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西元:命運來信(中篇小說 節(jié)選)
老劉是一位戰(zhàn)略學教授,今年五十歲,專業(yè)技術大校軍銜。他的辦公室位于一座民國時期建筑的三層走廊最里面。如果不開燈的話,整條走廊終年都會很幽暗,唯有水磨石地面泛著灰白色微光。辦公室的窗子也是舊式風格,有一人半高,每次擦上半截玻璃都得在窗臺擺張木凳,然后小心翼翼踩到上面才行。窗外有一棵大楊樹,年齡比老劉還要大上一二十歲。樹冠高出建筑一頭,像是把樓房摟在懷里似的,到了夏季房間里便進不來多少光線。向遠處看去,是一片很大的略帶起伏的濃綠色草坪,更遠處是一座小山和一面湖水,頗有些頤和園的味道。
樓里少有人說話和走動。坐在一把老舊的木椅子上,望著窗外明亮鮮艷甚至有些刺眼的景色,老劉時常會陷入無我的出神狀態(tài),仿佛一切有形之物都消失了,而這把椅子就是茫茫宇宙的中心,歷史長河從身邊泥沙俱下地奔涌而過。他很喜歡這種狀態(tài),因為這個時候他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很根本、很抽象的問題,而這些問題通常與他的日常工作,與他的職務晉升并無太大關系。
比如說什么是戰(zhàn)略?比如說什么是正義戰(zhàn)爭?還比如說什么是敵人?老劉是在長江邊上的一所軍隊院校上的大學,專業(yè)是哲學。其實上大學時,教科書里便分析過這些問題。年輕時上過一門課,叫軍人倫理學,就講了什么是正義戰(zhàn)爭、什么是不義戰(zhàn)爭,至今還隱約記得那本書里引用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一類的話。多年來,這個世界上發(fā)生了不少戰(zhàn)爭。出于職業(yè)原因,老劉都比較深入地研究過,也深知戰(zhàn)爭的血腥與殘忍。但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所見所聞,他都堅信,人世間存在著正義戰(zhàn)爭,這個信念從未動搖過。他匆匆瀏覽過一些小說和電影,被稱為“反戰(zhàn)”云云,說它們有多么多么深刻。老劉雖然不大懂文學藝術,也不明了其中的高深之處,但對之是頗有些嗤之以鼻的?!胺磳σ磺袘?zhàn)爭”這種說法不僅是輕率的,而且是極不負責任的。試想,當異國的軍隊已經(jīng)來到了你的土地上,開始屠殺你的同胞,掠奪你的資源,開始篡改你的歷史,割斷你的血脈,你還要“反對一切戰(zhàn)爭”嗎?你拿什么來“反對一切戰(zhàn)爭”呢?每思及此,老劉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日本鬼子身上穿的土黃色軍服,軍服上濺著一塊一塊血跡。這個畫面深深印刻在腦子里,無法磨滅。
那么,何謂戰(zhàn)略呢?有時在沉思之中,老劉會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孟浪了三十年。過去,他會認為,戰(zhàn)略與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只要抓住普遍性的東西,特殊性的種種矛盾便迎刃而解。他還會很自信地認為,一種戰(zhàn)略思想,如果用了十個字還不能生動地概括出來,那它一定是不成功的,而且注定不會成功。人過中年,老劉慢慢意識到,人的理性與他們所不得不身處其中的世界之間,其實隔著一條又深又寬的鴻溝。老黑格爾給了人間一把智慧的梯子,使得人們可以從此岸走到彼岸,而且,人們似乎至今也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就好比老劉自己。但是,老黑格爾沒有告訴世人,梯子下面是怎樣的萬丈深淵。
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了。信息技術、無人技術、虛擬技術、生物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技術讓這個世界變得讓人不敢相認了。老劉回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那時還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家里攢了很長時間的錢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記得《新聞聯(lián)播》開頭部分有一段火箭發(fā)射的視頻,老劉那時一直以為火箭噴出的火焰是紅色的,直到有了彩色電視機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火焰竟是藍色的。小時候的自己敢想象今天的世界會是這個樣子嗎?
