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5期|沈書枝:獲魚賣魚
獲 魚
從北京回南方途中,窗外風(fēng)景不斷變換。起初是平原,廣闊荒蕪,橫平豎直的田畈上,偶爾一條筆直的結(jié)冰的溝渠貫穿其中,向遠(yuǎn)方伸去。時時有高鐵從對面開來,轟隆隆幾聲巨響,就已擦身而過。鐵軌邊處處跟隨的楊樹葉落盡了,露出蕭蕭疏疏的枝條,偶爾有大山,山體棱脊分明,在平原上聳立綿延?;臎鲅永m(xù)許久,直至初入安徽境內(nèi),平地上才顯現(xiàn)出初生的嫩綠,大約是剛發(fā)芽不久的小麥。溝渠不再結(jié)冰,溶溶一條水色。將下車時,地勢已經(jīng)改變,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而是丘陵隆起,山坡上覆蓋著經(jīng)冬未凋的樹林,在丘陵間的平地上,水塘如明亮的眼睛,不時一閃而逝。南方到了。
在姐姐家待了幾天,到家時已是臘月廿五黃昏。從早上起就是陰天,到黃昏時愈加昏黑。沉沉天色下,收割凈盡的稻田、田埂上高高的枯茅草和加拿大一枝黃花、遠(yuǎn)處落光葉子的水杉樹尖與苦楝樹、空不見人的房屋,都顯出格外蕭索頹敗的氣息。空氣生寒,四處皆冷,晚飯時開始下雨,屋子里寒氣更甚幾分。媽媽提前一天從姐姐家回來,這時剛把臟亂如麻的家里收拾出一部分,但整個屋子里看起來仍黯淡多塵。我在北京過了幾個冬天,習(xí)慣了周身有暖氣的包圍,如今回到南方,竟已不習(xí)慣進(jìn)了屋子還要穿著羽絨服才能不冷,總覺得束勒得慌。前兩年冬天我買了一臺電暖器在家里,但爸爸從不肯用,說他不冷,不需要用,不知道他是真習(xí)慣了家鄉(xiāng)冬天的這種生冷,還是他舍不得用電?;蛟S兼而有之。爸媽是常要在生寒的空氣里進(jìn)進(jìn)出出做事,不可能在電暖器邊待著不動的。這種享福的生活在他們的頭腦中大概就從沒有過雛形。我把電暖器從樓上搬下來,放到我的小房間里,把開關(guān)擰到最大。一家人在桌邊草草吃了晚飯,便躲到各自房間去。媽媽昨天就給我鋪好了床,褥子下墊了一張小舊電熱毯,把它打開烘了幾個小時,好去除被褥里吸的潮氣,今天吃飯前又叫我去把電熱毯打開,這時候趕緊躲到床上去。被窩是暖的,電暖器把小小的房間也烘得暖了點(diǎn),人終于覺得舒活開來,不再凍得那么僵硬了。
晚上爸媽商量,明天抽塘逮魚。塘水抽干估計要到中午,到時候也許要把我們給家里買的電子秤拿到塘埂上,可能會有附近村子里的人來買魚。早上起來,爸媽已不在屋子里。天上仍下著小雨,感覺十分陰冷。我和姐姐帶小孩去鎮(zhèn)上買菜,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們在草塘塘埂上忙碌。買完菜到家沒一會兒,媽媽回來了,說塘抽干了,蕩子里根本沒有魚,全被打電瓶的偷光了,只逮到兩條草魚,還有一些小雜魚。
草塘是爸爸承包的幾個魚塘之一,從我記事起就由我家承包著。村子里共有七個大大小小的水塘,爸爸喜歡養(yǎng)魚,最多時曾同時承包過六個,其中四壩子、草塘和薔溝是承包最久的三個,從我們小時候起到現(xiàn)在,從未由別人承包過。鄉(xiāng)下魚塘歸村里所有,由鄉(xiāng)人承包,照例要村子里有份子的人家同意,談妥每年交多少擔(dān)魚為塘租,每到過年便抽塘,將魚分送過去,往往就成為村人過年時桌上吃的魚。爸爸性格大方,他年輕時,在每一個魚塘里都養(yǎng)了不少魚,一半作為塘租,四分之一分送親戚鄰居,最后幾擔(dān),由媽媽逢年過節(jié)挑去街上賣,因此并不能掙幾個錢,只是稍加改善,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可以讓家里時時有葷腥罷了。到如今塘租都改成付錢,爸爸的年紀(jì)漸大,這幾年其他塘都已退租,只留下三壩子、草塘和薔溝三個。他不舍得把它們?nèi)挤诺簦木σ策€遠(yuǎn)沒有退到那一步。這三個塘,三壩子和草塘稍大一點(diǎn),薔溝則是很小的一口。但這三個塘養(yǎng)的魚的數(shù)量也遠(yuǎn)不如過去,因?yàn)檫€要種田,已沒有力氣像從前那樣時時砍草喂魚。只有在春天放一點(diǎn)魚苗進(jìn)去,由它們自己去長,時不時砍些菜園里種的空心菜或是荒地里的草撒進(jìn)去,夏天水殘時抽一個塘,冬天再抽一個塘而已。今年草塘里的魚,是去年夏天薔溝塘里的水被人家溉田時抽干了,塘里的魚無處可去,也沒有人能去菜場上賣魚,于是過了三擔(dān)尺多長的鰱子魚和一些草魚在那里養(yǎng)著的。
我換上膠鞋,和媽媽一起到了塘埂上。只見L型水塘里,水已經(jīng)完全抽干了,露出底下淡灰的塘泥。塘里幾個稍深的蕩子里,都還各積著一點(diǎn)淺淺的水。蕩子四周密密麻麻交叉著插了一圈兩頭削尖的斑竹竿,這是春天時爸爸為防偷魚的人下絲網(wǎng)而做的防御,但這防御更接近于一種安慰:它們既防不住打電瓶的,也防不住釣魚的。甚至,只要下絲網(wǎng)的膽大心細(xì)一點(diǎn),也能安然從中穿過。畢竟爸爸自己平常在塘里下絲網(wǎng)也是無礙的。塘水抽到一田之隔的薔溝,此刻隔著的那塊田里也灌滿了水,一只大籃子里裝了大半籃鯽魚,浸在田水中。爸爸戴一頂草帽,穿著他捉魚專用的黑色齊胸背帶皮褲,這皮褲很大、很重,平時常常沾滿泥水扔在堂屋角落,這時候穿在身上,才不顯得大了。他拿一把鐵鍬,從對面塘埂走過來,走到這邊,又下到塘里,把一只小水泵放進(jìn)第二個水蕩,重新打起水來。遠(yuǎn)處第三個水蕩里,也有一只小水泵在打水,怕雨淋濕變得危險,開關(guān)的電閘放在一個倒扣的塑料筐上,上面再扣一個塑料臉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已有兩個蕩的水被抽干了,但沒有逮到魚。目力所及,只有正在打水的第三個水蕩里隱隱可見魚脊正在不安地涌動。
