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5期|胡安焉:夜泳(中篇小說)
胡安焉,1979年生。2009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網(wǎng)絡(luò)及一些期刊。2023年出版打工自傳《我在北京送快遞》,現(xiàn)居成都。
夜泳
胡安焉
1
出門的時候,我擔(dān)心有點晚了,實際正好相反,我早了很多,后來證明,早了四個多小時。我要去見甄重,他來北京辦事,我們約好碰個面。然后,假如他有時間的話,我會留他玩幾天。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他沒有主動提到,我也沒有問。
很難相信北京有兩千多萬人,當我走進地鐵站時,連一個乘客都沒有見到。不過這是一條去年底才開通的新線路,據(jù)說是為來年將要開張的環(huán)球影城主題公園安排的配套交通,運營部門可以接受它暫時乘客寥寥,一切都是為了將來嘛。
我把雙肩背包放到安檢機的履帶上,它緩緩地流進了厚實的黑橡膠簾里,然后我主動伸出右手,讓一個男站務(wù)員在我的手腕上測量體溫,以避免他拿紅外線體溫槍瞄準我的太陽穴。接著我往前幾步穿過了安檢門,它隨即發(fā)出一陣尖銳的鳴聲,我以為這是觸動了某種警報,提示我可能隨身攜帶了某些違禁物品。不料這是一個誤會,當我準備好自證清白時,卻發(fā)現(xiàn)前面的兩個女安檢員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既沒有走過來讓我配合調(diào)查,也沒有把我撲倒在地,反扭我的雙手。她們只是微笑地站著,等待我從她們的身前走過。顯然,剛才的鳴聲雖然刺耳,卻并不是一種危險的預(yù)警,反倒是在提醒安檢員,我已經(jīng)順利地通過了自動檢測,接下來,將由她們對我進行手動的檢查?;蛟S這套滴水不漏的程序有點小題大做,但也確實因此令人對他們的未來充滿信心——既對這個站點必將迎來的繁榮,也對他們在更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的表現(xiàn)充滿信心。
我非常大方地配合了女安檢員對我的檢查,她用一只可能是金屬探測儀的手持工具前后左右地掃描我的身側(cè),而我向兩邊平伸雙臂,還默契地原地轉(zhuǎn)了個圈。然后她對我點點頭說可以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這些女安檢員還是孩子,大多表情羞澀、動作生疏,顯然是某所??圃盒傒斔蛠淼膶嵙?xí)生。
不過我的背包卻沒有從安檢機里流出來。我站著等了一會兒,背包里只有一本書和一只Kindle,它太輕了,被堵在厚重的簾子后面。我想伸手進去拽一下,但突然想到,里面可能有X光射線,照到手上會不會不太好?(或者,里面究竟有沒有X光射線?)雖然我也覺得這種擔(dān)憂未免荒唐,但安全起見,我還是請求站在旁邊的男站務(wù)員幫忙,而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進去把包拽了出來,交還給我。
我邊走邊拿出手機,點開了億通行里的二維碼,進了閘機之后,我向下坐了一段扶梯。下面的月臺很長,玻璃屏蔽門堅硬、冰冷,拋光磚地板光潔如鏡。我看了一眼掛在上方的液晶顯示屏:本趟列車還有2分鐘到站,下趟列車還有7分鐘。也就是說,每隔五分鐘一趟車。既然還有兩分鐘,我可以考慮一下從哪個位置上車。一般來說,我喜歡最后一節(jié)車廂,于是我朝來車方向那端走去。
在疫情發(fā)生之后,乘坐公共交通的人顯著少了,這說明從前人們有些外出并不是必須的。無論如何,我對現(xiàn)在這樣的交通狀況感到滿意。下午一點半左右,我從西黃村站登上了地面。西黃村正好在五環(huán)邊上,也就是說,我從東五環(huán)外來到了西五環(huán)外。和我住的地方相似,這邊街道上行人也不多,朝我前進的西北方向望去,遠遠能看見翠綠的西山峰巒。
我先朝西走,然后沿著八大處路往北走,手機導(dǎo)航顯示全程3.8公里,步行約需54分鐘。我想,除非一路上碰到的都是紅燈,否則3.8公里花不了那么多時間。不過,盡管我判斷準確,但當走到半途,看見路邊停了一輛共享單車時,我還是不由得心動了:早一點去到也不壞,何必把時間浪費在路上呢?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不知道這輛單車已經(jīng)停在使用區(qū)域的邊緣,當我騎著它到達八大處公園南門時,App竟提示我支付二十元的調(diào)度費。我義憤填膺地研究了一番這個軟件,終于找到了申訴按鈕,我立刻點進去,在它給出的有限幾個選項里,唯一可以挽回損失的方案是:再把單車騎回到使用區(qū)域內(nèi)歸還。于是我又付了一塊五租用這輛車,然后把它騎到剛才發(fā)現(xiàn)它的地方停好。等我再次步行回到八大處南門,時間已經(jīng)來到下午兩點半。
我核對了一遍甄重給我的地址,以確定沒有找錯地方。一路走來的途中,我發(fā)現(xiàn)周圍一大片區(qū)域不僅屬于西山景區(qū),同時也隸屬軍區(qū)。我看見人行道上立了一塊“禁止外國人繼續(xù)前行”的警示牌??磥?,我還享受到了作為本國人的特權(quán),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面牌子就那么隨意地立在完全開放的人行道上,旁邊也不見有衛(wèi)兵戍守,這個禁令究竟如何落實令人生疑,恐怕也只能靠外國人自覺了??墒桥谱由蠈懙氖侵形模胀ㄍ鈬丝赡芨究床欢?,而圖謀不軌的外國特務(wù),想必看懂了也不會遵守。
我在微信上給甄重留了言,告訴他我在門外等他,他沒有回復(fù),大概正在忙,甚至手機被收走了也說不定。我在景區(qū)門邊的階梯上坐下,旁邊的售票亭已經(jīng)廢棄不用,游客只能掃二維碼購票進園。慶幸的是頭一天下過一場大雨,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難得的濕潤和清涼,削弱了這三伏天里的暑氣。
我從背包里拿出書來讀,是一本貝克特的《瓦特》,這本書我在住處讀不下去,所以想換個環(huán)境試試。貝克特帶給我的困難是復(fù)雜的,讀了一會兒后,我按摩著太陽穴,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從一個舒服的姿勢換到另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陽光下的書頁白得晃眼,這個沒有辦法解決,不遠處雖然有一片樹蔭,但那邊的地面臟得沒法坐,我寧愿留在陽光下。
戶外的貝克特仍然難以親近,對讀過的內(nèi)容我?guī)缀蹀D(zhuǎn)眼就忘,于是我坦然地把書放回背包里,又拿出Kindle來。在陽光下Kindle的屏幕甚至比紙張的反光度更低,看起來也更舒服,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這時在我身邊坐下來一對尼姑,她們穿著一身泥黃色的僧袍,假如我不扭頭去看,光是聽她們說的話我肯定猜不到她們是出家人。兩人中的老尼姑正在訓(xùn)斥小尼姑,她的話不像佛教的規(guī)訓(xùn),倒像是情緒管理方面的套話。那個小尼姑一點也不怕自己的師父,明顯地表現(xiàn)得不耐煩,連說幾聲得了得了得了,粗魯?shù)卮驍嗔死夏峁?。過了一會兒,小尼姑和師父說了句什么就跑開了,在我琢磨她要去哪兒的時候,她帶著兩根冰棍跑了回來,然后師徒倆就一起舔起了冰棍。
很快兩個小時過去了,甄重沒有回我的微信,顯然他的事情還沒有辦好。最初的時候,不斷有游客進公園游玩,他們在大門外按照防疫要求離得遠遠地高喊著問工作人員:“進公園要買票嗎?”后來游客漸漸稀少了,開始有人問“現(xiàn)在還能進去嗎?”或者“這里還有多久關(guān)門?”,再后來,就完全看不到游客了。接下來,蚊子從陰暗的灌木叢里飛出來,我稍不留神就被叮了兩個包。
我站起來拉伸了幾下,覺得有點口干,于是走到不遠處的小賣亭買了兩瓶怡寶。問價錢時我擔(dān)心老板告訴我五塊一瓶,畢竟這里是景區(qū)門外,當然五塊我也會買,不過會很心疼,幸好老板說三塊。我把其中一瓶放進背包,準備留給甄重,然后擰開另一瓶一口氣喝掉了一半。這時我看見旁邊的橫路里還有一個公交站場,于是我拐進去把所有公交牌都看了一遍,記住了等會兒可以乘坐的線路。
回來的路上我碰見一個瘸子和一個尼姑,瘸子很主動地向每一個路人求施舍,我走過的時候沒有理他,他仍然很禮貌地在我身后說“祝你身體健康,平安幸?!?。而那個尼姑則很拘謹,或者是難為情,或者是想到自己四肢健全的緣故,加上大概看見我沒給瘸子錢,當我走過的時候,她縮到了路邊,沒有和我說話,甚至都沒看向我。當時我不知道她也在行乞(或者說化緣?),因為旁邊有幾個算命先生在擺攤子,我把他們當成一伙的了。
為了躲開蚊子,我沒有回到公園門邊,而是在相距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找了個路牙子坐下。這時我發(fā)現(xiàn)公園門外多了一些人,這些人顯然不是游客,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在等人。他們等的人很可能和甄重辦的是同一件事情,甚至就是甄重的競爭對手也說不定。在我看來,到這里來的人,可以說都是社會的精英。不過甄重不會大方承認這點,他會說只有沒有出路的人才會到這里來碰運氣。假如待會兒我問他事情辦得怎么樣,他肯定會回答事情辦得很不順利,哪怕實際上他成竹在胸——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謙虛并節(jié)制,悲觀中透露俏皮。
