牛,眼神里滿是焦躁和沮喪的神色,配過種的公牛,照樣心神不寧地反芻幾天,它在想那好事,思忖著好事,是人的本能,也是動物的本能,公牛也一樣。直到黃昏,馬老奓仍然像瘋了似的,在山上跑著,在各村寨里跑著,他的公牛阿托格毫無蹤影。我仿佛在看蒙太奇似的看著他的身影在山頂上飄著,沿著山脊線飄著的馬老奓,像一團黃昏的云,無意間棲落山岡。他張開臂膀,像要從空氣中拽出一頭牛來。他的吼聲里有了些沮喪的意味,有了哭腔的悲涼。阿托格,他的阿托格,消失于莽莽群山之間,高原的黃昏顯得格外漫長,這拖長了他沮喪的身影,拖長了他焦急的呼喚,讓他的鞭聲變得像飛刀似的鋒利,到處飛散。
黃昏總讓一個人變得焦躁不安,黑夜臨近??傆幸恍┦虑橐袀€交代,或者,再也不會有答案。他的女人,當年就這么消失的,在他成家后的第三年,他的女人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也像這樣,在甜蜜的夜晚來臨之后,在次日的陽光底下,他看到了空蕩蕩的床板和空蕩蕩的里屋,女人卷走了他最喜歡的一個包袱,里頭有著他的許多秘密往事。有他的家當,十幾塊銀圓,一把剛剛打的銀簪子和一把銀梳,甚至還有一只木匣子,里頭有他小時候掛的長命鎖和一把銀鑰匙。一塊寫著他生命符咒的五彩布囊里,有當年的巫師給他畫的許多古老的符號。這里頭就有一頭公牛,碩大的盤角,健碩的身材和揚起的牛尾巴。古老的峒溪苗文是巫師們記錄卜神事件的符號,以象形文字和特殊的音節(jié)注釋來表達,類似于東巴文和彝文字。
這頭公牛就是后來的阿托格,他唯一的親人。馬老奓在三十歲那年瞎了一只眼睛,讓山上的毒蜂子蜇瞎了一只眼睛,也有說是讓公牛阿托格的牛角給挑瞎的。但他一直否認跟公牛阿托格有關(guān)。他相信宿命,阿托格生下來的那年,他仿佛獲得新生似的快樂。一切都有冥冥中的安排。他的女人消失的第七年,阿托格來到了他的身邊。一頭母牛在一個臨近黃昏的時刻,誕下了阿托格,村里的人不太喜歡公牛,公牛性格暴躁難馴,除了專門斗牛外,通常養(yǎng)一頭公牛的成本要高于母牛。苗人尊重牛,不會平白無故騸一頭公牛,除非它惹出禍端來,成為一頭有罪過的牛。公牛阿托格便成為馬老奓的親密朋友,它似乎隱匿了脾氣和牛性,成為一頭知人性的好牛。
當年,他女人,那個外鄉(xiāng)討飯的女人,餓倒在路邊,被放牧的馬老奓發(fā)現(xiàn)并背了回來。一問,她是四川那邊的流民,家鄉(xiāng)鬧洪災,出來討飯。本來還有個娃,路上丟了。馬老奓心生憐憫,便收拾屋子讓她住下,說等養(yǎng)好身子再去找娃。一年過去了,女人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似乎也不想離開馬老奓,一瞅他是個憨厚的老光棍,便想跟他成親過。他便順桿答應了,馬老奓特地到父親的墳前燒紙說了這事,村里的人都替他高興,說,天上掉下一個媳婦,這是前世修的姻緣。但就是因為不懂得底細,不知道女人的來處和去處,稀里糊涂便睡在一屋了。女人走前,連招呼都沒打,趁著黑夜跑了。從那以后,馬老奓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再也提不起精神,仿佛世界跟他開了一個不友好的玩笑。那天,他喝個酩酊大醉,醉得像一枚茄子掉落火塘里,燒得焦黑難辨。醒來后,他號啕大哭,哭得山崩地裂般??蘼曄褚恢Ю闵湎蛱摽?,窗外是漫漫黑夜,像墨一樣濃郁。他把墻上的結(jié)婚照撕爛,扔進火塘里,看著一股綠色的火焰升騰著,一團灰燼旋轉(zhuǎn)著。屋里凡是跟囍字有關(guān)的物什全撕爛,扔進火塘。仿佛那火焰能夠燒掉他的不幸,讓一切苦惱都化為烏有。