世界已變得如此,那么未來戰(zhàn)爭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有一個事情可能很殘酷,卻是真相,那就是戰(zhàn)爭永遠比人類社會先走一步,所有的新興技術都注定會很快被用到戰(zhàn)爭上面。忘了是多久之前,幾年前吧,發(fā)生過一件事,讓老劉印象深刻。那一次,他無意間對同事說了幾句話:“物質(zhì)決定意識,所以,當我確定在實力上允許,并且是正義戰(zhàn)爭的時候,我奪取勝利的意志是不會被改變的。”同事微微一笑,問道:“是這樣的嗎?物質(zhì)和意識之間的距離有時可能會超出你的想象。不信,咱們做個小實驗?!敝?,同事給老劉看了七八段短視頻。每個視頻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拍的是某個人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下被誤解、被歧視、被疏遠、被欺負,這些場合有的在國內(nèi),有的在國外,不光被異族人孤立,還被自己人排擠??赐炅艘曨l,同事笑呵呵地問道:“有什么感覺?”老劉說:“他娘的,全都在針對我,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朋友了!”同事又問:“如果你是一名指揮員,或是一名戰(zhàn)士,抱著這種孤立無援的心態(tài),你還能說你奪取勝利的意志不會被改變嗎?”同事接著說,“更進一步說,現(xiàn)在是我把這些東西給你看,如果把我換成了某種算法呢?大數(shù)據(jù)的威力可要比我一個肉身之人強大億萬倍!那個時候,憑你個人的智慧,憑你個人的辨別能力還有反擊的機會嗎?”
總之,這是一個特殊性如洪水一般泛濫的時代,需要解決的精神性問題接踵而來。如何回到普遍性那里去呢?以什么樣的方式回去呢?這個問題讓老劉深深困惑著。
還有,什么是敵人?過去,老劉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下意識地認為這本就不是一個問題。敵我,敵我,敵人是與我相對的一個概念,對我形成威脅的人或勢力都可以稱為敵人。這難道還有什么異議嗎?據(jù)老劉所知,古往今來的先賢大哲們似乎也沒有對此說過什么,這個問題好像被遺忘了。
老劉注意到戰(zhàn)爭史上的一種現(xiàn)象。某些國家贏得了戰(zhàn)爭,也就是說戰(zhàn)勝了對手,但許多年后,這些國家卻垮掉了。而有些國家輸?shù)袅藨?zhàn)爭,但許多年后,它們卻令人吃驚地走上了復興之路,成了全新的國家。如此看來,敵人對我又意味著什么呢?
毫無疑問,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只有輸贏,我與敵人的對決只有勝負,除此之外絕無其他結(jié)果。老劉不是個和平主義者,就像他堅信這世上有正義戰(zhàn)爭一樣。這個信念不是來自概念的推導,而是來自這個多災多難民族的血的經(jīng)驗與教訓。但是,僅僅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就夠了嗎?僅僅擊敗敵人就夠了嗎?