天開始暗下來了,不是一下子暗到底,陽光看起來仍猛烈,但能感覺它的盛極而衰。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兒緊張,我和甄重有六年沒見面了,期間聯(lián)系也不多,他完全可能變成了另一個人?;蛟S他對我也有這種揣度,認為我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突然,剛才那個尼姑走到我身邊,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她在化緣,因為我看到她向別人求施,所以我猜到了她和我說話的目的。
她問我,你是來這里玩嗎?我說,我在等人。她指指公園的大門說,到里面逛逛嘛。這個時間其實已不適合進公園,所以我只是對她笑笑。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出來了:“你幫幫我吧,今天下午我連一分錢都沒有要到。”隨即她向遠處的瘸子瞟了眼:“他要到不少呢,他是跛腳的?!彼坪跛X得,自己沒有跛腳,因此工作難度更大。剛才我還看到他倆有說有笑,顯然不是那種同行之間的敵對關(guān)系,至少不完全是。我相信她討不到錢是真的,我已經(jīng)留意到她對于乞討,不像那個瘸子那么坦然,她對此大概也有點自暴自棄。有一回我看見她隔著馬路對一個過路的老人喊:“給點錢我買個包子吧?!彼@么做很不明智,隔著一條馬路呼喊是不會成功的,她應(yīng)該主動貼上去才對。在她身上,我仿佛看見自己的影子。
我掏出十塊錢遞給她,她沒有用手接,而是遞過來一只淺黃色的搪瓷碗,于是我把錢放了進去。她向我道了謝,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再也沒有轉(zhuǎn)回來。另一邊的瘸子大概看到了我施舍尼姑,于是也向我走了過來。我沒有躲開瘸子——這么做似乎不體面——但也沒有施舍,而是朝他搖搖頭。我覺得他的業(yè)務(wù)水平不低,不必靠我來關(guān)照。
瘸子再次證明了自己的修養(yǎng),主要是他的心態(tài)很好,盡管兩次向我乞討徒勞無獲,而且親眼看到我厚此薄彼,但仍沒有露出失望或不滿的表情。他再次祝我健康平安,我?guī)缀跻凰袆恿?。當然,尼姑的境況不如他,這可能使他心里更容易知足和快樂——畢竟身邊還有比自己倒霉的人,那么對于生活,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在被我拒絕了之后,他也很快消失不見了,看來我是他今天的“最后一搏”。這時天色已黑得七七八八。
2
甄重終于走出來了,他穿了一條休閑長褲和一件白T恤,臉上笑嘻嘻的,一副很放松的樣子。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他的競爭對手們,他們大多穿著正裝,男的還系了領(lǐng)帶。我當然希望甄重的面試成功,但是在對比了他和他的對手們的穿著打扮后,我不能說沒有一點想法。
盡管在這么熱的天氣,穿上一身正裝肯定很難受,而且坦白說毫無必要,但是,既然有人這么穿,就說明不能完全忽略了這個次要因素的影響力。不妨這么想:工作本身往往就由許多毫無必要的內(nèi)容組成,我們不僅要具備處理它們的能力,還要懷有對處理它們的必要性的堅定信念——這對于甄重應(yīng)聘的部門來說尤其如此。那么任何看似毫無必要的方面都將因其隱含的對共同信念的考驗而不再成為毫無必要。甚至不如這么說:越是看似旁枝末節(jié)、無關(guān)宏旨的細節(jié),越有可能左右手握權(quán)力的人的選擇和判斷:“假如你們自己都有能力判斷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那么還到我們這里來做什么呢,我們可請不動你們這些大佛啊?!薄@樣的話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不過,甄重一定有比我更周到的考慮,既然他覺得這樣穿沒有關(guān)系,那么應(yīng)該確實就沒有什么關(guān)系。說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長胖了,身板變得更厚實,臉似乎也寬了一點。當年我認識他時,他剛從院校畢業(yè),微信頭像是一個戴著紅領(lǐng)巾在敬禮的少先隊員。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本人,誰知見面后發(fā)現(xiàn)不是,不過他本人也同樣朝氣蓬勃、意氣風(fēng)發(fā)。
我們遠遠望見了對方,彼此都還有些拘謹,畢竟分隔的幾年不是說抹掉就能抹掉的。我問他事情辦得怎樣了,他果然回答道:“已經(jīng)沒戲啦,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可以理解為鼓勵,也可以理解為我壓根就不信他的話。他又補充道:“剛才還有一個是北大的博士?!薄侵杆母偁帉κ?。
我對北大博士倒沒有什么感觸,反正我不會碰到這種厲害的對手?!皼]想到北大博士都看上這種職位了?!彼猿暗卣f道?!斑@有什么奇怪的,”我應(yīng)道,“你不是也看上了嗎?”他哀怨地瞟了我一眼:“我已經(jīng)被淘汰啦!”
說實話,我不是非常在乎他的事情成不成,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的已經(jīng)失去希望,還是照舊在表演謙虛。于是我說:“那么,我們?nèi)c祝一下吧!”“慶祝個屁呀!”他苦著臉回答。我不管他說什么,向他介紹了我住處附近的餐館。他盡管愁眉苦臉,胃口卻沒有受到影響,當我介紹完后,他立刻選中了“大鴨梨”。我喜歡甄重這種對生活的熱愛,還有他那百折不撓的精神。換了別人問我想吃什么,我就只會說隨便、無所謂,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掃別人的興。
我們趕到“大鴨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二十分。坐下后我先點了半只烤鴨,然后問甄重還吃些什么。他說再來個素菜就行了。于是我翻開菜譜,毫無疑問,他說的是客氣話,斟酌一番后,我點了蒜蓉菜心、蟹黃豆腐羹,和一個什錦海鮮煲。
在我點菜的時候,甄重熟門熟路地舀回兩碟水果,一碟是蜜瓜塊,一碟是小番茄。他搖著頭惋惜地向我道歉:“都怪我拖到這么晚,水果全被人夾光了。”而我根本不知道這里有免費的水果。
我在手機上查到這家店十點關(guān)門,除了我倆以外,店里還有兩桌客人,都已經(jīng)進入酒足飯飽后的聊天狀態(tài)。甄重看出我焦慮,就安慰我說:“不要緊的,上次我來北京出差,晚上和同事出去吃飯,店家也說十點關(guān)門,但我們吃到了一點多,他們也只能等我們吃完?!蔽也徽J同地搖搖頭:“那些店員肯定恨死你們了。”
服務(wù)員很快把半只烤鴨端了上來,裝在一只中等大小、貝殼形狀的小盤子里。鴨子已經(jīng)片好,橘黃色的鴨皮像鱗片一樣緊密排列,堆成一個中間稍微鼓起的山坡,分量卻并不大。我夾起一片橘黃色泛著油光的鴨皮,蘸過甜面醬后伴著大蔥絲、黃瓜絲一起卷到薄薄的餅子里。那些餅子像是烙的,碼成一疊,每張比復(fù)印紙厚不了多少。我想象不出用什么方法能烙出這么薄的餅,并且每張之間絲毫不粘連,輕輕一拈就能撕下完整的一張。
一個服務(wù)員過來問我們要喝些什么,我問甄重:“你要喝啤酒嗎?”他馬上說:“不要啤酒,我要一瓶北冰洋。”我轉(zhuǎn)頭回答服務(wù)員:“那就來兩瓶北冰洋吧?!北北笫潜本┤说那閼?,它賣得越貴,北京人越自豪,所以它的三百毫升玻璃瓶裝在超市里賣四塊錢,而美年達和芬達才賣一塊五。我剛到北京的時候,出于好奇嘗過一次,之后就再沒有買過。有段時間它在我居住小區(qū)的大門攔車桿上打廣告,廣告語是:我們不是汽水,我們是北冰洋。
在飯桌上,我們聊到一樁趣事,最近我有一篇日記,在豆瓣網(wǎng)上莫名其妙地火了,很多網(wǎng)友給我留言和點贊,繼而有媒體向我約稿,為此我掙到了一萬多塊錢稿費。對于這筆意料之外的收入,我覺得很高興和滿意??墒?,甄重對我寫約稿的做法不太認同,這點他在微信上已克制地向我表達過。他所交往的寫作朋友,各有各受他推崇之處,而我在他眼里大約被歸在不被名利所動、不為潮流左右,清高且甘于寂寞的寫作者之列。大概在他看來,假如有人為我寫好的文章付錢,那自然是件好事,而我為了稿費按對方的要求寫稿,那就沒有那么好了——其中隱含的邏輯仿佛是:為錢寫作有悖藝術(shù)的純粹性。
盡管我完全不認同他的看法,但出于習(xí)慣我還是向他解釋,寫稿并沒有浪費我很多時間——我的時間原本也是被浪費掉的——跟我約稿的編輯業(yè)務(wù)水平都很高,提出的要求都很清晰,做這些工作并不費勁。何況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從前我可沒有這么高效的掙錢機會。
甄重默默地聽著,不予置評,神情仿佛有些凝重。在我說完之后,他告訴我,他收過的最大一筆稿費是一萬二,不過他并不為此感到驕傲,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不希望我以為他在為此驕傲。要知道文學(xué)的價值不能用錢來衡量,他只想我體會他那種“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滄桑:哪怕已經(jīng)拿到這么高的稿費,可是在小說藝術(shù)的璀璨銀河中,他甚至都還夠不上其中的一個光點。而我和他是由于寫小說認識的,大概他想提醒我這點:不要忘記初衷,不要在小說的藝術(shù)性以外迷失自我。
