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6期|四四:北方有老驥者
四四,河北邢臺人,生于1980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43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邢臺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清明》《雨花》《長江文藝》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漸入佳境》,中短篇小說集《在海塭堡的另一種人生》?!哆h(yuǎn)山中的淡影》獲得第四屆三毛散文獎。
北方有老驥者
四 四
上
曹孟德之《龜雖壽》有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他意在表現(xiàn)一種老當(dāng)益壯、積極進(jìn)取的人生態(tài)度。然而,我覺得他竟然生動形象地刻畫、總結(jié)了我的父親。
只要陷入思考,父親必然像往常一樣從泛著漣漪的水面上長出來。是的,長出來,像石菖蒲、萍蓬草、金魚藻等水生植物那樣靜默無聲地浮出水面,在晴好或惡劣的天氣中不管不顧地活著。先是光禿禿的、粗糙暗紅的頭頂,繼而是黝黑消瘦、愁苦頹喪的衰老的面孔,然后是被老舊軟塌的灰藍(lán)色夾克衫罩著的上半身,最后是不再如青壯年時堅強(qiáng)有力的下肢(靜脈曲張和頻繁腦梗導(dǎo)致雙腿腫脹、疼痛、乏力)。父親像一棵樹一樣不管不顧地活著,他不想死、不敢死,因為他還有未竟的理想,那是他生而為男人、為父親的千秋大業(yè)!他要憑著耋老抱病之身賺取足夠多的錢財,一為自己和小一歲的老伴養(yǎng)老,二為擱淺了婚姻的小船的兒子們的未來。
父親并不善于幻想,他是實干家。他要從自己十幾年前親自栽下,如今正是盛果期發(fā)的板栗樹上實現(xiàn)愿望。
再過半月,父親的板栗就到了收獲的時節(jié)。今年雨水多,板栗長得很好,挨挨擠擠的栗蓬壓彎了枝頭。然而,父親的內(nèi)心喜憂參半。他的喜悅來自一年的工夫終于沒有白費(fèi),那些不諳人情世故的樹木給予了他豐碩的回報;他的憂愁則源于自己身體的老病,尤其是雙腿,麻木、疼痛、僵硬,似乎完全不再聽從他的使喚。即使在平地上肩不扛手不提地走路,父親也走不穩(wěn)當(dāng),他拖拉著一條腿,搖搖晃晃,一副隨時就要摔倒的樣子——父親老了,真的老了。面對夢寐以求的實實在在的收獲,他羞愧歉疚,焦慮恐慌。是的,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把它們從山坡上收回家,變成耀人眼目動人心弦的鈔票,以使他淺薄的依仗和尊嚴(yán)豐厚起來。
父母子女之間的隔閡似乎是天然的,也是恒在的。
對于父親的懼怕由來已久,他是我童年,乃至整個青少年時期的邪魅魔影。我不敢喊他“爹爹”,不敢和他親近,甚至,不敢和他對視(我覺得任何形式的親昵都是對他的冒犯和不敬)——父親的目光比刀子還鋒利,聲音比驚雷還駭人,而他的那張黝黑如鐵的臉總使人不寒而栗。他高高在上,像不容被冒犯的威嚴(yán)又沉默的神。即使這樣,我也從沒抱怨過怎么會擁有如此恐怖的父親,也從沒與他疏離。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人事之后,反而更能理解他的遭遇和呈現(xiàn)——一個由于生活的重壓或性格原因而被殘忍濾掉了歡樂或捕獲歡樂的能力的人,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溫和、慈愛、悲憫、寬容呢?所以,他堅硬、冷酷、暴戾、專橫,他是他自己——生活以痛吻他,他報之以利刃。是的,他不是泰戈爾,他沒有時間愛,也不相信神,更不懂得道德的自我完善和泛愛為何物。
他沉陷在深淵中,并且,這深淵愈來愈深,而他愈來愈老。使人欣慰的是,我們之間的隔閡悄然間變得鴻毛般微不足道。是的,悄然間,沒有人把它放在桌面上捶打,也沒有人為此做過絲毫努力,但它就像時光中的記憶和真相一樣模糊了。我想這也許源自我作為一個獨(dú)立個體的意識覺醒,也源自孩子對于父母的最為本真、最為樸素的愛意。