什么是敵人?這反倒成為讓老劉殫精竭慮的問題。該怎么把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呢?有時,當老劉的思緒精疲力竭時,當辦公室的光線昏昧難辨時,他會有種幻覺,一個黑色的影子就站在門外。它披著烏黑的隱形斗篷,面目不清,走路如同鬼魅一樣輕飄飄的。它在說什么,但一切都寂靜無聲,只能靠你自己鼓足勇氣去領悟、去理解。它可能會推門而入,也可能會轉(zhuǎn)身離去,而這一切取決于你是否足夠勇敢、足夠智慧。你的勇氣和智慧是一束光,那個黑色的影子最害怕的是這種光,因為光會讓它原形畢露。當然,這道光不僅照亮了黑影,也照亮了自己,照亮了這個世界。
一
從一座帶有金黃色琉璃飛檐的大樓里出來,走下又寬又直的花崗巖臺階,來到平地上,老劉回頭望了一眼這個建筑,瞬間有一陣眩暈。剛剛匯報了一個專項課題,首長很高興,帶著笑容勉勵了幾句,并且把課題組成員送到了電梯口。機關的人自然也很高興,把老劉一行人送到了大樓門口,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雖然客客氣氣,卻也不乏真情流露。
作為課題主要負責人,老劉帶著一眾人馬搞了近一年時間,推倒重來的情況就遇到了三四回,前前后后修改了二三十稿是有的了。上了戰(zhàn)場,最壞的情況是死一回,可搞這個課題,就像是死了好幾回。每回死了,都有人把你從閻王那里要回來,然后讓你再死一次。一點也不夸張地說,每塊筋肉都在絞肉機里絞過一回,每根骨頭都被打斷過又重新接起來。在茫茫黑夜里,不知方向在哪里,可還要硬著頭皮往前爬。所有的常識、所有的經(jīng)驗、所有過去有用的東西現(xiàn)在都失效了,只有一點隱隱約約的類似直覺的東西指著前方的路,好似暴風中的一點火苗。此刻,老劉最強烈的感覺是極度疲勞,只想倒頭便睡。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股終于解脫了的興奮,像只狂奔的豹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撕裂了老劉的身心,讓他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務必平靜下來,可又總有股猛烈如海嘯一般的情緒撞擊著胸口和額頭。這是種什么樣的情緒呢?說不好。絕對不只是好的情緒,還摻雜著許多負面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僥幸,比如懊悔,等等。就像是火藥,總是各種成分混在一起才能發(fā)生化學反應,才能爆炸。
老劉轉(zhuǎn)過身,微笑著對同事們說:“你們坐學院的車子先回去吧,都夠累的,好好休息休息,記得把所有材料交保密室封存,一件不留。今天孩子放學早,我得去接他?!笨粗囎玉偝龃笤海蟿⒄伊藗€地方換上便裝,一個人向西徒步而行。
剛進入五月,北方干燥了一個冬天的風里面終于有了潮濕的氣息,鼓鼓脹脹的,又飽滿又有力,即便是風里裹進了不少沙塵,也掩不住枝頭綻出的綠色。老劉深深吸了一口刮來的春風,味道之中帶著些新鮮的土腥味兒。他一下子愣了,惘然若失。這風來自遠方,那里有遼闊的平原,田野上的沃土剛被翻過,肥力十足,只等種子投入自己的懷抱。那里還有一大片一大片楊樹林,冬季光禿禿的枝頭此時已經(jīng)長滿了巴掌大的肥厚葉子,在快活明亮的春風里嘩嘩作響。還有一面面湖水、一條條河流,它們在整個冬天里都灰頭土臉的,現(xiàn)在活了過來,水面一定脹得滿滿的,嫩綠嫩綠,活活潑潑。原來,這春風里新來的味道竟然是它們的味道。
下半年,部隊將組織一次演習。上級要求擬制一個全新的指導方案。全新到什么程度呢?首長的要求很具體:過去不曾有過,任何人都“想不到”。在擬制方案之前,還要組織參與人員到基層部隊調(diào)研一段日子。老劉被指定為該指導方案的參與者之一,他暗暗念叨著后半截話,什么才是“想不到”?怎樣才能“想不到”?他深感難度很大,卻又禁不住涌出一絲興奮,這才是他一生從事這番事業(yè)的意義所在啊!