放好水泵,拖好水管,爸爸重新爬到塘埂上,點(diǎn)一支煙。打火機(jī)卻半天打不著,他不耐煩起來,低低罵了一聲,把它扔到塘埂上,又在口袋里摸起來。終于摸到個新的,打兩下,把火點(diǎn)著了。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我們都默默站著,遠(yuǎn)處白鷺忽然從田間飛起來,在田畈間冬天蒼綠的松樹和香樟樹林與遠(yuǎn)處人家白屋的背景前振翅盤旋,飛一兩圈,又落到什么地方停下來。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使人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一支煙抽完,爸爸背起塘埂上之前捉的小半袋雜魚回家去了,留我們在塘埂上。過了一會,媽媽也拎著一只桶走了。我一個人看著水,細(xì)雨不知何時停住,空氣寒冷潮濕,塘埂靠近水田的這一側(cè),鼠麴草已長了出來。時節(jié)還早,氣溫也低,鼠麴草此時都還貼地,銀灰綠的葉片如鼠耳般微微卷起,耳朵里盛晶瑩雨滴。靠近水塘另一側(cè),夏天時因?yàn)檫^于茂盛而無法穿越的茅草終于干枯了,一蓬又一蓬地豎著,如同焦黃的頭發(fā)?,F(xiàn)在我們不用再擔(dān)心草里有蛇,可以輕易地走過去了。走到第三個水蕩邊,里面的水又少了一些,魚脊涌動得更加厲害,比起之前,看起來似乎又多了一點(diǎn)。偶爾有魚拱到圓形水蕩邊緣,露出大半截身子,在泥水中驚慌撥剌,身上已滿帶泥。
第二個水蕩很快抽干,爸媽從塘埂那頭走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穿著這冬天本地老年女性常見的裝束,棉襖外罩一件便宜的紅底黑花薄棉外套,戴一頂包住耳朵的豆沙紅針織鴨舌帽。她跟媽媽一起站到塘埂上,看爸爸拎一只籃子下到第二個蕩子里捉魚?!按蟾攀莵碣I魚的吧?!蔽倚睦锵?。后來,直到她走到我旁邊,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原來是二姨。媽媽的妹妹看起來竟然已經(jīng)這樣老了,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媽媽不老!
第二個蕩子里不出意外一條大魚都沒有。爸爸逮了一會兒,小魚也不滿一籃子底。他又拿來一把釘耙,用鐵齒在蕩子周圍的淤泥里耙了一會兒,大概是在看有沒有躲在淤泥里的烏龜。也沒有我們回來前,他已經(jīng)捉了一只小烏龜在桶里,說要燒給小孩吃,我趁他不在家時,又把它偷偷倒回三壩子里了。
細(xì)小的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寒氣浸進(jìn)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里,我在塘埂上站著,感覺手腳凍得發(fā)木,趕緊把棉襖帽子套到頭上。媽媽在對面塘埂,也被風(fēng)吹得套上了棉襖帽子。想到爸爸在塘里站著,肯定要冷上許多。塘里只有他一個人,每走出一步,從蕩子這邊到蕩子那邊,塘底淤泥上就留下一行深深的膠鞋足跡。這樣的捉魚場景實(shí)在是太冷落了,全然沒有小時候抽塘的熱鬧。那時候家里養(yǎng)的魚多,抽塘?xí)r爸爸會叫舅舅和姑父,或村里的男人來幫忙,等水抽得差不多時,幾個男人拖一張長長的、沉重的綠色尼龍拖網(wǎng),齊心協(xié)力,把里面的大魚小魚一把拖起來。拖起來的魚,一桶一桶、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到門口場基上,門口聚滿了人,先是大的裝幾稻籮,給交塘租的村子的男人們挑回去,再是一籃一籃地拎給前來幫忙和吃飯的親戚,再送一些小的給鄰居雖然是冬天,我也從來不喜歡抽塘捉魚這件事(如果是夏天,魚大多是因?yàn)樗还嗵锏娜思页楦闪硕坏貌蛔剑幸环N焦灼的可憐。那時候我們都會下塘去捉魚,把還能救過來的魚移到另一個塘里),看著那么好的大魚一擔(dān)一擔(dān)地被人挑走,也總感到非常心疼,但那時的氣氛,如今想來還是讓人感慨。
第三個蕩子很快也抽干,爸爸下去捉,先是拎一只大竹籃,猶猶豫豫逮了幾條,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停下來到旁邊站著。我問他做什么,他說:“這魚逮了怎么搞呢?”原來他們以為會像去年一樣有人到塘埂上來買魚,結(jié)果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沒有人聽聞,根本不見買魚人的影子。
我們這地方,大年三十晚上的飯桌上,一盤辣椒醬燒魚是一定要有的。到了臘月底,遠(yuǎn)近村子里的人聽說哪天抽塘,就會來買幾條魚,留著過年那天燒。爸爸現(xiàn)在養(yǎng)的魚不多,捉的魚在塘埂上賣一賣,再到街上賣一次,剩下的家里吃吃,送送親戚鄰居,也就所剩無幾了。想不到今年連來買魚的人都沒有,心里不禁更加氣餒了。
“不管了,先逮上去再講吧!”
