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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5期|洪放:在側(cè)
來源:《雨花》2025年第5期 | 洪放  2025年06月26日08:23

“821,821?!睊煸谧限睒渖系亩⒏鐚㈩^伸出籠子,一只腳半倚在籠子邊緣,一邊叫一邊看著老闞。它看見的其實不是老闞的全部,它看見的主要是老闞的頭頂。老闞頭頂上有一大塊斑禿,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肉肉的,菌菇似的,發(fā)著暗紅的光。斑禿的四周,倒是頭發(fā)茂密。這很讓人奇怪,按理說,老闞也七十有二了,這樣年齡的人頭發(fā)日漸稀少,不禿,也應(yīng)該是山火燒過的林子,稀稀拉拉。但老闞不,他的頭發(fā)仿佛獲得了逆生長的能力,不僅沒少,反而一年比一年茂盛。公園里的老熟人們,走的走,離的離,還在的,見了老闞的頭發(fā),都吃驚,又羨慕,說老闞這么個人,雖然得了個怪病,言語少,也不動彈,但頭發(fā)卻像施了化肥似的,一天比一天多。有人還問老闞的兒子闞豐收。闞豐收說我也覺得奇怪,老頭子天天嘴里就咕叨個“821”,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人是傻了,但頭發(fā)不傻。還有二阿哥,沒事時就在老頭子的頭發(fā)上東啄啄,西啄啄,有時還把黏糊糊的唾液涂在老頭子頭皮上,看著讓人想吐??删瓦@么著,老頭子的頭發(fā)比韭菜還能長,一個月理一次發(fā),還是長得比一般人都長,都密,都黑。理發(fā)店里人說,這是老頭子想表達什么,或者想頑強地宣示什么。他那七十多歲的身體,大部分機能都在老化。他留著這么一頭蓬勃的頭發(fā),說明他有記掛,心里有念想。

很多人聽了都笑。老闞頭有什么念想?六十歲時,老闞頭從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退休。過了兩年不到,就一腳踏進了忘川。再過半年,他大腦中的日常生活,過往瑣事,百分之八九十都被洗去了。他好像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小目標,那就是回過頭來,一點點地重新過他的人生。要重新過,就得忘記當下的一切。他真的做到了,他忘記了。他有時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記得二阿哥,記得“821”這三個數(shù)字。他每天都呈現(xiàn)出深度思考與膠著的狀態(tài),但沒有人能說清他到底在思考什么,膠著什么。好在,他一直保持著當年當派出所所長的規(guī)律作息,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六點四十出門。十分鐘后到達小區(qū)邊的小公園,將二阿哥掛在紫薇樹枝上。那樹枝離主干十五厘米的地方,已經(jīng)勒出一道深痕,旁邊的紫薇樹,正對著深痕的位置,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樹洞。從十來年前的手指甲大,變成了現(xiàn)在小雞蛋大。那眼睛,一年四季都跟二阿哥一樣,望著老闞。老闞有時也上去摸摸那眼睛,想將它合上。它卻死都不合,只顧睜著,如同一個吶喊的人,眼珠子已經(jīng)迸出,只剩下空洞的眼眶。但是,眼眶里卻有一種讓人難以安穩(wěn)和直視的力量。

老闞摸著這樹眼,就哭了。老闞的哭,是無聲的。既像是從胸腔里哭出來的,更像是從他日漸忘事的腦袋里哭出來的。他一哭,臉上的皺紋往臉中間集中,然后擰成了一些誰都不認識的溝壑,像漢字,又像數(shù)字。他這眉眼一擰起來,二阿哥就叫“821,821”,再一細看,那眉眼擰出的樣子還真是數(shù)字821。大家都稱奇,說一個人魔障了,很多事情就無法解釋。老闞哭完了,就靜靜地坐在木凳子上。他一坐就是一上午,也不亂走動,偶爾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他基本不搭理。他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這公園里花花綠綠的人群,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都跟他無關(guān)。