馬老奓的胡子從那時起,就不再天天剃干凈,三五天或者十天半個月,趕著一群牛羊漫山遍野地走,牧著牛和羊,牛吃草,羊蹦跶,他窩在巖石后曬著太陽,想著心事。懷里的餅都硬成石頭似的,放在泉水里浸泡片刻,便津津有味嚼起來。偶爾扯一把野草嚼起來,薺菜芽、馬蘭頭、蒲公英、馬齒莧、刺莧根、灰莧、紅莧、黃精、茯苓、野蘑菇,都是他的口中食。他的頭發(fā)蓬亂著,不再收拾自己的形象,赤裸著身體,跳進溪谷里,像水牛似的潛游,像魚似的鉆進溪底,找尋另一些野味,山蜇子、溪魚、溪蝦、田螺、瑪拐,都窩在一只竹筒里,放在火里燒著,直到魚蝦化為濃湯,倒出來,加上辣子和鹽巴,當成美味的魚醢。
黃昏一直延伸到高原的深處,到處起伏著暗黑色的山巒的背影,像謎似的山影后,是無限的虛空,星光乍現(xiàn),高原的風寂寂吹著,山野里的事物都像文字似的起舞著。那或許就是阿托格的背影,它化為群山和星空,高原的大地容納下一切不幸和災難,但似乎,容納不下馬老奓的悲傷。他不再呼喚,也不再甩鞭,他茫然走著,跌跌撞撞,腳底下的石頭和坑凹都不成為事情。他深一腳淺一腳,像追逐星空和黑夜的阿注,像執(zhí)著火把的老阿注,沿著那條苦難的道路前行著。我不忍心看他一個人喪魂失魄,便遠遠跟著他,也許,會遇到月亮升起在山岡上,天清氣朗,或者有光從遠處迤邐而行,另一些執(zhí)著火把的阿注在遠山走著,他們也在尋找公牛阿托格。那個代表高原和巖石性格的阿托格,或許消失在山巒之間,它遁入大地,成為某座新生的山岡,或許,若干年后,馬老奓垂垂老矣之時,阿托格會突然出現(xiàn)在木樓前。它會走進馬老奓的夢里,走進他的心里。渾身黑亮皮毛,眸光盈盈,犄角上閃著寒光。
二、鹽津城,蜂蜜或者流水
初到鹽津城,被它狹長而擁擠的街道所震撼且困惑,像某詩人筆下寫的那樣:“它彎彎曲曲的,像馬腸子一樣,從肉紅色的群山間抽出來,河水暗褐色,偶爾翻起肉紅色的浪波,它叫關(guān)河”。鹽津縣城就像蜂巢一樣掛在碎石和褐紅砂壤混合的山坡上,街道之字形交錯,短且迷亂。狹長而陡峭的山谷將鹽津局限在那里,關(guān)河水從吊腳樓似的城關(guān)邊流向金沙江。初到這里,空氣中仿佛有股鹽鹵的苦澀味和蜂蜜的甜香味,以及臘肉、辣子的濃郁香氣。這里的人像川東南人口音加滇東北的硬舌頭音,人長得細瘦臉,高鼻梁、細眉眼,古銅色臉膛,古銅色的皮膚,頭上包著頭巾,嘴里咬著桿旱煙,不過也有抱水筒煙的大炮子。嘴里沒有一顆牙是潔白的,焦黑,咧著嘴,滿嘴的煙味和臘肉味、辣子味,嘴里也是焦黑的。過去,這里是僰人居住區(qū),也是傳統(tǒng)巴人居住區(qū),像三星堆里那銅人像的模樣,縱目,短闊臉膛、大腮闊嘴,川滇人混居,因此,說不清誰的臉更典型。但這里的船工和攀巖取蜜的蜜工,以及鹽井里淘鹽鹵水的鹽工,便構(gòu)成了鹽津人的諸要素。
鹽鹵從深數(shù)百米的鹽井里汲取出來,一臺陀機像石油磕頭機那樣,利用杠桿原理,將地下的鹽鹵汲上來,在一根一端封閉的管子里,緩緩提升到井口,再打開一頭的閥門,雪白的鹽鹵水如泉般噴涌而出,流入鹽鹵池中,再用泵輸送到山坡上的鹽田里,鹽鹵水不再雪白,而略帶褐紅,在鹽田里接受風吹日曬。鹽工們赤裸著身體,或者只有一塊白羊肚巾遮住私處,他們的胴體像褐色的銅雕一樣,在高原的陽光底下泛著金屬的光澤。他們的臉同樣分不清五官嘴鼻眼眉毛,細瘦的臉像古代的僰人或者巴人一樣經(jīng)典。大約經(jīng)過一周左右的風吹日曬,鹽鹵濃縮結(jié)晶,一層粉紅色的鹽花浮在鹽池水面上,薄薄的,像一層浮冰。被專用的刮扒收入鹽斗中,進一步結(jié)晶和干燥,這便是著名的鹽津雪花鹽??帑u水流向鹽田一角的鹵池里,被專用的汲斗汲走,成為鹽鹵液。剩下的粉紅色的鹽再度濃縮結(jié)晶成鹽坨坨,直到完全結(jié)晶后被刮起,粉碎成大小不一的鹽粒,粗鹽塊成為鹽津坨鹽,從云貴川來的鹽客們,將它們馱運到四面八方。