每個人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城堡,那座城堡或許是祖國,或許是語言,或許是家庭,或許是信仰。但我覺得歸根結(jié)底,那所城堡應(yīng)該是自己,而鑰匙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向父母關(guān)閉了我的城堡,兒子向我關(guān)閉了他的城堡。荒謬嗎?不!正如父母的城堡也常年掛著冰冷的鐵鎖,而我的兒子也沒有掌握他母親的城堡的鑰匙。這或許就是一種存在的真相,而我們苛求的完全的理解和信任并不存在。
父親坐在積滿塵土的破舊沙發(fā)里,低著頭,雙手搭著膝蓋,嘴里銜著半根紙煙,煙霧裊繞,徐徐升騰,像他心底那些郁結(jié)不散的愁苦和怨憤。天色很暗,窗外的雨時急時緩。幾分鐘過去了,他一動不動,儼然一塊石頭或其他沒有生命的靜物。他陷入了沉思,或者,他被即將到來的秋天——豐收的秋天——扼住了脖頸!大女兒要忙于她自己的秋天;二女兒罹患腦溢血留下了智力障礙和半邊身體肌力減退的后遺癥;三女兒在個體藥店打工,請假并不容易;小女兒體質(zhì)弱,打小就沒經(jīng)受過歷練;大兒子也有一千多棵板栗樹,自顧尚且不暇;小兒子倒是承諾回來,但他一貫嘴上抹石灰——說話不靠譜……
父親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腦袋快要炸裂了,也想不出更好的對策。明知道孩子們各有難處,可他竟然不肯放下幻想。那幻想像暗夜里的燈盞散發(fā)著明亮的溫暖的光芒,照耀著他,引誘著他。他短暫地放下心來,但又很快把心揪起來。一個自私無能到何種地步的父親才能舍下臉面向孩子們求援?這意味著他要沖出城堡,也意味著他要喪失掉男人固有的顏面。畢竟,他刻板固執(zhí),在樂善好施方面并不像母親那樣懷有天然的激情和興趣。然而,現(xiàn)在,為了避免那些飽滿锃亮的板栗干癟在山坡上,他不得不放低姿態(tài)……
父親抬起頭,騰的一下站起來,背著手,一瘸一拐地踱著碎步。是的,他很焦躁,像一頭瀕臨死亡的老牛。雖然這幅圖景只是我的想象,然而,父親那蒼老、無助、可憐的身影還是猛烈地嵌入了我的心,像鋒利的鋼錐一下一下地戳,生疼生疼的。
往年,他還能勉強(qiáng)操控著兩條老腿上山,操竿捶打,撿拾扛袋……他也敢在裸露著碎石、高低不平的狹窄山路上駕駛那輛小型三輪車。他是主力,只消孩子們隔三岔五回來幫個忙,他就能讓秋天乖乖就范,像勝利者享受戰(zhàn)利品那樣獲得心靈的滿足,是的,那種滿足也是隱秘的寧靜和幸福。然而今年,他完全是個廢人了,是個深受癌癥和腿疼病雙重折磨的一無是處的廢人。撲面而來的大豐收使他緊張、焦慮、氣餒,平生第一次產(chǎn)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和挫敗感。他一貫不服老,然而“老”像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樣從不憐惜他的野心和苦心,像饑餓又兇猛的野獸一樣一步步、一寸寸地朝他圍攻,把他打倒,直到他認(rèn)、繳械。
雖說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但父親終于被“老”,以及“老”攜帶的暗黑因子——疾病,以及疾病所衍生的精神的頹靡打敗了。他接受了自己,與一個陷入老境的廢人達(dá)成了和解。作為最小的女兒,我率先接到了電話。寫到這里,我感到萬分酸楚,一種灼熱混合著陰冷的氣息海霧般涌到了鼻梁兩側(cè),眼眶也瞬間濕潤起來。我的父親以笨拙的、羞赧的、扭捏的語氣詢問我可否回家?guī)蛶滋烀?。在他還是個身強(qiáng)力壯的漢子時,他以頑強(qiáng)、堅硬、剛直等品質(zhì)獲得認(rèn)可,然而現(xiàn)在,在半死梧桐老病身的暮年,他不得不表現(xiàn)出脆弱、柔軟、怯懦的面目。多年以后,在我一次次回味這充滿著戲謔成分的場面時,一定會悲傷如墨、心疼如絞。而那時,父親已然長眠于黃土之下,以微小的謙卑的塵埃的形式超然物外,沉默不語——他終于獲得了解脫,終于修煉成為一個安靜又幸福的人。