這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不過邏輯上仍然說得通,他竟然不擔(dān)心我掙不到錢,就像我的家人經(jīng)常擔(dān)心的那樣,而是擔(dān)心我為了錢而丟棄了寫作的純粹性。他自己在掙錢方面倒不怎么講究純粹,只是他賴以為生的工作,在他看來反正已經(jīng)不可救藥,純不純粹根本沒有區(qū)別。而寫作在他看來仍然是圣潔的事業(yè),前提是這世上還有人在純粹地寫作……
吃完飯,我建議騎車回住處。我們沿著九棵樹西路往南走,拐了個彎后在旗艦路上找到了共享單車。在掃碼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上次和你們環(huán)洱海之后,我就再沒有騎過車了。”他說的是六年前的事情,當時我住在大理下關(guān),他和張放來找我玩,我們一起騎車環(huán)了洱海一圈。不過,他在長達六年的時間里沒有騎過車,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那次把我騎怕了?!彼蛭医忉?。我有點愣住了,我以為他和我和張放都同樣地享受那趟騎行,現(xiàn)在看來他不像我以為的那么享受,或者不如說——按照他現(xiàn)在的意思——他覺得那是在受罪??晌耶敃r怎么沒有察覺到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假如他這次沒有來看我,那么毫無懸念地,他會把六年不騎車的紀錄延長下去。這也就是說,在他交往的人里,我是唯一有機會讓他接觸到自行車的。這算是代溝嗎?我沒有比他老那么多吧!到底是階層還是年齡造成了這種差異?不過,這不損害我們的交情,單車僅僅是個交通工具,沒有必要上綱上線。
回到住處之后,我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哈爾濱冰醇,又開了一包白玉京醬肉絲。甄重趕緊夾起幾根放進嘴里,我隨即向他介紹,這是豆制品,不是真的肉。沒料到這句話立刻打消了他的興致,大概素肉并不對他的胃口。他放下筷子,意興闌珊地說:“難怪是這種味道,你早說就不開它了嘛?!比缓笏艘豢谄【?,又遺憾地說:“其實你買包花生米就好了?!碑斎?,我不會因為他這樣說就下樓去買花生米的,雖然這個念頭確實在我腦子里閃了一下。不能把他慣壞了,我想。這素肉絲挺好吃的,后來——在甄重走了之后——我自己把它吃完了。
北京的樓房都有保溫層,太陽下山之后,外面的溫度雖然降了下來,但屋里還是很熱。我和甄重都來自南方?jīng)]有統(tǒng)一供暖的城市,所以我?guī)е敢庀蛩v解了屋里比屋外還要熱的原因。根據(jù)我的了解,甄重并沒有在北方居住過。不過他顯然見過世面,只見他對我擺擺手,意思是這不要緊。
3
第二天早上,我們吃了烤面包片、煮雞蛋和牛奶,然后出發(fā)往大運河森林公園。我的計劃是先騎車到公園最北端,然后沿運河西岸往南步行七公里,從公園南門出來,再騎車或坐公交車離開。老實說,我很喜歡這個公園,附近也只有這個公園的規(guī)模,可以讓我們盡興地游玩一整天而不覺得——厭倦?這我可不敢保證,但最起碼,不至于走重復(fù)的路。因為光運河西岸走完就得七公里,倘若意猶未盡,對岸還有七公里可走。除此以外,公園往北可貫通到運河奧體公園、運河文化廣場,那又是十多公里的路程,即使對于硬核的遠足者來說,這條線路也足可交待了。然而后來我才知道,甄重雖然體格壯實,喜歡踢足球,卻不是個遠足愛好者。
進了公園之后,我很快察覺,對于運河,甄重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興趣。當然,他打量了河面一眼,但僅此而已,就像打量迎面走過的路人一樣,漫不經(jīng)心。這似乎也情有可原。相對于“京杭大運河”這個顯赫的名稱和它的歷史意義,河本身只是一條普通的河。你不必盯著它仔細地看,它沒有隱藏什么深奧的秘密,是需要久久觀摩才能洞察和體會的。河面很開闊,視野毫無遮擋,無論你站在哪邊岸上,都能把對岸看個一清二楚。河水是平緩的,河道既不特別寬,也不特別窄,假如你站在岸這邊用盡力氣大喊,對岸的人應(yīng)該能勉強聽到,但聽不清你在喊什么。我這么說是因為,確實見過有人這樣大喊,但不是因為心中的絕望,也不是因為積累了過多的情緒,必須以這種引人注目的方式宣泄出來,他們只是在模仿:模仿情緒比自己更飽滿的人。就像我們也經(jīng)常模仿比我們高貴的人那樣看待自己,模仿比我們善良的人那樣去愛,模仿比我們自信的人那樣規(guī)劃未來——這些事情我們都很擅長。
其實公園里這時很安靜,雖然園外緊挨著馬路,離我們并不遠,但附近來往的車輛很少。公園里的游人也不多,大概因為這天是工作日,我們碰見的游客幾乎都是住在附近的老人,他們因為無所事事而到公園來打發(fā)時間。假如我是一個人來這里,我很可能會把自己視作他們中的一分子,對著平平淡淡的河水,反省自己平平淡淡的人生,然后心安理得地把已經(jīng)所余無幾的光陰繼續(xù)虛擲掉。
“這一片是杏林,不過杏子已經(jīng)掉光了?!蔽乙贿呑咭贿厡φ缰卣f?!笆菃??”甄重仔細地打量起周圍的杏樹,“怎么看起來像桃樹?”“是杏樹,我一個月前來過,當時杏子還沒熟透,現(xiàn)在估計都被老人摘去了。”“唉——”甄重惋惜地嘆了一聲,不過仍然用目光搜索著樹叢。
走了一陣子后,我們看見路邊有幾棵掛了果的桃樹。桃子很小,比雞蛋還小,但大多已經(jīng)成熟,尾部染了一抹緋紅,地上也落了不少。
“這是桃子嗎?”看到這么小的果實,我遲疑地問。甄重定睛看去,沉吟片刻后堅定地說:“是,是桃子?!薄斑@桃子好小?!蔽艺f。甄重似乎不以為然,做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們摘些回去吃吧?!憋@然,相比于運河,他對果樹的興趣更大。
“現(xiàn)在?”我問,“我們怎么帶走?。俊比欢珊系氖?,正當我這么問的時候,剛好有一個清潔工騎著三輪車經(jīng)過。甄重立刻迎上去禮貌地問:“大姐你好!請問你有塑料袋嗎?我們想摘一些桃子。”那個大姐笑著給了甄重一個透明塑料袋,還熱心地指點他:“在那邊有更多,往里邊走?!?/p>
我們根據(jù)大姐的指點,果然找到了一片更隱蔽和茂密的桃樹林——其實掛了果的也就十幾棵樹而已,但不同于長在路邊的那一排桃樹,這里有一種保存得更完好和不為人知的處女地氣息,而落在地上靜靜腐爛的果子也明顯更多。甄重已經(jīng)開始摘果子了,我雖然不能對他的興奮心情感同身受,但也幫著他一塊摘桃子。我專挑個頭大的,盡管也沒有多大,甄重看見了立即提醒我:“你得捏一下,挑軟的?!蔽疫@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個頭越大的桃子越成熟,相反很多小的捏起來更軟些?!拔覀冞€是撿地上的吧?!彼ㄗh道。
沒多久,我們就裝滿了一袋子,甄重掂了掂問我:“這里有兩斤沒有?”我接過來掂了一下,驚訝于他估測重量的能力之差:“起碼有四斤!”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來到一個被運河支流隔開的小島,站在登島的石橋上望下去,只見密密麻麻的荷葉像地磚一般完整覆蓋住一大片水域,在這主要由荷葉構(gòu)成的近似奇觀的景象里,連端莊挺秀的荷花也淪為了配角。我拿出手機想拍下這幅畫面,卻發(fā)現(xiàn)通過手機鏡頭的構(gòu)圖很難記錄下這廣袤而又密集的震撼。在手機屏幕里,原本光彩照人的荷葉顯得骯臟、殘缺、凹凸不平,而且比實際看到的距離我更遠。不過在我舉著手機左右比畫的時候,意外地看見在一片荷葉上,有一只成年的大龜正趴著曬太陽,它可能是被人放生到河里的。
我饒有興致地把它指給甄重看,他平靜地點點頭,意思是不必大驚小怪,這種事情是尋常的,他并不太感興趣。這個公園雖然完全出自人工的斧鑿,但得益于平常游客不多,自然生態(tài)維護得還算好,哪怕這種“自然”只是人造的自然。我對甄重說:“等我老了之后,大概也會跟這只龜一樣,找個清靜的地方蟄伏,每天曬曬太陽就滿足了?!彼牶蠊卮笮Γ⒉幌嘈盼艺f的。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多的路程,一路上我都關(guān)注著手機地圖里的定位,此時再走四十分鐘就能到達公園南門,于是我想給甄重打打氣:“再過半小時我們就走完了,然后坐車去吃飯,大概一點左右能吃上午飯?!?/p>
不料他聽后大吃一驚,不但沒有因為看到希望而鼓起勁,反倒由于希望過于遙遠而泄了氣。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他了。他提出要休息一下,并且不聽我的建議,徑自坐到了一棵大樹下。
我只好也坐了下來,但嘴巴并沒有閑著,而是絮絮叨叨地解釋,這才走了一個多小時,因為他要摘桃子,我們耽擱了點時間,假如此時停下來休息,午飯就要更加推遲了??吹剿粸樗鶆?,我又點開手機來提醒他:“我們才走了八千多步啊?!闭缰貐s只是搖頭,示意我閉上嘴歇一會兒。
過了一陣,他突然建議:“我們先去吃午飯吧?!蔽译[約覺得,不該為這種理由打亂計劃。所以我反問:“那剩下的路你不想走啦?”他說:“吃了飯再說吧?!边@時候我突然想到,早上我按照自己的食量為他準備的早餐——兩片全麥面包、一只煮雞蛋、一盒牛奶——顯然遠遠沒能讓他吃飽。而他大概礙于客人的身份,沒有向我言明這點。
不過盡管如此,盡管我已感到愧疚,但在大樹下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后,我還是忍不住地想要刺激他一下。“年輕人,你這樣不行,剛才我們走了還不到五公里??!”