鹽工每天必吃的解毒物就是豆腐和豆?jié){。豆腐用新鮮的鹽鹵結(jié)成,巴掌厚,或者磚頭厚,豆腐凝結(jié)得十分勁道韌性,咬一口,豆香四溢,熱的豆腐在早晨的寒冷的風中蒸出濃郁的白汽,豆腐攤前,大大小小的顧客,各端著一碗豆腐,拌上辣子、調(diào)料,嗖嗖地吸溜著那肥嫩的豆腐。一碗豆腐片刻就見了底,顧客意猶未盡地咂著嘴。鹽工們還喜歡聚在城中的茶樓里聽戲,像四川人一樣擺龍門陣。叫一壺沱茶,泡得極釅,色如醬汁,一股沱茶的香氣沖壺而起,在茶樓里氤氳著。戲臺上唱川戲的,唱滇戲的,或者貴州腔戲調(diào)調(diào)的,樂器鑼鼓叮咚郁然,胡弦琴弦悠然大作,戲腔帶著鹽鹵的沖味和辣味,鏗鏘有力,唱腔像大儺戲似的生硬高亢,變臉的老生、裊娜的青衣花旦,插科打諢的科介。頭面在燈光底下閃爍如璀璨的星光。一聲叫板,眾鑼鼓齊鳴,笙簫并起?;樀奈渖谛L似的轉(zhuǎn)著,底下的喝彩聲如潮澎湃。茶戲散場,各各將一條不知顏色的毛巾斜披在肩頭,乜乜斜斜而去,抱著煙筒的和飽茶微醉的鹽工們,像往靈魂里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一樣。他們還回那苦澀咸濕的鹽場,重復那枯燥的汲鹵提鹽工作。
在關(guān)河陡峭的崖壁上,攀爬著另一些人,這些采蜜工像猴子似的靈活,沿一根并不粗的繩子攀上百米高崖。河谷里的風在身邊呼嘯而過。那些長在崖上的樹上,巖洞里,有著成群的蜂巢,蜂巢像垂下的蜜掛,垂掛在樹干上和巖石上,采蜜工身輕如燕,背著大桶,將蜂蜜切下,裝入桶中,再縋降到地面。而現(xiàn)在的蜂農(nóng)更懂得采蜜,預先將一只只木箱架在崖壁上,讓蜂筑巢其中,采蜜的效率更加高效。一只只蜂箱被吊下來,切割完蜂巢蜜后,再重新放回木架上。那正是僰人架設(shè)懸棺的方法,只是換成了蜂箱。過去,馬幫將這些坨鹽和蜂蜜馱運到遠方,險峻的山崖邊,不時響起馬幫的漢子唱歌的聲音:馬幫漢子說癡話哩,馬幫一路走村過寨,自然留下了一路的男女情歌,鹽工們看不起馬幫漢子,連采蜜的蜂農(nóng)們也看不起馬幫漢子,那是一群騷叫騾喲,天天支楞著一副老家伙,到處色迷迷地播種子。馬幫的馬瘦如騾子,西南高原的馬都這么嬌小,卻力氣和耐力驚人。一匹馬能馱三四百斤重的貨物,在崎嶇的山路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將日頭一路踏成碎末,將日子踏成一個個腳印窩子。堅硬的石頭上留下了馬匹的汗水、腳印和淚水,也留下了馬幫漢子一路蕩氣回腸的思念和牽掛。那些跟他們有染的女人們可能只能在夢里和他們相會了,馬幫漢子意外死亡的概率很大?;貋淼鸟R幫隊稀稀落落,茍活的漢子們垂頭喪氣,像一群游魂似的飄蕩在濃霧彌漫的崇山峻嶺之間。崖壁依舊不時響起敲蜂蜜的蜜農(nóng)們的梆子聲,裊裊的青煙從谷底升起,大群的蜜蜂在山谷里嗡嗡作響。山間的村寨子里,總有一些窗戶是失眠的,總有一些燈光失眠的,伴著夜里鸮鳥的唳嘯,幽幽的,定格在那里。山嶺上的樓寨子里一陣騷動,又有人聽到遠方馬幫的清脆的鈴聲。有一個詩人這樣寫道:關(guān)河里現(xiàn)在沒了放排工,過去,駕排的放排工,喊著號子,在浪尖飛遏而起,像大鳥似的,貼著堅硬而尖峭的礁巖飛掠而過。他們的性命往往都交給了河水,湍急的河水泛著濁黃的浪花,拍打著放排工赤裸的身體,那急流險灘,就是鬼門關(guān)。放排工是最不被人正眼瞧的角色,是三教九流之末流。如同纖工,他們不論男女,一律赤裸著身體,將身體變成了最高效的機器,敏捷地揮舞著篙竿,左沖右抵,身體成了力學意義上的強大機器,篙竿及時地彈開即將碰撞的礁巖和崖壁,在強大的水流中從容自如地駕馭著長長的木排。