能!這就坐早車回。
我是父親放養(yǎng)在茫茫大野的馬,雖然我心無旁騖、竭盡全力地朝著前方踽踽而行,但一聽到父親的召喚,便立刻掉轉(zhuǎn)方向,不停蹄地飛奔向他——那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榮耀。
事實上,二十余年還算安逸的城市生活之后,我的體質(zhì)已經(jīng)抵不住那樣的高強(qiáng)度勞動。果然,第一個下午之后,腰便疼得無法忍受,腦袋也灌滿了鉛水般混沌沉重。幸運(yùn)的是,一夜的睡眠竟然使我完全恢復(fù)過來。第二天,仍然重復(fù)著前一天下午的勞動:左手拿著編織袋,右手戴著防刺耐磨加厚橡膠手套,一次次彎下腰,把掉在地上草叢中、石縫里的帶蓬板栗和栗果撿起來,放入左手的編織袋。我像臺機(jī)器,的確,不知疲倦地重復(fù)著那個動作,在陡峭得幾乎站不穩(wěn)的山坡上,把父親的希望——那閃爍著光芒的金子,撿起來,撿起來,撿起來。晚上,我頭疼欲裂,腦袋的前半部分簡直要爆炸,腰也像斷了似的沒有著落。那時,我對這極具諷刺意味的重復(fù)性勞動懷著濃烈的憎恨之意,正是它,惡魔一般攫住了我的父親,使他完全著了迷,從而喪失了熱愛妻子、子女,及一切必要的美的事物的能力。待我回過神來,不由得為這種不成熟的判斷而感到羞愧,真正把父親變得自私、冷漠、缺乏人情味的罪魁禍?zhǔn)谆蛟S是他與生俱來的性格,也或許是巨大又詭譎的生存壓力。在那海拔七八百米的最高處,在我累得絕望之時,看著眼前幾十棵尚處于初果期的板栗樹,我竟然對父親也產(chǎn)生出濃烈的憎恨之意。七八年前,為了收獲到更多的板栗,六十六七歲高齡,且患過腦梗塞、腿腳并不十分靈便的父親冒險挑水到山頂,挖坑植樹,施肥修剪……那時,他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再也爬不到山頂,而這些凝聚了他毅力和辛苦的樹木會成為孩子們的累贅——他們?yōu)榇瞬坏貌怀惺鼙日9ぷ餍量鄮妆?,甚至十幾倍的苦勞。弟弟們也頗有抱怨,對于父親的無私饋贈,他們好像并不領(lǐng)受恩情,而是平添了一絲憤怒。
現(xiàn)在,父親和母親在暮年的河流里掙扎——不是一條靜寧無波的河流,而是翻涌著巨浪的兇險的河流。一想到作為孩子,我只能像個旁觀者一樣站在岸邊,看著他們徒勞地掙扎,洶涌的巨浪一次次把他們淹沒,直到再也不能從河面上探出頭來,我便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下
像伏櫪的老驥一樣,父親還有隱秘又熾烈的愿望,那就是感化引導(dǎo)小兒子回歸正途,并敦促他成家立業(yè),過上正常安穩(wěn)的生活。并不為著當(dāng)父親的尊嚴(yán),他的尊嚴(yán)早已像破碎的玻璃散落在流逝的時光中,而是一個失敗的頹喪的父親對不爭氣的兒子的擔(dān)憂,懼怕小兒子年老之后落得個孤苦伶仃的境地,到那時,像一條被遺棄的老狗,沒有妻子陪伴寂寥的晨昏,沒有兒女伺候久病的床前。
父母皆艱辛,尤以母為篤。自然,母親也懷著和父親一樣隱秘又熾烈的愿望,甚至,那個愿望更為迫切。然而一想到家中四壁蕭條,而慣于浪蕩的小兒子也沒有攢下一星半點(diǎn)的積蓄,她的心便如死灰般沉寂下來。她偶爾責(zé)怪兩句“子不教,父之過”,但她知道這句話并不公平,因為父親除了脾氣乖戾、冷漠自私之外,并沒有懶惰、欺騙、不負(fù)責(zé)任等惡習(xí),而作為母親,她一向慈悲寬容、樂善好施,在四鄉(xiāng)五里算得上口碑不錯的主婦。她想破頭也不明白小兒子的向下向暗的嬗變究竟源自何處。源自貧苦的家境?源自知識的匱乏?或者是冰冷喧囂的城市打壓了他向上向光明的激情和決心?也或者他天生就是一個逆子,只是在年幼時懾于父親的權(quán)威而假裝出一種老實、勤快、懂事的樣子?她自責(zé),懊喪,顯然,也無能為力。她的殷切叮嚀,甚至哭訴和哀求已經(jīng)不能打動那副鐵石的心腸。