二阿哥叫了會兒“821”,就轉(zhuǎn)頭看向公園里的小徑。最近,它有些狀況。說起來好笑,都十來歲了,二阿哥突然春心蕩漾,在陪伴老闞的時光里,開始有所期待。它的目光盯著那小徑,如果不出意外,再過十來分鐘,從那小徑上就會飛來它想見的小綠。小綠小巧伶俐,眼睛跟玻璃珠子一般明亮,羽毛上披著水滴。更重要的是,它的叫聲總是輕輕的。它輕輕地蹭到二阿哥身邊,望著它,然后輕輕地叫一聲。二阿哥迅速而慌張地看看老闞,然后伸出長喙,輕輕地啄一下小綠白玉似的小嘴。小綠有些害羞,偏過頭。老聶就喊老闞:“看看,老闞,快給我彩禮,你們家二阿哥可等不及了?!?/p>

“啊啊”,老闞像是回答,又答非所問。他也在看著兩只鸚鵡,還不時地看看老聶。

老聶比老闞小兩歲,過了年也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老聶的頭發(fā)就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什么叫稀。他的頭發(fā)不及老闞的十分之一,前幾年還是地方支援“中央”,現(xiàn)在,地方上也只有三五根了,他只好將這三五根頭發(fā)留得長長的,從左邊拉到右邊,從右邊拉到左邊。這樣,他頭上就如同天上噴氣機留下的尾跡,橫著三五道。不過也令人稱奇,這三五道尾跡,任風吹雨打,就是不亂。就跟老聶這人差不多。老聶平時話不多,一到公園,就喜歡坐在老闞邊上。老闞一個病人,人畜無害。老聶知道老闞以前是派出所所長,這樣他反倒安心些。他有時也問老闞些問題,但老闞基本不回答。老闞的世界深不可測,老聶感到自己根本走不進去。他只想坐在老闞的邊上,看二阿哥和小綠一天天熟稔起來。他有一回問二阿哥:“821?是啥?”

沒等二阿哥回答,老闞卻開口了。老闞聲音含混,說:“都死了?!?/p>

老聶身子一震。他覺得老闞說這話時,眼睛應(yīng)該正盯著他。老闞那雙眼睛,平時都和死魚似的,看一切事物就像國畫里的平遠透視。但一聽到二阿哥說821,老聶就看見老闞眼光一閃,開始銳利起來。那兩個光點如同最鋒利的刀刃,直直地刺過來。老聶攥著手,又抹了下臉,裝馬虎笑著說:“再不讓二阿哥娶了小綠,你可得準備帶孫子了。”

老聶說完,就起身。他有正式工作,負責收拾公園里的垃圾,主要是塑料袋、牛奶盒、日用品……這公園說是小區(qū)的,又在小區(qū)外頭;說是街道上的,又指定由小區(qū)管理。老聶并非小區(qū)物業(yè)管理人員。他來這公園七八年了,先是撿破爛,然后發(fā)展成撿各種垃圾。公園正好需要這樣的清理人員,他又不要工資,兩相情愿,他成了這小公園的清潔工。他每天上午將收拾好的垃圾歸攏,能賣的就送到廢品收購站,不能賣的就倒進垃圾桶。黃昏時,他還會再收拾一次。這樣,小公園里每天都干干凈凈。來這里鍛煉的,跳舞的,談戀愛的,都覺得舒適。大家雖然不太跟老聶說話,但都知道他叫老聶。整個公園里,估計只有老闞不記得。老闞看起來,什么都記得。其實,什么對于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每天看老聶,都是一個新的老聶。在他眼里,這個世界只有二阿哥、821,其余的都跟他頭頂上的斑禿一樣,毫無意義。

老聶當初到公園來的時候,老闞已經(jīng)是公園的??土?。老闞退休后就常到公園來。他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長,但工作不在小區(qū)這一片區(qū),而是在城市的東片區(qū)。公園里大多數(shù)人還是認得他,喊老闞“所長”。老闞退休前,就開始心事重重了。原因很簡單,因為那起案子。那案子,在這個城市,也是當時最轟動的事件。老闞不是嫌疑人,但是案子發(fā)生地的派出所所長,因此,他就無法避免地跟案子裹到了一起。當然,案子一直沒有破。老闞退休那年,案子因為實在找不出頭緒,就擱置了下來。老闞將關(guān)于案子的筆記帶回了家。剛退休那陣子,他還四處行走,想冷不丁找出點線索。后來,他就發(fā)病了。不過發(fā)病前,他就已經(jīng)在四處尋找線索的同時,每天早晨到這公園來。他特地在花鳥市場尋回了二阿哥。他知道自己的病,因此,他教二阿哥說話,讓它替他記著。事實證明,二阿哥是很稱職的。這么些年,它一直陪著老闞,同時一直也不忘記時刻提醒老闞。