留下的川江號子至今能讓聞者膽顫心驚:岸上的聽者都哂之以輕蔑的眼光,放排工是苦力中的苦力,性命拴在褲腰上,他們就不著片布,野人似的,低賤的生命卻在險象環(huán)生的驚濤駭浪之間浮沉。他們有著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也許,比馬幫漢子好不到哪里去。但馬幫漢子畢竟在岸上,走村過寨,而他們只是水上的一些游魂而已。他們的生命隨時可能被一塊礁石或者突然出現(xiàn)的崖壁擊得粉碎,生命如此脆弱,難得他們樂觀得像一群高歌的河魂似的,一路飄蕩,遠遠的,身影消逝了,歌聲還在。如某詩人所寫的那樣:
當年大禹治水開夔門時,堅硬的石頭也被眾人所鏨開,火堆熊熊燃起,巖石在烈焰中脆裂坍塌。水澆在火焚燒過的巨石上,巨石脆裂支解成礫石。紛紛墜落。據(jù)說夔門開時,天地響起應龍的嘯聲和天鼓鳴應。秦皇使五丁移山,各背著一座大山,移到蜀地,五丁的腳踩過的地方就成了江油、綿竹、成都。而當年應龍開山留下的峽谷急流險灘,則成了現(xiàn)在的岷江、嘉陵江、烏江和金沙江、怒江、瀾滄江。放排工們是大禹王水工的后代,是五丁的繼任者,是諸江之神。他們祭江時的動作,看上去那么古老和神秘:將豬頭、羊頭和牛首丟進江中,也將一只公雞的血灑向江中,帶頭的船老大,一臉虔誠,跪在岸邊,對著高山峽谷、急流險灘,禱告水中諸靈,拋祭酹酒,然后,跳娛神之舞,名《九歌·河伯》: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水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黃裱朱符、檀板云劍,河中之靈,來兮尚饗。
三、下關(guān)的風花雪月
我聽老古說,蒼山的雪和下關(guān)的花要在早春三月來,現(xiàn)在來遲了。關(guān)于洱海,我印象不深,現(xiàn)在看到了,跟我印象里的海略有差異,它沒有大海的波濤,也沒有海邊強勁的風。這里似乎都局限于某種默契的寧靜中。于是,拾起一些詞句來形容它,山不高,卻遠遠地綿延向遠方,灰色的山上植被不多,不像南方省份的森林植被,在洱海邊,一些樹也長得勉強而困難,這里的高原氣候,使得冬季的風極其嚴酷,陽光強烈,紫外線使得樹的生長受到抑制。一些樹細瘦,而另一些樹則長得野性而恣意。天空中的云很低,似乎擦著腦袋掠過。高原的天要比內(nèi)地低許多,那些樹能夠長成那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在洱海邊漫無目的地走,似乎想碰到一些熟悉的事物,然而,我只碰到了略帶銳利的冷風,夏天的風竟然帶著一絲清涼,像剛從冰水里泡過似的。那些樹長著并不茂盛的樹葉,稀落得像某種心情抑郁的詩人表情。我想,這些長相蒼老的小樹身體里,究竟躲藏著怎樣的靈魂?它能夠如此老態(tài)橫秋,并且淡定從容。洱海邊的淺石灘里,陽光交織成魔幻的光影,一些青褐色的苔蘚和小魚在交織著變幻的光影。那些布滿苔蘚的卵石和小魚幾乎難以分辨,一些細細的蘋藻讓水多了些莫名的綠意。冬天的下關(guān),依舊擁擠著游人,而下關(guān)的櫻花開在冬季,陽光底下,稍感刺痛的微熱,皮膚里,仿佛扎進幾千支針。下關(guān)的風,似乎有了答案,但花,卻總是遺憾,也許,不久的冬季,我會再來這里,雪和月亮,卻能夠憑想象彌補。蒼山的雪,應該像西藏上看到的那樣,冬天的積雪星散堆積,增加了山體的反光,而事實上,山上的樹低矮而密集,或許,有一些大樹,匍匐著山體的表面,在礫巖和紅壤之間像綠色的詩意一樣舒展。而積雪,似乎能夠到達植被的表面,那雪的厚度極其可觀了。