他把籃子放下,換成一只綠色的大尼龍網(wǎng)兜,下到蕩子里,開始左一條右一條地網(wǎng)起魚來。大魚被網(wǎng)進(jìn)兜里以后,后知后覺感到危險,開始在網(wǎng)兜里拼命掙扎,攪起一串串渾濁水花。爸爸不管,接著一條條兜,兜了大半兜后,這才發(fā)現(xiàn)魚太重了,網(wǎng)兜根本舉不起來,他只好躬身一步步直接在塘底把它們往岸上拖。塘泥上還好,遇到滿是小石子的地方,使人看了心惻。媽媽在塘埂上等著爸爸,等他一走到塘埂邊,就趕緊蹲下,和他一起把網(wǎng)兜拖到塘埂上,再一起抬到塘邊那塊灌滿了水的田里,先把魚放進(jìn)田里養(yǎng)著。就這樣一遍遍來回搬運(yùn)。爸爸在塘里,因?yàn)閷W⒆鍪露@得過分嚴(yán)肅,魚掙扎著濺起泥水,泥巴干在他的臉上,兩只袖子早已被泥水浸透。媽媽蹲在塘埂上,為了提高效率,往往把拖上來的魚立刻倒進(jìn)身邊沒水的田里,再用籃子裝著,一籃籃運(yùn)送到有水的田邊。稍微有點(diǎn)空時,就起身把水管一點(diǎn)一點(diǎn)卷起來??粗麄冏鍪碌臅r候,我的心里忽然涌起這樣的情感:他們的生活才是結(jié)實(shí)的、真實(shí)的,而我的生活內(nèi)里虛弱,不堪窺問。
小孩被爸爸帶來,在塘埂上站著,和他的表哥表姐們一起專心看公公阿婆撈魚。一面細(xì)聲學(xué)語:“哇,還有大魚嗎?”“還有好多大魚嗎?”塘埂上實(shí)在是冷,沒過多久,他就把脖子縮起來,細(xì)細(xì)哭著要回去。于是帶他回去,對比之下,再次感覺自己的房間實(shí)在是暖和多了。等把小孩哄睡,已過了一個多小時,我也感覺很困,但還是掙扎著爬起來,再次來到塘埂上。水蕩里的魚已全撈上來,都放在田里了。大部分是鰱魚,間雜一些胖頭,因?yàn)橹霸谔恋淄线^,許多魚身上擦出血痕,細(xì)細(xì)白鱗上泛著微紅。鰱魚的生命力較弱,是容易死去的魚,受了這樣的折磨,此刻都側(cè)躺在田水里,半翻著肚子,一動不動,只偶爾張一下胸鰭。少數(shù)未受傷的,才能立著背脊。草魚則強(qiáng)壯得多,全然無事,渾圓淡青的長條,穩(wěn)穩(wěn)臥在稻棵中,但只有三四條。媽媽說之前過魚到草塘?xí)r,放進(jìn)去的半大草魚就有二十來?xiàng)l。
問媽媽這些魚怎么辦,她說過會兒再移到家門口的田里,等明后天姐姐回來拿去街上賣。爸爸已經(jīng)把小水泵移到家門口的田邊,在三壩子里抽水灌田了。我聽了心里松了一口氣,大概潛意識里很害怕爸爸又隨便把這么多魚送人,或是今天就讓它們這么死去。余下的事便是把魚挑過去。媽媽在田里負(fù)責(zé)捉,爸爸則用兩只蛇皮袋裝魚,裝好了用扁擔(dān)挑回去。而后媽媽又捉一水桶魚,挽在胳膊上送回去。白鷺在身后起起落落,二阿姨在田邊看著,見我來了,便也用竹籃裝一籃子魚往家門口送,留我一人在田邊看魚。逮魚的時候,我問爸爸:
“今天魚有三擔(dān)嗎?”
“差不多,今年魚沒怎么被偷看來還是給了我面子?!?/p>
“不是講偷得不少嗎?前面蕩子里都沒得魚?!?/p>
“后面蕩子里不是有嗎?”
“那放進(jìn)去的那些草魚呢?”
“草魚肯定都是被偷偷來釣魚的人釣走的!”
“你為什么要給人釣魚呢?”
“你要曉得哎,你在田畈里做事,他在這里偷偷釣魚,你哪曉得!”
送了兩趟,余下的魚爸爸再挑一次就可以了。二姨和我一起留在田埂上,忽然說:“你看那牛屎臥子!落到塘里,吃魚活靈活現(xiàn),骨碌一口就吞下去了!”
我轉(zhuǎn)過頭看塘里,剛剛捉過魚的蕩子邊,果然停著許多白鷺,正低頭覓食。二姨忍不住大聲咳嗽了一聲,白鷺們應(yīng)聲而起,騰向遠(yuǎn)處田畈,盤旋須臾,又慢慢落進(jìn)附近一塊田中。我看著它們,想等它們飛回塘里,它們卻靜靜蹲著,很久都不再動一動。白鷺竟是這樣機(jī)警謹(jǐn)慎的鳥,真是我從未注意過的事?;蛟S小時候也是知道的,只是忘記了。天色已至黃昏,煙霧與暮色籠罩田野,遠(yuǎn)處別村的樓房與門口落光葉子的水杉樹尖,都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凄清與寥落?;氐郊遥瑡寢寭?dān)心門口的田被鴨子踩過,打了水,混得全是泥,魚放進(jìn)去會被嗆死。直到夜里,爸爸又去田里看,回來才說:“你媽媽盡是發(fā)虛,那魚不全都立起來了嗎?活過來了!”