兩個月前,他帶著一個離異的女人回過一次家,女人帶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孩子長相漂亮、內(nèi)斂乖巧,深得他們喜歡。父親和母親立刻認(rèn)準(zhǔn)了那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他們說她穿著樸素,教子有方,看起來像是個踏實本分、經(jīng)營家庭的好女人。但任憑他們怎樣詢問,都沒能從小兒子那里得到確切可以談婚論嫁的信息。他們心里沒譜,既怕錯過一次姻緣,又怕竹籃打水上山峰——一場歡喜一場空。畢竟,他們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即使這樣,父親仍然決定簡單收拾一下老院里最寬綽的西南屋,給小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居住。當(dāng)然,即使黢黑的墻壁粉刷一白,門窗也換成新式樣的鋁合金,再從鄉(xiāng)鎮(zhèn)小店買一套廉價的人造板家具,那個有著七八十年歷史的老屋仍然寒酸可憎,不夠資格成為婚房。然而,這是一個“暮年烈士”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次冒險,他懷著悲苦的雄心和頹喪的激情為自己的孩子(時年35歲仍然孑然一身)貢獻(xiàn)最后一分力量。他甚至奢望那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深明大義,不計得失,脫離了低級趣味,像真正的勇士一樣振臂一呼,打破鄉(xiāng)村的陳規(guī)陋俗……
近年來,北方農(nóng)村的結(jié)婚成本增長迅猛,女方不僅索要不菲的彩禮,還要樓房、轎車、三金、上下轎錢、開口禮……折算下來,整個過程至少需要花費(fèi)七八十萬。這是個多么可怕、邪惡、丑陋的數(shù)字??!要知道,2022年河北農(nóng)村居民可支配收入為19364元,即使不吃不喝不生病,一個人也要40多年才能攢夠這筆錢。這是多么殘酷的不堪承受之重!你能想象喜馬拉雅山是怎樣碾碎一只小螞蟻嗎?或許是為了擺脫被碾碎的厄運(yùn),也或許單純?yōu)榱顺蓚€家,小弟弟選擇了入贅。那戶人家位于市郊高鐵站附近,老兩口老實本分,僅有兩個女兒。與小弟弟喜結(jié)連理的是大女兒,她性格綿軟、善良溫順,看起來很是賢惠顧家。然而,誰都沒有料到小弟弟從一開始就懷了歹毒的用心。他看不起那家人,也不能體恤為他生下女兒,并指望他頂門立戶的妻子。他背著他們在外賭博,欠下了一筆又一筆高利貸。直到要債的痞子們在深夜找上家門,他們一邊訕笑著罵罵咧咧,一邊狠命地以棍棒敲打門窗。那家人才知道容身的院落已經(jīng)被外姓人抵押,不能如期還款,他們將從自己的家里被趕出去,像乞丐一樣流落街頭。幾番商討之后,父親和他的四個女兒湊齊了那筆五萬余元的債務(wù),為那無辜倒霉的一家人解除了危機(jī)。就在我們認(rèn)為小弟弟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之際,得到了他竟然還有其他債務(wù)的消息,而那時,他已經(jīng)和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流竄到別的城市躲避風(fēng)頭。據(jù)他當(dāng)時所說,是為了保護(hù)妻子一家人不受牽連。后來,他完全變成了脫線的風(fēng)箏,不受控制,不思悔改。他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村子,沒有見過妻女,以及視他為親兒子的岳父岳母。
