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AI修辭與好散文的情感能量 ——《無窮的彼處:2024年當代散文20家》序言
每年春天,我和兩位同事都會共同講授一門名為“創(chuàng)造性閱讀與分析方法”的研究生課程。這是一門選修課,同學們來自不同的研究方向:人工智能、天文、地理、物理、數(shù)學,當然也包括人文學科,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藝術(shù)傳媒以及新聞傳媒等等。課程將帶領(lǐng)大家學習散文或隨筆、創(chuàng)意故事及戲劇故事的寫作。我負責前四周課程,主要和同學們一起分析當代優(yōu)秀作品并且引領(lǐng)同學們完成一篇基于個人生活和情感經(jīng)驗的散文。課程的目的,其實是拓展年輕一代的閱讀趣味和文學素養(yǎng)。
今年的第一節(jié)課,我?guī)ьI(lǐng)同學們一起閱讀了李娟的《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課后留下了一篇散文作業(yè),主題是“我最難忘的人”。我希望他們在四周之內(nèi)最終完成5000-10000字的散文作業(yè)。誰是最難忘的人,為什么難忘,這位難忘的人帶給“我”人生的影響是什么?這是需要每一位同學回返內(nèi)心去思考的。雖然每年我都帶領(lǐng)大家閱讀和分析散文作品,但每年所選的篇目并不相同。今年除了李娟的《我所能給予你們的事物》,在接下來的三周,我們還精讀了汪曾祺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劉亮程的《先父》和遲子建的《好時光悄悄溜走》。和同學共讀這些作品時,正是大家熱議AI寫作之際,于是,課程的講授便變成了關(guān)于人類寫作的意義何在以及對我們?yōu)楹螌懽鞯挠懻摗?/p>
二
李娟《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這篇散文關(guān)于她和外婆的相處。每次從外地回家,她會想方設(shè)法給家人買禮物,“只要我從烏魯木齊回來,一定會帶很多很多東西的。烏魯木齊那么大,什么東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買。但是買回家的東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場。——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媽媽曾明確地告訴過我,家里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一頭毛驢,進山馱東西方便??赡鞘俏胰f萬辦不到的?!崩罹陮戇@些小動物的到來給家里帶來的生機,也寫外婆面對禮物時的某種表情?!懊看位丶业那耙惶欤偸窃诔欣镛D(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到中老年專柜上,看到麥片。就買回去了。我回到家,說:‘這是麥片?!齻兌己芨吲d的樣子,因為都沒有吃過。我也沒吃過,但還是想當然地煮了一大鍋。先給外婆盛一碗,她笑瞇瞇喝了一口,然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說:‘好喝?!缓?,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這是屬于“我”與外婆的日常,尋常中有一種幽默感,這種幽默感讓人想到夏天草原清晨的陽光,既溫暖又清新?!拔也辉诘娜兆永?,兔子或者沒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著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間里慢慢地爬,終于爬到外婆腳下,外婆緩慢地彎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終于夠著了兔子并吃力地把它抱起來。她撫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順的長耳朵,問它吃飽沒有,餓不餓。就像很早很早以前,問我吃飽沒有,餓不餓一樣。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又是一天過去了?!睂τ诶罹甓裕@些日常構(gòu)成了她與外婆的相處,也是她和外婆擁有的共同記憶。