第二天上午,爸媽接著去蕩子里,逮剩下的小鯽魚和其他野魚,去了半天時間。中午有人來買魚,一個女人的聲音,問爸爸有沒有大胖頭,爸爸說:“胖頭有啊,都是兩三斤重?!边^了一會兒,將昨天逮的一籃子鯽魚,并草魚、胖頭、鰱魚、鳊魚等都塞了幾條進(jìn)去,稱了有二十四斤,算作二十斤給那個女人,卻并沒有收錢。一面把魚送到她的電瓶三輪車上,一面客氣道:“你家那個怎么沒來?我講等他來一起喝酒的!”女人說:“他在家里有事?!卑职终f:“你喊他二回來喝酒,我們這些年不都蠻熟的嗎?”女人說:“唵,是蠻熟的!”爸爸又搓著手說:“這不好意思了,一毫錢差這么些年!”那女人說:“這哪叫差錢!”“這些年我也找不到他,一拖就拖下來了。”“那一毫小錢不要緊的,我走了!”“好,好。下次叫你家那個來找我喝酒噢,這下我也在家,他也在家了。”
問爸爸怎么回事,才知道原來是好些年前,挖門口那個小水塘?xí)r,她的男人過來挖過一天的工,當(dāng)時沒給錢,后來他去城里打工,爸爸也去城里打工,就拖了下來。如今十來年過去了,今天估計是聽說我們家抽了塘,所以過來拿點(diǎn)魚,就算抵充當(dāng)時的工錢了。
因又說起從前四處欠的賬。過去地方窮,鄉(xiāng)下這樣欠賬很尋常,那時候我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去小店為爸爸賒酒,而爸爸說十幾年前他在各處村子里放魚花子,沒收錢的不知有多少,這些年也就算了。“放魚花子”即賣魚苗,那時他承包的塘多,每年春天都要到長江邊的魚苗場去買只有星星大的魚花子,回來細(xì)心在水池罩網(wǎng),養(yǎng)大一些之后,再用水桶挑一些到各處村子里,賣給那些只有一個小魚塘的人。媽媽想起來說:“那德興子以前還在我們家逮過一頭黑豬,也沒把錢,德興子現(xiàn)在也過得不錯,也沒見他還。”爸爸說:“我們都不記得了,他能記得起來嗎?不就算了。”
林有泉帶著他的親戚來買魚。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幾個一起圍在場基上,問:“可有大魚?”爸爸說:“沒得大魚?!蹦菚r爸媽正好從塘里捉了一籃子鯽魚、昂刺魚上來,他們便說要鯽魚,把大的從中挑出,又叫爸爸把幾條昂刺魚和一條黑魚也一并稱了。昂刺魚、黑魚、鯽魚都是本地縣城人歡迎的魚,大家認(rèn)為有營養(yǎng),回去做湯好吃。爸爸把旁邊小些的鯽魚也用畚箕鏟了一些起來,問陪在一邊的林有泉:“老林,我把這小魚給你,你還要?”林有泉說:“你給我,我當(dāng)然沒話講!”爸爸一面稱魚,一面對他親戚說:“這鯽魚在外面二十塊一斤好賣得很,我算你十五塊一斤,你嫌不嫌貴?”
“好好好。”
“這幾條昂刺魚你要我就放進(jìn)去,黑魚也放進(jìn)去,都算你十五塊一斤,怎么樣?”
“好好好。”
媽媽在旁邊說:“我們家塘里水真是滌清的!魚從來沒喂過飼料,燒出來是真好吃哦!”
爸爸說:“小六子早上來了一趟,看了看,他講這個大鯽魚他到街上要賣三十塊錢一斤的。”
他們自己也相互道:“他們家魚真便宜?!?/p>
一堆魚用袋子裝好,過秤時將近十一斤,爸爸又添了幾條:“現(xiàn)在十一斤半,算你十一斤。”
又拎了籃子去田里捉胖頭。胖頭便宜,六塊錢一斤。魚裝好,付錢,找錢,又客氣了很久。一邊說:“謝謝叻!”一邊說:“瞎扯!”才終于完成了。
下午親戚們來拿魚。各家七八條鰱子魚,再加半籃子鯽魚、昂刺魚并其他雜魚。黃昏時,媽媽又送一些魚到外婆家。田里剩下的魚,等著三姐晚上回來,明天和我一起到街上去賣。本來上午我很憂慮,害怕魚在田里會死掉,催著媽媽去賣魚,因她說去年三姐借了姨父的電動三輪車,就騎著三輪車去前后幾個村子里賣魚,半天就把幾擔(dān)魚賣完了,我便催她也去借個三輪車來我們一起去賣,然而她不肯:
“我在家里忙成這個樣子,哪有時間去賣魚!”
“魚要是死了不是可惜?”
“哪來的三輪車!”
“不是講能問姨父或者舅舅借嗎?”
她不理我,被問得急了,才說:“我不能去嘛!前后村子里的人都認(rèn)得我,我去賣不出來錢!”
我只好偃旗息鼓。賣魚可不就是想要賺點(diǎn)錢嗎,要是賣不出來錢,還有什么賣頭哦。從小在家看大人送魚都看夠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太窮了,我總想體會把魚一條條賣掉,把一把小票子漸漸抓到手上的感覺。錢使我感覺充實(shí)。正是因?yàn)楝F(xiàn)實(shí)中沒有錢,才會在想象中被這種充實(shí)感所吸引。這是窮人固執(zhí)的、無法放棄的心愿,即便過了二三十年也無法輕易更改。
媽媽說:“要不你去賣?”
我一下跳得老遠(yuǎn):“哎哎,我一個人不行!可怕!”
至于爸爸,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是不能去賣魚的,就因?yàn)樗谴蠓蕉趾妹孀拥男愿?。“爸爸要是去賣魚,那魚就是送給別人了?!?/p>
他說:“要我去賣魚,那魚賣不出來錢。個個都是熟人,看到就講,‘拿條魚家去吃!’‘瞎講,一條魚把什么錢!’”
“人家稱兩條,你就要搭一條。二十二塊錢你都要抹零抹到二十塊!”
“那啊,那就不止搭一條了?!畠蓷l搭一條,二十二塊錢,二十塊錢算了。再拿一條魚去!’”
我記憶里沒有爸爸上街賣魚的印象,都是媽媽去的。偶爾媽媽也帶著我和妹妹,讓我們跟她一起去賣魚。然而爸爸說他以前也到街上賣過魚,“以前我到葛里菜場賣魚,那些魚販子看到我頭都疼,都不賣了,等我賣完再賣?!?/p>
“為什么呢?”
“我賣得又便宜,又大方,零頭全抹,還搭還送,人夾在哄里,全部來買,一下子就賣光了。那時候用籃子挑,也挑不了多少魚?!?/p>
怪不得我沒有爸爸上街賣魚的記憶。
“那今天不賣怎么辦呢,魚在田里不會死嗎?”