老聶留意到老闞,就是因為二阿哥的叫聲。二阿哥不像別的鸚鵡,它聲音粗,有重金屬感。二阿哥掛在紫薇樹枝上,平時一聲也不叫喚,但一有人來它就叫“821”。老聶一開始沒聽出來,他只覺得這是一只普通的鸚鵡在叫。但有一天早晨,老聶晃悠著走進公園時,他聽出這聲音竟然是三個數(shù)字,而且……老聶當時就停步在離老闞十幾米遠的地方。老聶身子有些微微地發(fā)抖,天氣也正好是冬天,風有些凜冽,老聶穿得也不厚實。半小時前,他剛剛從臨近公園的那條小巷子里出來。在巷子深處,有他的兩間小平房。他一個人,但并不代表他一直一個人,他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去世時,老聶握著老伴的手說對不起,一生都沒能讓你跟著我住上大房子。老伴流著濁淚,望著他,說:“有事,就別扛著了?!崩下櫻b作不解,老伴說:“我走了,你就自己做主吧?!崩下欬c點頭。他們唯一的女兒遠在內(nèi)蒙古,跟著她的老公搞裝潢。屋子里除了吃的、喝的,什么都沒有。這幾年,電視也很少看了。老伴喜歡看破案的片子,抓著壞人,她就高興。老聶很是生氣,說這都是瞎編的,壞人哪有那么好抓?演員講話聲音也難聽,關(guān)了,關(guān)了。后來,電視索性就壞了,放不出圖像。從那時起,老聶每天賣完四處撿來的廢品,就開始由遠及近地,每天走近百十米,逐漸就走進了小公園。

嘿,老聶第一次聽見二阿哥叫“821”,但他不是第一次看見老闞。他由遠及近地進入公園,因此,老闞一直在他的視線內(nèi)。他先是看見老闞提著二阿哥,一步一步地踱進公園,接著,他看見老闞將二阿哥掛在紫薇樹枝上,然后坐下來。有時,老闞還將口袋里的小米粒喂給二阿哥。二阿哥顏色鮮艷,打老遠就能看見。老聶一邊注視二阿哥,一邊注視老闞。他像一個偵察兵一樣,將外圍的環(huán)境摸透了,才進入公園。

“吃了嗎?”老聶問老闞。

老闞抬起頭,這說明他對聲音還是敏感的。可他沒回答,就像一條魚,游在水里,感覺到了動靜,往上支了支尾鰭,然后又游走了。老闞回到自己的狀態(tài),他大部分時候眼睛平視。沿著他的目光往前看,是公園的開放式綠化墻。那些樹是小葉石楠、海桐,間或還有女貞。它們交織著,將大馬路與公園隔開。大馬路上,車來車往,陽光被車子一層一層地劃破,又一層一層地黏合,速度驚人,永遠處在破裂與復(fù)合的情景之中。這跟老闞裹進去的案子有幾分相似:案子次次被他們攤開,又不得不合上。案子就像這大馬路,結(jié)果是明擺著的。三個人都死了,可是,它一再被切割被拉扯,所有的線索總是在最后一刻被扯斷。老闞平視這大馬路,有時,會有一輛加長的重載貨車駛過。整條馬路,小公園,都開始震顫。重載貨車碾壓著,老闞連呼吸都要停止了。他面色蒼白,二阿哥焦急地望著他,直到它叫出“821”,老闞才像一個做夢的人從夢境中走出來。他渾身是汗,手掌發(fā)紅。

“看你天天來?!崩下櫿f。

老闞收回目光。事實上,他并不是回應(yīng)老聶的問候,而是從自己的夢境中回來。他盯著老聶。老聶手上拿著一只特別大的塑料袋,這是專門用來裝垃圾的。老聶湊上前,說:“認識我嗎?”

老闞問:“你是誰?”

“老聶?!?/p>

“哪個老聶?”

“就是我,老聶?!?/p>

“為什么叫老聶?”