他聽到我的話后,慈祥地抬起頭看我,朝我憨厚地笑了笑,似乎放棄了維護自己尊嚴的權(quán)利。于是我繼續(xù)說:“當年我一個人徒步環(huán)洱海,第一天從下關(guān)走到了雙廊,走了六十公里。第二天從雙廊走到古城,又走了五十公里。當時我還背著行李哪——”甄重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打斷我說:“我服了我服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短暫的休息似乎沒能令甄重振作起來,相反倒堅定了他要先吃午飯的決心。恰好前面不遠有個停車場入口,從停車場的出口可以穿出公園。甄重提議去吃驢肉火燒,這個念頭可能已經(jīng)在他腦子里醞釀了一陣,只見他迅速地在手機里搜出附近口碑最好的一家驢肉火燒店,然后又叫來了網(wǎng)約車。我們一起坐進車里,我坐在司機旁邊,他坐進后排。司機禮貌地提醒我扣上安全帶,在我低頭的時候,聽到甄重不失時機地和司機攀談起來。他問司機要不要些桃子,司機受寵若驚地謝絕了。
吃完驢肉火燒出來,甄重提出回住處休息一下,我猜他平常有午睡的習(xí)慣。我們掃了兩輛共享單車,這時天上灑下一陣毛毛雨,天氣又涼快了一些。
結(jié)果我料錯了,回到住處后,甄重并沒有午睡,而是和我天南地北地聊起天來。我們聊到了契訶夫的小說《我的一生——一個內(nèi)地人的故事》,這是契訶夫發(fā)表的篇幅最長的一個小說。甄重對這個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叫作米薩伊爾的年輕人印象深刻。他滑稽地向我模仿米薩伊爾說的話:“大人,您認為我會自己滾蛋,未免過獎了?!痹谶@個小說里,米薩伊爾覺得公務(wù)員是個騙人的行當,雖然他受人尊敬的父親三番四次地為他安排,他仍然自甘下流地去做體力工作,把他那愛面子的父親氣得半死。甄重覺得米薩伊爾滑稽可笑,盡管他這次到北京來恰恰是為了考公務(wù)員——或許反而因為這點,他覺得米薩伊爾更有意思了。這個小說我當然也很喜歡,米薩伊爾讓我感覺親切。
“你覺得現(xiàn)實里會有這種人嗎?”甄重問我。這時我正在廚房洗桃子,這些桃子很臟,盆里的水換了幾遍,可還是渾濁的?!澳阌X得他們會在桃子上噴農(nóng)藥嗎?”我反問?!笆裁??”他走過來看了看,“用水泡一會兒吧?!边@時我突然想起有個東西能派上用場,于是我打開壁櫥,翻出了一包食用小蘇打,我告訴甄重這個東西可以降解農(nóng)藥。他將信將疑地盯著我手里的那包白色粉末:“我來百度一下?!彼统鍪謾C?!安挥茫 蔽伊⒖讨浦顾?,“這里寫著呢?!蔽野寻b袋舉到他面前,上面的使用說明一段印著:“用5%濃度的小蘇打水浸泡蔬菜、水果3分鐘,可有效去除殘留農(nóng)藥?!笨磥恚谑称钒踩矫?,甄重對我并不完全放心,要不就是他比我更愛惜生命。
“你覺得有那種人嗎?”他突然又問。
“你說什么?”
“契訶夫?qū)懙哪欠N人?!?/p>
“哦,”我回過神來了,“我覺得有,在當時的俄羅斯有?!?/p>
“那么后來為什么沒有了?”
“被消滅了,”我說,“后來,消極分子都被積極分子消滅了?!?/p>
這時甄重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一邊接聽一邊走回客廳。掛斷電話后他問能不能用一下我的電腦,他有個工作文檔要處理。我說沒有問題,電腦沒有密碼。
我把桃子洗干凈后,裝在小盆里,放到電腦桌上,然后坐下來看書。突然甄重盯著電腦屏幕問我:“這個西海子公園里有個三教廟,要不我們?nèi)タ纯??”原來他已?jīng)處理完工作,正在瀏覽器里搜索通州值得游玩的景點。
“可以啊,”我說,“那是個小公園,我也沒有去過,我們?nèi)ス涔浒??!蔽萃膺€在下著小雨,對于北京的夏天來說,這是值得慶幸的。
4
西海子公園的保安告訴我們,公園是“24小時營業(yè)”的,他的措辭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公園是免費的,他應(yīng)該說“開放”,而不是“營業(yè)”。此外,這個保安很年輕,假如不是穿著一身保安的制服,那就怎么看都還只是個學(xué)生而已。他攔住我們是因為,我們想把共享單車騎進公園里。早上我們?nèi)サ拇筮\河森林公園是可以騎車進入的,所以我以為這里也可以。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公園面積很小,走路逛完也不用半個小時,確實沒必要騎車進去。
或許我該先介紹一下這個公園:西海子公園的正中間是一個湖,“海子”就是湖的意思,整個公園其實就是繞湖而修的一片綠地。不過這個湖的面積不大,或許把它稱為“池塘”也不為過。公園的西邊挨著通惠河,河道約有三四十米寬,對岸是一大片林立的寫字樓,一面面光鮮透亮的玻璃幕墻倒映著天上濃重的云彩。甄重掏出手機拍下了對岸的建筑,這時剛好一架飛機在低空劃過,看不出是在備降還是剛起飛,他也順手把它拍了下來。我記得早上在大運河森林公園,他并沒有拍任何照片。
“你覺得這個公園怎么樣?”我邊走邊問甄重?!巴?,挺干凈的?!边@時候剛停了雨,地上一攤攤的積水清澈透明,像一面面鏡子,空氣里挾帶著泥土的氣息。穿過湖邊的亭廊,不遠處有一座佛塔,但是一道齊胸高的鐵柵欄擋住了我們,看來佛塔是不許游客靠近的。
我們站在鐵柵欄外,佛塔的基座有三四米高,由青磚砌成,下部呈層疊結(jié)構(gòu):一圈浮雕,一圈仿木斗拱,一圈仿木屏柵......上部則是一層向四周伸出花瓣的蓮花造型塔座,再往上才是六角形的塔身。假如把蓮花座比作劍托的話,下面的基座就是劍柄,而塔身是劍身。塔也確實像一柄杵在地面的寶劍,劍尖指向天空。而在塔身最下方,蓮花座之上,有三扇鑲嵌著一排排鎏金門釘?shù)闹旒t大門,懸在四五米的高處。倘若塔內(nèi)有人由此推門而出,可能會猝不及防地摔落地面。不過當然,這些門大概已不能推開。
當我們站在鐵柵欄外欣賞佛塔時,身后有個保安一直盯著我們,這令我始終無法放松。我察覺到這個公園里的保安、園丁和清潔工加起來甚至比游客還多。于是我小聲地對甄重說:“維護這個公園得花多少錢啊,這里24小時開放,工作人員要三班倒,那得雇多少人!”