“不會死的?!?/p>
“那就好?!?/p>
于是等三姐回來。
賣 魚
下午三姐坐大巴回來了,二姐還沒回來。家里沒有車,終于還是商量好,明天早上借三姐的同學(xué)逸永哥哥的車去葛里的菜場賣魚。葛里是隔壁鄉(xiāng),雖然早已和我們鄉(xiāng)合并作一個鎮(zhèn),并且成為鎮(zhèn)中心,但我們還是把它看作另一個地方。它不比我們自己鄉(xiāng)的街近,但地方大一些,經(jīng)濟(jì)也更好一些,市場上的人和東西都更多,因此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去葛里的菜市場賣魚,魚更容易賣完。第二天早上六點(diǎn),姐姐輕輕推開門,叫我起來。我輕輕穿好衣服走出去,空氣濕寒,天還是黑的。門口淺水塘里,爸媽正在撈魚。爸爸穿著魚褲,手里拿著四角的趕網(wǎng)和竹子做的三角形趕棍,媽媽站在塘埂上,手里拿手電筒,給爸爸照著光,好讓他把之前放在淺塘里的魚趕到網(wǎng)里去。每趕上幾條,爸爸就靠近岸邊,把網(wǎng)底的魚抄進(jìn)田埂上放的一只大籃子里。這樣慢慢抄了幾籃子魚,把它們裝進(jìn)兩只大蛇皮袋,時間已近六點(diǎn)半。姐姐在黯淡的廚房煮面給我們吃。匆匆吃過早飯,在冰涼空氣中把兩大袋魚七手八腳放進(jìn)汽車后備廂時,天色已微微發(fā)藍(lán)。怕魚在路上死掉不好賣,臨裝袋前,媽媽給它們潑了次水,它們在空氣中又艱難地囁嚅起來。沿鄉(xiāng)道往葛里開去,黯藍(lán)的天色漸漸泛白,開到通往鎮(zhèn)中心的柏油路上時,天色已至乳白??諝庵衅痨F了,灰白霧氣中,是落盡了葉子的光禿樹枝和微微有些發(fā)黃的毛竹林,竹林后的人家,有一兩個早起的人在路旁一閃而過。這也是后來新修的318國道的一段,不同于我們小時候和媽媽一起賣魚時走的老318國道,當(dāng)然是不盡相同的風(fēng)景,但仍是同樣的方向。想起小時候賣魚時期盼而又十分擔(dān)憂的心情,到今天竟然也沒有好多少,不由得微微難過起來了。
小時候我和妹妹偶爾和媽媽去葛里賣魚,時間都是盛夏。田里事情忙得讓人要發(fā)瘋,大塘里的水被澆田的人抽干了,魚不得不逮上來,也是養(yǎng)在門口水塘里。等到家里沒那么忙,有一兩個早上,媽媽就用竹籃子挑兩籃魚到街上去賣,給家里換一點(diǎn)零用錢。偶爾她主動提出要帶著我們,也許是想讓我們看看熱鬧,吃一點(diǎn)平時吃不到的早點(diǎn),也許只是因?yàn)樗ε乱粋€人趕夜路,哪怕只是我們陪著也好一點(diǎn),但在那時候,她從沒跟我們說過。那時候我們上街純靠步行,如果到得晚一點(diǎn),菜場上買菜的人早就散了,因此,二三十里的路,我們起得絕早,三點(diǎn)鐘就要起來。爸爸拿著趕網(wǎng)和趕棍,也是去門口這個四方小水塘,把魚趕起來。魚打好了,齊齊裝在籃子里,又從井里打一桶水,臨走前也“嘩啦”一聲潑到魚頭上。到快要出發(fā)的時候,媽媽才把我們喊起來,那時月亮還很亮,斜斜掛在天上。夏天的清早起了大霧,天地間一片米湯一樣的白,仿佛伸手便能抓住空氣中浮動的潮氣。路邊人家的狗聽到人經(jīng)過的聲音,隔著園墻狺狺猛叫起來。媽媽不說話,一手挽著籃子,在前面疾疾行走,怕魚死掉不好賣。她的憂慮心是很重的。我們緊緊跟在她后面,等走過村道,走過山咀村,再走過一大片田畈間一條很長很長的路,走到方圓那條唯一的柏油路上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我們額前的頭發(fā)完全被霧氣打濕了,變成一綹一綹的。一輛三輪車從身后“轟隆隆”開過去,車上擠滿了竹籃子,裝著雞鴨的圓竹匾,都是一大清早趕去菜場賣菜的人。這一般是經(jīng)常去賣菜的,舍得花一塊錢去坐三輪車,媽媽卻從不招手,她絕不舍得花我們?nèi)齻€人的車費(fèi),只想著剩下的十來里路,緊走一個小時也就到了,卻又擔(dān)心我們走不動。我們問:“媽媽,我們不坐車子嗎?”她就說:“我們走到菜場去,把錢省下來給你們買早飯可好?”我們只好跟著走,她繼續(xù)親熱地說:“等下給你們買糖耳朵和糍粑,你們想吃什么吃什么!”