老聶回答不上來。費勁,而且,就像鐵錘砸在棉絮上,老闞四兩撥千斤,老聶的勁無處可使,冷不丁還會反彈回來砸著自己。他忍了。他開始觀察老闞。他一點點地想將當年的派出所長,與眼前這個老闞重疊起來。不過,他注定要失敗。他除了在老闞的目光里,偶爾發(fā)現(xiàn)靈光乍現(xiàn)式的光亮外,老闞就是一個標準的病人。他每天上午坐在這公園里,哪兒也不去,就是坐著。到了中午,兒子闞豐收會來接他,有時是他兒媳婦;還有兩次,是他同樣病怏怏的老伴。他們接上老闞,老闞就會提著二阿哥,跟著他們回家。第二天,老闞再回來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小公園里,沒有人會跟老闞搶這個位置。這個位置,同二阿哥掛在紫薇樹枝上的位置一樣,都是專屬的。老聶知道,再問老闞也問不出什么東西。這樣最好,問不出什么東西,說明老闞真的忘了。老聶希望的是:有些事情,這個世界上忘記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最后只有一個人記得,那他希望這個人就是他自己。老聶反正一個人,他出了小巷子,就被城市的洪流裹挾著。他往后退,但退不了。巷子雖然深,但總在這城市里。世界很大,但真要讓你退到絕對無人之處時,你卻發(fā)現(xiàn):世界又太小了。你能退回的最后的地方,其實不是世界本身,而是內(nèi)心。

老聶就退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開始每天到這小公園來,撿垃圾,收舊瓶子。更多的時候,他陪著老闞。他跟二阿哥混熟了,想教二阿哥說話。二阿哥頭一偏,叫著“821,821”。老聶趕緊擺擺手,說:“不學了,不學了。別叫啦!”

二阿哥的叫聲,讓老闞警覺起來。他的目光開始四處逡巡,最后落在老聶身上。老闞問:“你是誰?”

老聶嚇了一跳。他回頭看了一眼老闞,老闞那眼光毒得像錐子,他也跟二阿哥一樣偏過頭,說:“老聶。你不認識了?”

“啊。誰是老聶?”老闞又問。

老聶放松了。老闞說:“三個人,都在廳里,小的才六歲?!?/p>

老闞聲音含混,但老聶聽得清清楚楚。老聶問:“后來呢?”

老闞嘴唇抖動著,說:“后來呢?”他嘴唇抖動得厲害,比起風的水波幅度還大。他眼神里的光一跳一跳,好像隨時都能點燃似的。他哭著說:“后來呢?這叫什么事?。 ?/p>

老聶被老闞這一哭,惹得也有些傷心。當然,他明白,自己的傷心跟老闞的哭,就跟硬幣的正反面一樣,水火不相容。他扶住老闞,說:“好了,好了。都過去好多年了。好多年了?!?/p>

“821!”老闞忽然道。

“是的。821?!崩下櫿f。

小綠身子小,一擠就擠進了二阿哥的籠子里。兩只鸚鵡依偎著,也不叫喚,但老聶發(fā)現(xiàn):二阿哥有時會微微地張開翅膀,罩住小綠的半邊身子。小綠也仿佛被二阿哥身上的吸鐵石給吸住了一樣,身子往翅膀深處靠。那副情景,使老聶想起電視上常說的一個詞:小鳥依人?,F(xiàn)在,小綠依的還是一只鳥,而且是一只會叫“821”的鳥。

老聶見小綠和二阿哥穩(wěn)妥地擠在籠子里,自己就起身,他得去拾撿垃圾。他拍了拍老闞的肩膀,說:“老伙計,你自個兒坐著,我去去就來。”