我找出他當(dāng)時和放貸人簽下的房屋租賃協(xié)議和借條(它們一直封存在我家抽屜的檔案袋里),各兩張,每張都有他稚拙的簽名和二十幾個血紅的手印。其實這些協(xié)議和借條完全是無效的,因為只有他的名字單方面出現(xiàn)在那罪惡的紙張上,對方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處都是空白。然而,就是這無效的約定使我們陷入無盡的不安和難堪之中,也摧毀了兩家人的生活。弟媳在等了三年感到無望之后,重新組成了家庭,如今她又生了一個兒子,過上了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想來也是一種慰藉。然而,六年了,我的小弟弟仍然在那條不太光明的路上自顧自地貪著歡,享著樂。或許,他也受著苦。他既沒有對親生的女兒盡到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hù)的義務(wù),也逃避著對進(jìn)入暮年期父母的贍養(yǎng)和扶助,更為可恨的是,他竟然對自己的未來也漠不關(guān)心,完全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爛樣子。
父親,那個悲苦又頹喪的老人從小兒子帶回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希望,一向吝嗇的他給了小孩子一千塊錢見面禮,并再三叮囑小兒子要努力工作,善待人家。那幾天,父親的臉上現(xiàn)出難得的笑容,聲音也變得醇厚溫和,不再像昔日那樣尖銳刺耳。果然,甜美的希望可以使人變得平和,而深重的絕望和苦難則是給人涂上冷漠、暴戾、專橫等暗黑色彩的罪魁禍?zhǔn)?。由此,父親那一副不可愛、不可親、不可近的姿態(tài)并非他的本意,或許,他和我們一樣,也是受害者。
寫到這里,我對父親的憎恨仿佛消融了許多,正如一望無際的冰塊緩緩融化,而無聲漫漶的水漬滲入大地,碧綠的青草、繽紛的花朵悄然長出,珠頸斑鳩、戴勝、麻雀……它們輕靈地翻飛,愉快地鳴叫,而父親則倚著一棵老槐樹“吧嗒吧嗒”地抽煙。是那種他用廢舊的書報紙或練習(xí)本,以及從集市買回的煙絲親自卷成的旱煙。他喜歡那種濃烈苦辣的味道,他說那是真正的生活的味道。其實,我也會卷煙,能夠很熟練地卷成他卷成的樣子,三四厘米,圓錐狀,唾液封邊,底部擰成一條線,再把多余部分揪掉。直到現(xiàn)在,在面對窄窄的紙條時,我還會無意識地把它卷成一個空空的錐體,然后再散開,再卷起……我不知道這不斷的模仿究竟意味著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崇拜他、尊敬他、愛他。未成年時,幼小的心靈不具備獨(dú)立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對父親的崇拜、尊敬和愛應(yīng)該是出于對權(quán)威、智慧、力量、勇敢等神秘能力的膜拜和仰望;待到成年,特別是歷經(jīng)挫折和失敗的洗禮后,我無比痛心地窺探到父親的諸多缺陷,除了自私、冷漠、暴躁之外,他處事隘短、錙銖必較……是的,父親幾乎一無是處,但他是父親。現(xiàn)在,對于被衰老和疾病糾纏并威脅的父親——一個陷入幽深泥淖,且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時日無多的老人,我比以往更加理解、包容,甚至?xí)r時感到錐心的疼惜和憐憫。
我看過一個有關(guān)遺傳學(xué)的實驗,研究者拿一系列同卵雙胞胎進(jìn)行測試。他們將一對同卵雙胞胎在出生后,一個由親生父母撫養(yǎng),另一個送至很遠(yuǎn)的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家庭撫養(yǎng)。一段時間后,對比兩個人的種種客觀行為。結(jié)果是進(jìn)行實驗的同卵雙胞胎,在成長過程中從未謀面,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雙胞胎的事實,但他們幾乎在各方面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于是得出結(jié)論:所有的行為特質(zhì)都是可遺傳的。而每一種行為特質(zhì)的遺傳力是不同的,性格的遺傳力約為 0.7—0.8。