不能用積雪盈膝來形容了,高原山頂?shù)姆e雪,更像是時光的沙礫在積累,那種毫無黏性的松散感,讓不小心陷入的人或者動物絕望地深陷下去,直到消失,雪像流沙一樣可怕,或者,遇到一場風暴,雪崩了,大團的雪塌陷并滑動,朝山底瀉去,像大流沙一樣。一場雪的崩塌,或許只是受到一次干擾或者某處輕微的塌陷的影響,而雪崩迅速并毫無征兆地發(fā)生。想象一下,我坐在洱海邊觀看繁茂的櫻花,遠處的蒼山突然旋起一陣白沙霧狀的風,雪崩發(fā)生了,那種聲音隱如悶雷,遠遠地沖向山谷間的低處。雪崩飛濺形成的白風旋舞著,迎著西北冷冽的寒風。雪松的頂梢迅即隱沒,或許,它折斷了,像一棵草一樣,或者,成片的礫石或者巨巖隨著雪崩的流向而滾動,撞擊著另一些巖石,碾壓著一路上的植物,樹像草一樣倒伏、折斷,砉然、坼裂、碰撞、粉碎,瓦解、支離破碎。像布羅茨基《雪崩》中的詩句那樣:也許,最好的雪崩就是這樣的,輕輕覆蓋,輕輕地重新開始。像不小心碰落的一朵花一樣,不用太過緊張和內(nèi)疚。因為,花總會掉落的,陽光會掩蓋掉一切的尷尬。我在臉頰上,摸到一顆滾燙的淚。
想象一下月光下的蒼山和洱海,想象一下孤獨的海水堆積擁擠著的海里,應該有不少醒著的魚和星星,星星不僅僅長在天上,在月亮之夜,它們飄落到了大地上,化為晶瑩的露水,化為無數(shù)的光點,在水波里穿行和隱沒。一些古老的故事,也是這樣誕生的,像白族頭上的花飾一樣,總是在每一天驚喜著每一個人的目光。也許,若干年后,我重新在這里,碰到了熟悉的月光和洱海,海水湛藍至黑,微瀾不興,有一些魚仙子或者月光仙子,浮在遠處的彼岸,銀白色的光劃過天際的渾沌,蒼山暗灰色的背影像鍍了一層銀光。也許,我還看到了三塔的倒影,也泛著銀光,有一些人在唱著歌,在遙不可及的遠處,踏著波浪,且歌且走。這些樹,能夠讓風景里的枯燥和孤獨的月光有了些新的舞臺,樹能夠幻化出仙境般的月光之界,或者,讓月光平添一些神秘的詩意。樹落盡了葉子,像簡潔而詩意的骨架,托著每一片月光,像挽著長紗巾似的,乳白的光暈浮起,在四境里飄蕩。這里的男人喜歡做一些與生活似乎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抱著一把阮琴或者月琴,甚至是吉他,在月光之夜,或者黑暗的星光之夜,在洱海邊歡奏并高唱著一些不著調(diào)的音樂,也許,本地的音樂并不太打動我,但我著迷于那種音樂的氛圍。一堆小篝火邊,男男女女歡跳著舞蹈,彈著琴唱著歌,或者聲嘶力竭吶喊著,將夜的帷幕撕扯得破碎。星光之夜,能夠激發(fā)出潛藏于內(nèi)心的野性和激發(fā),而月光之夜,人往往失去躁動的野心,心臟里的野性被月光所抑制。這或許就是我要說的月光打擊。人的神經(jīng)或者是感性并脆弱的,需要一些黑暗來掩飾那種沖動和激情。
月光之夜,蒼山洱海邊的泥土里,鉆出一些富有布洛寧酸的姬松茸,紅色的泥土里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菌子在潛伏并生長著。也許,月光只是一種誘導的光信號。打著火把或者礦工頭燈的探菌人絡(luò)繹不絕。這些物質(zhì)的誘惑,也能夠釋放許多人的激情,對物質(zhì)貪婪的追求。月光成為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甚至是可有可無的多余。洱海的夜色也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興趣,漫山遍野的人驚叫著,追逐著山里泥土底下的秘密。菌子引燃了一個激情的夏天,人們更喜歡物質(zhì)上的惠澤和便利。另一些人則隱入黑夜中,成為隱秘的故事的主角。詩歌或者音樂是給那些外地來的探險者和詩人們。激情或者能夠通過烈酒、松茸或者牛肝菌、滑溜的平底鍋、橄欖油、色拉油、胡椒粉或者牛排、佐料和迷迭香、羅勒或者黑松露的薄片,浮艷的場景下,在曖昧的燈光底下,在爵士音樂的調(diào)侃下促成。