意義是什么?它不是你得了多少專業(yè)獎項,不是你的職務晉升有多快,而是怎么說呢?是當你與人生的驚濤駭浪搏斗了一輩子,終于能夠云淡風輕的時候,不被外界的榮辱所迷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你,這個時候你還認為值得堅持的東西,才是意義?;叵胱约汗ぷ鬟@幾十年做過的有意義的事情,大概沒多少。盡管編寫了不少教材,完成了不少課題,可其中與意義沾邊的,老劉覺得用一個巴掌就數(shù)得過來。就拿這次完成的課題來講吧,其不可謂不重要,也不可謂不艱難,傾注了多少人巨大的心血??墒?,老劉并不完全滿意,他很后悔自己在幾次推倒重來的碾壓與折磨中,在一遍又一遍地提意見中退讓了、妥協(xié)了。他多么希望將來有一天,他想象中的那個東西會成為現(xiàn)實,并且改變了這個世界,那該是一件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可是他也深知如果不退讓、不妥協(xié),這個課題是絕對通不過的,連向首長匯報的機會都沒有。這個龐大的機器需要的是所有選擇中最穩(wěn)健的那一個,而不會是更像異想天開的那一個。他要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各種風險,而不是不顧一切地賭上身家性命去冒險。老劉身處其中大半輩子,深知這個龐然大物的脾性。可是,他仍然堅持關于“意義”的那些東西。這個鋼鐵大家伙有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可是它身上的每個部件都要有活力,否則,它就會渾身生銹,最終動彈不得。而老劉也太清楚了,在這個秩序里,一個人是多么容易放棄,多么容易不再堅持,多么容易承認自己的是錯誤的。
就這么疲勞且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著,又惦念著即將到來的演習和之前的部隊調(diào)研,老劉望了望清澈的天空,暗暗自語:“什么都不想啦!忘情在這春風里,哪怕只是短短一會兒,不也挺好嗎!”恰巧,一隊騎著運動自行車的年輕男女從身旁呼嘯而過,吵吵鬧鬧地一路向西邊去了。此情此景之中,老劉也來了“聊發(fā)少年狂”的興致,解鎖了路邊的共享單車,沿著馬路不快不慢地騎行起來。騎多久、騎多遠都沒想過,就這么一直騎下去。此時,他就像一個與波濤洶涌的逆流搏斗之人,拼盡全力卻依然看不到破局的契機。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累了,有些失意,有些無奈,年輕時的血性與執(zhí)著漸行漸遠。心頭全然沒有走上人生巔峰的自豪,倒全是跌跌撞撞、力不從心、頭破血流的感傷。嘴上總是說著:“把一切都看淡了,由它去吧!”心里卻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不知不覺間,竟然一口氣騎到了城西面一座山腳下。今天不是休息日,也不過年不過節(jié),上山的路上沒有多少人。午后的陽光靜靜地曬著剛長出來的樹葉,除了幾聲山里面的鳥鳴便再無其他動靜。這種寂靜讓人恍若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老劉信步向山頂走去,一邊向上爬,一邊回首山下的風景,只覺得人間世界越來越遠、越來越低、越來越小,而天空越來越大、越來越藍、越來越深邃。接近黃昏時分,連綿起伏的云朵也落在了腳下,濃紅色的夕陽在云海之上露著半張面孔。天空是烏藍色的,半個薄如紙片的月亮帶著銀光閃閃的群星即將涌進夜的舞臺。
老劉面朝落日,坐在一塊巖石上,解開衣服,散一散滿身的汗水。眼前的景色曾經(jīng)閱看過無數(shù)遍,可今天不知為什么,卻有些異樣。這些與眾不同之處在哪兒呢?老劉說不好,但答案似乎又近在眼前。他努力分辨著,努力傾聽著天籟之聲。