等柏油路兩邊的田和水塘漸漸變成兩層高的樓房,天光已經(jīng)大亮,有人出來把洗臉?biāo)疂姷酵饷婵盏厣稀T僮咭粫?,終于見到馬路對面樓房上的“青年菜場”四個金屬大字。這金色大字在鄉(xiāng)下很少見,因此很引人注目。菜場這時候已是人聲鼎沸,靠外頭的攤位早已擺滿,媽媽帶我們轉(zhuǎn)一圈,在里面一個被人揀剩下的空檔停下來,然后把魚從籃子里拿出來,一條一條放到菜場砌好的水泥案板上。這時候草魚和鯽魚都還微微開合著嘴,只有鰱魚全死了。魚擺好,我們便定定立著,緊張地等那第一個買主到來。半天終于有一個女人來買第一條,她十分挑剔,問問這個的價錢、那個的價錢,用兩根手指把一條魚翻一下,看看兩面是不是都新鮮、都完美,是不是符合她的心意,不滿意就再換一條翻,最終決定買其中一條。她把魚放下來,說:“你給我稱這一條吧!給我綁好?!眿寢尵挖s緊用星秤鉤子把那條魚的嘴巴鉤起來,高高地稱,把零頭抹掉,末了從帶來的稻草把子里抽出幾根稻草扭幾下,從魚嘴上穿過去,打一個結(jié)實(shí)的紐子,方便她拎著走。收了票子,手上沒有零錢,找不開,于是求旁邊賣東西的人把錢換開,找給買魚的人。如此便好多了,看到有人買,其他人也跟著過來看。
雖然只上過兩年學(xué),但媽媽賣魚不用我們幫忙算錢。實(shí)際上,我們既不認(rèn)得星秤上的斤兩(那時候辨識它們對我們來說跟天書一樣),心算也不如媽媽快。因此過一會兒,當(dāng)魚賣了一些,攤子上已經(jīng)堆了些幾塊幾毛的票子和角子后,媽媽就會拿兩塊錢出來,讓我們?nèi)フㄓ蜅l的攤子前買糖耳朵吃,并叮囑不要亂跑。糖耳朵是一種糯米粉和水捏成的點(diǎn)心,像一只大耳朵,里面裹著紅糖,在油鍋里炸熟了來吃。剛炸好的糖耳朵,一口咬開,里面融化的紅糖便會滾燙地涌出來。媽媽喜歡吃糖耳朵,總愿我們也喜歡吃,只是她很愛吃糖耳朵卻又舍不得花錢給自己買,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希望表達(dá)了出來我們不喜歡糖耳朵里的紅糖滾出來那么燙、那么甜,喜歡的是別的東西,不愿輕易把這難得吃到早點(diǎn)的機(jī)會放到糖耳朵身上。我們兩個去賣油條的鍋前買兩個糍粑,再加兩根油條,偶爾不買油條,買兩個糖耳朵,一邊吃一邊看賣東西的攤子。賣豆腐干子的,賣青菜韭菜的,賣雞賣鴨的,轉(zhuǎn)一圈,回到媽媽身邊。把剩下的半根油條或半個糖耳朵舉到她面前,問她吃不吃,她說手上全是魚腥氣,不吃。只有我們剩下不吃的,她才會把它們吃掉。
賣東西最怕的是無人光顧的時候。即便已經(jīng)賣了好一會兒,魚賣了一半,再遇到好一會兒沒有人來買魚,旁邊的攤子卻一直不停地在給人稱東西,殷勤地招呼著他們的顧客,就會讓人感覺尷尬不安,仿佛我們賣的東西有缺陷,連帶著我們都有缺陷了似的。尤其當(dāng)人們在附近長期賣魚的攤子上買了魚,卻沒有在我們這兒買的時候,我們的心里就忍不住燃起嫉妒的火苗,想,這些人不識貨,我們的魚多好呀,一點(diǎn)飼料也沒吃過,絕對不是魚販子賣的那種魚!好在這樣的時候總會過去,一旦有人從水泥案板前經(jīng)過,媽媽就會打招呼:“買條魚回家去吃吃哎,自己家塘里養(yǎng)的魚!”只要這人停下,一般都會買一條。到最后只剩下幾條,我們就略略松了一口氣,不用再額外擔(dān)心什么,卻又總想著要有一個完美的收尾,把所有魚都賣出去。這時候我和妹妹往往會跑到菜場其他地方玩,把這最后的慘淡時光留給媽媽獨(dú)自面對。剩下的都是鰱子魚,人們走過來,總是要挑:“這魚都死了!”媽媽說:“一大早才從魚塘里撈出來的,賣到現(xiàn)在半上午了,魚剛死的,保證新鮮的!就剩這最后兩條了,你要就少把些錢,我稱給你?!庇行┤似财沧熳吡?,有些人問:“好些錢?”最后魚以便宜的價格全都賣出去,我們面前的水泥板終于又歸于一片空白,只剩下些魚鱗、血水干在上面,蒼蠅繞著它們飛。媽媽把秤收到籃子里,把票子卷起來,小心納進(jìn)褲腰上隱藏的小口袋里,帶我們在菜場買點(diǎn)豆腐干子、肥皂、洗衣粉,或是其他家里要用的東西,回去了。這時候菜場里其他賣菜的也大多已賣完東西,收拾家伙回去了,買菜的也只有零星幾個,只剩下那些終日擺攤的攤主還在守著,等著中午買菜的人來。菜場里空曠起來,顯出寂寞的樣子。回去的路上,我們可以坐一截三輪車,不用在已升上來的烈日下走回去。到靠近童家墳山的分岔路邊,我們下車,從那里走到河邊,赤腳蹚過這時候已干得非常淺的河,走過河灘,穿過田畈回家去。
那時我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情感被小時候的記憶給攫住了?;蛘哒f,我沒能用成年后的眼光來看待,意識到現(xiàn)在的事情雖和過去相似,但也已不盡相同。我們不再是仰賴這兩袋子魚的收入來生活的人。但在那時候,我仍然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不安,害怕賣魚會遇到麻煩,找不到合適的攤位,或魚賣不出去,最終失敗而歸,諸如此類。這不安使我感到失落,它或許也來自一種想要安慰父母的心愿,想要向他們證明,他們的努力終將有回報,哪怕是這么一點(diǎn)錢,也足以給他們一些安慰,勝過毫無所得的空虛與失落。正是這種希望把魚全部順利賣掉,帶一些錢回去給爸爸媽媽讓他們高興高興的愿望,使我在過去賣魚經(jīng)驗(yàn)的影響下變得非常忐忑。路在開車的情況下變得很短,沒過幾分鐘,我們就到了菜場外面還是過去那一塊兒,只是金色的大字早已消失不見,如同會賦予菜場“青年”的名稱的時代一樣。它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鎮(zhèn)菜場(隨著我們的成長與出走,發(fā)現(xiàn)它只是普普通通的鄉(xiāng)鎮(zhèn)菜場,而不再能如童年時代將之視為記憶中最繁華的地方),里面一道道的水泥案板也沒有改變,只在90年代末某個時候,上面貼滿了地方當(dāng)時流行的白色小瓷磚。水泥案板上方支了藍(lán)色鐵皮棚子,給賣菜的人遮陽擋雨。