老闞歪著頭看他,嘴里含混,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含混著。

老聶邊走邊回頭看,猛然看見老闞頭頂?shù)陌叨d,有點像下半夜的月亮,發(fā)黃,微紅。又像一面古代的鏡子,固執(zhí)地往天空上照著。老聶?quán)止局骸耙钱斈甏髁嗣弊?,準會看不見?,F(xiàn)在好了,那么一大塊。”他又禁不住回頭。老闞正用腳在凳子前畫著。老聶知道,老闞畫的是當年的作案現(xiàn)場圖。那圖還真是逼真,至少跟老聶記憶中的沒有差距。那是一幢五層的樓房,應(yīng)該是農(nóng)機公司的家屬樓。樓梯昏暗狹窄,兩邊還都堆滿雜物。樓層的感應(yīng)燈,感應(yīng)時間短得像貓尿,剛亮就滅了。五樓,也是頂樓。靠東邊,門敞開著。進門是客廳,里面兩間房,加上廚房,衛(wèi)生間。南邊的陽臺上晾著衣服,北邊的陽臺上放著煤爐。那煤爐里散發(fā)出來的煙煤氣有些嗆人,以至于屋子里的人不時地會咳嗽。整個屋內(nèi)的情形,都被老闞用腳給搬到了這凳子前的地上。老闞一邊畫一邊思考。他面色凝重,停下腳尖,在靠近房門的位置用力點了點。那里,應(yīng)該是那個六歲的孩子躺著的地方。孩子是被人用重物擊倒,腦殼著地死亡的。那些血……老聶想,老闞再會畫,也畫不出來那些血。那些血黏糊糊的,一大團,散發(fā)著熱氣、腥氣,從孩子的腦殼往外涌著。老闞畫出的,應(yīng)該是他作為派出所所長進入現(xiàn)場后看到的。那時候,那孩子的血早已凝固。凝固了的血,跟正在涌著的血,是完全不同的。有一次,老聶在老闞畫這些的時候忍不住插嘴道:“還有血,流動著的?!?/p>

老闞如同見了老鼠的貓,馬上盯住老聶,問:“你是誰?”

“老聶。天天陪你在公園坐著的?!崩下櫽行┬奶?。

“你說血?誰的血?”老闞追著問。

老聶說:“我覺得應(yīng)該有。電視里都那么拍的。”

老闞收回了錐子似的目光,他繼續(xù)用腳畫著。那個大個子喝了酒的男人,應(yīng)該倒在茶幾邊。他是被磚頭拍倒的。他倒下的時候,細碎的磚頭還跟他后腦冒出的液體混合在一起,又白,又紅,白中帶紅。這液體噴到了茶幾后面的墻上,立即呈現(xiàn)出一幅怪異的圖案。那男人一直到死,都沒說一句話。也許他想說話,但沒機會。對方出手極快,男人看到的除了死亡的影子外,別無其他。老闞將這個男人畫在茶幾邊上,男人側(cè)臥著,面對著客廳的門。他或許是想看看出手的到底是誰,或許那一瞬間,當磚頭砸在他的腦殼上時,他正從六歲孩子的血中回過神來,打著一個酒嗝。而磚頭,讓這酒嗝永遠地卡在他的喉嚨里了。老闞在這男人的身邊畫了個問號,又畫了個感嘆號,接著又用腳擦去。擦去后,想了想,又畫。他就這樣,天天畫著,擦著,再畫,再擦。老聶覺得他每天畫的看起來一樣,其實天天都不一樣。這不一樣,說明這個病了的派出所所長老闞,內(nèi)心一直在想,在思考。他整個人還沉浸在十幾年前的案情里。這很可怕,老聶因此歇了三天,沒有過來陪老闞坐在凳子上。他繞開老闞,去撿拾那些垃圾??伤僭趺蠢@,再怎么躺,老闞都好像還在他的眼前坐著,甚至像巖石上的壁畫,嵌進了他的腦子里。有一天晚上,老聶獨自睡在床上,夢里見到老闞帶著人過來了,老闞示意他伸出手,他一下子就嚇醒了。醒了后,他用力抓自己的光腦袋,想硬生生地將老闞從那里給抓出來。他越抓,老闞就嵌得越深;他明白,要是再抓,老闞就跟他的腦子融為一體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逃是逃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第二天早晨,他又去小公園陪老闞了,只是,他手里多了小綠。

小綠剛來,見了二阿哥,有些怯生。老聶將它抱到二阿哥面前,說:“握個手,就算是認識了?!庇謱Χ⒏缯f:“可別欺負它。它是你妹呢?!?/p>

二阿哥在小公園里,見過不少鸚鵡。很多人都帶著鸚鵡過來,要跟二阿哥比俊。二阿哥每回都看著老闞。老闞要是點頭了,它就神氣活現(xiàn);老闞要是不點頭,它就低頭不理別人。當然,要讓老闞點頭,比上刀山還難。有時,人家都問上臉了,說:“怎么就不能比了?”旁邊有人便答道:“別問,他這地方有毛病?!闭f著指指腦子。二阿哥卻不服氣,叫道“821,821”。人家一愣,說:“怎么還罵上了呢?不比就不比唄。”不過,走了一段路,還是回頭看看二阿哥,嘴里說:“俊倒真是俊??上Ц藗€……”