恰在此時,他記起一件事情。不久前的一天,下著薄薄的春雨,馬路上一片濕滑。老劉騎著電動車去辦公室。只見前方一個穿黃衣服送外賣的年輕小伙子急匆匆地闖過紅燈,貼著機動車道趕路。有輛土黃色面包形小客車走在他的前方,突然向右拐彎,消失在小路里。也不知道那輛小客車剮沒剮到送外賣的年輕人,只見他的電動車晃了兩晃,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滑出好遠,紅色的塑料輪罩子都碎了,散落在雨水里。老劉經(jīng)常騎電動車上下班,知道這一下子摔得有多重。年輕人在地上躺了好久,也不見他爬起來。老劉經(jīng)過,把自己的電動車停在路邊,先把年輕人的電動車扶起來,將落在外面的外賣袋子裝回去,又站在對方身邊,伸出手,試著將對方拉起來。年輕人掙脫了他的手,撐著地,一點一點起來,先是坐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才一手扶著腰,歪著身子站起來。老劉說:“沒事的,這里有監(jiān)控。撞倒你的車子跑不了,查一查就找到了?!蹦贻p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地騎著電動車走掉了。
老劉在雨水中站了好一會兒。那眼神里豈止是冷漠,還有恨,冷冰冰的恨。一滴一滴雨水從額頭漫過眉毛,打濕了眼睛,又滑過嘴唇,從下巴上滴下去。這時,有個聲音在老劉的心里說道:“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企業(yè)家,我沒辦法依靠我的力量讓你過得更好,可我至少可以盡我的努力讓你不受戰(zhàn)亂之苦。那種苦可是要比你眼前的苦苦上千百倍?!崩蟿⒁膊恢@聲音從哪里來,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不過,這聲音倒也很真實。是?。∪绻约旱墓ぷ魇怯幸饬x的,那它的意義一定包含著這些東西。
不知不覺間,夕陽西沉。繁星之下,是城里的人間煙火。一盞燈滅了,又有一盞燈亮了,一大片暗了,卻又有一大片更亮了。公路上的光更耀眼一些,一股是金黃的,另一股是紅色的,分別是車輛頭燈和尾燈的顏色。老劉分明感到歷史的洪流從眼前的圖景中洶涌而過,而所有人都在這洪流之中,無一人能抽身事外,也無一物能與此毫無關聯(lián)。老劉有些明白了,戰(zhàn)爭這頭猛獸是永遠不會死的,因為它就是這歷史洪流的一部分。有時它是醒著的,有時它是睡著的,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它都在左右著歷史,塑造著歷史,改變著歷史的模樣。你必須與它為伴,而且你也必須比它更強大,你得確保你有能力用鐵鏈拴住它,你還得確保你有力量在它撲向你和你的同胞時制服它。如果這是一條規(guī)律的話,那么這條規(guī)律一直沒變。荷馬寫《伊利亞特》的時代如此,羅貫中寫《三國演義》的時代如此,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的時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二
下山時,天色已黑透了。山路上亮著幾盞橙黃的燈,流露出將要入眠休息的味道。老劉的腦子在這一天里實在是太累了,仿佛闖過狂風暴雨一般。好在,闖過來啦!路過一座寺院時,發(fā)現(xiàn)正門閉著,旁門卻有不少人靜悄悄地往里走,相互間寒暄著,虔誠且很有禮貌。老劉從他們身邊走過,這場面過去見過,倒也習以為常。他很累,天色又已晚了,只想就此回家去。這時,一陣很重的香火氣隨風吹來。這氣味很濃厚,不是點一兩支香才有的味道,而是經(jīng)年累月燃燒之后沉積起來的氣味,夾雜著雨水味、青磚味、朽木味,讓人禁不住聯(lián)想起日光流年、青燈古佛、夕照寺墻,聯(lián)想起一代又一代人為著某種信仰的生生死死。這一下,老劉的好奇心不可遏制地被激起。他轉(zhuǎn)念一想,給家里打了電話,說再晚點回去,不必擔心,便隨人流進了小門。
原來這是一個佛學講座,講解的是《瑜伽師地論》。由于大學時學的是哲學專業(yè),他對中國哲學對佛學并不陌生。但一個研究者和一個信仰者對佛學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老劉也不了解寺院里僧人們的職務和分工如何,只知道坐在前面講解的是一個略微有些胖的和尚。這和尚操河南口音,語調(diào)親切近人,聽起來并不給人多少負擔。只見他念一段原文,然后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一番,再天馬行空地談上好長時間自己的感悟。全然不像大學里的老師在講課,得趕進度,還得把講課的內(nèi)容限定在某個范圍里,展不開拳腳。還比如和尚把《瑜伽(ji?。煹兀╠ì)論》叫作《瑜伽(qié)師地(du)論》。老劉對佛學了解不多,這種叫法可能是有傳承的吧?令老劉震驚的是,這講座每次兩小時,竟然已經(jīng)講了三百多次課,后面還要講多少課也不知道。即便是每天講一次,也講了一年,如果一周講一次,那就已經(jīng)講了七年。而且聽講課的和尚說,他三十年前開始學習《瑜伽師地論》,已經(jīng)把這部書一字一句地誦讀過了上千遍。