“現(xiàn)在重要的就是安排就業(yè),”甄重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
我們把公園繞了一圈,并沒有看見甄重心心念念的三教廟。其實這時看不看廟已經(jīng)不重要,這就是所謂的“緣”,不能強求。不過,假如能看到自然更好,至少甄重是這么想的。所以從公園南門出來后,他建議往東繞著公園外墻走,他覺得廟可能藏在佛塔的后面。既然從公園里面不能靠近佛塔,那就繞著公園外墻走,或許另一邊還有個入口。
可惜那個入口并不存在。我們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公園無縫拼接了一個商貿(mào)創(chuàng)業(yè)園,創(chuàng)業(yè)園里當然不會有公園的入口,可假如我們繼續(xù)繞著創(chuàng)業(yè)園的圍墻走,只會離公園越來越遠。
果然,我們一直走到了運河邊,前面已經(jīng)無路可走,眼前赫然是一座新修的橋梁。這座橋還沒有竣工,施工方設(shè)置了一道鐵欄桿,截斷了去路。我們一直走到欄桿前,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四周視線很開闊,路面因為還沒被使用,而顯得無可挑剔地整潔和平坦。
“你來看看對面那是什么塑像?”甄重突然興奮地問。我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河對岸的運河文化廣場中心有一座幾十米高的青銅巨像,造型頗有些奇詭。“我們過去看一下吧。”他建議道。對此我毫無異議,讓我去哪兒都行,哪兒都不去也行。于是我們回頭取了共享單車,繞東邊的東關(guān)大橋過了河。
巨像矗立在一片像高爾夫球場般修剪整齊波浪起伏的草地中央,造型是一條中國龍和三只麒麟。龍盤旋在一根碩大的花崗巖柱上方,三只麒麟則神態(tài)威武地蹲守在地面,每只都有十多米高。為了顯出剛勁有力,幾頭神獸的毛發(fā)都被處理成棱塊狀,邊沿像刀鋒般尖利,線條硬朗,頗有些卡通造型的風(fēng)格。
看完雕像后,我們沿著運河往回騎,這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公園里的游人多了起來,主要是老人和小孩,一般以類似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小孩坐在彩色的塑料小車里,小車后面連著一根桿子,桿子的另一頭攥在老人的手里。實際上是老人推著小車往前走,那樣子有點像在拖地。可車里的孩子認識不到這點,他們以為是自己驅(qū)動著小車,因此顯得很興奮、滿足,用力地扭動那只裝飾的方向盤。于是老人和小孩,在此過程中都獲得了娛樂和鍛煉。
假如沒有小孩可帶,那么還可以牽條狗。每天在同一個地方遛狗,人們會漸漸熟絡(luò),見面了就得聊上兩句,互相問候一下,傳遞疫情中珍貴的溫情。但彼此又不能貼得太近,一方面是遵守政府頒布的防疫守則,另一方面是怕兩根狗繩纏在一起。因為狗總是動個不停,這邊的狗要往那邊的人身后繞,偏偏那邊的狗也這么想,兩個狗主人只好一邊聊天一邊繞著對方打轉(zhuǎn),好像兩個武林高手在動手前的腳步試探......當我騎著車在公園里穿行時,以上種種景象就如浮光掠影一般,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閃過。
在路上我問甄重,等會兒想吃些什么,他說想吃涮羊肉。昨天要吃烤鴨,今天則是涮羊肉,看來他還算了解北京。他接著反問:“這附近有東來順嗎?”我從來沒有吃過東來順,我不相信名氣越大的店越好吃,只信名氣越大的店越貴。所以我說:“還是回住處附近吃吧,我們那邊也有涮羊肉,味道其實都差不多。”甄重馬上同意了,看來他只是隨口一問。
5
“就是這家‘白記涮肉’?!痹谶M店之前我向甄重介紹道,他立刻滿懷期待地打量起來。不過白記涮肉并不以門面見長,尤其是在旁邊一排新開的食店的反襯下,它顯得更加寒酸和落魄。不過在大眾點評里,它是附近最老的一家食店。我相信一家店能生存更久,必定有它的過人之處。
大概因為過了飯點,店里此時只坐了一桌客人:四個中年男人,圍著一張方桌,正在高談闊論,桌面上擺滿了空啤酒瓶。我們找了一張遠離他們的大圓桌坐下。老板是個瘦削的中年男人,連忙送來菜譜。我翻開只有寥寥幾頁的菜譜,粗略地瀏覽了一下,然后歪過頭問甄重:“這里有清湯鍋、麻辣鍋和鴛鴦鍋,你想要——”
“鴛鴦鍋。”甄重立刻回答。對于自己想要什么,他總是無比清楚。
“那再看看要些什么肉,”我念道,“一種是羊肉片拼盤,一種是牛肉片——”
“牛肉沒有了,”站在旁邊的老板打斷我說,然后他把我手里的菜譜翻到下一頁,示意說,“這里有個雜錦肉拼盤,里面有牛肉?!?/p>
“這和前面的牛肉片有什么不同?”我問。
“這個肉是腌好的,已經(jīng)有味道了?!?/p>
“那不要這個了——”我邊回答邊看向甄重,征求他的意見。
“對,不要這個?!闭缰刭澩馈?/p>
“嗯,”我滿意地點點頭,“那就要一份前面那個羊肉片吧?!?/p>
“好嘞?!?/p>
“是一斤的對吧?”
“對,一份就是一斤,”老板麻利地回答,“素菜你們要些什么?”
“素菜,”我把菜譜調(diào)轉(zhuǎn)頭,推到坐在對面的甄重面前,“你先看看想吃什么?!?/p>
甄重拈起一頁菜譜,隨便掃了一眼,都還沒有看完,就利索地吩咐:“大白菜和土豆片?!蔽易穯枺骸斑€有呢?”“夠了夠了?!薄皟蓚€素菜肯定不夠。”于是我把菜譜拉回到自己面前。老板也在旁邊幫腔:“對,是有點少?!?/p>
“豆腐來一份吧,”我邊琢磨著菜譜邊說,“還有香菜也要一份?!蔽姨ь^看看甄重,他也正看著我,于是我解釋道:“沒有香菜可不行?!彼R上點頭附和:“要,要!”
“還要點別的嗎?”老板問。
“我還要看看,”我把一頁菜譜翻過去,再翻回來,前后都看了看,“你稍等一會兒,不好意思啊?!?/p>
“沒事沒事,您慢慢看?!崩习逯t恭地應(yīng)道,一副對此習(xí)以為常的架勢。
“嗯,這個雜菌拼盤也來一份,現(xiàn)在正好是吃菌子的季節(jié)?!?/p>
“對,我們這里的菌子很新鮮!就要這些對嗎?”
“再要個西蘭花吧?!?/p>
“夠了夠了,”甄重在旁邊連忙阻止,“吃不完浪費!”
“肯定能吃完,我們是晚飯連宵夜一起吃了?!蔽倚χ参空缰兀缓蠓愿览习?,“再要份白蘿卜,就先上這些,不夠我們再點,然后趕緊來兩瓶冰啤酒?!?/p>
“好嘞,冰啤酒,馬上!”老板合起菜譜,拿在手上,然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朝我身后努努下巴,示意我往后看,“今天我們的空調(diào)不巧壞了,維修師傅到現(xiàn)在都沒來,實在不好意思,兩位湊合一下,?。è。!?/p>
我順著老板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一張大桌子上放著一臺體積和滾筒洗衣機相仿的機器,同時上方的天花板空著一個方形的孔,顯然這就是從上面拆下來的空調(diào)機了。大熱天的吃涮肉,沒有空調(diào)確實叫人惱火,但這會兒我們連菜都點好了,再退出去似乎也不妥,何況附近也沒有別的涮肉店。
“那風(fēng)扇總有吧?”我問老板。“有的有的,已經(jīng)對著這邊吹了?!蔽翼樦习逯傅姆较蚩慈ィ_實有一臺掛壁電扇對著我們在吹,但因為隔得有點遠,風(fēng)吹到我們身上幾乎感覺不到。我問:“那風(fēng)扇能調(diào)大一點嗎?”“可以可以可以!”老板一邊欣然地應(yīng),一邊飛快地走過去調(diào)風(fēng)扇。
“這家店已經(jīng)開了十幾年,是這條路上最老的一家店,應(yīng)該還是不錯的?!蔽矣悬c心虛地向甄重介紹道??照{(diào)的問題是我的失誤,剛才騎了幾個小時的車,這時又累又渴、渾身燥熱,接下來還要吃涮肉,可見空調(diào)的問題絕不是無關(guān)痛癢的小問題,甚至可能比菜品質(zhì)量更能左右用餐的體驗。甄重卻似乎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至少我偷偷觀察他的時候,絲毫看不到他有不愉快的表情。
服務(wù)員很快端上了一只雙層的銅鍋,和重慶的井字格或成都的八卦鍋不同,這里的鴛鴦鍋是在普通的單鍋上加了一層:上面一層直徑較小,是麻辣鍋底;下面一層直徑較大,是清湯鍋底;兩層鍋都通過中間空心銅柱里的火炭加熱。我知道地道的老北京涮羊肉只有清湯鍋底,而麻辣鍋底大概是后來的迎合市場之舉,因此也不出所料地令人失望。盡管我和甄重在吃方面都不算講究,但這個麻辣鍋底也委實糊弄人,只是往清湯里加了一勺辣椒面,完全沒有麻辣的香味可言。
甄重先呷了一口啤酒,漱漱口后咽了下去。我也同樣口干舌燥,不等肉菜端上來,也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在我座位的右前方,大廳里側(cè)的一角,有一個用鋁塑板和玻璃隔出的小房間,我看見老板在里面的工作臺上操作一臺器具,從一大塊冰凍的羊肉上削出薄片來。我邊看邊對甄重說:“實際上地道的老北京涮肉,鍋底就是普通的清湯鍋底,麻醬蘸料也沒有什么特別,自己在家里也能調(diào)出來,而好壞就全在肉上面了。”
“哦,這肉有什么講究呢?”
“這個我也不懂,不過,我覺得就應(yīng)該這樣。相比而言,把功夫花在鍋底和蘸料上好像有點本末倒置。”
“也不能這么說啊,這兩方面不對立嘛,”甄重反駁道,“難道不能把肉、鍋底和蘸料都做好嗎?”