小綠才一歲不到,它不管不顧,瞅準了二阿哥,就上去在它背上一陣薅。它那小嘴,一會兒就薅掉二阿哥好幾根羽毛。二阿哥撲棱著翅膀,小綠卻不依不饒。二阿哥往籠子里躲了躲,小綠就順勢擠進了籠子。一進籠子,小綠卻不薅了。它貼在二阿哥的翅膀下,兩只小眼睛天真無邪地看著二阿哥。老聶也被小綠這番操作給驚著了。他沒想到,這小鳥這么活絡(luò)。他在公園里陪了老闞五六年,跟老闞也還是隔山隔水的,可這小綠倒好,一上來,就將二阿哥的翅膀當成了它自家的墻。

老聶對老闞說:“瞧它倆,多好?!?/p>

“821”,老闞猛然喊道,聲音很大,讓好幾十米外正在抱著的一對小年輕也松開手臂回頭望過來。老聶說:“別喊了,它記著呢?!?/p>

“正事。正事?!崩详R說。

老聶問過闞豐收,闞豐收說老闞退休后就查出得了病。在知道自己得病后,就有了二阿哥。他天天在家教二阿哥,也不教唱歌,也不教說話,就教三個數(shù)字:821。闞豐收說:“我們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忘不掉,又怕自己病了記不住,就讓二阿哥記著。那三個數(shù)字,對他來說,是石頭,也是恥辱呢?!?/p>

老聶嘆口氣。他心里有隱隱的沖動,但很快就泯滅了下去。他先是擔心癱在床上的老伴。老伴走了后,他又擔心遠在外地的女兒。他越是擔心,就越想看老闞用腳畫那案件的現(xiàn)場圖。老闞將那女人從樓下搬到了室內(nèi)現(xiàn)場,讓她躺在孩子邊上。這讓老聶很生氣,他指著圖上的女人,說:“不是在樓下嗎?”

“你怎么知道?你是誰?”老闞立即問道。

老聶舌頭都被嚇得僵住了,一瞬間,他好像成了漸凍人,身上骨頭“咯吱咯吱”地響,卻怎么也脫不出來,動不了。他整個人癱坐在凳子上。他盡量側(cè)著身子,不讓老闞看見自己的臉和眼睛。好在老闞很快就回到了他的現(xiàn)場圖中。老聶拿眼瞟了下老闞。老闞正用腳將女人擦掉,然后轉(zhuǎn)過頭,對老聶說:“樓下。被推下去的,還是?”

“誰知道。”老聶站起來,拍拍身子,裝作要去撿垃圾,對小綠說,“就在這,別亂跑。二阿哥,替我看著它點?!?/p>

等老聶回來時,闞豐收正扶著老闞,老闞提著二阿哥。小綠還貼在二阿哥的翅膀下。老聶上前將小綠抱出來,小綠有些不太愿意,貼得緊。老聶說:“人家得回去了。明天再來吧。快,出來?!?/p>

老聶用手掌托著小綠,闞豐收說老闞這現(xiàn)場圖好像跟以往有些不一樣了。他一直看著老闞畫圖,雖然不破案,但心里到底記了下來。老闞大概聽懂了現(xiàn)場圖三個字,含混地說:“女人,怎么死的?”又轉(zhuǎn)過頭問老聶,“你是誰?怎么在這現(xiàn)場?”

老聶尷尬地笑笑。闞豐收說:“他是老聶,你們是老朋友了。看這小綠,就是他的?!?/p>

老闞說:“她怎么又進屋了呢?”