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里,我們看到了沈從文和汪曾祺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他提到“沈先生講創(chuàng)作,不大愛說‘結(jié)構(gòu)’,他說是‘組織’。我也比較喜歡‘組織’這個詞?!Y(jié)構(gòu)’過于理智,‘組織’更帶感情,較多作者的主觀”。他提到,“他不大用稿紙寫作。在昆明寫東西,是用毛筆寫在當?shù)爻霎a(chǎn)的竹紙上的,自己折出印子。他也用鋼筆,蘸水鋼筆?!弊x這篇散文我想到,汪曾祺對沈從文的情感一定非常深厚?!澜缟嫌幸环N情感,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梢鈺牟糠衷谶@部作品內(nèi)部,是一種暗流涌動。我以為,汪曾祺在寫作時是放松的,作品里所顯示的情感濃度并不高,但卻彌漫在字里行間。他喜歡吃豬頭肉,他喜歡古物,他血液凝聚力差……正是這些實在的點點滴滴,最終構(gòu)成了老師沈從文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因為眼里有,心里有,所以,筆下才有,汪曾祺是以“淡筆寫濃情”。
最深的情感表達往往是放松的、日常的,重要的是敘述者的腔調(diào)——要真誠,要寫實,不要拿腔作調(diào)。寫實一方面意味著細節(jié)充實,另一方面意味著真情實感。談到沈從文時,汪曾祺寫他喜歡穿藍色的衣服,寫他愛吃紅燒肉,寫他家里養(yǎng)了一盆虎耳草……這些細節(jié)構(gòu)成了他的“充實”。而作品中的深情其實附著在這樣的充實之中。
《無窮的彼處:2024年當代散文20家》,張莉主編,湖南文藝出版社,2025年4月版。
閱讀這些散文,我想到何為散文中的情感含量。無論是汪曾祺還是李娟,他們作品都是有深情的,但卻不是情感的外化,也不是直抒胸臆。作家的情感處理和表達不僅代表修辭,也代表其美學觀念。情感濃度對寫作是重要的,但需要用日常的方式表達。從這個層面來講,作家對世界的情感是通過他/她的語言創(chuàng)造來完成的?!獙懽髌鋵嵤谴_認自我與世界關(guān)系的方式。寫作的發(fā)動器是情感,當我們對事物有愛、恨,有念念不忘,便要拿起筆去寫作,寫出真實的感受。對于AI而言,并不存在情感內(nèi)軀的寫作,給一個題目它就可以寫。我完全相信,人可以控制機器寫一個不需要付出情感的報告,但是,我也認為,AI不能寫出深具個人情感和個人經(jīng)驗的好散文。
三
DeepSeek似乎什么都能寫。但作家寫的東西,卻承載著人的情感和修辭表達,帶有人的體溫。而DeepSeek的寫作是將別人的文字復制粘貼、混雜。我知道,很多人在歡呼AI所寫的“詞藻華麗”、“場景優(yōu)美”,但是,什么樣的讀者意味著什么樣的標準。在我眼里,好的散文最基本的準則在于“修辭立其誠”。如果這篇散文并非基于個人的情感經(jīng)驗而來自網(wǎng)上各種材料的堆砌,便喪失了一篇好散文的基本條件。換言之,無論AI寫得多么好,都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修辭。
今年的課堂上,我和同學們一起學習了遲子建的《好時光悄悄溜走》。那是寫于多年前的作品,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關(guān)于郁郁蔥蔥的小院:“十年以前,我家還有一個美麗的庭院。庭院是長方形的,庭院中種花,也種樹。樹只種了一棵,是山丁子樹,種在窗前,樹根周圍用紅磚圍了起來,那樹春季時開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時結(jié)著一樹青綠的果子,而秋季時果子成熟為紅色,滿樹的紅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燈籠似的,紅彤彤醉醺醺地在風中搖來晃去。花種的可就多了,墻角、障子邊到處種滿了掃帚梅、罌粟、爬山虎、步步高、金盞菊等等?!睈鄯N菜的父親和勞作的母親,都構(gòu)成了記憶深處最溫暖的瞬間?!胺甑叫瞧谔斓臅r候,我和姐姐的懶覺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時刻,那時候他總是里出外進地不知有多少趟。有時我躺在被窩里會聽到他問廚房里的母親:‘大小姐二小姐還沒起來?’繼之他滿懷慈愛地嘆道 :‘可真會享福!’”每一個細節(jié)和場景都是屬于遲子建的,那是她記憶中的珍寶,她所寫的是這一個父親和這一個庭院,這一個的場景和氣息都深深鐫刻在這樣優(yōu)美的文字里了。也許我們記憶中家庭的小院并不是這樣的,但是關(guān)于父母、關(guān)于家人的許多溫暖,卻經(jīng)由這樣的文字慢慢被召喚而來。
我們可以請AI寫出一個小院,寫一個父親嗎?當然可以。但是,寫出來的小院混合著別人小院的氣息,混合著別人父親的影子,——AI要使用前人寫作者們的素材進行整合。之所以寫最難忘的那個人,是因為我們真的難忘,是因為他/她刻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對我們的人生形成了真正的影響。AI真的能寫出我們的心中的那個人嗎?