人與人往往由此區(qū)分,夜里的事物,總是按著彼此的邏輯推演著,并且都具有合理的邏輯性和推理結(jié)論。有個詩人喜歡在普羅旺斯度假,他喜歡喝葡萄酒,卻討厭葡萄園里的昆蟲,甚至討厭葡萄酒釀制過程中散發(fā)的種種難聞的氣味,但他喜歡普羅旺斯,并討厭那里生活著的農(nóng)民們。當薰衣草開花時,他興沖沖地跑到花田里,嗅著薰衣草的花香,如陶醉般,但一轉(zhuǎn)眼,他就對來給薰衣草澆水或者來收割的農(nóng)民大聲吼叫。怒斥他們破壞了美的夢境,他就是波德萊爾。他在一封跟友人的信件里說:他們討厭地收割掉美好的風景,將詩意弄得支離破碎。而他對收獲上來的薰衣草干花依舊癡迷和眷戀。
有時候,人是感性,但更多時候,人是理性的奴隸。在感性與理性的不斷切換中,世界變成了矛盾的兩極,人像時間的爬蟲一樣,從一個洞鉆進另一個洞,然后在迷宮里離亂,錯失方向。蒼山的雪和下關(guān)的花,并不矛盾的兩種風景,往往卻因為某種契機而矛盾起來。在看洱海的碧波時,想得更多的是時光的遼闊和無奈,人無法既在此又同時在彼,切換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累和努力。櫻花的花期很短,一場雨就能夠結(jié)束一次美麗的花的邂逅,在對撞的時光里,從此到彼都是一種量子的狀態(tài),人很不幸,無法達到量子的狀態(tài)?;蛘?,人的思想可以,或者說思維或者情緒可以。一個孩子在玩彩色的骰子,一次次投向一個網(wǎng)筐。然后,不同顏色的骰子落在不同的位置。他玩得挺開心,他能夠同時獲得一些意外的結(jié)果?;ê脱?,風和月都可是這樣的骰子,大自然在投擲骰子的過程中,觸碰到了某些意外的因素,造成了某種不好的結(jié)果,或者意外造成了驚喜的結(jié)果。我想,風花雪月,不外乎這幾種情形:寧靜的月夜,沒有風,能夠靜靜地欣賞蒼山的雪境,那一痕雪像某個畫面的鑲邊,或者說雪是意外的存在。而花開放在月光之下,櫻花靜靜地凝固成一幅畫,像古典主義的繪畫一樣,櫻花的反光和花瓣之美,讓人近觀而驚嘆,遠看而愛憐。但總要有一些風才好,畫面才會動起來,樹枝搖晃,花枝亂顫,花瓣紛飛,落在洱海的銀色波光之中。或者,要有一個同樣長發(fā)飄飄的人,扶著一棵花滿枝梢的樹,看風景,成為風景。多好。月光之海也需要這樣的波光,風恰到好處地鼓蕩起了銀色的月光之海。
我跟老古喝著普洱茶,一個友人送過來的老冰島磚茶。水在微明的月光底下沸騰著,茶壺里的水跟著茶葉末子翻涌。我不知道,這樣喝茶是否合適。風很涼沁,像水,像雪上的寒氣。茶水在杯子里熱氣騰騰。似乎是另一種格局。有關(guān)于下關(guān)的故事,或者都釋然于這樣的風中和茶水中??嗫嗟?,有些醇香,但暗褐色的茶水終將使我崩潰。這個夜將失眠,月光將失眠,院子外邊,就是另一些人在嬉笑,說話很大聲,旁若無人。這種感覺很好,跟環(huán)境融合得天衣無縫。茶刀撬開茶磚時的脆響,像撕開一些陳舊的木頭,這種脆響是在苗山所未曾有過的感覺。那種過分的細膩的質(zhì)感,終于讓我無法拒絕。生活如此怪異,此一時彼一時,都覺得釋然,并無任何的唐突和冒犯。
也許,那一地的月光才是多余的,我太感性了,那些月光屬于大地,屬于下關(guān)的風花雪月,但或許,并不屬于我,一顆蒼老而疲憊的心靈。
四、執(zhí)著于一只牛角號