一場春雨過后,陽光像只大手掌,從絮狀的云層里伸出手指,撫摸著小公園。光線明亮,甚至有綠色,瞇眼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陽光有時停留在某一處植物的葉子上,有時又輕輕撩動某一叢小草;有些慵懶的陽光,會仰在凳子上、樹枝上,如同小綠那怯生生的短喙;陽光也照在老闞身上,老闞的頭發(fā)剛剛理過,顯得很精神。他穿著件灰色夾克,里面套著件警用背心。背心是草綠色的,一看就知道很有些年頭了。不過干凈,清爽。陽光照著二阿哥,二阿哥估計是被這陽光中的嫩綠色給照得眼花了,只好半閉著眼。老闞繼續(xù)平視著綠化墻和墻那邊的大馬路。身邊的紫薇樹開始發(fā)芽了,綠化墻上那些石楠、海桐,還有小葉女貞,都被洗得清亮亮的,它們反射回來的光線,在老闞和二阿哥的身上蕩漾。老聶早已站在小公園的另一角,他提著小綠,斜倚著小象滑梯,看著老闞。剛才,他已經(jīng)聽見二阿哥叫了兩聲“821”。二阿哥的喉嚨里被上了“821”的發(fā)條,到了時間就準時叫喚。老闞聽見這叫喚就動動身子,開始在地上畫現(xiàn)場圖。老聶想,老闞這人一直沉浸在當年的案件中,不知道到底是幸福還是痛苦?不過,聽說這種病人往往都有個念想。其實,不僅僅是這病人,就是老聶也有個念想。念想千頭萬緒,每個人的都不同。但是,老聶覺得他的念想,與老闞的念想,竟然在這個小公園里重合了,確實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酒瓶,僅僅是一只酒瓶,而且是空的。從前,老聶是個有酒癮的人。但從那一次起,他在最后拍下那塊磚頭,聞見那男人的白色液體中的酒味時,便徹底告別了酒。老伴在世時,曾問過他怎么突然不喝了呢?后來老伴去世,他一個人的日子空蕩且無聊,他也曾想拿起酒杯再喝一口,然后借著灑的醇厚與綿軟,好好地睡上一覺。他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真正地睡過一個好覺了,這看起來很漫長,但他見了老闞就知道:其實也很短暫,短到一直都在老闞用腳畫著的現(xiàn)場圖上。

老聶將空酒瓶裝在口袋里,時不時地摸摸,好像能捏到酒瓶里晃蕩的白酒。這是個裝二兩酒的小酒瓶,放在口袋里正合適。他有時也掏出酒瓶,打開蓋子來聞聞。酒氣散發(fā)干凈了,他聞見的是玻璃的氣味,再聞,就是血的氣味,腦子中冒出來的白色的液體的氣味……他趕緊蓋了蓋子,將酒瓶塞進口袋。就在他將手從口袋里拿出來的時候,他看見那些人又來了。那些人并不固定,固定的是他們的穿著。顯然,他們都跟老闞有關(guān),或者是他的同事,或者是他的熟人。他們過來,陪著老闞坐一會兒。老闞有時也會伸手摸摸他們的警服。老聶每看見他們來,總離得遠遠的,裝作收拾垃圾,側(cè)耳聽他們說話。其實,他們說的都只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那件案子。老闞說他又有新發(fā)現(xiàn)了,然后,他在現(xiàn)場圖上嚴肅而詳細地說著。那些人也都在聽著,時不時還會插話,討論??吹贸鰜恚瑢τ谀羌缸?,即使時間已經(jīng)過去快二十年了,他們依然都記著。案子就像新鮮的蘿卜一樣,他們隨時都能端出來研究一番。老闞有時會紅著臉,激動地問那些人:“怎么不去查呢?快去查。”那些人會說:“好,好,明天就派一隊人過去,深入地查。”

老闞說:“都二十年了,怎么交待?真要等我死了?”

那些人說:“師父,不會的,我們一直在查,快了,快了!”