“對,理是這個理,但現(xiàn)實里經(jīng)常不能都做好。怎么說呢,”我喝了一口啤酒,想了想接著道,“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假如你要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做好,成本就會非常高。實際上,很多情況下你沒必要做到最好,只要某方面做得比較突出,也就是比你的競爭對手好,那就足夠了。從投入產(chǎn)出比上來說,這樣獲利更大。”
“但也有些事情,我們不是為了獲利而做,而是純粹想做好的吧?!?/p>
“對,是這樣的,不過這種事情很少。比如他們開這個店,只是為了討生活而已,就像你到北京來一樣,他們肯定不是為了把一道菜做到最好而開店的?!?/p>
這時候服務(wù)員把肉片和蔬菜端了過來,我連忙招呼甄重:“來來來,動筷動筷,今天都餓壞了,我們放開吃?!?/p>
“穗哥先來,穗哥先來?!闭缰匾贿吽洪_消毒碗筷的塑料膜一邊說。
“這個肉片是剛剛切出來的,就在后面的小房間里,我看著老板切的?!?/p>
“切?”甄重疑惑地問。
“機器,”我解釋,“是用機器切的?!?/p>
“我說呢?!闭缰刈龀龌腥淮笪虻谋砬椤?/p>
“人手當然沒法切得每片一樣厚薄,”我夾起一片羊肉浸進沸湯里說,“不過從前確實是人手切的,在還沒有發(fā)明機器的時候。”
“現(xiàn)在手藝貶值了。”甄重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
6
六年前的夏天,當時我住在大理下關(guān),甄重和張放結(jié)伴來找我玩,我?guī)麄兊蕉D隙说呐d盛橋南租了單車,然后出發(fā)依順時針方向環(huán)洱海騎行。
第一天下午我們騎到了雙廊鎮(zhèn),這個原本以捕魚為生的小鎮(zhèn)正狂熱地開發(fā)旅游業(yè),密密麻麻的旅館——包括建好的和在建的——好像出痱子一樣迅速地覆蓋了這個原本偏僻的小漁村。超過負荷的游客和建筑工地共同造成了水域的污染,浮躁的投資者和表面的繁榮又抬高了物價,導(dǎo)致慕名而來的游客怨聲載道。然而恢詭的是,就像有的電影口碑很糟但票房很好一樣,選擇到這里來游玩的人也絡(luò)繹不絕。
不過,這沒有影響我們的心情,一方面是因為這天六十多公里的騎行既滿足也消耗了我們,令我們沒有了挑剔的精力;另一方面我們計劃要繞洱海一周,把沿岸的全部風(fēng)景——包括好的和不好的——都完整地看一遍,因此和那些直達雙廊來去匆匆的游客不同,我們不會單單因為雙廊這個地方不如所愿,就對整趟旅程感到失望。
傍晚,我們在旅館寄存了單車,然后在鎮(zhèn)子南邊的大建旁村找飯吃。村口的一家希望小學(xué)提醒我們,這里的繁榮只是新近的事情,貧窮才是它的本來面貌。
我們沿村子的主道走進去,很快到了一個T字路口。我站在路口往左右兩邊張望,只見深入村子的甬道異常曲折和狹窄,甚至僅僅能容兩人并肩而行。然而就是在這些如毛細血管般錯綜復(fù)雜、九曲十八彎的小徑里,似乎還隱藏了難以窮盡的燈光和生意。突然,一個穿著白族服裝的媼嫗從旁邊的宅院里躥了出來,朝著我們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原來我們恰巧站在了一家菜館的門外,這是一座普通白族宅院改造的菜館,門面沒有做任何裝修,只在一邊門柱上安了只廣告燈箱,上面寫著“紅雙喜飯店”。這時天還沒有黑下來,所以燈箱并沒有打開。
作為三人中的領(lǐng)隊,我猶豫地向巷子深處張望,那個媼嫗似乎有點急了,對著我們不斷地招手。我問身邊的張放和甄重:“要不我們就在這家吃吧?往里面走也未必有更好的?!彼麄兌紱]有意見,甄重還嚷嚷地說:“這家就已經(jīng)很好了嘛。”
于是我們跟著那個只懂說白族話的媼嫗進了院子。假如我沒有理解錯,她是這家店的咨客,哪怕他們沒有咨客這個概念,起碼她也承擔(dān)了咨客的職責(zé)。奇怪的是她不懂說漢語——顯然她清楚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假如她會說漢語,剛才想必已經(jīng)說了——不知道是因為店家本小利微,只能找個親戚來幫忙,或甚至她就是店主的高堂大人,還是故意采取這種營銷策略,通過這樣的安排凸顯這是一家正宗的白族菜館?假如是后面一種情形,那一個說著游客聽不懂的白族話的老女人,確實要比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更有說服力。畢竟誰都明白這個道理:重要的不是你說些什么,而是你本身是什么。
進了屋子后,我們選了一張?zhí)炀赃呑呃壬系男∽雷?。大理的食店大多循故襲常,至今仍在使用矮桌和矮腳凳,所以當我們坐下來后,身體就折成了一道閃電的形狀。
媼嫗很快端上來一壺?zé)岵?,這種茶我在家也常泡,是普通的蒸酶綠茶,大概考慮到成本,茶葉放得很少,茶湯很淡。而茶壺是一只因過于刻意表現(xiàn)“手工制作”而塑得歪歪扭扭的陶罐。我開玩笑說:“你們看,這是新石器時代的工藝水平。”甄重一邊幫我們斟茶一邊冷笑:“新石器時代的水平比這高多了。”
張放正在翻看一本簡陋的菜譜,在我們當中,他是公認的對生活細節(jié)最講究,品位更穩(wěn)定和全面,去過的地方更多和處事周到的一個人,因此有他在場時,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把點菜的工作交給他。不過這次,張放在看了一會兒后合上了菜譜,大概從里面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對我和甄重說:“要不我們?nèi)タ纯茨沁叺氖巢陌??!?/p>
甄重聽到后馬上站了起來,顯然他對這里的菜式充滿好奇。我則對點菜興趣不大,大概因為我經(jīng)常搞不懂自己喜歡什么,由他們點的菜完全有可能比我自己點的更符合我的胃口。所以我說:“你們?nèi)タ窗?,我什么都吃。”于是張放和甄重站起來往門邊走,那里擺放了一盆盆新鮮的蔬菜和鮮活水產(chǎn),在地面排出幾行來。這時店主剛好從里間走出來,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個孤僻寡言的農(nóng)民,實際上卻不是,因為當他看見張放和甄重正往外走,連忙搶前兩步過去,熱情地招呼陪同。
趁著這個機會,我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家菜館。我發(fā)現(xiàn)店主一家就住在這屋子里,他們的客廳在我們落座的走廊邊上,被一面兩米多高的雕花木門隔開。木門從中間拉開了一道幾十公分的口子,從我的角度能看見里面擺放的木茶幾、電視柜和開著的電視——這么說,客廳的另一邊可能正坐著老板的家人,這會兒正在看電視,只是隔著門板,我看不見。
然后我把視線投向另一邊,也就是張放和甄重走出去的方向:剛才領(lǐng)我們進來的媼嫗正坐在一張馬扎上,一邊洗著餐具,一邊觀察有沒有顧客在門外徘徊。她的身邊擺著幾只塑料盆,里面養(yǎng)著做菜用的魚。天井靠墻的那邊還有座小假山,可能是為了經(jīng)營餐飲而特意安排的裝飾,如今已遭到嫌棄,變成一堆濕膩又邋遢的臟石頭——這些東西占據(jù)了天井一半多的空間。而招待客人的席位,包括我坐著的餐位,則都布置在比天井地面高出約三十公分的側(cè)廳和廊道上。這棟房子的主廳就是剛才被門板遮擋起來的房間,側(cè)廳卻是開放式的,在靠屋子外側(cè)、和大門相對的另一角,面積比天井還略大。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猜不到這個大側(cè)廳在宅子改成菜館之前,原本是派什么用途的。不過我也并不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
我的注意力最終落到了主廳里的電視機上,屏幕里正播放一檔音樂選秀節(jié)目,幾個衣著光鮮的評委坐在如王座般碩大豪華的座椅里,正背對著舞臺中央的參賽選手。這也就是說,他們看不見選手。而參賽選手則大多打扮樸素緊握話筒表情緊張孤注一擲地對著評委們的椅背傾情獻唱,他們的去留完全取決于有沒有評委為他們轉(zhuǎn)過身(椅)來。這種殘酷而直觀的淘汰規(guī)則極大地調(diào)動了觀眾的情緒:唱得好的選手自然攫取了觀眾的贊賞,而唱得不好的選手也博得了觀眾的同情。同時扣人心弦的背景聲效加上一邊的主持人煽風(fēng)點火,凡此種種的手段令觀眾身不由己地為選手們的命運捏了把汗,仿佛他們面對的不是一檔娛樂電視秀,而是一場生死的審判。而這,恰恰是節(jié)目設(shè)計者的苦心孤詣所在……
張放和甄重從門外拐了進來,我看見甄重走在前面,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仿佛對他來說不僅是用餐,就連點餐也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一坐下來他就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剛才我們點了一種叫作‘水性楊花’的菜。”
我先往他們的杯子里添了點茶,然后問:“就是那種洱海里的水藻吧,你們點的是湯還是炒的?”
“原來你知道啊,”甄重有點失望,大概他原本想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們點了湯。”他把杯里的茶一口喝光,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海菜芋頭湯?!蔽尹c頭應(yīng)道。
“對,”張放接過話說,“其實剛才應(yīng)該你去點菜,我和甄重根本不懂這里有什么好吃的?!?/p>
“我也不懂啊,”我連忙分辯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飯。海菜我也就吃過一兩次,味道我都記不得了?!?/p>
“那也比我們好啊,我們連聽都沒有聽過?!?/p>
“聽沒聽過不重要嘛。”
“我們又點了那個老奶洋芋?!闭缰卦谂赃叢遄斓?。這道菜頭天晚上我們在下關(guān)吃過,大家都覺得不錯,我也覺得可以再吃一次?!斑€點了個永平黃燜雞?!闭缰亟又f。“這個好,”我點頭表示贊同,“今天我們都累了,正好胃口大開,沒有一個肉類的大菜壓壓陣是不行的?!睆埛潘坪跤悬c遲疑地說道:“老板還推薦我們吃砂鍋酸辣魚,但我沒有點?!薄安灰崂濒~,”我馬上接道,“我們昨晚吃的海稍魚,味道其實差不多?!薄皩Γ乙彩窍氲阶蛲沓赃^海稍魚,而且這里的酸辣魚是用鯽魚做的,感覺還不如昨晚的海稍魚,所以,”張放說到這里又停了一下,好像對自己將要說出來的話缺乏信心——“我們點了個洱海醉蝦!”甄重代替張放說了出來。
“洱海醉蝦?”我念了一遍,“這個好像不是本地菜吧?”