這時七點(diǎn)剛過,天光正好大亮。菜場里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三姐說:“哦豁,我們來太晚了,里面恐怕沒地方了?!逼嚭腿嗆嚢堰M(jìn)菜場的一小截路給堵住了,也有一兩個開三輪車的老手,繼續(xù)從人和車的縫隙中勇猛地開過去。逸永哥哥說:“這路開不進(jìn)去了,下來走吧?!比阆铝塑嚕艿讲藞鲩T口一看,回來說:“里面都擠滿了,沒地方了,我們就在門口找個地方賣吧?!蔽覀兒狭Π阳~從后備廂抬下來,袋子太沉,我們抬不動,只好把魚放到地上,拖過去。我心里一惻一沉。終于拖完這一小截路,到了菜場門口。菜場四周建了一圈小商品房,都是些一年四季賣水果、茶葉、干貨、雜貨之類的店鋪??拷藞鲩T口的小商品房,是一家做糖的店鋪。店鋪前擺了幾張長桌,桌上擺著大鐵盤,盤里盛著做好的糖,怕糖綿掉,上面都捂了塑料膜,一個女老板在桌子后面稱糖賣糖。旁邊路口還有一個魚販子,也穿著迷彩大衣,地上擺著兩個大洗澡盆,盆里養(yǎng)著些鰱魚、鯽魚。三姐說:“這里人不少,我們就在這里賣吧?!迸麻_糖鋪的嫌我們擋了他們家生意,她便從蛇皮袋里掏出兩條漂亮鰱魚,送給女老板,跟她說了兩句。老板旋即答應(yīng)我們在她店前的空地上賣魚。
我心里暗暗贊嘆,不愧是姐姐,知道怎么把問題解決。我們放下心來,把電子秤在地上放好,把魚從蛇皮袋里掏出來,先掏十幾條,放地上一一擺好。都是些很大的鰱魚,爸爸在水塘里給我們撈魚時,主要撈的就是鰱魚,因?yàn)椴蒴~很少,留在家里都不夠賣,而鰱魚最多,也最便宜、好賣。我們把鰱魚稱為鰱子,本地最經(jīng)常吃這種家魚,便宜而受歡迎,最常見的做法是切段加辣椒醬紅燒。我小時候吃魚吃得太多,幾乎到了反胃的程度,上大學(xué)離家?guī)啄暌院?,才漸漸回味出家里魚的好來,這才開始在回家時變得喜歡吃魚了。到這兩年,我更感覺到家里養(yǎng)的鰱魚的新鮮,只是這樣簡單燒出來,肉質(zhì)卻柔嫩細(xì)膩,冷了以后湯汁凍成魚凍子,拌著魚凍子一縷一縷地吃,味道更足。因此鰱魚在鄉(xiāng)下人眼中也是好的,雖不及鯽魚那么受生活條件較好的縣城人的歡迎。鰱魚這時果然全死了,身上布滿剛剛拖過水泥地時留下的血紅細(xì)點(diǎn)。除了鰱魚外,還有幾十條大鯽魚,裝在一只大臉盆里,因?yàn)槭怯盟B(yǎng)著放在車?yán)锏模@時還活得好好的。
空氣很冷,凍得人手生疼,沾了水的手更疼。我們沒帶面紙,我只碰了幾條魚,勉強(qiáng)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就把手放進(jìn)口袋了。三姐則不同,她拿的魚多,手更臟,也更愛惜她的衣服,更重要的,是魚主要由她來賣,要不斷抓魚稱秤,手臟,也就沒法把手放口袋里焐焐。在這件事上,三姐比我負(fù)責(zé)得多,也有經(jīng)驗(yàn)得多,比我們都能干。1998年的冬天,我和妹妹念初三時,當(dāng)時十幾歲的三姐就曾和小剛表哥一起到孤峰去賣過魚。孤峰是大姑姑和她的女兒所在的地方,因?yàn)槭巧絽^(qū),沒有什么魚塘,魚比我們這里更容易賣一點(diǎn)兒。孤峰離家?guī)资锫?,那時給汽車開的大路還沒有修通,但家里已有了兩輛大姐買給我們上學(xué)騎的自行車,要到這樣遠(yuǎn)的地方去賣魚,只有讓小孩騎車去爸爸媽媽不會騎車。也是三點(diǎn)鐘就要起來,爸爸媽媽把魚用蛇皮袋裝好,三姐和小剛表哥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每輛車的后座上綁兩袋魚,搭在車兩邊。兩個人打著手電筒,在鄉(xiāng)下黑漆漆的田畈間穿行。因?yàn)閹е~騎車,要用力踩,一路上倒是不冷,只是害怕多過了累。經(jīng)過田畈和村子時還好,至少地方開闊,并不需要爬山,最怕的是過幾字嶺的山。這至少有一半緣于大人的恐嚇。小的時候,偶爾跟著大人去姑姑家做客,走到幾字嶺,即使是白日,都要戰(zhàn)栗幾分。幾字嶺是站在我們家門口就能望見的、往孤峰方向最高的山,也是那條路上第一座且唯一一座真正需要爬的大山,山路狹窄而崎嶇,人只能呼哧呼哧爬上去,而大人們總是害怕小孩子不肯爬山,到了山腳下,就使出手段來恐嚇:“跟緊了!幾字嶺山上有大老虎,不跟緊了在后頭就被大老虎吃掉咯!”甚或只是為了逗小孩,也要這么說,看小孩嚇得噤聲縮身的樣子,覺得好玩。這是我長大以后才醒悟過來的事實(shí),幾字嶺在過去漫長的歷史里,也許確實(shí)有過有虎或狼的時候,因此留下那樣的傳說,但那已不知是上百年或數(shù)百年前的歷史了;我們對幾字嶺的恐懼卻就此像種子一樣被種下來,緊緊跟在大人后面,生怕落單,甚至只有走在中間,才覺得安全。因此當(dāng)三姐和小剛兩個大小孩在天光尚未大亮的幾字嶺上爬行時,心里的害怕可想而知。山太高太陡,車騎不上去,又拖著那么重的魚,只能推著走。如此這般磕磕絆絆推上去,又磕磕絆絆推下來,兩手使勁捏著剎車到山腳下,天色已大亮了,才松了一口氣,繼續(xù)往前騎。大表姐到鄉(xiāng)里的街上來接他們,大表姐比我們大很多,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她都在孤峰的街道上開早點(diǎn)店過去和大姑姑一起,現(xiàn)在獨(dú)當(dāng)一面他們就在表姐的店前賣魚。也不認(rèn)得秤,于是表姐幫忙稱秤,最后帶過去的魚順利地全賣光了,他們在店里吃了面條,又騎車回來。這一段賣魚的經(jīng)歷留給三姐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到今天說起來,記憶猶新。