也是在這四周的時間里,我們一起讀了劉亮程的《先父》。父親英年早逝,于是“我”的人生留下了永遠的空白?!暗搅怂氖畾q,我對年歲突然沒有了感覺。路被塵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歲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兒子守著父親慢慢老去,正如父親曾看著兒子長大成人。在這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中,兒子將逐漸明白了“老”意味著什么?!断雀浮穼懙氖侨松焙?。“在我八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十二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锨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時的歲數(shù)。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糧食?!?/p>
“長到能背起一捆柴和一袋糧食”,這是屬于劉亮程的修辭,在他那里,水、飯、柴、糧食是關(guān)鍵詞,構(gòu)成了他的生活。征用與自己生命經(jīng)驗緊密相關(guān)的詞語,組成自己的修辭,那是人攜帶生命經(jīng)驗創(chuàng)造的修辭,而不是來自AI的、混合著無數(shù)人氣味的修辭。真正的修辭源于人的內(nèi)心,凝聚我們的心血和體溫?!玫纳⑽?,要使用每一個與自我生活和自我情感有關(guān)的詞語,而不使用那些陳陳相因的文字與陳詞濫調(diào)。
假如讓DeepSeek寫一篇《先父》會怎樣?它會立刻生成一篇文章,多半還會摻雜劉亮程的故事,但這樣的作品只是素材攪拌罷了。如果有人認為散文就是素材攪拌,那DeepSeek所寫的或許不錯;但如果我們認為好散文在于對個人情感經(jīng)驗的召喚,那么DeepSeek所寫的這些文字便與好散文毫不相關(guān)。假設(shè)我們和AI說“我”是沈從文的學生,請它撰寫一篇記錄老師沈從文的文章,很可能他提供的材料便是汪曾祺的。如此,即使?jié)M紙華麗又如何?——好散文不是腔調(diào)和詞語的堆砌,而是寫出真實的人的溫度和對世界的理解力。不使用機器書寫那些生命中難忘的人,保持自己的體溫和氣息,哪怕它算不上華章,也依然有意義,那是對所寫對象,也是對人與人情感的基本尊重。
真正的好散文不是用來交差的。真正的好散文不是用來得高分。真正的好散文也不是用來獲取流量的。真正的好散文,要凝聚起讀者的情感共同體。真正的好散文要寫的是那些難以與外人道也的東西,是自我確認,是自我教養(yǎng),是自我完善,是自我療愈。
《無窮的彼處:2024年當代散文20家》,張莉主編,湖南文藝出版社,2025年4月版。
在這四周課的時間里,我看到了年輕人所寫下的基于個人情感經(jīng)驗的“難忘”,那個既不能說是同學也不能說是情侶的人,外公或爺爺,奶奶或姥姥,母親或父親,兄弟或姐妹,也許文章還顯稚嫩,卻是動人。因為誠摯,所以動人。寫下生命中像芒刺一樣的人,寫上那個隱秘傷害過我同時也讓我永遠忘不掉的人,當我們寫下,我們其實也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自渡。通過寫作的方式把自己重養(yǎng)一遍,這是AI不能給的。AI可以幫我們對付一篇文章交差,但它不能替我們表達思念或愛,這也是散文在今天所不能被替代的部分?!狝I可以告訴我們游泳有多個好處,但只有真正躍入水中,才能體會海水的冰涼、海藻的腥氣以及抽搐的疼痛,這才是真正的屬于人的體驗。
感謝作家梁鴻鷹先生授權(quán)將“無窮的彼處”作為《2024年當代散文20家》的總標題。我喜歡這個題目,因為它意味著寫作不僅僅要寫下此處,同時也要寫下屬于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彼處,那些無法言喻的部分。
2024年的二十篇當代散文,經(jīng)歷了多次的篩選和討論,我們尤其看重那種深具獨特性但又有文學質(zhì)感的散文。感謝編選團隊成員譚鏡汝、易彥妮、萬婧、查蘇娜同學,因為有他們的參與,散文年選得以匯聚年輕的眼光。從今年開始,年選將附錄年輕人們的閱讀感受并以圓桌會議的方式呈現(xiàn),我希望以此方式記下文學現(xiàn)場年輕讀者們的聲音,我相信這些聲音會帶來獨屬于文學春天的清新氣息。