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作為方法 ——鐘代華兒童詩集《跟太陽商量一下》的詩性智慧與靈性啟蒙
《跟太陽商量一下》封面
美麗的童詩百花園,有一株葵花,向陽而生,閃爍著金色的詩意光芒,為小讀者點亮了一盞心燈。它就是鐘代華的童詩力作——《跟太陽商量一下》。這部詩集2023年10月由重慶出版集團出版,是詩人的第10部兒童詩集,也是詩人近年來兒童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探索。80首童詩在精裝書頁間生長,每一首都配以精美的素描插圖,形成文字與畫面的二重奏,構建出一個充滿靈性、想象與哲思的詩意童年宇宙。
深耕兒童文學園地四十多年,詩人煉就一雙“童眼”(發(fā)現(xiàn)萬物的靈性)、一顆“童腦”(天馬行空地想象)和一顆“童心”(永遠站在真善美這一邊)。他始終秉承“美的語言、美的情感、美的畫面、美的音樂、美的意境、美的哲思、美的想象”的創(chuàng)作信條,給小讀者以美的心靈甘露。其榮獲第六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的兒童詩集《讓我們遠行》如此。這部詩集《跟太陽商量一下》亦如此。
睜開童真之眼,看見萬物的靈性。朱光潛在《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yǎng)》中說:“所謂‘詩’并無深文奧義,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見出某一點特別新鮮有趣而把它描繪出來。這個‘見’字特別吃緊。特別新鮮有趣的東西本來在那里,我們不容易‘見’著,因為我們的習慣蒙蔽住我們的眼睛?!蓖嬷?,是最清亮的,是不被習慣蒙蔽的,往往能看到事物的本真,能看見萬事萬物中的靈性。正如皮亞杰在《兒童的心理發(fā)展》所言:“(兒童有)把任何事物都視為有生命和有意向的東西的一種傾向”。
童真之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通過未被世俗沾染的清澈視角,賦予自然萬物以生命和情感。詩人以它“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個萬物有靈、生機盎然的世界就誕生了:大山要睡覺,星星愛嬉戲,溪水在歌唱,花兒會哭,太陽能交談,整個自然界成為兒童心靈的延伸與映射。司空見慣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在他的筆下都散發(fā)出靈性的光芒:它們有情感,會快樂、痛苦、得意;像兒童一樣貪玩、真純、善良、可愛;是小讀者的玩伴與知心人。
在《小樹林》中,“一棵樹/就是一座綠色小屋”,“一叢花/就是一間飄香花房”,湖畔的小樹林成為小讀者的心靈棲息地。在《陽光長什么樣子》中,陽光一會兒“是個小女孩/穿著紅裙子,走向原野”,一會兒“是個小男孩,一身金燦燦”;陽光還有眼睛,“想看哪里就看哪里”;陽光還有根須,還有牙齒……這不僅是擬人修辭格的精彩運用,更是賦予陽光以鮮活的生命和蓬勃的生機。而在《大山睡著了》之中,當大山睡著了的時候,流淌的山泉成為它的枕頭;星星來給它“撓癢癢”;大片大片的月光來“輕拍著/打呼嚕的山崗”。一聲鳥鳴,就是一聲鬧鐘,把大山從夢中喚醒。這與一個小孩做美夢的生命體驗水乳交融。正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自然不再是冷冰冰的客體,而是和人一樣具有靈性的對象。
也因為這種靈性,豐富的詩意就被開掘出來了。在《樹上的聲音》中,詩人引導小讀者聆聽萬籟:云朵飄過時,那飄的聲音;迷霧繞過時,那繞的聲音;鳥兒站立枝頭時,那站的聲音;螞蟻爬上樹皮,那爬的聲音……這首詩,宛如一篇詩意盎然的“耳朵使用說明書”。自然界的每一種細微的聲音,也都成了一曲小小的詩意之歌。而在《天上的聲音》中,“樹葉跟樹葉說話/星星招呼星星/……聽到天上來的聲音了嗎/是不是會唱歌的圖畫”;“也許聽不到的聲音/才會開成神秘的花”。將聽覺通感為視覺意象的“圖畫”與“花”,充滿神秘的美感與詩性。