阿龍是一個傈僳族的鼓角號手,古銅色的皮膚下爬著粗碩且綿密的血管,這讓他的年齡看上去要比他實際的大許多。他才三十不到,已經(jīng)有了抬頭紋,鬢角竟有一些白發(fā)滲出。他的臉屬于典型的高原少數(shù)民族臉型:瘦削、堅毅,目光里滿是自信和不屈,他的手掌顯得骨骼分明,特別干練,像他的身體一樣,沒有多余的贅肉。他的眼睛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那種湛黑且銳利的目光,像鷹似的,在西南高原,你夸一個人長得像只鷹,他會格外高興,那是對他至高的褒獎。他是傈僳族的一名獵手,修長的身體和敏捷的身手讓他的形象顯得像匹獵豹,他是眾人眼里的“阿夏”(英雄),傈僳族古稱氐羌,與彝族有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公元8世紀中葉,當時游離于唐朝、南詔和吐蕃三大勢力之間的勿鄧、豐琶、兩林三大烏蠻部落的大鬼主(首領(lǐng)),得到了唐朝的封賜,唐朝以勿鄧大鬼主苴嵩兼邛部團練使,封長川郡公。苴嵩死后,子苴驃離年幼,以苴夢沖為大鬼主,統(tǒng)領(lǐng)整個部落。當時的傈僳族部落即屬勿鄧部落統(tǒng)轄,尚未形成較大的統(tǒng)一部落組織。明《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卷四載:“有名栗粟者,亦羅羅之別種也,居山林,無室屋,不事產(chǎn)業(yè),常帶藥箭弓弩,獵取禽獸,其婦人則掘草木之根以給日食;歲輸官者,唯皮張耳。”16世紀中葉,大部分傈僳族仍然過著狩獵和采集生活,居住在金沙江兩岸,受麗江木氏的統(tǒng)治。據(jù)《南詔野史》下卷:“南詔各種蠻夷,栗粟部落乃衣麻披氈,巖居穴處,利刃毒矢,刻不離身,登山捷若猿猱。以土和蜜充饑,得野獸即生食。尤善弩,每令其婦負小木盾前行,自后射之,中盾而不傷婦,從此制服西番?!?/p>
阿龍身上佩戴的東西,也就有弩箭和小腰刀。他習慣于髡發(fā),后系小辮發(fā)若干,他的嘴角分明,隆起的嘴唇線讓他的男人味濃郁且具有強大的魅力。一只牛角號是他身份的象征,他是一名尼扒(巫師),而牛角號也是狩獵時的行動號角。大盤牛是高原特有的牛種,像水牛而黑,皮毛油亮,盤角碩大。阿龍在山林間奔跑的速度跟他的阿夏身份相符合,他像一頭獵豹似的迅猛敏捷,向山上的野鹿投擲飛鏢或者擊發(fā)弩箭,野豬的奔跑速度是老虎級別的,在密林里奔跑,完全不需要掌握方向,左沖右撞,兇猛異常,三五個獵人也往往無法制服野豬,它粗糙的皮毛讓弩箭事倍功半,在被毒弩麻醉后,野豬的奔跑速度下降,但仍然具有強大的攻擊力。帶頭的阿夏則需要近身補刀,將腰刀攮進野豬的心臟?;蛘哐杆贀羲橐柏i的頭骨。在麗江的一處古巖畫洞穴里,紅赭石繪制的古老巖畫,將一群獵人追逐狩獵一頭大象的過程詳細描述:在蠻荒的古代,云南的密林里,一頭大象被一群原始的部落獵人所包圍。一些人跽跪以擊木(鼓),一些尼扒在翩翩起舞,以古老的舞蹈祭祀先人們的靈魂,也以傳統(tǒng)的血祭獻祭大地和高山,一些小動物成為血祭的犧牲。身材高大的大祭司站在高處,高舉著雙手,朝天空展示著什么。一些人匍匐在地,恭敬禮拜。而勇士們圍成一個人墻,朝一頭困象投擲長矛和投射弓箭,箭如雨下,射在大象身上,大象疼得前腳騰空,象首恣張,象鼻卷曲且扭動,以表達它承受的痛苦。擂木(鼓)的阿夏動作夸張,表情歡喜。這狩獵的宏大場面,堪比一部史詩。雖然,構(gòu)圖簡單甚至線條拙樸,但繪畫者顯然具有激情和藝術(shù)想象力,他可能就是狩獵的參與者。