毫不意外,我在弟弟們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它有著巨大魔性,幾乎沒費(fèi)吹灰之力就攫住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自然,父親的影子也沒放過我,像一條丑陋又邪惡的蛇盤踞在我體內(nèi),為此,我遭受了失去婚姻的懲罰,在一段時間內(nèi)和叛逆期的兒子的關(guān)系也劍拔弩張。年屆不惑之后,我才認(rèn)清那影子的面目,并且下決心要把它馴服。其實,我性格中更多的則是遺傳了母親勤快隱忍、樂善好施的脾性,由此,在那條自我糾正之途上,并沒吃多少苦頭。當(dāng)然,我深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完美之人,所以我能接受并堅持自己的不完美——它是生命的本質(zhì)。
父親嗜煙,有著五十多年的煙齡。于他,煙是伴侶,是信仰,是打發(fā)時間的工具,那些試圖摧毀他的憤懣、孤獨(dú)、勞累、焦慮等情緒也會在一番吞云吐霧后得到緩解。即使住院期間,即使主治醫(yī)生再三叮囑必須把煙戒掉,他也絲毫不予理會,總會在輸完液后躲在衛(wèi)生間抽一根,或者艱難地蹣跚到樓下,坐在臺階上,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顫顫巍巍地把手伸進(jìn)衣兜……他總是辯稱沒有任何權(quán)威性試驗理論能夠證明抽煙一定導(dǎo)致腦梗塞,并且舉出好多活出八九十歲高齡的嗜煙者。然而,煙毒可損害血管內(nèi)膜,并能引起小血管收縮,導(dǎo)致管腔變窄,從而誘發(fā)腦梗塞。特別是像父親這樣血膽固醇較高的煙民,更容易催生動脈發(fā)生粥樣硬化。我揣測父親的腿腳不靈便也和抽煙有關(guān),在一份報告中我看到這樣的表述:抽煙還可損害頸動脈、腎動脈,以及外周血管,主要是下肢血管(誘發(fā)間歇性跛行、下肢無力、腳趾末端壞死等)。
戒煙限煙對于父親已然刻不容緩,然而他深沉且真摯地愛著它,甚至超越了金錢和生命。他寧可冒著一次次犯病的風(fēng)險,在醫(yī)院花掉寥寥可數(shù)的凝結(jié)著血汗的積蓄,也不肯下決心與之分釵斷帶,老死不往。出于愛和尊重,我們并不強(qiáng)迫他,因為任何并非發(fā)自本心的行為都不會徹底,都將攜著屈辱、怨怒,甚至恨意。
翻看手機(jī)時,幾張照片再次觸動了我,是父親收拾西南屋時被我拍下的——他要為35歲的小兒子以及或可成為兒媳的女子準(zhǔn)備一處容身之所。他并不知情,只是專注地做事。溫煦清澈的晨光中,一個穿著灰色T恤的瘦削的老人,他面色黑紅,頭頂光禿,轉(zhuǎn)圈的頭發(fā),以及眉毛和胡須全白了,青色的背負(fù)式手動噴霧器壓在他背上,他右手緊握噴管,葦絮般的水霧灑向黑黢黢的泥墻。幾分鐘前,我把盛滿水的噴霧器放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我托著噴霧器底部,幫他把它背上。
早熟板栗剛剛收完,而晚熟板栗尚需一禮拜才能成熟之際,正是九月中旬,父親決定來市里住院——他腦袋里那片本來只是偶爾疼痛的梗塞后遺癥突然覆蓋上一層頑固的眩暈,走路也愈加艱難,邁不開步,且醉酒似的踉蹌不穩(wěn)。近三四年,每到秋天,父親就會被疾病纏上,先是食道癌,之后是惡心嘔吐、語言不清、行動不穩(wěn)等不同癥狀的腦梗塞。食道的疾病源自家族遺傳(祖母和姑姑都病亡于此),但是老病衰頹的父親每到秋天便頻發(fā)腦梗塞或許是源自對于收獲的恐懼,畢竟要消耗人力和巨大的體力,而他除了同樣老病衰頹的妻子,已無兵卒可供調(diào)遣。為此,他焦慮、憂郁,進(jìn)而暴怒,持續(xù)的消極情緒可引起血管神經(jīng)調(diào)節(jié)失常,導(dǎo)致腦血管收縮,形成誘發(fā)腦梗塞的重要誘因。
我想號啕大哭啊。然而我苦笑,望著腳下莽莽榛榛的板栗樹,它們在風(fēng)的吹拂下輕搖著枝丫,而我的心頭又涌起劇烈的憂傷。它們灼燒著我,也灼燒著我的親人——父親、母親、兄弟。那火一直燃燒,愈燃愈盛。我看到他們在熊熊烈焰中掙扎,橙紅的火光照著他們因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