當詩人賦予萬物以詩意,即使微如塵埃,也擁有獨特的美麗與生命。蔣勛有言:“孤獨是人的本質”(《孤獨七講》)。是的,人有萬千孤獨。而萬物的靈性,就是慰藉孤獨的一種方式。在這本詩集中,蓮蓬是滿頭陽光的、貪玩的、愛賭氣的“蓮蓬娃”;丹霞是一個大膽的、性急的、愛生氣又愛害羞的“丹霞娃”;流星是任性的、愛吵架的、調皮可愛的“流星娃”……自然萬物,一一變成我們的好伙伴,都來慰藉我們的心靈了。人與自然,也就建立起一種深厚的紐帶。萬物皆可為友了,對花花有情,看月月有心。
而《跟太陽商量一下》這個既是一首詩的題目又是詩集名字的“一句詩”,本身就是一個詩意的隱喻和宣言。它宣告了尊重萬物的靈性,與自然“無縫對接”,“無障礙”對話。這也是詩人給小讀者的一種詩意啟蒙。
讓想象天馬行空,喚醒游戲精神。高爾基在《再論文理通順》中說:“藝術是靠想象存在的?!倍鴥和季S中,多的是感性思維,天然與文學創(chuàng)作所需的“形象思維”接近。因而其想象力充滿了無限性與無窮性,能超越知識與經驗的藩籬。詩人放飛想象,擺脫時空的束縛,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詩歌世界,并深深浸潤著自由奔放的游戲精神。
翻閱這本詩集,一個個奇思妙想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一片隨風飄落的樹葉,在詩人筆下是一個善于跳高的“運動員”。他可真是一個好運動員,會滾翻、飛旋、飄繞,還能穩(wěn)穩(wěn)地降落。而小鳥跟著風聲,喝彩,叫好。云朵與霞光,欣賞他,為他鼓掌。山泉會“吹響集結號”,一滴滴泉水可以“合奏出山谷里的交響樂”,山雀的歌聲“穿過陽光”,山雀還要找一個新家——“那山頂上的彩霞”……《絕壁上的藤蔓》里,藤蔓成了天然的畫家,“上下左右/橫直撇捺/牽連纏繞/密密麻麻”?!八钡囊还P一畫,“織出鮮嫩的圖畫”。
如果說童詩是一只鳥,那么想象力與游戲精神就是它的雙翼。想象力點燃兒童探索世界的渴望,而游戲精神——其自由、創(chuàng)造與規(guī)則意識——為想象提供了豐沃土壤。在這本詩集中,想象力與游戲精神得到充分體現(xiàn),相輔相成。在《影子天空》里,“我”在沒有伙伴時,與自己的影子游戲:“踩自己的影子”“踢自己的影子”,影子成了一個“趕不走”的、忠實憨厚的朋友。而“我”最后,也終于明白游戲不僅僅是游戲,還包含著推己及人與換位思考:“不知影子/痛 還是不痛”。《我踩了一下天》里,“踩天”的瞬間很奇妙:“我”在湖邊走了一圈又一圈……彩云在水里,“我”在水岸……結果,一不小心——“我踩了一下天”。這是一個充滿想象力與意外驚喜的游戲時刻。
這些奇思妙想,不僅是詩意的,也是科幻的。詩歌與科學不是平行線,有時也會相交。如辛棄疾的《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以通篇問月,展現(xiàn)了非凡的文學想象。他追問月亮去向、懸空之因,猜想地球另一面也有人觀月,甚至聯(lián)想月亮運行與海底相關。這些源于好奇的天馬行空之問,竟暗含了月亮公轉、地球球形等后世科學認知的雛形。它生動印證:深刻的文學想象,其內核正是人類探索宇宙的永恒追求與樸素的科學精神相通。
《跟太陽商量一下》這首詩,是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科幻之芽:“天冷了,請把陽光調暖點/天太熱了/請把溫度降一下……月兒最圓時/看哪家的小孩在凝望玩?!B兒商量一下/能不能飛上藍天/把最美的云朵帶回家”。這種天真爛漫的“商量”,表面是孩童般的囈語,其背后蘊含著對自然規(guī)律的探索渴望:幻想調控太陽輻射(光/熱能)觸及氣候工程;關注月圓時刻映射月相規(guī)律認知;把云朵帶回家具象化大氣現(xiàn)象與資源采集愿望。它與辛棄疾跨越時空的“問月”遙相呼應,都根植于人類最本真的好奇心:想弄清世界如何“運轉”,并渴望與之互動。它們都是童趣、哲思與科幻的交織。
通過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自由自在的游戲精神,保持著改變世界的勇氣和創(chuàng)造嶄新可能的熱情——這是詩人希望通過童詩守護的珍貴品質。