“醉蝦好像是江浙那邊的?!睆埛挪惶_定地說。
甄重立刻掏出手機來:“我來百度一下?!逼讨?,他公布了答案:“醉蝦是江浙滬一帶的特色菜?!彼粗謾C屏幕繼續(xù)念下去:“醉蝦的做法:取活蝦洗凈泥沙后,剪去蝦的須、螯、腿,倒入盛有黃酒的碗內(nèi),蓋上蓋子。待活蝦跳動能力減弱后,倒入調(diào)好的醬汁,再蓋上蓋子,直到碗里完全安靜?!蹦畹竭@里,甄重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我們說:“原來是生吃的啊?!睆埛诺闪怂谎郏骸皠偛爬习逡呀?jīng)說過了呀!”“我沒有聽見啊?!薄澳悄阍诼犑裁??”甄重尷尬地笑了笑,又小聲地咕噥:“就是沒有聽到啊。”
張放對這個菜似乎也不是充滿信心,皺著眉說:“不知道好不好吃。”
“沒有關(guān)系,”我安慰道,“無論好不好吃,嘗一次總是值得的,再說我還沒有吃過生的蝦呢?!?/p>
“我也沒有吃過?!睆埛耪f。
“我也沒吃過,”甄重緊跟著說,“不過這蝦不知道衛(wèi)不衛(wèi)生,我看這里的洱海也不怎么干凈?!眲偛盼覀凃T車抵達雙廊時,因為時間還早,甄重在南詔風(fēng)情島碼頭邊游了一會兒泳,我和張放只在岸上等著,故此對于這里的水質(zhì),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
我問張放:“老板說他的蝦是從洱海里打上來的?”
“對,他是這么說的?!?/p>
“不要緊,”我說,“這些蝦應(yīng)該是在挖色那邊打的,雙廊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打魚了?!?/p>
“挖色?”張放用疑問的眼神看向我。
“對,挖掘的挖,顏色的色,明天我們會路過的。”
聽到我這樣說,張放和甄重都放心了,他們的表情仿佛在說:先前的擔(dān)心果然是多余的。其實,我也不肯定這里的水產(chǎn)是從哪里來的。我確實在挖色見過人打魚,而在雙廊卻從沒見過。但那也可能只是因為,挖色的湖岸線是敞開的,一覽無余,而在雙廊,人們把房子修在水邊,我很難看到湖面。
“請問你的夢想是什么?”這時客廳的電視里傳來一把磁性的男聲。我轉(zhuǎn)頭往屏幕方向看去,只見評委座上一個油亮亮的中年男人正滿懷期待地看著舞臺中央的參賽選手。這個參賽選手也不年輕了,看樣子甚至比評委還老一點,正挎著一把木吉他,大概是剛演唱完。面對評委的問題,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畢竟幾位評委都是音樂圈里功成名就的前輩老師,他們的意見決定著選手的去留。猶豫了片刻后他不太自信地答道:“我沒有什么夢想。”
剛才問話的男評委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霸趺磿兀俊彼@訝地問,同時左右看看身邊的其他幾位評委,好像在征求大家的意見。另外三名評委果然都很配合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于是男評委又問道:“難道唱歌不是你的夢想嗎?”舞臺上的選手似乎感到尷尬,但又不能不回答,于是他囁嚅著說:“可是我一直在唱啊,這個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p>
男評委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么你來到我們這個大舞臺,有機會被更多的觀眾聽到和喜歡,這不是更大的成就、更大的夢想嗎?”這一次,選手雖然仍不免拘謹,但語氣堅定了一些地答:“如果有更多人喜歡我,那當然很好,可是沒有的話,也不覺得遺憾,唱歌是我喜歡的事情,不一定要被很多人認同……”
“這個人答得挺好的?!睆埛磐蝗徽f?!皠硬粍泳蛦柸思覊粝氲亩己苌??!闭缰亟又?。原來他們和我一樣,都被電視吸引過去了??磥?,雖然我們?nèi)讼矚g的東西大相徑庭,但在討厭這個男評委上是一致的。這可能是因為美的東西各有各的美,但丑的東西都丑得差不多、丑到一塊去了。丑,一言以蔽之,就是單調(diào)、匱乏、封閉、狹隘、自以為是——“小心!”老板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隨即,他端著菜的一雙手從后方伸進了我的視野,在桌子中間放下一只扣著蓋子的大白瓷碗。“這是醉蝦,要過十分鐘吃,現(xiàn)在還不能打開蓋子?!蔽覀冞B忙回答好,同時目光聚集在這只大瓷碗上。我們都聽到了碗里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有人在用指尖不斷地輕敲碗壁。當醒悟過來這些是什么聲音后,我們變得有點面面相覷,好像在為這些生靈的垂死掙扎感到負疚。
“他為什么不等這些蝦都不動了再端上來呢?”我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澳蔷蜁腥藨岩伤玫牟皇腔钗r。”甄重回答?!澳銈冋f,蝦能感覺到痛嗎?”張放問?!爱斎荒芨杏X到,否則它們?yōu)槭裁磼暝??”甄重說。實際上,張放當然也知道這個答案。
我們訕訕地盯著碗看,心里大概都默默地期待著它們快點消停,別拿它們的不幸來折磨我們了。盡管就眼前的情形來看,似乎是我們?yōu)榈顿?,它們?yōu)轸~肉。但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難道不是天地為刀俎,眾生皆魚肉嗎?
慶幸的是,幾分鐘之后,碗里的聲音變得稀疏了——雖然這幾分鐘極其漫長——原本密集的響聲,現(xiàn)在要隔十多秒才響一下。我下意識地摸摸筷子,又縮回手說:“看來它們醉得差不多了。”甄重聽到后瞪大眼睛看著我:“你說它們只是醉了,但沒有死?”
這個問題我倒沒有想過,但我不假思索地反問:“否則為什么叫它們醉蝦呢?”
“那總不能叫它們死蝦吧,否則誰會點這個菜呢?”
“那你覺得它們都死了,就在剛才這幾分鐘里?”
“肯定啊,哪里有動物能在酒精里活下來?”
其實,我心里是認同甄重的,但我偏偏繼續(xù)抬杠:“這道菜用的只是黃酒,度數(shù)沒有白酒高,何況蝦本來就生活在水里,它們不會淹死?!?/p>
“如果它們真的沒有死,”張放突然插話道,“那我們就是活著把它們吃下去了。”
甄重馬上擺擺手說:“不可能的,不可能沒死!”
我不由得在腦子里想象那種情景,一條條活著的生命被我們的牙齒無情地碾碎,這確實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墒?,盡管如此,我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在下關(guān)有個同事,他說他有個親戚,有天晚上喝醉了酒,倒在鐵軌上睡著了,結(jié)果被火車活活軋死。”
“我去,你怎么在這個時候說這種事,我們正要吃呢!”張放嚷道。
“兩碼事嘛,我只是恰好想到而已,”我笑嘻嘻地揭開瓷碗的蓋子,“來來來,讓我們嘗嘗活蝦是什么味道。”
“是生的,但不是活的。”甄重不厭其煩地糾正我,他知道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不過,他們都沒有立刻動筷?!澳銈儾粫窍胱屛蚁葒L吧?”我問。他們都露出了靦腆的笑容,張放客氣地勸道:“穗哥先請?!?/p>
“就算這蝦有問題,吃下去也不是立刻發(fā)作的,誰先吃都一樣?!蔽掖蠓降貖A起一只蝦放進嘴里。這些從洱海打上來的蝦個頭都很小,其中最大的也還比尾指小一圈?!案杏X有點怪怪的,”我一邊咀嚼一邊說,“不過確實很新鮮,味道不錯!”