我們停下來沒一會兒,就有人走過來,站到魚旁邊,仿如不在意地瞟幾眼。我們開始自己的游說和招徠,親切地說:“買魚哎?這是我們爸爸在家里魚塘里養(yǎng)的魚,從來沒吃過飼料的,過年家里打塘了,我們來幫他賣一些!”看魚的人說:“看你們樣子也不像是做生意的,這魚不會是從湖州販來的吧?”這下我們更理直氣壯地說:“是的,你看我們哪里像是做生意的?就是過年回來才幫老爸老媽賣一兩回魚??!你看我們這賣魚的東西都沒有,也不是長期賣魚的樣子?!薄棒~都是一大早才撈起來的,沒盆裝水,魚才在路上死的?!边@時買魚的基本上已打消了疑慮,如今也并不像過往,經(jīng)常能碰到鄉(xiāng)下自己家養(yǎng)魚的,能碰到一回也是難得的。她問:“鰱子好多錢一斤?”三姐說:“六塊五一斤。”我們賣的價錢跟旁邊魚販子的一樣,并不比他們的貴。她不再猶豫,指著地上一條說:“那把這條給我稱了吧?!比銦崆榈匕阳~拿到電子秤上去稱,沒有塑料袋,就在三姐賣魚的當(dāng)兒,我奔去旁邊賣雜貨的攤位買了一捆塑料袋,回來給人裝魚。接二連三就賣出了幾條。我們高興極了。但這游說的話要時時說,每當(dāng)賣過一陣,停歇下來之后,下一次再有人來的時候,就又要再辯白一次。還有自認(rèn)對附近村子很熟的人,問我們是哪里的,待我們說了村子和爸爸的名字之后,那人說:“哦哦,我曉得他,他是那塊養(yǎng)魚的?!边@下皆大歡喜,旁邊的人聽聞放下心來,紛紛讓我們稱一兩條魚。
每賣出一條魚都讓我們開心。賣出幾條,三姐就從蛇皮袋里再掏出幾條新的擺好。她把自己平常用的小包斜背在羽絨服外面,把收到的錢都塞進(jìn)包里。這個包里今天早上除了爸爸給三姐的一小沓找零的錢,是特意空著帶出來的,好回頭看看賣魚賣了多少錢。天實(shí)在太冷了,沒有人來買魚的時候,我們在那里蹦,讓自己暖和點(diǎn)兒。一個棉襖外罩著灰格子外套、戴著灰色針織帽的大媽騎著一輛小三輪車來了,她把車也停在我們旁邊。車斗里是一堆干枯的掃把,她老頭子在家一把一把編好,她拿到市場上來賣,十塊錢一把。我想,這倒是一個好主意,爸爸其實(shí)也會編掃把的,只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上街來賣當(dāng)然也不可能,叫他在家里細(xì)細(xì)做這些零活,掙點(diǎn)這樣的小錢,他肯定不愿意,同樣收入也極微薄的。這只是貧窮遺留在我心中頑強(qiáng)的愿望,如同基因般滲透入根基,就像小時候在樹林里撿柴火,每撿到一根好樹棍就非常歡心。她也問我們的魚,只是不買,倒是我想在她那買一把掃把,因?yàn)榧依锏膾甙巡缓糜昧?。三姐說:“掃把別買,回頭叫爸爸在家編一把。”我只好作罷。過了一會兒,里面有塊地方空了,三姐把魚移到這塊她覺得更好的地方,不再在糖鋪門口了。糖鋪這會兒生意倒很興旺,正是過年邊上,賣糖的到了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不斷有人走來,圍在桌子邊看。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桌子”原來是過去夏天睡的涼床,只是底下墊高了,竹面上放著幾只巨大的鐵盤,盤子里盛著剛做好的糖。店鋪里一口大鐵鍋,一個師傅正在熬糖,待鍋里的糖漿熬成透明的、幾乎快要凝固的液體,就把糖加進(jìn)炒好的花生米里,揉成一團(tuán),堆到一個四方形木制模具里,用一個木頭做的滾輪,趁燙立刻把糖滾成一個平平整整的大四方形。隨即,隨著糖冷卻凝固,把模具取下,把糖切成一根根長條,再把長條切成薄片,如此,一片片的花生糖就做好了。糖鋪里有三四個人,有的熬糖,有的切糖,有的裝糖,有的賣糖,忙得出乎人意料我以為現(xiàn)在鄉(xiāng)下買糖的人應(yīng)該很少了。
差不多三小時后,最后一條魚也賣完了。我們大松一口氣,魚終于賣完了!市場仍是熱鬧非凡,我們也去轉(zhuǎn)轉(zhuǎn)。菜場里還像過去那樣,攤位上大多是賣蔬菜、肉類和豆制品的,有意思的還是自己從鄉(xiāng)下各處到這里來賣東西的,其中最有本地冬天特色的是賣青皮甘蔗的板車。還是我們小時候常見的那種木頭板車,也有騎電動三輪車的,長長的本地青皮甘蔗堆在車子里,一節(jié)一節(jié)的間節(jié)很稀疏,外面沾著在成長過程中積累的黑釉,顯見是很好的甘蔗。賣甘蔗的老頭站在旁邊,有人要買,就用刀把皮刮干凈,把甘蔗斷成幾截,給人裝在袋子里帶走。此外是四周的雜貨店,賣鍋碗瓢盆的,賣菜板的,賣一袋一袋敞開在門口透明大塑料袋里的茶葉的(本地人愛喝綠茶),賣裝在塑料桶里給人冬天燉爐子用的粉色酒精的。這種酒精很便宜,卻不好用,勺子一舀就碎,稍微舀幾次,桶中心就汪出一堆液體來,積在那里。賣春卷皮的坐在一只煤球爐子前面,在鏊子上燙春卷皮。面團(tuán)極濕軟,在鏊子上一沾,隨即拽走,鏊子上就沾下一張薄薄的春卷皮,可以揭下來了。賣甜酒釀的把酒釀裝在一只只塑料桶里,擺在那里賣,前面用小杯子裝了些酒釀,給路過的人試著喝,冰涼的甜。有人抱著孩子走過去,孩子的手上拿著剛剛買好的、卷起來的春聯(lián)。我們買了小小的花炮和春聯(lián)?;丶衣飞?,我問三姐今天賣了多少錢,把錢拿過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755塊錢。我忍不住把這些鈔票打開來,拿在手上,拍了一張照,像是要挽留什么。
【作者簡介:沈書枝,80后,安徽南陵人。已出版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散文集《八九十枝花》《拔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