永遠站在真善美這一邊。兒童之心天然具有超功利性,更接近于善良、平等與愛的本質。在童心里,每一樣生命自有其美感與尊嚴,不容以功利性的尺度去衡量。這本詩集的核心成分,正是世間的純真、自然的大美與至純的善良。它們在詩中流淌,表現(xiàn)為對美的發(fā)現(xiàn)與謳歌,對弱小生命的呵護,對世界的深切悲憫,以及對自我與他人的真誠接納。
悲憫情懷的自然流淌。在《怕》中,孩子擔心太陽滾下來把花兒燙傷,月亮落下來把嫦娥摔傷。這種“怕”為花愁,為鳥憂,為一切美好的擔心,看似有點“杞人憂天”,其背面卻是“深情的凝視”和“濃烈的愛意”,是最純粹的悲憫之詩。只有未被世俗污染的童心,才會如此善良,如此敏感,如此感人。
奉獻精神與溫暖守護的贊歌?!稑涫遣回澩娴摹匪茉炝艘环N奉獻人格:樹讓蝴蝶與花朵玩,讓葉片與蟲子玩,讓螞蟻爬上爬下玩。即使貪玩的孩子,讓樹付出了許多,但是樹沒有抱怨,就算不被人在意,卻依然“還在綠”,“甚至飄出香甜”。《冬夜的路燈》則描繪了一個“不怕冷的光娃”,它“穿過層層冰冷”,只為給孤單的落葉、迷路的雪花、流浪狗和流浪貓照亮,并守護“屋里的夢話”,叮囑冷風不要驚醒它。這種無言的守護與奉獻,是愛的最動人詮釋。
道德啟蒙的輕盈表達與內化。詩人深諳“教育是點燃,而不是灌輸”的真諦。無論是《霸道的風兒》中對風兒不講禮貌行為的展現(xiàn)(“想它來時,它不來。不想來的時候,又瘋狂地來……”),還是《風箏掉在了樹上》里,對那只因被“遺棄”在樹上而遭人唾罵的漂亮風箏的不幸遭遇的描寫,都是將是非善惡內化于生動的敘事之中,在“潤物細無聲”間完成真善美的熏陶。詩人曾坦言:“真誠地做孩子們的朋友,走進并深入他們……我的兒童詩力求挖掘兒童的本真,力展原生態(tài)的蓬勃、鮮活、苦惱、憂傷?!闭沁@種真誠的尊重,使他的詩歌避免了淪為生硬說教的窠臼。在《我長大了》中,孩子渴望成長又困惑于成長的含義:“什么時候/我能開來開去/什么時候/我能爬上爬下/是不是/我已真的長大”。在《界限》中,孩子質疑成人設定的邊界:“望來望去/走來走去/我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這些詩作捕捉了兒童成長中的真實困惑,承認并尊重他們的主體性思考。
童心視角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與療愈?!蛾柟夂苤薄肥且皇壮錆M現(xiàn)實關懷的經典之作。陽光著急沙灘、草地和樹林的消失,高樓越來越高,高樓越來越密,花兒,草兒,小樹怎么辦?云朵,花香,鳥語怎么辦?孩子游戲怎么辦?陽光無法見到需要它的人,其“愛是給予”的本質被現(xiàn)代城市空間阻隔。這既是對生態(tài)文明的呼喚,也是對兒童生存空間的深切關注。
魯迅先生曾洞察:“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以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語言……”鐘代華的詩正是這份“敬服”的實踐。他俯身傾聽兒童的心靈密語,以詩提純出人類共通的情感密碼,堅定守護著童年的詩性權利。這本詩集雄辯地證明:童真非幼稚,而是觀照世界的珍貴方式,蘊藏未被世俗遮蔽的真理;想象與游戲有“無用之大用”,是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和改變世界的勇氣所在。
在全民閱讀蔚然成風的今天,《跟太陽商量一下》具有特殊的意義。真正的成熟并非告別童年,而是守護童年饋贈的禮物——那雙能洞見萬物靈性的清澈眼眸,那顆敢于天馬行空、充滿游戲精神的自由心靈,那個永遠站在真善美這一邊的赤誠靈魂。
因此,鐘代華的童詩不僅是給孩子的禮物,更是給所有“長大了的孩子”的一劑良方,讓我們在紛繁世間,依然記得如何與太陽商量,同萬物對話,與內心最本真的善意重逢,使被歲月磨礪的心靈重歸柔軟明亮。一個幸福的人,往往是眼中閃耀“詩意之光”、心中充盈“真善美”的人。簡而言之,一個幸福的人,往往是童真的人。
【作者簡介:南風子,青年兒童文學作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紅色少年詩意傳奇”系列長篇兒童小說《紅寶石口琴》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孫犁散文獎、江蘇省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