老劉坐在經(jīng)堂一角,周圍的人都端坐著,連一聲咳嗽都沒有。他留心著和尚的話,雖然并不信佛,也對其中的道理持保留態(tài)度,但還是細心辨別其中的微言大義。他知道,自己坐在這里的兩小時,不過是這三百多次課當中的一朵小浪花,與所有佛學內(nèi)容相比,更是滄海一粟。佛教的時間尺度是極為漫長的,以至于也可以說沒有什么時間尺度。人這一輩子是成不了佛的,輪回幾世、幾十世、幾百世也成不了佛,億萬年也才出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佛。可即便如此,佛教徒為了信仰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九死不悔的決心仍然讓老劉非常敬佩。他們?yōu)榱藢崿F(xiàn)信仰所立下的時間尺度不是以幾年、幾十年來衡量,也不是以一代人、幾代人來衡量,甚至連改朝換代這樣大的歷史變故對他們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上千年前的事情宛若在眼前,不過是成佛路上的一個小小門檻。
兩小時后,和尚準時完結(jié)了今天的課,十幾個人圍著他問問題。老劉站在近處傾聽著,覺得和尚是個有見識的人。無緣無故地,他也想問上一個問題。耐心地等著所有人都問完,老劉走上前去,問道:“老師,您覺得您的信仰能解救蒼生嗎?”和尚一愣,說道:“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到后面茶室來談一談。”
和尚有些笨重地徹了壺茶,給老劉倒上。若不是茶室里掛著佛家的字畫,和尚穿著僧衣,老劉會覺得到了哪個朋友家里面。和尚笑呵呵地說:“度人脫離苦海,還不是解救蒼生嗎?”他問老劉,“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劉說:“算是和打仗有關的吧?!焙蜕袉枺骸笆擒娙藛??”老劉點點頭,覺得眼前的和尚和想象中的不一樣,說的都是家常話,沒什么距離感。他反問道:“老師您出家前是做什么的?”和尚笑道:“我俗姓李,出家之前是南方某個大學的數(shù)學系副教授?!崩蟿⒔又鴨枺骸笆怯龅绞裁醋児什懦黾业膯??”和尚答:“算是遇上一場精神上的危機吧。數(shù)學那個東西,看上去很嚴謹,實際上漏洞百出,現(xiàn)在看來簡直像是個人類文明的怪物?!?/p>
出于多年來的習慣,老劉不會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他暗想:“這個和尚多年前做過教師,還是我的同行呢。我一個學哲學的沒看破紅塵,他一個學數(shù)學的倒是一點留戀都沒有。也是奇怪,他當數(shù)學教師那會兒肯定瘋瘋癲癲的,學了佛法之后卻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正常人?!崩蟿⑦@樣想著,喝了口茶,準備進入正題。他問道:“老師,依您看,戰(zhàn)爭對這人世間就一點益處也沒有嗎?”和尚道:“苦厄加上苦厄,還是苦厄,不會變成福報。脫離苦海只有一條路,其他的,說到底都是虛妄?!?/p>
老劉問:“如果有人侵略我們的國家,殺我同胞,掠我財富,難道我們也不奮起反抗嗎?過去,不也有少林武僧加入到抗日救國的隊伍中來了嗎?”和尚道:“五蘊不空,這人世間就只有苦厄。冤冤相報,殺人和仇恨能讓這世界變得更好嗎?”老劉心頭一震,問道:“您相信這人世間會變得更好嗎?”和尚笑笑,搖搖頭。
老劉問:“老師,您知道有一個叫熊十力的人嗎?”和尚頓時收起笑容,道:“知道此人,不過外道之人?!崩蟿枺骸爸袊寮矣芯湓?,叫‘天地之大德曰生’。這世界,這人世間難道不是生生不息的嗎?總有一股朝氣蓬勃的生機推動著我們向前走,走對了,我們就會變得更好;走得不對,我們就會變得很糟。是不是這個道理?”和尚想了想,道:“不過是生而復滅。五蘊皆空,哪里來的生?”