傈僳族的尼扒舞讓人觀后難忘:一個老尼扒(巫師),髡發(fā)而披白羊氈毯,手執(zhí)一只羊皮鼓,一手一串鈴鐺,他狂舞著,閉目喃喃,以祝神靈,羊皮鼓咚咚響著,他的嘴唇磔磔飛詞,如恫嚇般忽然大聲指斥虛空,聲色俱厲,忽而如泣如訴,委婉撲地,欲向誰呈訴著什么。忽怒目如金剛,忽喜笑顏開,尼扒是偉大的演員,身心投入,表演畢至。而阿龍的角色就是適時吹響牛角號,以壯聲色。牛角號低沉地嗚嗚響起,像從天空傳來的神諭,或者是大地深處發(fā)出的響聲。阿龍表情嚴肅,身體像雕塑似的站立于一角。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尼扒的表演,配合著吹響牛角號。老尼扒表演后,幾近虛脫,委頓于塵埃。他則依舊站立如力士,目光如炬,朝著遠方的群山和天空。一萬只羊獻給大地,也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敬畏和感動,一萬只鳥飛來,也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感激和喜悅,大地獻出了萬物,鹿角開出靈芝,天空像尼扒的頭帕一樣藍,太陽像尼古扒的頭帕一樣紅。烏尼(院壩鬼)、海夸尼(家鬼)、密司尼(山鬼)、埃杜斯尼(水鬼)、密加尼(夢鬼)、洽尼(血鬼)、加姑尼(路鬼)和尼拍木尼(魔鬼)、屋豆尼(虎氏鬼)都灰飛煙滅了。阿加里、阿加里,阿加尼里,吽!大尼扒撒出一把苞谷和紅米、黑米、黃米、綠米,從羊皮袋里掏出一只瓶子,摔向遠處的巖石上,瓶子粉碎,一團桔紅的火焰騰空而起,那是一團硝和硫黃、木炭的混合物。傈僳族的原始宗教里,有自然的尼崇拜(鬼崇拜)。像他們喜歡的圖騰物虎、熊、猴、羊、蛇、鳥、魚、蜜蜂、蕎、麻、茶、竹、柚木、霜、火等物,在他們的衣服上繡出,還有高山、溪流、湖泊和田園。他們的狩獵工具弩和腰刀則無處不在,甚至成為服飾的重要勾連線條。尼(鬼)是大地的一部分,是神靈和人靈的交合體,也是大地高山的靈魂核心,是物的一部分,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913年,英國傳教士王慧仁所說的那樣:我和阿龍交談時,發(fā)現(xiàn)他在平常狀態(tài)下竟然有些許靦腆和羞澀,或許,不善于跟外人交流,他喜歡獨處,跟他的神靈和“尼”們交流,毫無障礙。他的牛角號并不易吹響,那眼孔洞很小,但難以發(fā)出聲響,而他做到了,他的胸腔里蘊積著驚人的能量和肺活量。將一只牛角號吹響,足以證明他是合格的阿夏,是英雄和勇士。從他精瘦而干練的外表可以看出,這是長年在山上奔跑追逐并獵殺野獸鑄造出來的形體。是山一樣的體魄和剛毅勇氣。
火塘里的火嗶剝燒著,夜風里有些寒意,高原的夜像內(nèi)地的初冬一樣。這還是夏天,但怒江邊的高山上,秋意已深。他喝過苞谷酒后,情緒有些高漲,臘肉很老,我?guī)缀跻Р粍?,但他嚼得像尋常的食物。酒太烈了,腰刀在閃著寒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吹口弦吧,夜里只能吹口弦了,我其實想聽他吹牛角號,但他拒絕了,說,不行,晚上不能吹號。無緣無故吹號是犯規(guī)的,要受到懲罰。口弦是一片黃銅簧片,在他一邊彈撥和吹奏下,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像幽處冒出來的“尼”的歌聲,悠遠而有著難以言說的顫音和復調(diào),像蒙古族的口麥聲,帶著明顯顫聲并圓轉(zhuǎn)滑移的音樂,單調(diào)卻不枯燥無味,悠——一聲彈撥,口弦的聲音像黑夜里發(fā)射的一支弩箭,射向虛空,似乎并沒有射中什么,但確實讓人嚇了一跳,那種破空的銳利,像刀鋒一樣劃過耳際。
尼扒人說唱的復調(diào),像女人的頭飾一樣復雜絢麗,高山永遠在上,天空永遠在上,怒江的水像狂野的猛獸一般,沖決了阻礙,將高原賦予的秉性帶向遠方,這是力和勇氣的角力,像盤牛角一樣,永遠驕傲地挺立在牛頭上,高高舉起,刺破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