老聶心想:這老闞頭,別看他風平浪靜的,可心里堵著個結(jié),怪難受的。就像他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胸口,立馬就感覺到一坨冰冷的鐵橫亙在那兒。從他站在那老樓房的五樓西邊房的門口,看見那男人用力將六歲的孩子推倒,然后,孩子撞在地上,腦殼冒出鮮血,然后……他當然記得,他什么也沒想,就順手抄起了門外的那塊磚頭,沖進屋里,砸在男人的腦袋上。砸完后,他還狠狠地剜了正發(fā)呆的女人一眼。女人披頭散發(fā),驚恐地看著他。他沒說話,徑直出門。等到了一樓,他一下子清醒了。那塊鐵就在那個時候,橫亙進了他的胸腔。一直橫亙著,越來越硬。不僅他,連他死去的老伴應(yīng)該也感覺到了那鐵,感覺到他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鐵的寒氣與銳利。要不然,老伴臨死的時候,不會那么直接而充滿同情地囑咐他。

老伴走后,老聶也想喝口酒,晚上好睡覺??删迫氩涣丝?。他就只好隨身帶一個小酒瓶子。等那些人走后,老聶將小綠提在身后,慢慢地走到老闞面前。雖然小綠在身后,但二阿哥已經(jīng)歡快地叫著了。它不是憑著眼睛,而是憑著氣味判斷。每只鳥都有不同的氣味,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氣味,包括血的氣味。老聶突然對老闞說:“別再走死胡同了?!?/p>

老闞迎著老聶的眼光,他臉上的三分之一還停在剛才討論的嚴肅之中。老闞用腳將現(xiàn)場圖迅速地抹平,這動作,根本不像一個有病的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抹平了地,停了下,又開始畫。老聶也不作聲,剛才那句話哽在他的舌根上,就像一只彈珠,只要他稍一放松,就會“咕嚕嚕”地滾到嘴唇邊。他收縮著舌根的肌肉,看著老闞將現(xiàn)場圖又畫了一遍,但這次,老闞在門外加上了一個人。那個人正看著門內(nèi),如同一頭老虎正準備沖進屋子。老聶腿一軟,舌根上的彈珠咔的一聲就滾了出來:“別再走死胡同了!”

老闞“嚯”地站起來,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老聶。老聶平時游移的眼神,這回卻一下子堅定了。他又說了一遍:“別再走死胡同了!你都走了二十年啦!”

二阿哥叫了聲:“821!”

老闞轉(zhuǎn)過頭,看了下二阿哥。老聶將小綠高高地舉起來,二阿哥一只眼脧著老闞,另一只眼脧著小綠。老聶說:“過去吧,以后就跟著它?!?/p>

老闞坐下來,嘆著氣。老聶拍了拍他的青筋暴起的手背,說:“總記著,就是把石頭插在地里,都發(fā)芽了,也難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是轉(zhuǎn)不出來。”他在老闞手上用了點力,老闞的手抖了下,但身子沒動。到底是個病人,對疼痛的感覺也開始麻木了。他貼近老闞的耳朵,說:“不是所有的殺人犯都是壞人。”

“你聽見了吧,老陳,老吳都走了,這案子再不破,我也要走了?!崩详R反過手,拉住老聶,說,“我得活著,我得破案!”

老聶點點頭,說:“是該破了,該破了?!?/p>

二阿哥攏著小綠,大概是聽見老闞和老聶聊到的話題,又用力叫了聲“821”。老聶說:“對,就是821。那天下午,我的公司破產(chǎn)了。知道吧?老闞,那可不是因為我經(jīng)營不善而破產(chǎn)的,而是被罰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了,一輩子打拼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因此,我心情不好。我就到處走,到處逛。于是就逛到了那里。那個五層樓的地方,就是你現(xiàn)在畫的現(xiàn)場?!?/p>

老闞抓著老聶的手,老聶感覺到他在用力,暴突的青筋開始像藤蔓一樣纏著他。老闞神情急迫,嘴里呼著熱氣。老聶繼續(xù)說:“不知怎么的,我就想上到那樓頂上去吹吹風。結(jié)果,在五樓,就……”

陽光照著老闞的手,還有抓在老闞手中的老聶的手。陽光讓兩只手變得透明起來,青筋中的血液歡快地奔跑著,像老闞畫現(xiàn)場圖時奔跑的線條。老聶紅著眼,淚水差一點就流出來。他把另一只手也伸進老闞的手里,說:“案子破了,這不,案子破了!”

“破了?”老闞警覺著,問,“你是誰?”

“破了,破了!821!”二阿哥興奮地叫道。在它的叫聲里,能清晰地聽見小綠的和聲,輕柔,卻明媚。

【洪放,1968年生,桐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合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秘書長》《追風》《撕裂》等,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中短篇小說曾發(fā)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曾獲安徽省社科文藝出版獎(政府獎)、冰心散文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