老劉問:“但也是滅而復生。宇宙萬物可不都是這個道理嗎?”和尚笑了,用指尖在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子上畫了一條線,在自己的一方寫了個“空”字,在老劉的一方寫了個“生”字。然后,他說道:“你與我,雖然近在咫尺,也有很多共通之處,但之間還是有一條界線的。今天,也不必爭個明白,因為爭也無益。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是你從界線那邊到我這里來,還是我從界線這邊到你那里去?!?/p>
此時,反倒是老劉有些沖動。他萬萬沒想到,腦袋里積壓了多年的心事竟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和尚激活了。他試探著問道:“老師,我想同您談談一個不是佛門中的問題,您有興趣嗎?”和尚道:“不是佛門中,也在佛門中,有何不可?”老劉問:“您是怎么看待‘自由’這個東西的?”和尚略略一想,道:“自由這個東西半是獸性,半是人性,半是外道所謂的神性?!崩蟿⒋蟪砸惑@,問道:“此話怎講?”和尚道:“說句老實話,若是你讓我談談《瑜伽師地論》,我很愿意和你談上十年八年。可你讓我說這些外道的東西,我只能硬著頭皮略談些感受,粗淺得很,過后忘了便是?!?/p>
和尚向窗外望了一眼,夜色早已深沉,山里的夜空格外黑,也格外靜。他說:“自由,自由,自為自由。可世間萬事萬物不過因緣際會而成,緣起而生,緣去而散。無我,無自性,哪里來的自由?”他接著說,“肉身之人五蘊不能空,以物為實有,以欲為身根。所謂自由,不過是掠外物為己有、奴他人為己役。我的自由便不是你的自由,你的自由也不是我的自由,進而我的自由便是你的不自由,而你的自由便是我的不自由。此一種自由,又與獸性何異呢?”
和尚又說:“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今世界以自由之名發(fā)起戰(zhàn)爭竟然成了家常便飯。試想,我佛怎會允許拿起屠刀呢?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絕無‘拿起屠刀,立地成佛’之理。況且,戰(zhàn)爭的本性就是為了‘掠外物為己有,奴他人為己役’,不僅與那外道所謂的自由沒有丁點干系,倒簡直是走到了它的反面。我一直深信,踐行信仰就必得徹底拋棄一己私利,必得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如地藏菩薩那般才行。我佛一直心懷這種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老劉問:“那什么可以當?shù)闷鹦叛鲋Q謂呢?”和尚道:“我以為,信仰者,一要有真諦,二要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缺一不可。我佛二者皆完備,而如帝國主義者,充其量只有世俗諦,蠱惑人心罷了,必將帶來曠世之大災難?!?/p>
老劉突然心中一動,說道:“我倒是覺得這世間有一種信仰,真諦、世俗諦和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三者皆具備?!焙蜕幸汇叮溃骸罢埬阏f說看!”
……
節(jié)選自《芙蓉》2025年第2期
【作者簡介】
西元,1976年生,籍貫黑龍江巴彥。1994年考入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同年入伍,曾任排長、干事、代理組織科科長、教導員、創(chuàng)作員。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F(xiàn)為解放軍文化藝術中心文藝部文學創(chuàng)作員。著有小說集《界碑》《死亡重奏》、長篇小說《苦難山》等。曾獲第二屆《鐘山》文學獎、第二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