“可能因為這些蝦和活著的時候一樣,沒有變成紅色?!睆埛耪f著也嘗了一只,“確實做得有水平,這里的老板可能去江浙那邊學(xué)過廚藝。”
“不用特地去學(xué),我覺得這道菜沒那么難做?!闭缰匾贿呇氏伦炖锏奈r一邊說道,“只是調(diào)一個味汁而已,沒有多難,就跟魚生一樣,只要這個蝦新鮮,這道菜就很難搞砸?!?/p>
“其實這才是最難的,”張放感嘆道,“你想想看,真正好的食材,肯定是可遇不可求?!?/p>
7
吃完飯后,趁時間還早,我們就在大建旁村散了一會兒步。這條村子緊挨著一片伸入湖中的巖岬,村里的一些小道,其實是從扎進水中的巖壁上開鑿的。而一些漁民的宅子——如今全都變成了“海景客?!薄踔辆椭苯有拊谒?。村子里幾乎沒有路燈,狹窄的甬道里昏暗、朦朧,有時我們就完全靠兩邊屋里漏出的光線視物。甄重提出到洱海邊看看,吹吹風(fēng),我和張放都覺得好。
我們在村子里逛了一陣,盡管洱海就在我們身邊不遠,有時甚至能聽到湖水拍打巖岸的聲音,卻始終看不見湖面。我雖然不常到雙廊來,但畢竟比張放和甄重更熟悉這個地方,所以帶頭往北邊的玉幾(半)島方向走。
洱海終于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里是南詔風(fēng)情島碼頭——其實就只有一條小船,把買了票的游客接到離岸一百多米遠的島上參觀。碼頭沿岸是一條熱鬧的商業(yè)步行街,北段是各式餐飲、酒吧和商鋪,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樂隊在此傾情獻唱,嘶啞的貝斯和狂亂的鼓點穿插在擴音器材的自激嘯叫中,結(jié)伴的游人只有瞅到空檔才能互相交談幾句。南段則是一排面向湖面的“海景客棧”,建筑風(fēng)格千奇百怪、爭奇斗異。
下午我們騎車從洱海北端繞過來時,其實首先到達的是這里,甄重看見有本地人在洱海里洗澡,于是也脫了T恤和短褲,穿著內(nèi)褲下水游了一會兒。我和張放就站在岸邊等他。張放對游泳興趣不大,我倒是有點想下水,但是考慮到游客往來不息,我不想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
幾個小時后再逛回來,甄重感嘆道:“原來這里晚上比白天更熱鬧?!笔聦嵣?,這主要因為我們剛從幽深的小巷里拐出來,被這片突如其來的燈火晃瞎了眼睛。我們隨著人流一直走到玉幾(半)島的末端,當年楊麗萍的宅院還沒有對游客開放,沿路兩邊的商鋪陳列著千篇一律的特產(chǎn)和飾品,流動的攤販在賣讓人倒胃口的油炸小魚和火腿腸,奇怪的是連這種小吃都有游客光顧。
回到旅店后我們都累壞了。我打開墻上的電視機,在遙控器上按順序一個個地切換頻道:央視九套在播放一集關(guān)于當代農(nóng)業(yè)的紀錄片,一個戴著草帽的專家領(lǐng)著幾個農(nóng)民在田里勞作,專家時不時地停下來,伸手指出一些問題,神情肅穆地叮囑著,身邊的農(nóng)民不住地點頭,唯唯諾諾。央視八套在播放一部革命題材的電視劇,年輕的將領(lǐng)穿著一襲新凈的淺藍色長褂子,正站在田壟上對戰(zhàn)友侃侃而談。央視七套里男新聞主播面向鏡頭正襟危坐,他的腦袋隨著講話的節(jié)奏輕微地晃動著。央視六套正播映一部古裝的歐洲片,幾個諾曼人將領(lǐng)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正商量如何把盎格魯-撒克遜人趕盡殺絕。央視五套正在進行一場我不熟悉的冰壺比賽,兩個女運動員各握著一根形似掃把的桿子,在緩慢滑動的冰壺前面急速地打磨地面,這個比賽的驚心動魄之處在于,她們瘋了一樣地想要干預(yù)冰壺的運行軌跡,可是偏偏不能觸碰那只冰壺。
因為第二天一早還要騎車,我們輪流洗了澡后,很快就關(guān)燈睡覺了。這家旅店在大建旁村里,縮在一個凹進陸地的微型灣區(qū)內(nèi)側(cè),雖然也由瀕湖的民宅改造,但因為視野被灣區(qū)對面的房子遮擋,不能很好地觀賞“海景”,因此房費相對便宜,入住的旅客也不多。我們要了一個所謂的“榻榻米間”,里面有一鋪兩米寬的大炕,睡三個人完全不成問題。
我仰面躺著,房間的燈已熄滅,屋外微弱的光線從敞開的窗戶映進來,照在天花板上,形成一個個規(guī)則形的光斑。我向來躺下就能睡,即使在火車的臥鋪上,我也能迅速入睡。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盡管很疲倦,但躺了很久,卻始終無法睡著。就這樣,我輾轉(zhuǎn)到了半夜,不但沒有培養(yǎng)出睡意,腦子反倒越來越清醒。期間甄重還起來解過一次手,但他不知道我醒著。
終于,我決定放棄了,既然想睡也睡不著,那就沒必要勉強。再說躺了那么久,我也覺得有點胸悶背痛。我坐了起來,看了看身邊的張放和甄重,他們都側(cè)身躺著,背向著我,發(fā)出均勻而輕微的呼吸聲。我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我想到樓頂上吹吹風(fēng),假如這里的天臺能上去的話。
天臺確實能上去,不過情況很糟糕,兩組太陽能熱水器的儲水罐和集熱板占據(jù)了近半的空間,用來固定儲水罐的鐵支架都生銹了,店主還在上面系了幾根鐵線,用來晾掛衣物。這使得原本就不寬敞的天臺更顯局促。此外我發(fā)現(xiàn)天臺的地板很不整潔,我必須邊走邊留心腳下,以避開那些被人遺棄在此的雜物,其中竟然還有打碎了的啤酒瓶。
我很快離開了天臺,但也不想回房間去,于是下到了旅店的一樓大堂。這個大堂其實就是個門廳而已,店主在門邊擺了張前臺柜,白天她會坐在這里。我好奇地拉了拉大門的把手,我并沒有想要出去,我以為門是鎖著的,伸手去拉只是為了確認這一點。結(jié)果門被我拉開了,原來這扇門沒有從里面上鎖,只要扳動鎖扣就能拉開。
皎潔的月光照亮了門外的地面,遠處傳來昆蟲吱吱的叫聲,我有種想邁出去的沖動。然后,仿佛受到某種心靈的召喚,我什么都沒有想,就這么走了出去。我沒有拿手機和錢包,甚至沒有穿上自己的鞋子,而是趿拉著一雙旅店的拖鞋。
村子里的每一條小路看起來都差不多,尤其是在半夜昏暗的光線里。我努力回憶著傍晚走過的路,踅摸著往洱海的方向走去。
碼頭邊依然一片敞亮,一排路燈孜孜不倦地守望著湖岸,盡管這時附近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徐徐地踱到岸邊,直到身體依在石欄桿上。我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墓饩€只能勉強覆蓋近岸的一片水面,稍遠處的水域依舊是黑黢黢的。而對面的南詔風(fēng)情島大部分隱沒在黑暗里,只有幾處建筑物發(fā)出的亮光勾勒出島上的地形輪廓。
我轉(zhuǎn)身朝周圍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這里應(yīng)該會有值夜的保安,但事實上我沒有看見任何人??赡苓@個保安——如果確實有的話——剛好巡邏到別處去了。于是我脫掉身上的T恤,再褪下短褲,把衣服攏成一團,和拖鞋一起留在了岸邊的石階上。
洱海的水出乎我預(yù)料地冷,盡管這是在盛夏時節(jié),我猛地打了個激靈??墒钱斘艺麄€身體泡進水里后,感覺就沒有那么難受了。我在靠岸處蹬著水,想先等等看,假如有人發(fā)現(xiàn)并制止我游泳,那我就乖乖地回到岸上去。我不想在這里惹麻煩,更沒想過給任何人添麻煩??墒?,并沒有人跳出來阻止我。等了一會兒,在確信自己沒有惹惱某個躲在暗處的景區(qū)管理員后,我才轉(zhuǎn)身往外面游去。
我采用的是蛙泳,在這個午夜時分,在這片靜謐的環(huán)境里,吵鬧的自由泳并不合適。我盡量慢地完成每一個動作,每次蹬腿后,我都停頓幾秒,身體伸直不動,直到幾乎不再往前滑行了,才抬頭換氣、劃臂撥水,然后再蹬腿。當我游進了剛才從岸上看過來漆黑一片的遠岸水域時,發(fā)現(xiàn)實際上當人身在其中,這里并沒有原本以為的那么黑暗。我能看清楚身邊晃動著的水波,當我把頭潛進水里時,也能依稀看到自己朝前伸出的雙手。
不消片刻,我已經(jīng)游到了南詔風(fēng)情島前面,畢竟這個島就離岸一百多米,即使我游得再慢,這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停了下來,并不想登上島去,因為這島是個售票景點,假如我偷偷登島的話,就相當于侵占了不屬于我的利益。再說了,我對這個島連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但如此,我還擔(dān)心島上的保安發(fā)現(xiàn)我,假如在水里被岸上的人發(fā)現(xiàn),情形就有點像甕中捉鱉,我連藏都沒法藏。到那時會不會有一道圓形的光圈——就像越獄電影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打在我身上,令我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里,我覺得還是不要逗留為好。要不就繞島游一圈,然后回去睡覺,可我不知道自己的體力能不能支撐住。
正當我躊躇不決的時候,突然,夜空中響起一陣嘹亮的鐘聲,是那種模仿撞鐘的電子鐘聲??墒?,這個地方不該有這種鐘聲才對,何況這時是半夜三更,周圍幾十數(shù)百家旅館里,無數(shù)的旅客正在休息,為明天的游樂和消費養(yǎng)精蓄銳。到底是什么人或機構(gòu),敢在此時擾人清夢?
我回頭往岸上望去,奇怪的是,這陣震耳欲聾的鐘聲并沒引起騷動,沿岸的一排旅館甚至沒有一個房間因此亮起燈。難道所有人都聾了不成,或是只有我一個人聽到?這簡直不合情理。而且,假如它真是報時鐘的話,這會兒是凌晨,應(yīng)該敲兩三下就結(jié)束了,而不是敲了二三十下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蛟S我該馬上回去找張放和甄重,看看他們聽見這鐘聲沒有。但我轉(zhuǎn)念想到,假如他們聽見了,肯定就已經(jīng)醒過來了,這會兒正為我不見了而納悶和焦急。他們會起身找我,但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想到我在這里游泳。
我轉(zhuǎn)身潛進了水里,鐘聲因此減弱了一些。既然發(fā)生的事情無法理解,那就不去理解好了。我決定先繞島游一周,然后決定回不回去。我從沒像此時這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斷朝前伸出雙臂,然后往兩邊撥開,就像要不斷地鉆進和鉆出這個世界。我的手掌真切地感受到了水的阻力,那同時也是我前行的推動力。我不再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靜,雖然也沒有刻意弄出很大的響聲,但在這宏大、響徹夜空的鐘聲里,拘泥自己發(fā)出或不發(fā)生的那一點點聲音未免過于可笑。此刻我不再像剛才那么慢條斯理,相反,我拼盡全力地劃水、蹬腿,朝著廣袤的黑暗水域沖刺,我感覺自己在乘風(fēng)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